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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审父与自审中叩问人生——读万宁的中篇小说《英雄远去》

2013-08-15广西陈敢

名作欣赏 2013年22期
关键词:万宁英雄婚姻

广西_陈敢

作 者:陈敢,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南京大学新文学研究中心访问学者。

万宁是当下湖湘文坛的实力派小说家,是集知性与智性于一体的作家。她富有朝气,犀利敏锐,洞察力强,自主意识与女性意识强烈,那洞悉人生的透彻与看破红尘的彻悟,令人感佩。她延续并拓展了上世纪80年代以来张欣、张辛欣、王安忆、张洁的女性小说创作,但她的反抗与对父权文化的颠覆更为彻底,她笔下的男性大多阴暗、猥琐,没有一个是崇高完美、挺拔伟岸的。她也不同于王安忆、陈染、林白大胆赤裸地写性、写个人私生活,以身体进行思考,以“躯体的修辞学”(南帆语)来反抗父权文化中心。至于卫慧、棉棉纵欲狂欢、毫无美感和道德底线的“肉体美学”,更是与万宁的小说品格相去甚远,完全没有可比性。万宁小说的风格,与徐坤和池莉的相似。和徐坤一样,她喜欢讽喻解构,只不过对象不同而已。徐坤解构审判的是大学、研究所里的知识精英(如《白话》《含情脉脉水悠悠》《斯人》《梵歌》等),万宁侧重的则是都市女中产阶级,或叫都市丽人。记者出身的万宁,像池莉一样,作品总透露出犀利的社会批判锋芒,语言幽默风趣、机智锐利,并具有浓郁的地域文化特色,只不过池莉是鄂味,万宁是湘味。而且池莉主要是写市民阶层,写小市民的乐苦年华、歌哭人生。万宁很像写《方舟》《他有什么病?》时期的张洁,她的《找》《流年》与《方舟》可谓异曲同工、如出一辙。作品中的女性不再温柔顺从、主体失落,而是独立自主,不再对男性膜拜和依赖,相反,她们全方位地对男权文化中心进行颠覆解构,与之分庭抗礼,以此进行自我救赎。但张洁笔下人物的反抗有些病态异化(如《方舟》中的几位知识女性),而万宁笔下的人物形象,却是阳光磊落、充满自信的,如《找》中的艾悦、《英雄远去》中的齐其、《流年》中的梅湄、《你面前横着一条河》中的小禾等等。

之所以说万宁对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女性写作有新拓展,是因为她的作品总是将审父与自审相结合,而上述的作家往往只侧重审父。其次,是因为她揭示了女性获得平等权与经济独立之后,并未获得彻底的解放,依然对男性有依附性,甚至“解放”后感到茫然,四处碰壁,无路可走。有的只能回到厨房(如徐坤的《厨房》),有的回到了原点,走回头路。这十分耐人寻味,值得我们深思。

《英雄远去》是万宁中篇小说的代表作,也是万宁从女性立场进行审父和自审相结合的经典之作。

万宁对《英雄远去》的态度暧昧,充满着矛盾。她说:“《英雄远去》是留存在我心里的一个梦。很多年过去,心里的英雄一直定格在那。小说中的爷爷是我童年时认识的一位将军,他威风凛凛、声若洪钟、目光如炬。”①显然,作者创作的初衷是赞美,为这一粗莽却具有崇高人格魅力的英雄奉上敬仰之情,为奶奶的忍辱负重而感慨叹惜。但实际上读者在阅读作品时,看到更多的是审判,是对人物的颠覆与解构。

