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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黄景仁《观潮行》与《后观潮行》

2013-08-15北京蒋寅

名作欣赏 2013年22期
关键词:广陵观潮伍子胥

/ 北京_蒋寅

观潮行

客有不乐游广陵,卧看八月秋涛兴。伟哉造物此巨观,海水直挟心飞腾。

瀴溟万万夙未届,对此茫茫八埏隘。才见银山动地来,已将赤岸浮天外。

砰岩磓岳万穴号,雌呿雄吟六节摇。岂其乾坤果吁吸,乃与晦朔为盈消。

殷天怒为排山入,转眼西追日轮及。一信将无渤澥空,再来或恐鸿濛泾。

唱歌踏浪输吴侬,曾赍何物邀海童?答言三千水犀弩,至今犹敢撄其锋。

我思此语等儿戏,员也英灵实南避。只合回头撼越山,那因抉目仇吴地。

吴颠越蹶曾几时,前胥后种谁见知?潮生潮落自终古,我欲停杯一问之。

乾隆三十三年(1768)八月,黄仲则将赴金陵应乡试,不知是临时的忐忑不安还是其他什么缘故,颇觉情怀抑郁,遂舣舟广陵(今江苏扬州),观潮赋诗。

广陵潮夙号壮观,汉代枚乘《七发》中吴客即言“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劝楚太子同往。《文选》李善注引晋山谦之《南徐州记》云:“京江,禹贡北江。春秋分朔,辄有大涛,至江乘,北激赤岸,尤更迅猛。”京江即今江苏镇江,与广陵隔江相望。李善不同意旧注赤岸在广陵之说,以为“此文势似在远方,非广陵也”。不论是在广陵附近也好,更远也好,大约到唐代中叶,广陵潮已因长江入海口日渐东移、海岸线不断向海洋延伸而消失。李白《送当涂赵少府赴长芦》诗云:“我来扬都市,送客回轻舠。因夸楚太子,便睹广陵潮。”以太白的万丈豪情,提到广陵潮只是略借典故敷衍,不难想见,古来盛夸的广陵潮,到彼时已只是个传说。

其实,细玩《七发》原文,枚乘也没有正面描写广陵潮的形容,而只是用“至则未见涛之形也,徒观水力之所到,则恤然足以骇矣”一语,总叙其慑人的气势。接下来一段,“观其所驾轶者,所擢拔者,所扬汩者,所温汾者,所涤汔者,虽有心略辞给,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怳兮忽兮,聊兮栗兮,混汩汩兮。忽兮慌兮,俶兮傥兮,浩瀇漾兮,慌旷旷兮。秉意乎南山,通望乎东海。虹洞兮苍天,极虑乎崖涘。流揽无穷,归神日母。汨乘流而下降兮,或不知其所止。或纷纭其流折兮,忽缪往而不来”,大致是铺叙江水泛滥之势。而当楚太子细叩涨潮的态势时,吴客仅以闻自其师的三大特征相告,一是疾雷闻百里;二是江水逆流,海水上潮;三是山出内云,日夜不止。之后对潮涨过程的种种描绘,全都是极尽夸饰的博喻,让人觉得只是想象力和文字的游戏。

既然自古盛传的广陵潮只是诉诸想象力的游戏,我们又怎能期待黄仲则的《观潮行》真实地描绘传说中的广陵潮呢?但我们看到,诗在“客有不乐游广陵”两句引子后,仍独运匠心,成功地描绘了广陵潮的伟观。

写广陵潮,不可能撇脱与《七发》的关系,但黄仲则还是断然地显示出“唯陈言之务去”的态度。不仅诗中用以表现广袤空间的“瀴溟”、“八埏”、“渤澥”、“鸿濛”等词都与《七发》无关;而且“才见”、“已将”、“转眼”、“一信”、“再来”等时间副词不断强化潮的动态,相对于《七发》“始起”、“少进”、“旁作”的铺叙,因略去涨潮的过程,而更加突出了潮来的磅礴气势:银山动地来、赤岸浮天外、殷天排山入、西追日轮及、一信渤澥空、再来泾鸿濛,这一系列发想奇特的艺术表现,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诗人非凡的想象力。而“砰岩磓岳万穴号,雌呿雄吟六节摇”一联,脱化于李白《蜀道难》“砰崖转石万壑雷”、“雄飞雌从绕林间”两句,再度显示黄仲则诗歌与太白一脉相承的渊源。

“唱歌踏浪输吴侬”四句,是诗人无意间听到的一段对话,也是全诗前后段之间的过渡,涉及广陵潮传说中有关伍子胥的误会。楚人伍员,字子胥,助吴王阖闾灭楚,以报杀父之仇。他力举夫差为太子,而夫差继位后,却远君子亲小人。伍子胥屡谏不见纳,反被赐死,临终嘱其子:“抉吾目悬于南门,以观越兵来伐吴。以鱼皮裹吾尸投于江,吾当朝暮来潮,以观吴之败。”传说伍子胥死后为潮神,涨潮时人见其白马素车驱驰于潮头之上。五代时,吴越王钱镠治杭州,以海潮汹涌,筑塘捍之,屡筑屡决。乃令匠人造箭三千支,于八月十八日子时祈祷苍天,候潮至使五百名弓箭手射之。以上两个故事,后来世人流传常混为一谈,文人也偶有误用的。如苏东坡《中秋看潮五绝》“安得夫差水犀手,三千强弩射潮低”,便是将钱镠射潮误记为夫差的例子。仲则听人将广陵潮与伍员的故事扯到一起,不免引逗书生气的论辩癖,说伍子胥的英灵终究栖遁于南方,只会在钱塘震慑越国,又怎么会来吴地兴风作浪呢?

