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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焦虑与虚无——由鲁迅《伤逝》谈起

2013-08-15内蒙古

名作欣赏 2013年7期
关键词:伤逝子君鲁迅

/ 内蒙古_远 心 呼 和

作 者: 远心,本名赵娜,苏州大学文学博士,现供职于内蒙古大学文学院。呼和,蒙古族,学者,有撰述多种。

文学与我的生命产生深刻联系,从阅读鲁迅开始。那一年我二十岁,真正开始读《野草》,读《呐喊》《彷徨》,读了大概两年。我十四岁离开河北故乡到了内蒙古呼和浩特,每一年或者两年回一次故乡,看家中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与同学见面。我突然发现:故乡离我越来越远,距离和隔膜甚至冲淡了回乡的喜悦。我痛苦地明白了一个现实:童年的故乡,回不去了。鲁迅经历了家道的中落,看清了世道的苍凉;我从少年离家那一刻起,感受到了时空的阻隔,生命意识在离乡的列车上迷迷茫茫地醒来。生命被抛入时空中,失去了原来的方位,一切都要重新选择,一切都要靠不断的奋争和探索。

这篇对话录,始于一个沉静的清晨。世俗生活被抛在身后,我已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又一次回到自由思想的状态。十几年之后,重读鲁迅,重读《伤逝》。我的心沉浸在字里行间,沉浸在那些鲁迅终究未能全部说出的“悔恨”和“悲哀”里。这一次,我几乎先验地、别无选择地站在了子君一方,我多么想看到子君在鲁迅笔下的一切。我想听到鲁迅对子君说的话,哪怕是从虚空中传来,又落入无限的虚空。我通过涓生的侧面描写和单方的情感倾诉,体验子君的生命、子君的精神、子君的命运。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使我与鲁迅的文本展开看不见的对话。幸运的是,在我和鲁迅对话的同时,我身边也有一个阅读思考鲁迅的同道,和我一起寻找解决问题的途径,体验子君和涓生的命运抉择。这一场思想对话之旅,便围绕爱的焦虑与虚无、存在的时空方位、人的主体性等问题展开。

“悔恨和悲哀”

远心:《伤逝》写于1925年10月,《野草》写于1924年到1926年初,是鲁迅精神的彷徨期。《伤逝》的文字和笔法与《野草》非常一致,有很多灵魂独语似的散文片段,没有更多的小说细节,不以叙事描写见长,是散文化的小说。鲁迅对男女两性关系的思考很深,而且在以后自己的人生中体现出来。

涓生的手记,是要写下“悔恨和悲哀”,我首先提出的问题便是:他悔在何处?哀在何处?“悔”是关于自己的,“哀”是笼统的,有自己也有子君,同时还有无形中的命运、环境。通观全篇,我看到的更多的是涓生的“哀”,无奈而至绝望,在一切都成定局之后,他依然是“哀”大于“悔”。他对自己居于生活的主导地位还是很确信的,而子君似乎成了他前进途中的障碍,他对子君的认识和反思远远不够。

呼和:你思考的角度很有意思。你是在谈涓生对女性的态度还是在谈鲁迅的女性观?

远心:都有吧。涓生是鲁迅的涓生,世上本没有这么个涓生,鲁迅通过他写出了自己的反思、挣扎,或许在1925年写这部作品之前,鲁迅也曾有过爱的朦胧?他才能从中得出这么多深刻而细致的想象和故事来。

呼和:涓生和子君因为情感而走到一起,但两人在共同生活中,渐渐产生各个方面的不对位,两人的人格结构都出现了偏差,才最终导致共同生活的失败,甚至直接导致子君的死。在这部小说中,男人对自身的反思不够。批判一个人物,可以分析他的人格结构,包括情感、行为、意志、气质、智力等各方面的因素。两性关系中,只谈情感是不行的,两人的气质结构也必须契合,也就是身体也要能够互相适应,在爱情中表现为性的和谐和不断探索的能力。意志结构体现的是人的决断、执行的能力。爱情的存在依靠两人多维度人格结构的对位。

远心:从这些因素来分析,涓生对爱情的情感层面上的适应,我觉得就不很过关。最初示爱之后,“后来一想到,就使我很愧恧”。我奇怪,他为何要“愧恧”呢?事实上,不是只有子君未完全脱尽旧思想的束缚,涓生又何尝不是?他对爱的认识,爱的主体意识、爱的生命意义、爱的本质,停留在一个很浅的层面上。爱的追求没有和生命本质的追求结为一体。我甚至怀疑他,爱是欲望的诱惑?是冲动?还是创造精神崇拜?总之,不够坦白,不够浪漫,不够正视,是旧思想的束缚。

