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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沃什诗集《它》短评

2013-08-15山西杨德友

名作欣赏 2013年22期
关键词:普洛斯沃什诗集

山西_杨德友

作 者: 杨德友,山西大学退休教授。曾在北京外国语大学(波兰语)、山西大学(英语)求学。译著有:《怀旧的未来》《遗嘱集》《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上、下)等。2002年获得波兰外交部长颁发的“传播波兰文化杰出成就奖状”。

米沃什八十九岁高龄,在2000年出版诗集《它》,主要抒发暮年之茫然感、失落感、绝望感,探索现实与幻想的关系等。这本诗集令人想到莎士比亚剧本《暴风雨》结尾处的“收场诗”——普洛斯彼罗致辞:

现在我已把我的魔法尽行抛弃,

剩余微弱的力量都属于我自己;

横在我前面的分明有两条道路,

不是终身被符箓把我在此幽锢,

便是凭藉你们的力量重返故郭。

既然我现今已把我的旧权重握,

饶恕了迫害我的仇人,请再不要

把我永远锢闭在这寂寞的荒岛!

求你们解脱了我灵魂上的系锁,

赖着你们善意殷勤的鼓掌相助;

再烦你们为我吹嘘出一口和风,

好让我们的船只一齐鼓满帆篷。

否则我的计划便落空。我再没有

魔法迷人,再没有精灵为我奔走

……

(《莎士比亚全集》卷一,朱生豪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

为什么要引用这一段独白呢?至少有两个关系密切的原因:去除魔法师的伪装和直截了当承认面对“魔鬼般的世界”软弱无力。“我对存在的欣喜赞美/可能仅仅是高雅风格的练习。”(《它》)像他人一样,我重复政治上正确的话语,/因为没有人授权于我/解释人心不可忍受残酷事物的权利。”(《禁区》)但是同时,也是踏着普洛斯彼罗的足迹,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我不是从这里来。”(《某处》)“传记,亦即杜撰或者一场大梦……我是短期的仆人和流浪者。/虽然被抛弃,却自寻道路返回。”(《致榛子树·附记》)

软弱无力导致极度的绝望感,而非现实感却打开希望之门,也可以用普洛斯彼罗女儿米兰达的话说,走向没有痛苦和虚无感的“辉煌的新世界”。正是绝望的超级现实方面和希望的不太可信方面之间——这本诗集第一首诗的迷蒙性质和最后一首《晴明亮丽》的清丽之间的张力,使得《它》有别于米沃什以往全部的诗集。

先来看看绝望感——“这堵墙绝不会对我们的恳求让步”(《它》)。米沃什大概是第一次承认,他受到这一感触如此强烈的吸引:“大家听啊,我欺骗了你们/说什么我心里没有这样的事,/实际上它滞留心里,不分昼夜……它就像……被包围的犹太人眼看着/德国宪兵逐渐逼近的沉重钢盔。”我能够立即作出解释,我记得,魔鬼的硫磺之火永远在刺激米沃什对着它时嗅觉敏感的鼻子,提出非理论性的问题:邪恶来自何处?最重要的是,在创作中,米沃什一直重复这个问题。《恶从何处来》重复了几年前在《致保护宠物猫的女教授,不仅如此》中提出的理由——既然邪恶从只来源于人,你对待玩耍半死田鼠的猫又该怎样?它是无罪的吗?残酷被植入(吞噬和被吞噬的)自然秩序,虽然实际上只有人干出如此丑事。

但是,这里涉及的不是邪恶本身,而是给对于邪恶的认识是否为最深刻的形而上的希望留出空间。米沃什事先就已经怀有这个挥之不去的问题:这一次似乎可以期待善来自某处吗?继而就是:希望从何而来?这个变化说明了什么?也许说明,他的悲观主义(或者简单地说,他找到了出路)加深,但是,成为悖论的是,它的悲观主义也可能成为“永恒的和神性的惊奇感”(《八十八岁生日》)的盟友,这样的感触在《珍珠颂》里激起了对于另外一个世界的渴望(记忆?),绝望的诱惑是《它》的最重要的主题。

所到之处,皆有绝望隐藏。它悄然而至,发动突如其来的攻击。它有许多名称,但是最近似于慵懒(波兰语acedia,英语accidie:倦怠、漠然、生趣尽失、冷漠忧郁)之罪,因为米沃什是注重宗教的意向的。因此,他同时显示出两个面貌:摩尼教对创世之善的不信任(一切生存之物的痛苦和忍受,死亡的残酷)和对于一己之罪的强烈感觉(记忆之伤痕,罪之伤痕)。结果损坏了和“拯救的主与个案处置者”的联系(《一个与多个》),而他不给受苦的人带来安慰和赎罪。