这么说虽也振振有词,但他当然明白,与世俗流传的荒唐说法较真是毫无意义的,世俗传说又岂会因此而改变?更何况自古相传的潮神,还不只是伍子胥一个,另外还有一个文种。伍子胥死后九年,越王勾践凭着范蠡和文种的智谋,攻灭吴国。范蠡功成身退,泛舟五湖,而文种不听范蠡的劝告,最终被勾践赐死。传说已是潮神的伍子胥,怜其同命之悲,驾潮冲决坟墓,携之同游。潮来时,怒滔滚滚居前的是前潮神伍子胥,随后推波助澜的便是后潮神文种。一文一武两潮神,生前各事其主,死后却在传说中化敌为友。想到这里,诗人不由得慨叹:吴越兴亡不过是历史的一瞬,伍子胥和文种的成败又有谁清楚?唯有眼前的潮起潮落,成为亘古不变的永恒。他不禁想停杯一问,问问这阅尽人世沧桑的潮水。

其实根本就不用问,答案前句已先揭底。这停杯一问的表现,原本就是一个姿态,已再三见于太白诗中。最著名的便是那首《把酒问月》: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常照金樽里。

太白此问同样是明知故问的一种姿态,答案早就在他一再慨叹不已的历史虚无感中。真正显示出有点迷惑的似乎是张若虚,他在《春江花月夜》中对自然和人生发出这样的追问: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然而他的追问也明显是一个姿态,结论其实早就有了,便是那次孔子在川上偶发的喟叹:“逝者如斯夫!”既然结论早已存在,为什么古往今来的这些诗人仍旧要做出貌似迷惑不解而追索不已的姿态?答案是:艺术就是表现。表现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种表演,想什么、感受到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想和感受的姿态。在许多时候,黄仲则诗最让我们感动的正是某种想或感受的姿态,不是吗?

后观潮行

海风卷尽江头叶,沙岸千人万人立。

怪底山川忽变容,又报天边海潮入。

鸥飞艇乱行云停,江亦作势如相迎。

鹅毛一白尚天际,倾耳已是风霆声。

江潮不合几回折,欲折涛头如折铁。

一折平添百丈飞,浩浩长空舞晴雪。

星驰电激望已遥,江塘十里随低高。

此时万户同屏息,想见窗棂齐动摇。

潮头障天天亦暮,苍茫欲望潮来处。

前阵才平罗刹矶,后来又没西兴树。

独客吊影行自愁,大地与身同一浮。

乘槎未许到星阙,采药何年傍祖洲。

赋罢观潮长太息,我尚输潮归即得。

回首重城鼓角哀,半空纯作鱼龙色。

前后两首《观潮行》在《两当轩集》中编列在一起,自是作者同时所作,都写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八月赴金陵应乡试途中。

同一题目前后写作两首,而以前后别之,并不是黄仲则的发明,杜甫诗中已有《前出塞九首》《后出塞五首》及《前苦寒行》《后苦寒行》各二首的先例,另外《观打鱼歌》《又观打鱼》也等于是前后作。清代前辈诗人曹寅《楝亭诗钞》卷四有《观打鱼歌》《后观打鱼歌》;乾隆初的著名诗人桑调元《弢甫续集》卷五也有《明月篇》《后明月篇》,《龙渚溪》《后龙渚溪》;郑燮《板桥诗钞》有《孤儿行》《后孤儿行》;蒋士铨则有《前墨龙行》《后墨龙行》,《饥民叹》《后饥民叹》之作,收入邵海清、李梦生《忠雅堂集校笺》卷十三。仲则自己还有《苦暑行》和《后苦暑行》两首,可见并不是偶尔兴之所至的游戏。

这种先后写作两篇同题之作的情形,通常出于两个原因:一是意有不尽,贾其余勇;二是前作既成,又有新的感触。《后观潮行》从内容来看明显是看钱塘潮,当然自有另一番景象、另一种感慨。

这次观潮,首先不同的是,作者是置身于拥挤的人群中。钱塘观潮向来是一时的盛事,诗起首两句即写出海塘边人潮汹涌的热闹气氛。“海风卷尽江头叶”,本是写潮来的气势,海风扑过,江岸树头枝叶尽空,意味着空间的开阔和爽豁,但随接“沙岸千人万人立”,立即以人群的拥挤消解上句的空阔,以出人意料的感觉反差,造成极大的意义张力。人们正惊讶于眼前景致的异变,目力好的人已欢叫海潮之至。四句兔起鹘落,以急遽而动感的语言渲染了海潮初起的气氛。

