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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意识的表达与形式创造的功能——重读赵振开中篇小说《波动》

2013-08-15徐洪军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200444

名作欣赏 2013年2期
关键词:规训第一人称语调

⊙徐洪军[上海大学文学院, 上海 200444]

作 者:徐洪军,上海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

《波动》是当代文学史上的一个“失踪者”,它的“失踪”从一个侧面体现了20世纪80年代文学成规对不同作品的选择。毫无疑问,作者也意识到了其思想意识与主流意识形态之间的冲突。从开始写作到最终发表,作者数易其稿,历经五年时间。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岁月,他为何非要写下这样一篇随时可能给自己带来灾难的东西?或许是有一种冲动在“蛊惑”着他,使他不得不说。但是,想把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表达出来又谈何容易!为了既能表达自己,又可避免直接与主流意识形态发生冲突,赵振开在《波动》中运用了多种艺术形式。那么,作者的思想表达与形式创造之间有着一种怎样的关系呢?本文试图把《波动》的创作放置到当时的历史境遇之中,通过分析《波动》文本“形式”与“意味”之间的关系,考察20世纪80年代初个体思想意识表达与主流意识形态规训之间的复杂纠缠。

一、思想意识的表达

在思想意识方面,《波动》被认为是“‘地下文学’中已知的反映下乡知青情感生活的最成熟的一部小说。无论在艺术上还是在思想认识深度上,都是‘地下文学’中的‘佼佼者’”①。20世纪80年代在个人主体性回复之后,政治权力话语对现实的权威解释模式开始发生动摇,代之而起的是个人对现实与未来的独特思考。这些充满个人性的思考激起了更多的尖锐的矛盾与冲突,从而形成了一个“多音齐鸣”的世界。“就这一点而言,《波动》无疑得风气之先。”②

回顾小说文本我们发现,它想要表达的思想意识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青年人信仰的失落以及对未来的绝望;对“文革”期间当权阶层所作所为的深深失望和尖锐批判以及对社会环境的病理式解剖。

在革命的时代里,青年人有一种充满了热情、理想甚至盲目的信仰。他们信仰自己的政党、国家和民族。但是,“文革”尚未结束,这座信仰的大厦就轰然坍塌,青年人的内心世界一夜之间变得苍凉而又芜杂。在杨讯和肖凌有关信仰的对话中,青年人信仰的这种坍塌表现得一览无余。

“哼,伟大的20世纪,疯狂、混乱,毫无理性的世纪,没有信仰的世纪……”

“咱们都信仰过。”

“那些碎片,还在后面叮当作响。也许是前进了,可是路呢?”

……

“……这个世界太清晰了,清晰得让人恶心,我希望能蒙上自己的眼睛,哪怕一会儿也好!”③

有评论认为“作者是把肖凌作为一个能够体现他的哲学理想的人物来写的”④,这应该是比较中肯的评价。那么,肖凌又体现了作者什么样的“哲学理想”呢?

出生在“高知”家庭的肖凌,“文革”期间失去了父母,自己在学校也受到“群众专政”、“隔离审查”,到农村插队后又在爱情上受到欺骗。从此,她对“责任”、“祖国”等神圣字眼产生了深深的怀疑,甚至不再相信世间还有正义、公平、友爱的存在,她在现实中看到的只有黑暗和血污。所以在谈到祖国时,她说:“这个祖国不是我的!我没有祖国,没有……”⑤在谈到梦想时又说:“咱们这代人的梦太苦了,也太久了,总是醒不了,即使醒了,你会发现准有另一场恶梦在等着你。”⑥这些充满痛苦的表述以及她与杨讯之间关于信仰的对话,都充分表明了她的悲观失望、精神的崩溃以至虚无。

肖凌的这种“哲学理想”属于作者,同时也属于“文革”后期的整整一代青年人。

与“二战”后西方青年精神崩溃相似,中国青年在经历了“文革”残酷的精神“洗礼”后,也不同程度地出现了精神的分裂,《波动》在这一方面做出了深刻的揭示。“在当时和后来,当人们出来批评这种‘精神失落’和怀疑情绪时,《波动》等的回答是,这一代人的‘悲剧生活’是不应该被否定、更不是过去的人的经历和思考所能包容和取代的。在思想和精神价值取向上,这些小说较早涉及了在80年代社会思潮、文学创作广泛涉及的命题。”⑦

如果说小说对青年人精神世界的揭示充满了痛苦与无奈,那么,它对当权阶层的描写则充满了深深的失望和尖锐的批判。这失望与批判主要体现在对林东平、王德发等人的描写方面。对于王德发,小说的描写充满了辛辣的嘲讽和毫不掩饰的丑化;相比之下,林东平却成了小说“复调”中的一个声音,展示了其内心世界的复杂与无奈。对丑恶的厌恶与反感,对工作的热忱与积极,对私利的念念不舍以及思想上的专制都在他身上得到了集中的体现。