但是,米沃什依然保持忠于自己在《诗歌艺术?》中的格言:“可以少写诗,而且不情愿……只是怀着希望,/让善良的而不是邪恶的精神把我们当成工具。”绝望冲垮大地,但是世人不承认绝望在自己王国里的公民权利。医治“罪恶之毒蛇”的良药是同情心——在心里接纳他人,让心灵把自我从监禁中释放(《我爷爷西格蒙特·库纳特》《你们被征服》《1900年》)。抵御形而上的绝望的武器是想象力,正如布莱克教导的,想象力有力量把人从衰落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展现出新的现实。想象力的盟友甚至钥匙就是——艺术。

因此,对于这想象力规则的思考就是最深刻的存在主义戏剧的服装。米沃什一向厌恶“韵文语言的丑陋,因为这样的言语装扮自己”(《从日出之地到日落之处》),但是这一次却允许自己写出诗体评注,因为他不是走上升华的自恋歧途,而是进入形而上学的领域:“我学会了和绝望感一起生活。/但忽然有客,不请自来,/用诗句列举绝望的理由。/道谢呢还是不道?真是不太值得。/既然意识有不同的层次,/谁用死亡吓人,就是把我推向底层。//唉声叹气的拉尔金,我也记得,/死亡不会放过生者中的任何一个,/然而,这不是恰当的题目,/不适合赞歌,也不适合挽歌。”(《反对菲利普·拉尔金的诗》)“在黑暗的绝望中和灰色的怀疑中,/我用诗歌向不可理解物顶礼膜拜,/佯装欢乐,虽然欢乐无多,/发牢骚容易,越盛越大越多。/若有人问,一个能干的人/是否也是伪君子,该怎样作答?”(《在黑暗的绝望中》)增加诗歌魔力的是幽默(《反对菲利普·拉尔金的诗》《在黑暗的绝望中》是最明显的短诗)和男孩式的矛盾心理(这样的心理一直出现在米沃什的创作中,随年龄增大而加深)。艺术的领域很像普洛斯彼罗(也像马丘希一世国王——波兰作家亚努什·科尔查克著名童话故事《马丘希一世国王》同名主角)最后的水下王国,控制这个王国的是幻想和希望的法则。关于幻想,我们在引人入胜的《兹杰霍夫斯基》里读到:“我不会忘记他,绝望的哲学家……/我控制好,让自己的教训长期延续。//我比你狡黠,一直竭力认识我们这个世纪,/假装知道方法,善于忘记痛苦。”关于作为游戏的幻想,在《恶魔》中也有言论,其中对于控诉者的谴责是这样反驳的:“形式永远在妨碍我行走,/这玩耍早已经开始,/无论好坏都已经过去 /我竞争的一生即将完结/即使我拿出全部的勇气/也不会赤身裸体登台,/要抛弃格律和诗律/再返回实质的本意……我用咒语保护自己,像是祷告。/深夜里我不忏悔,却写起诗来。”“征服绝望的大师”(《魔术师》)后来是否以欺骗的代价挽救了自己的王国,还是只变成了一个圆滑的幻想家了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晴明亮丽”和“天堂般纯净的露水”都仅仅是诗歌的咒语,会把弱者(《祷告》:“我承认宗教对我这样的弱者有益”)引入集体休眠的状态。然而,拯救隐藏在哪里呢?

说来矛盾的是,拯救恰恰就隐藏在幻想之中。但是,这样的幻想允许另外的一种观察和改变精神状态的方法。现在要更密切地看看幻想/希望的进程。奇妙的是,正是这一进程展现了关于韶光易逝的苦涩思考——“赫拉克利特的沉思”。造成沉思的原因多种多样,包括在《致榛子树》中对儿童时代故里舍泰涅的真实重访。这一次重访,部分地代替了贯串整本诗集的主题:一位自称“过去的自己”之老人与少年的会见。会见结果怎样呢?