呼和:你很犀利,站在女性视角上这样看涓生,我还从未听过。中国传统文化中是从来没有爱情主体性的。现代意义上的爱情是“五四”运动提倡民主、自由,人成为独立个体之后才产生的新追求。

远心:小说中写开始的时候子君爱得“这样热烈”、“这样纯真”,但是到了最后,爱已经不能走进男人的心灵。理性上不能给他以确证和力量,情感上亦不能安抚这个男人的焦躁和孤寂。另一方面,男人也已经不能把女人单纯的“热烈”和“纯真”看做生命中意外的惊喜和审美对象,他已不觉得她美,不觉得爱的重要,他原初的追求爱的热烈和无所从来的勇气、冲动,全都消失了。这个消失的过程,也许伴随着价值观的碰撞,也许是生理上新鲜感的消失,性的诱惑没有了,精神的天空也不能再飞翔。男人的兴趣又转回到从前的世俗社会里的精神探寻、社会批判和人生斗争,把女人放到视野之外了。即便尊重,也是打了折扣了。男人对爱的本质、爱的生命意义的不够重视,或者是体验得不够,或者说是爱情尚未升华到最高境界,爱情本身没有成为一个主体的有生命的存在,失去了生长的动力,男人先就退场了,退得冰冷彻底。终于让这“纯真”和“热烈”失去了源头,干枯而陨落了。

呼和:最后只剩下那间“寂静和空虚”的房子。

远心:说起“空虚”,我数了一下,小说中“空虚”出现八次,“虚空”出现九次。这既是涓生的面对现实的绝望,也反映了鲁迅对爱情、对人生的绝望。

呼和:鲁迅讲“首在立人”,人究竟立起来没有?人即便立起来了,爱有没有觉醒?有没有实现爱的自觉?爱的焦虑和虚无,或许是通向自觉必然的途径。那个时代初觉醒的青年,能走到这一步,本身也算是有意义的大胆冒险和尝试。

远心:涓生说:“我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不过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三个星期,男人便把一个女人都读懂了吗?由此而产生的隔膜,却是根本,隔膜是产生一切爱的焦虑和虚无的根源,而隔膜的产生却又在两个人自身的人格结构之中,早就已经注定。

呼和:涓生在对两个人的关系和对子君的判断上出了问题。他一开始选择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子君在思想上与他沟通的局限性,这是其一;两个人出现问题的时候,涓生未能敏感地发现问题的实质,通过沟通解决问题,这是其二;选择之后意志力薄弱,行动不力,自己主动退缩,这是其三。

远心:爱情到了生活中,最多的就是细节。比如从一开始看雪莱的照片,子君不好意思,涓生说她“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子君对异性的美不敢正视,此时正是涓生发挥长处,对子君进行开导、升华的时候,但他似乎忽视了这些细节的沟通。在细节上,他们的隔膜似乎从未消除过,问题更是不断地累积。从选择的态度上来说,子君是相当坚决的,她未必不能为了爱情改变自己旧有的观念,去做出更有力的行动。但是,涓生却在两个人本来就有的思想差距出现后,放弃努力磨合的可能。“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然而如何做到呢?行动在哪里?

呼和:鲁迅在这部作品中,未能深刻地揭示人物人格结构的深层次问题,缺少对男女主人公的情、性、智、意志、爱的能力等方面的细节描写与思考,也没有把这两个人放到现实生活中进行烧烤。如果奋争过了,环境不容,生活毁灭了他们,那也是崇高的悲剧。他们的悲剧不是崇高悲剧而是悲惨悲剧,因为主体没有立起来,坍塌了,人格的力量不足。

远心:涓生的形象是一个软弱文人的形象,几乎没有做出有力的行动。哪怕做体力活先把家庭养起来也好啊,不能把人饿死。小动物一个一个死去,他还认为是女人牵绊了他飞腾的翅膀。他应鼓励女人和他一起去努力,整篇小说中没有看到他和子君在具体问题上的沟通和努力。他退缩了,觉得后悔了,先就退回去了。他认为一个人很好,一个人不至于到这个地步,那么多出来的这个人怎么办?开始选择的时候难道不知道多了一个人吗?选择是人的自由,但选择之后就必须要承担,他几乎没有承担的勇气。这是我作为一个女人对涓生的想法,而且觉得子君的死,跟他有直接的关系。就像鲁迅所说的,铁屋子里的人,你把她叫醒了,无路可走,也无开拓生路的能力,死得更加悲惨,还不如让她麻木睡着。作品反映的这方面的问题也是非常深刻的,有意义的。