这篇小说的环境描写在当时的文化环境中也显得独树一帜,很能显示作者思想意识表达的意图。“书中那座城市充满了纯粹的错觉、损坏的偶像、邪恶、暴力、种种荒谬还有孤独。”⑧在“文革”后期以至“新时期”之初,这种充满了“解冻文学”气息的环境描写在当时的文学环境中都显得那样格格不入。但是,也正因如此,当人们看惯了那种虚假、枯燥、干瘪的程式化的环境描写之后,才会对这篇小说的环境描写产生浓厚的兴趣,才能深深体会到环境描写背后思想意识的表达。

可以设想,在“文革”后期作者要表达这样一种思想意识,其间会遭遇多少曲折,外在的环境会对其创作与修改产生多少影响。通过其回忆文章《断章》,我们能够感受到作者思想意识表达的困难,他在修改小说时受到的外在环境的影响以及个人的理想意念与主流意识形态之间的复杂纠葛。所以在发表的时候,小说所呈现出来的文本状态一定在思想意识表达与形式创造之间存在着一种紧张复杂的冲突与妥协。

二、形式创造的功能

在当年的“地下文学”中,《波动》之所以受到广泛关注,不仅因为它在思想意识表达上做出了难得的突破,而且在形式创造上也进行了可贵的探索。洪子诚在评论“手抄本小说”时说:“比较起来,《波动》的形式要‘成熟’些,也表现了更多的艺术探索的成分。”⑨

如果充分考虑小说的写作背景与作者思想意识表达的需要,我们可以发现,《波动》所运用的各种形式已经不仅是一种艺术探索,还包含着十分重要的思想意识表达或者规训的功能。

这篇小说使用的是第一人称叙事视角。由于多年的生活历练以及精神世界的崩溃,“文革”后期作者急于想把自己内心的思想情感表达出来。表达的急切以及对小说创作的陌生,使得作者在选择叙事视角的时候很自然地倾向于第一人称,因为这种视角最能让他将自己心中的思想情感一览无余地表达出来。通过阅读小说文本我们认为,在这一点上作者是成功的。小说中的各位主人公在自述人生经历或者发表自己对人生、对社会的看法的时候,都显得那么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如果换作其他叙事视角,且不说这些人物的内心世界能否如此明晰地得到展现,就是作者能否很好地完成小说的叙述就是一个问题。在写作《波动》的时候,作者的桌上一直放着电影剧本《卡萨布兰卡》。“这本小书借来多日,爱不释手,对我的修改极有参考价值,特别是对话,那是小说中最难的部分。”⑩认为“对话”最难,而自述比较容易,这本身就已经表明了,对于作者以及这篇小说而言,第一人称叙事视角是最为合适的选择。

但是,这篇小说采用的又不是简单的第一人称叙事视角,而是一种多声部的内心独白。采用这种复调形式进行小说叙述,这对作者的思想意识表达既是一种拓展又是一种规训。如果采用单纯的第一人称叙事视角,我们只能从某一个人的角度来观察社会,了解当时青年人的精神世界,这势必限制读者的视野,使读者对这种叙述的真实性产生怀疑;而多声部的内心独白,就让我们可以了解肖凌、白华、杨讯、林东平、王德发等不同人物的精神世界。这样一来,作者思想意识的表达就不仅仅局限在某一个领域、某一类人物身上,而是有了较为广泛的社会视野,其影响自然就远非单纯的第一人称叙事视角所能比拟的了。

但这种叙述形式对作者的思想意识表达同时又是一种规训。如果使用单纯的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叙述“文革”,表达青年人精神世界的分裂,这很容易导致思想情感的无法控制而走向一种极端。如果这样,在“新时期”之初那种乍暖还寒的意识形态环境里,它的生存空间就会十分狭小。要想得到主流意识形态的认可,就必须对个人的理想意念进行必要的规训,使它在主流意识形态允许的范围内谨慎地表达自身,这个时候多声部的内心独白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与单纯的第一人称叙事视角不同,多声部的内心独白在对同样的事件进行叙述的时候,采取的是多重视角。站在不同的立场上描述同一件事情,流露出来的思想意识往往是不同的,而且很有可能相互之间会产生一种消解的功能。就思想意识而言,如果通过相互消解而达到思想意识表达的弱化,这无疑是《波动》理想的叙事策略。而事实上,《波动》在一定程度上也做到了这一点。在小说中,肖凌是作者思想意识表达的最主要的承担者,也可以说她最能体现作者当时的思想意识。但是,这种思想意识明显与主流意识形态出入过大,很难为后者接纳。此时,小说中就需要出现另外的声音,以显示肖凌的思想意识仅仅是当时青年人心灵世界的一个个案,甚至其中还存在着一些不正确的成分。从一定程度上来讲,杨讯、林媛媛等人的视角就起到了这样的作用:在当时,虽然有肖凌这样对社会、时代甚至人性都产生了怀疑的青年人,但还有更多的像杨讯、林媛媛这样依然相信祖国、怀有责任感,愿意回到“正常”的社会轨道上的青年。只有把所有的青年人都考虑进去才是对社会与时代的全面认识。这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消弱了小说思想意识表达的锋芒,却更有利于小说为主流意识形态所认可。