随后“鸥飞艇乱行云停”以下八句,正面描绘海潮袭来时江上的景象,海鸥惊飞,船只随浪颠簸,空际云阵也仿佛遏而不行,钱塘江则如临大敌,做出随时迎拒的架势。“鹅毛”一联再度用夸张的感觉反差,来刻画身临其境的震撼感受。潮头如一片鹅毛尚远在天际,满耳已呼啸着隐隐如雷霆的海风声。诗人不理解,江流为什么会出现几个曲折,每个曲折都阻挡涛头,激起百丈惊涛。“一折平添百丈飞,浩浩长空舞晴雪”两句,上句状其动态,下句状其形色,却省略去中心词“涛头”,句法灵动而有表现力,足见才情。

我们知道,海潮上涨是一波接一波的,每一波之间有一段时间。但诗人为了表现涨潮的气势和速度,有意省略了其间的周期,只将视线聚焦于初潮,且用“星驰电激望已遥”的极度夸张来形容潮头的奔涌,由此带动下句“江塘十里随低高”的整体气势,为诗歌在一个更大的空间内展开想象作了铺垫。这时黄仲则天才地插入一个非常独到的艺术表现:“此时万户同屏息,想见窗棂齐动摇。”身在现场的他,竟有闲想象江岸人家此时屏息静聆隐隐潮声的情景。人家房屋的窗棂犹且震颤,现场的人们将是何等震撼!这两句似闲其实不闲,乃是前人所谓的侧笔,即不正面描写对象,而通过描写第三者的反应来暗示对象给人的感觉,朴实的语言中更蕴涵着内在的力量,它使作品在奇肆中透出雄浑,也使前文所写潮头激荡的高潮有一个延长的体味过程。之后,诗歌就进入较平稳的节奏:奔涌起伏的潮水,仿佛是无穷无尽的未来,暮色苍茫中远远望去,“前阵才平罗刹矶,后来又没西兴树”。罗刹矶其实远在安徽安庆,今贵池区翠屏山下,是长江著名的瓶颈,又名太子矶;西兴今为杭州市滨江区西兴镇,当时为钱塘江渡口,隔岸与杭州相望。两处一在长江,一在钱塘江,本辽远不相属,但诗人意兴所至,连带而言,用以表现潮水的奔腾不绝,乃是前人称道的盛唐诗的神理。

但高潮一过,随之也就是意兴阑珊的收场。世味人情莫不如此。诗也由“独客吊影行自愁”句,情调一变,以一番人生感慨转入萧瑟的结尾。观潮客渐散去,诗人犹自徘徊江堤,前途未卜的茫然之感浮上心来。“大地与身同一浮”句表现当下的茫然心态,取意十分奇特:地大身小,不说“身与大地同一浮”,而偏说“大地与身同一浮”,颠覆日常习惯的感觉秩序,获得强烈的陌生化效果,给人深刻印象。“乘槎”两句更具体地发挥身世升沉不定之意:上句用汉张骞乘槎探河源的典故,喻应试入仕;下句用《海内十洲记》所载东海仙山生不死草的典故,比喻出世修仙。仕途既然尚不可期,功成身退、修仙访道就更无从说起了。所以诗人不得不太息,自己还比不上江潮,潮涨完即回归大海,自己却还要奔波名利之途,不得归去。想到这里,仲则不觉怅然若失,暮色苍茫中回望杭城,鼓角声哀,织满天空。诗的尾联是典型的“以景结情”手法,但“半空纯作鱼龙色”似乎看不出有什么象征意味,而作为描写和形容又让人很难还原作者想要传达的感觉印象,只能说仲则要告诉我们一种很特别的感觉,但我不清楚是什么,甚至也不能肯定仲则自己是否清楚,只是觉得很特别,鱼龙色。

的确,这首诗中随处可见年轻的天才诗人那不同凡俗的艺术感觉和表现手法,在当时就已令诗坛啧啧称奇。后来,仲则得到当时执诗坛牛耳的名诗人袁枚的赏识,袁枚《论诗绝句》三十八首中有一首专论常州诗人:“常州星象聚文昌,洪顾孙杨各擅场。中有黄滔今李白,看潮七古冠钱塘。”其中提到五位诗人,洪亮吉、顾敏恒、孙星衍、杨芳灿和黄仲则。后两句将仲则拟作李白,称前后两首《观潮行》为钱塘观潮诗之冠。后来撰《随园诗话》,卷七论及“近日文人,常州为盛”,又提到仲则,称诗近太白,不幸早亡,选录的诗作便是前后《观潮行》,足见这两首诗在仲则创作中非同一般的地位,及它们给时人的深刻印象。两诗写成后未必就立即流传于世,否则作者在诗坛扬名立万可能就从这两篇作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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