我之所以推崇这部作品,一是作品时空的跨度大,从战争年代写到当下,作者在历时性的叙述中,呈现了多种婚姻形式,有封建式的包办婚姻,有组织包办的配给式婚姻,有自由恋爱的,还有富豪征婚,这不同时期的婚姻形态,折射出不同的政治文化内涵,发人深省,引人深思。二是塑造了众多个性鲜明、性格丰盈复杂的人物形象,作者对这些人物形象既有肯定也有批判,可谓毁誉参半,这样就避免了人物性格的单一和纯净化,能真实地还原英雄,尽可能接近本体,具有历史化的审美特质和丰厚的历史内涵。那些久远的历史情境的再现,今天仿若神话和传说,“80后”、“90后”的年轻人是难以置信并觉得不可思议的,这就是历史的吊诡之处,也是历史的神秘性所在。三是作品的悲剧性和主题的深刻性。作品告诉我们,自大奶奶、奶奶以降,到刘稳的傍富,实际上形成了一个怪圈,不仅回到了原点,而且刘稳更为悲哀、更为可耻,所谓恋爱相亲,却见不到相亲者,只有一个影子,她就冲着钱,狂奔着,迫不及待地投向烧钱的土财主的怀抱。难道这就是21世纪都市知识女性应有的归宿?可见,婚姻的现代性,妇女解放和女性的自我救赎,依然是沉重的话题,依然是激动人心的话题。

作品中的“爷爷”,忠诚于党的事业,有坚定的革命信念,为了解放新中国而浴血征战,带着一身伤疤走进新中国,可谓开国英雄、历史功臣。他的身上也有质朴闪光的品质,如为乡人慷慨解囊,为死去的战友建亭立碑,死后把所有的积蓄作为党费上缴,一生光明磊落等等,但他也野蛮专横,自私独裁,充满匪气、霸气,仗着有功,横刀夺爱,仗着为人父,倚老卖老,横刀夺孙,从而造成了多个家庭和许多人的悲剧。他的四儿,直到父亲死了,也不愿原谅他,仍然憎恨他。

他经历了由地主岳父做主包办的封建婚姻,并与大奶奶生下了一个儿子,而且第一位妻子尽管有些苛刻,但对他有爱有恩,教他学文化。可他开蒙后,“就一定要做掀天揭地的奇才”②而投身革命,从此,一去不回头,完全抛弃这一桩事实上的婚姻。但大奶奶却始终为他守寡,成为悲剧性人物。

“我们知道,从30年代开始,革命的队伍里流行过一种配给制的婚姻模式,即女性被动员着以照顾首长、照顾英雄的名义与不熟悉的男性结为家庭,在这种婚姻中,爱被体现着泛政治的意义,要求女性把革命之爱、阶级之爱当成男女之爱、两性之爱。既然阶级之爱是最高意义上的爱,那么两性之爱就是它附属的爱,革命同志是应该被爱的,英雄更是应该被爱的,由此推导出两性之爱应该顺从着更大的爱。”③这显然是有悖于恩格斯“没有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的教导,有悖于人伦天理,其愚昧荒唐自不待言。这种组织上的“拉郎配”在电视剧《亮剑》中也有所表现。正是这样的配给制婚姻,首长一锤定音的婚姻,制造了中国现代史上许许多多知识女性的爱情悲剧,这非但是对真正爱情的反讽,而且是极不人道、湮灭人性的,与封建社会的包办婚姻毫无区别。本来当年的那些来自都市的知识女性是为了解放全人类而投身革命,谁曾想到,她们自己最终却没有获得真正的解放。历史有时是相反相成的轮回。

爷爷与奶奶的结合,一个是目不识丁、极其粗鲁的乡巴佬,尽管有英雄的虎杖,一个是沐浴过欧风美雨的上海娇小姐,截然相异的成长背景就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加上根本没有爱情基础,婚后吵架打架名扬全军,结果爷爷一句话就把奶奶休了。古人休妻还需要对照《七条》,“而爷爷就是法律,超越《七条》”。当各自都重新有了自己的儿子之后,一次偶遇,“他呆了呆,像是吼又像是表白,他大声说,妈的,老子就是喜欢你,回去跟老郭说一声,离了,与我一起过”④。紧接着作者补上议论,“说什么婚姻不是儿戏,可是他们的婚姻充满了儿戏”⑤。可见,爷爷不仅出尔反尔,横刀夺爱,而且从严格意义上说,他是法盲,有重婚罪的嫌疑。我们不禁要问,是谁赋予他这样的特权?是谁以英雄的名义绑架了民主与自由?难道革命者在革命取得成功后就可以胡作非为,随意践踏人权,凌驾于法律之上?事实上这种有法不依、权大于法的人治现象,从战争年代一直延续至“文革”,从而造成了数不清的人间悲剧。今天,我们的民主与法治还不健全,离法治社会和公民社会相当遥远,可谓民主化进程任重而道远。