与多声部的内心独白具有相同的思想意识功能的还有小说对意识流手法的运用。有评论者指出,这篇小说“由于写得过分朦胧、晦涩、破碎,弄得你眼花缭乱。为了弄清小说的内容,不得不回过头来再三再四地重读”⑪。其实,作者希望读者“眼花缭乱”的不仅是小说的内容,更是小说所要表现的思想意识。如果不采用意识流手法,作者依然担心由于自己表达的思想意识太过直白、清晰而受到主流意识形态的清洗。“在当时流行的艺术模式中,个人的爱憎感情必须以阶级标准来判断,‘小我’的感情必须服从‘大我’的理想,在这种话语模式中,个人的真正的感情,必须按阶级标准来过滤与消解,其任何流露如果最终不归结为对革命理想的衬托都有可能被认为是可疑甚至是反动的。”⑫基于这种考虑,作者借用意识流手法,把自己想要表达的思想意识进行稀释,把它弄得“朦胧、晦涩、破碎”,以便在主流意识形态的审视中能够容身。其实,这本身也是形式创造对思想意识表达的一种规训。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形式创造是这篇小说的叙述语调。除了比较明显的“冷静”、“晦暗”之外,小说还流露出一种纯净的诗意,有研究者甚至说“《波动》实际上是一篇‘散文诗’”⑬。在研究《波动》形式创造对思想意识表达的功能的时候,我们必须充分注意叙述语调的这几个方面。

与后来的很多伤痕小说不同,《波动》“没有离奇的情节,没有回肠荡气的感伤,更没有声泪俱下的控诉,只有面对现实的‘平静’,以及在内心深处涌起的‘波动’”⑭。这一方面可能与作者的写作风格有关,但更多的或许是意识形态的原因。

小说中普遍存在的“晦暗”语调与那种孤独、忧虑、苦闷、绝望的情调十分吻合。这种语调其实就是当时青年人内心情绪的外在体现。而“冷静”语调的使用则有利于小说主人公对外在的社会现实进行观察与审视。这种“冷静”是“出于对残酷、粗暴的现实生活产生出的‘严峻’的直视”⑮。这两种语调对作者思想意识的表达都起到了很好的支持作用。

如果说“晦暗”的语调是对青年人内心世界的一种外在显示,“冷静”的语调是对残酷现实的一种客观审视,那么,小说中纯净的诗意想要表达什么呢?或许,作者对此并没有特别明晰的想法,但是,这种叙述语调的存在却一定程度上稀释了青年人内心的苦闷与彷徨,让人们在残酷的现实之外还能感受得到温情与希望。它显示出《波动》不仅是一种揭示与批判,还是“在黑暗和血泊中升起的诗的光芒,是雪地上的热泪,是忧伤的心灵的颤动,是苦难的大地上沉思般回荡的无言歌”⑯。

无论是思想意识的表达,还是艺术形式的创造,《波动》都在“新时期”之初具有很高的文学史价值。通过分析这篇小说所要表达的思想意识以及小说文本的艺术形式给这种思想意识带来的支持与规训,我们在“重返八十年代”的时候,仿佛感受到了个人的理想意念与主流意识形态之间的复杂纠缠。

①⑬⑭⑮ 杨健:《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学》,朝华出版社1993年版,第167页,第167页,第167—168页,第167页。

②⑧⑫ 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86页,第185页,第185页。

③⑤⑥ 赵振开:《波动》,见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室编《晚霞消失的时候》,时代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44页,第18页,第21页。

④⑪ 易言:《评〈波动〉及其他》,《文艺报》1982年第4期。

⑦⑨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17页,第217页。

⑩ 北岛:《断章》,《香港文学》2008年第12期。

⑯ 老广:《星光,从黑暗和血泊中升起——读〈波动〉随想录》,见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室编《晚霞消失的时候》,时代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1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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