没有不朽,却一切都持久:巨大的稳固。

我尝试把自己的使命置入其中,

这个使命我实在是不想接受。

我有弓箭,感到快乐,悄悄来到童话的河畔。

我后来的遭遇,只能耸耸肩膀而已,

只不过是传记,也就是一篇杜撰。

正是在他的影响下,现实与幻想之间的关系被翻转过来。我们注意到,隐藏于童话中的纯真时代和垂老暮年凄凉之间的关系(《以后》:“在文明的边缘我赤裸醒悟,/觉得文明滑稽而不可理解。”《沉溺》:“窗前的一位老人见过许多城市,/几乎得到了解放,露出笑容/却不想返回任何一个地方。”),这里展开了“传记,亦即杜撰或者一场大梦”。而二者之间的,也被称为“所谓的生活”、“爱情肥皂剧”、“玩偶剧场”、“在果壳里的禁闭”。实际上,最终还是超越“所谓的生活”的“童话”——在《园丁》(这是本诗集中最美的诗之一)里成为无辜状态的形象。

我不幸的孩子们,路还漫长,

被毁掉的花园才能再有繁花开放。

你们走林荫路回到台阶前,

花圃里鼠尾草、百里香芬芳迎面。

是否还要再沉入深渊

构建体系,而不是在生活里流连,

对于这童话,我不懈地关注,

因为《圣经》说,我有人的面目。

我们可以把这个宣言看做是无关紧要的矛盾的显现,但是我在其中看到了最深刻的、形而上的怀念。正是在“童话”中或者圣诞光辉中(《晴明亮丽》)隐藏着“无法企及的帷幕之后”的希望,亦即,文学作品有时候显得就是纯真之已经完成的预言。米沃什似乎在民间故事中寻找避难所,他的“非单一意义”和突出的纯真天性显示出了下列二者之间的鸿沟:一是对于“这个世界”不可医治的“恐怖”的经验(《祷告》和《酗酒者走进天堂》突出谈论了这样的不可救药特点),二是新天和新地的远景。米沃什如何来协调精神的这两个方面呢?

再来看看莎士比亚的《暴风雨》。文论家诺思罗普·弗莱指出,幻想和现实明显地相互替代这一点在这个戏剧中的最深刻的内容是什么呢?普洛斯彼罗把生活在低劣现实中的人们诱引到自己的王国,那低劣的现实是“一种幻想的形式,把他们沉溺于另外的一种幻想(共同制造这一幻想的是迷幻和地上的精灵),再把他们送回位于更高水平的现实的家园”。事实上,莎士比亚笔下的普洛斯彼罗指出,我们所谓的现实,迟早会重新显得是幻想:“构成我们的料子也就是那梦幻的料子;我们的短暂的一生,前后都环绕在酣睡之中。”(《暴风雨》第四幕第一场,朱生豪译)最后的“辉煌的新世界”也可以依照普洛斯彼罗的方式,成为下一个幻想,但是这一次是居住在童话中的米兰达体验了这一幻想。不过,她的幻想是另外一种的,具有纯洁的样式,“这是显现,亦即应该存在的事物,体现在这些事物存在的过程之中”。在这里,凭借同一条光明,关于堕落前状况的回忆又活跃起来,在那个时候,持久统一性的纽带把人、动物和植物联系在一起。

米沃什的希望似乎正是这样被梦境包裹了起来,而这希望所依靠的不是别的,正是悲观主义——即认可无所不在的梦幻。老年智者和魔术师化为一体,和清纯的“往日的自己”握手。米沃什曾经说过:“也许,只有惊奇感会挽救我。”预言变成现实:“还健在,因为永恒的和神性的惊奇感尚存。”(《八十八岁生日》)预言改变了眼光和心灵。健在,因为把世界当做童话来看待。

然而,在米沃什的这本诗集里,我们若寻找幸福的结尾,则属徒劳。我们都记得,《暴风雨》的尾声不是普通的戏剧结尾,而是带来一个谜。普洛斯彼罗在戳破系列梦幻的肥皂泡之后,有意放弃自己的剧本,向观众说出神秘的话语:

我的结局将要变成不幸的绝望,

除非依托着万能的祈祷的力量,

它能把慈悲的神明的中心刺彻,

赦免了可怜的下民的一切过失。

你们有罪过希望别人不再追究,

愿你们也格外宽大,给我以自由!

但是,只有祷告能够驱散梦幻的昏暗,解除对良知的搅扰。祷告是真实奇迹的保障,是“魔术”。没有祷告,“辉煌的新世界”可能不过是天真之鹅的幻想。类似的教训是不是也来自《它》呢?因为我们读到这样的句子:“所以我向你祷告,因为不祷告我做不到。”(《酗酒者走进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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