呼和:这就是“几乎无事的悲剧”。不仅发生在社会中,而且发生在家庭内部,还发生在人格内部。因为他没有力量,没等行动就死了。生活的本质都是抗争,财富不可能有别人给你送到眼前,都得自己去创造。所以现代意义上的家庭都是生产型的、创造型的。家庭必须建立在生产的基础上。两个陌生人走到一起,是建立了一个生产空间。生产物质资料、生产社会关系、生产人类自身,再生产感情、创造情趣,最高精神境界就是实现两个人的生命价值,达到自我拯救、自我实现。

远心:崇高是要对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会有悲剧感。子君几乎什么都没说,几乎没有实践的机会,就无声息地死掉了,这就让我们这个形象所蕴涵的丰富内涵没说出来,悲剧的内核没有揭示出来,而是在作品中构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式的黑洞。男女两性的世界没有呼应,空洞一寸寸张开、扩大,叠加累积,终于整张网都成了破洞。在复杂的现实生活中,两人手中只有一张破败的充满空洞的渔网,面对铜墙铁壁一般的现实和孤寂无边的精神苦闷,大概就只有困厄而死。终于谁也不能拯救谁,各自陷落到各自的生命黑洞中去。

没有“独立的家庭”

呼和:所有的人都存在于社会生态系统之中。系统就是对一个事物的整体把握,要素、层次、结构,还有彼此之间的关系都要清晰。结构决定功能。一个家就是一个系统,单位、国家、世界又是大系统。要对时间进行划分,就具体化了,让虚无的东西落实在空间之中。

远心:二人所处的生存时空系统也出现了问题,最有意思的是他们面对周围环境的反应、态度。鲁迅对子君的正面描写很少,但通过侧面描写她的态度的转变过程,可以窥探子君的心路历程。

呼和:中国传统文化中,家国是一体的,祖孙三代,四世同堂,家就是皇权的微观体系,《红楼梦》中的世界就是这样。乔家大院、王家大院,再看县城平遥古城,再到西安古城,都是同构的,一致的。近现代社会出现了对家的背叛,青年人开始颠覆解构传统意义上的家。现代社会中新的家已经不是原来的家,而是两个人的平等空间,在人格意义上是同志关系。和工作单位一样,人是各自独立、互相尊重的。过去的家的核心问题是生殖崇拜,现在的家是生产、生活、情感、精神。爱情产生的前提是人格独立,必须建立在互相负责、互相尊重、互相爱慕、互相创造的基础上。现代家庭是无核心的,各自独立平等的。不断地产生新的小家庭,不会是一个家套着一个家的大结构。

鲁迅时期打破了旧的家庭,新的还没有建立起来,涓生和子君本来想要建立一个小家庭,结果这个小家庭是失败的,时间非常短。人觉醒了,无路可走。走出传统家庭,《家》就是反映这个过程的作品。鲁迅写的是娜拉出走之后怎么办的问题。他认为当时的社会是人的悲剧、爱情的悲剧、家庭的悲剧的时期,因为出去之后,社会不具备公共环境,他不具备建构爱情的空间的能力,这两个人必然要失败。

远心:子君是从原来的家庭逃出来的。但是,她对家的觉醒还远远未到认识现代社会家的本质、调整自己的行为和思想方式的程度。在二人的独立家庭里,她未能平等地和男人站在一起为生存奋争。当男人为了生计奔忙的时候,好像她又回到了传统意义上的家庭妇女的状态,她只管收拾家、做饭、养鸡、喂狗,现代家庭的妇女除了这些,还必须要和男人一起担起生活的重担。一个人是拯救不了一个家庭的,只有互相支撑,才能站立,才能走得更远。

呼和:涓生说他们曾经谈过的问题包括“家庭专制、打破旧习惯、男女平等”,然而这些是否真的深深地进入子君的思想中了?我们细读作品,发现子君的坚定并不像涓生开始所想的那么彻底。她的坚定其实是盲目的。现代社会的女人,找到男人不等于找到了救世主,她们也必须自救。人被旧文化浸泡而不自觉地受到旧习惯的影响,体现在日常行为细节之中,想要彻底觉醒,只有从对待每一件事物的具体态度开始。