爷爷每次作自我批评时,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喜欢以自我为中心,说得轻巧,岂止是以自我为中心?简直是极端专制、极其自私,是极端的个人主义者。他不仅横刀夺爱,还横刀夺孙,制造了三个女人、三个家庭、老郭及其儿子,以及他自己儿孙们的悲剧,可谓罪孽深重、十恶不赦。在这里,作者的审父与对英雄的解构,毫不留情,令人震撼。

作为英雄两度妻子的奶奶,是一个在奉献中丧失主体的悲剧性人物,她一生忍辱负重,与爷爷分而复合,关心在梦幻里守着空房终老死去的大奶奶,把齐其的“四伯”视同己出,这是一位旧时代至死无悔、至死都不觉悟的知识女性。正因为愚昧与痴心不改,她不仅受害,而且害人。首先是对老郭及其他们的儿子的伤害;其次是对另外两个女人的伤害,包括对“四伯”的伤害。她压根儿没想到,投身革命的她,婚姻不能做主,任人摆布宰割,丧失自我。实际上她和大奶奶一样,都是男权文化异化的形象和特定时代悲剧性的人物,都是埋入黄土也不觉悟的奴性女性。有意味的是,弥留之际,齐其问她是否后悔与爷爷的结合时,小说这样写道:“她问奶奶,你是真的爱我爷爷?奶奶轻轻地咧开双唇,又抿了抿嘴角,近前的笑容好像是好远的地方,清晰又模糊。”⑥悲哉!女人一旦主体失落,就只有顺从,只能依赖,靠男人的影子生存。这一形象使我们想起了谌容的小说《杨月月与萨特研究》中的杨月月,她们的身上都集中体现了母性的牺牲与无奈,她们试图牺牲自己,救赎他人,但往往事与愿违,给其他人造成更大的伤害。奶奶与老郭的儿子,是那样想念妈妈,需要母亲,在十多岁时南下寻母,意欲使父母复婚,但残酷的现实粉碎了他的梦想,只好怅然离去,自此割断母子情缘,憎恨母亲一生。

在道德法庭上,作者审完爷爷奶奶两名主犯并未休庭,接着审郭总、晏安和刘稳。

在作者看来,有几个臭钱的郭总算什么东西?还不是被前妻抛弃而孤身一人,断了后?至于那开着宝马,附庸风雅混文凭拜金的晏安,更不是东西,大难临头时做缩头乌龟,眼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受辱甚至将沉水底,却见死不救,连屁也不敢放一个,整个就是一堆狗屎,甚至连狗屎都不如。这种人模狗样却完全阳痿的人,开着宝马也不能嫁。

作者对刘稳虽然着墨不多,却把他势利虚荣、傍大款致富的丑恶嘴脸刻画得入木三分。这种靠出卖“色相”傍大款的人在当下比比皆是。据说在全国已有十一个城市举行过这样的富豪征婚。2012年12月3日在南京就举行过这样的招亲。一位五十一岁的土财主烧钱征二十多岁的高个处女,像刘稳一样,应征者对男方的情况一无所知,只知道是个男的,老丑高矮肥瘦都不知道,应征女孩只跟影子,实际上只跟钱相亲。正如《找》中的成筝所说:“有一部分人把婚姻理解为一种致富的途径。”⑦为了一夜暴富,刘稳屈尊从南方飞到北京会面,这难道就是当下知识女性应有的爱情?她们没有尊严、没有平等,一开始就任人摆布的婚姻,怎么可能保持自己独立的品格呢?她们唯有依附而由人宰割,可以想象,其结局注定是悲惨的,毫无幸福可言。这实际上是对真正爱情的亵渎,是消费时代对爱情的彻底颠覆,具有反讽的意味,同时也充分揭示了消费时代金钱的神奇魔力。