远心:一开始的时候,子君卖掉了首饰,还略略显示出经济独立的要求。但是后来,进入日常生活,她的全部精力似乎都放在无穷无尽的家务上,失去了沟通、生长、创新的可能。涓生回家之后,两个人就在“不快活”的家庭氛围中生活。独自奋斗的男人,至少也需要女人的鼓励和安慰,可她陷入到与官太太的暗斗中,竟然没有发现两人的隔膜。当涓生感慨:“人总该有一个独立的家庭,这样的住所,是不能居住的。”我们所要思考的,恐怕不仅仅是有没有独立的房子的问题,而是在独立的家庭里,男女两性能否有效沟通建构,能否共同面对小家庭所处的大环境。里面的问题解决不了,外面的问题只会加剧内部矛盾,但根源还在里面。

呼和:环境是无所不在,独立的家庭不可能搬到太空中去,只要开门,就进入到外在的大系统。你分析很仔细,子君滑入传统家庭妇女的人生轨道里,小说写得最成功的细节就是她的那几只小油鸡和阿随。小说没有直接写子君与涓生两个人情感、内心发生变化的过程,倒是通过外在环境的细节描写写出了子君的价值取向,没有自我,没有主体性的表现,也即旧的思想的遗留。

远心:到了最后,涓生感慨“人类在宇宙间的位置”,“自觉了我在这里的位置:不过是巴儿狗和油鸡之间”。子君作为在爱的催眠下被动觉醒的女性,对人的主体、生命存在的重要性几乎没有太多的认识。即便没有更有力的行动,比如和涓生一起出去工作,就按照家里家外的分工,子君也应该认识到,所有的家务、所有的生活资料,都是为人服务。人是根本,互相尊重、体贴,根据人的需要安排简单有序的生活,才是有效劳作。当她的兴趣被小动物们、与官太太的争斗吸引的时候,她眼里已经没有这个男人了。她也没有认识到随时可能到来的生存的危机。

呼和:还是娜拉出走后怎么办的问题。出走是坚定的,但是是否坚定地认识到存在本身的危机和空虚?爱的焦虑和虚无,也是现代社会必将面临的问题。每个人都在不断的选择中,选择是自由的,但选择之后是承担。如果只选择,不承担,必定走不到期望中的目的地。

远心:子君的神情态度,大概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坚定——大无畏——凄然——不快活——怯弱——颓唐、凄苦、无聊——凄惨——冰冷——有怨色——灰黄、稚气、恐怖。子君的全部心理变化,就体现在这些描写中。子君只说过两三句话,后来便似乎再也不曾用语言表露过内心世界。在对男女两人的生活细节描写这方面,鲁迅未展开。男女两性题材小说的写作,都市生活、现代生活之中,只有白描怕是不够的吧。鲁迅在这些地方停下了笔,他停下的地方,是我们今天的小说应该开始思想的地方。我一直在思考最后两人的那场对话该是如何进行的,我试着用我的想象补写了一些过程,作为试验,你来看看:

“是的”。她又沉默了一会儿,说:“但是,……涓生,我觉得你近来很两样了。可是的?你,——你老实告诉我。”

我觉得这似乎给了我当头一击,但也立即定了神,说出我的意见和主张来。新的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以上为鲁迅原文)

子君,你问的话,我该怎么回答你呢?你,——当真要听真话吗?

是的。子君的眼神恍惚了一下,又重新立住,像摇曳的灯烛。说:我,我是想听到真话。我一直想问你,一直怕,但还是要问的吧。子君说到这儿,看着那扇不大的窗户,窗户外面半枯的槐树,春天尚未到来,连叶子也几乎没有,只是几条干枯的枝子。

我看着她,先是努力使自己不动摇,又在努力斟酌词句,好像走向一只广场上翩翩飞落的白鸽。当她看向窗外时,我的眼神最终也落空。我再说话,就好像不是对子君说,而是对着一片空虚:

我也早就想对你说真话。子君,你前一阵,总是要我重复我们过去的感觉。我奇怪你怎么还那么执著于过去,你难道真的还像当初那样,对我的感觉没有变化吗?我,是的,我一直在不断地向你撒谎。

是吗?子君悠悠地问,声音好像不是从身体里发出,倒像一缕飘到空中的游魂。

我吃了一惊,这声音惨白,像她那张望着窗外的惨白的脸。我从她面无表情的空虚中,想要看到她内心真实的情形,却什么都看不到,好像只有一个黑洞。惨白的脸,黑洞却极清晰。

我长叹一口气,又深深地吸一口气,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我们好像走错了路。我们在这间屋子里,生活着,可是你不觉得,这种生活太压抑,太封闭了吗?我努力维持我们的生活,可现实,我的收入,你也知道,好像终究维持不了多久。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你究竟还是两样了。还是我来说吧,你早就不爱我了吧?