齐其是作品中非常重要的人物形象,她既是小说的叙述人,也是作者的观察点,代表了作者的审美理想与审美评价。这是一个经济独立、人格独立的知识女性,她理性而卓尔不群,仰慕英雄,心中有着永远挥之不去的英雄情结,一生都在寻找英雄、寻找硬汉,可最终“美女还在,英雄难寻了”,“在没有英雄的时代”,她落寞孤寂,唯有对着孤灯长叹:“那些具有英雄气概的男人都死到哪里去了!”这叩问如惊涛拍岸,如乱石穿空,在思想的旷野引起阵阵爆响。是的,小说的结尾出人意料,十分耐人

REVIEW

朝墨语寻味。齐其和晏安在郊外遇劫,为首者居然是她苦苦等待、长久寻觅的小学同学“板王”,他虽不是好孩子,却有种恒久的魅力吸引着她,使她终身难忘,无法释怀。这实际上就是一种英雄气概,或叫英雄情结。也正是这强盗“板王”,在她生命垂危之际,不顾一切地跳入水中把她救起,之后决然离去,消失在她的视野外。强盗救美后随风而去,强盗与“英雄”并置叠加的镜像,这是极具反讽意味的戏剧性结构,这是出人意料的结局,没有结果的结局,引起人们无尽的遐想,拓展了诗思,深化了主题。人们不由得追问:我们的英雄哪去了?难道唯有重新爆发战争才能有英雄出现?这自然涉及到了英雄成长的环境问题,以及历史的与现实的诸种因素与条件。贝尔纳托·贝特鲁奇谈他的中国之行时说:“日本人更雄健些。中国人相反,更富有女性气质,有点消极被动。”⑧事实上,“几千年的阴性文化和‘文革’以来的残酷压抑,造成了男性的脆弱”⑨。可悲的是这种阴性文化经小沈阳的弘扬而受到热捧,如张艺谋的电影《三枪拍案惊奇》等。如今看来,“文革”浩劫的最大悲剧就是使人的类本质异化,异化成非人,异化成阶级斗争的工具,人的主体性完全失落,全民族的思想统一到一个人的《圣经》上,在这样的国度里,阳性就必然萎缩。进入到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消费文化把神圣、崇高、权威等统统解构,造成人文精神的缺失,人们在纵欲狂欢中消费自己。几乎打开任何一个电视频道,粗俗恶搞乱整的低俗文化都会扑面而来。像湖南卫视的《天天向上》等娱乐类节目,江苏卫视的《非诚勿扰》等婚恋类节目,在今天拥有相当多的粉丝。连我十分景仰的两位先生都坦言:当下中国的电视节目,《非诚勿扰》最好,排名第一。这种没有人文情怀、精神维度的娱乐节目,除“愚乐”大众之外,丝毫没有人格建构可言。长此以往,我们21世纪的文化还将剩下什么呢?更令人气愤和悲哀的是,本山大叔的“刘老根大舞台”居然建立在前门这皇天后土的地方。生逢这样的消费文化时代,怎么可能产生英雄呢?也就是说,由于没有产生英雄的土地,这时代就没有英雄,也就没有齐其所追求的爱情。因此齐其到头来可能只有走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中的钟雨所告诫女儿的路:如果没有理想的爱人——英雄般的男人,就别结婚。那么就只有孑然一身,形单影只地生活。齐其的悲哀,不仅是个人的悲哀,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哀,一个民族的悲哀。

① 万宁:《麻将·自序》,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

②④⑤⑥⑦ 万宁:《麻将》,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115页,第92页,第92页,第120页,第133页。

③⑨ 许志英、丁帆主编:《中国新时期小说主潮》上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33页,第429页。

⑧ 转引自周蕾:《看现代中国:如何建立一个种族观众的理论》,见张京媛编:《后殖民理论与文化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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