子君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才从窗外移到我的脸上来,她静静地看着我,出奇的静。第一次,既没有凄然,也没有幽怨。

你说到爱,我现在都怀疑,爱在这世界上,究竟是存在的吗?我们的爱,如果真的还在,这个家何至于如此冰冷。我自己都惊讶,好像之前的温存都不曾发生过。子君,我当然知道你是爱过我的,可现在,连我都要问你,你还爱我吗?

我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对子君说了那么多。我忘了子君有没有回答我,她是爱还是不爱,或者已经被悲哀淹没,而无语作答。我只记得我不断地说着:

这不是我想象的生活。你记得吧,当初还爱着时候,给了彼此多大的勇气,你才坚定地搬出来,我们有了这间共同生活的房子。可这房子如今,竟像坟墓一样冰冷了。你,不要怨我话说得狠,难道你不是这样感觉的吗?我们这个家,还有什么温存可言呢?

你还是应该有你的生活。我又接着说下去。我觉得我不适合你,为了你的未来考虑,也不应再和我一起。曾经努力过,然而我承认,我先败下来了。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

我同时预期着大的变故的到来,然而只有沉默。她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好像她心里早就清楚了,她的母亲不在这儿,她以前是错了,这回该开始重新选择。

呼和:这个有意思,但你的笔法、文气明显与鲁迅不同。而且你发现没有,你补充的也还多是涓生的话,还是没有更多地写子君,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远心:这一点,我写完也发现了。越读小说,越觉得可能子君也说不出什么来,但内心的悲哀已经填满了吧。靠着她的智力水平和认识能力,她解决不了所遇到的困境,就只剩下对自我生命的否定,终于导致了毁灭。

呼和:他们所处的大环境也并不好,但鲁迅也并未宕开笔墨。

远心:我总结了一下,大环境之一,是子君旧有的家庭已经远离了。再就是涓生的工作环境,涓生被开除,想要再找到谋生的位置,一时没有着落,但他除了去图书馆自怨自艾,回忆,也没有做出更多的行动。第三就是房东一家人,子君就是因为这个环境的挤压而毁灭了两个人的世界,走进了冰冷的绝望。

呼和:环境的压力自然是无处不在的,鲁迅在这篇小说的开头和结尾用了大量散文笔墨写那种虚无感。然而,我倒认为真正杀死他们的,是人格力量的不足。鲁迅1925年10月写这篇小说的时候,已经和许广平通信半年有余,不知道这是不是促成他写作的动机。他们两个人冒着世俗的巨大风险,终于走到一起,是鲁迅抗拒绝望的有力行动。

远心:如果两个人的人格结构能对位,在现实中由于环境的、时代的因素无法实现,那就是命运了。这个命运就是由既成环境的规定性造成的。但子君和涓生的命运不具备这种特性,子君最后是死了,不是别人而正是涓生和子君人格力量的不足,导致悲剧。而且涓生还活着,并没有一同死去,环境的压力不至于致人死地。涓生说:“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最后的结局不是一同灭亡,是偏弱的女人死去。男人在生活中选择了退避,甚至还两次提到希望子君死,男人的怯弱无能、能选择而不承担,无形之中,做了杀手。

如何实现“我是我自己的”

呼和:人格不独立,没有能力承担,主体不自觉,是这一对男女不能立足的根本问题。他们借着情感的力量叛逆出去了,但是意志并不坚定,很快就害怕了。行动力也没有,没有创造财富的能力。这两个人都没有能力去奋争。智慧也不够,人格结构的几个要素都是坍塌的,只要有一个方面不行,人就是要倒的,就好像一个桌子缺一个腿,就只有三条腿,一碰就要倒。

远心:我们以前探讨过,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爱的实现的前提是两个人的主体的确立。鲁迅在杂文中曾说过,“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我想到的是,爱的实现与生命的自我实现必须统一,爱也要在生存的基础上,求温饱,求自我发展。你能具体谈谈主体吗?

呼和:人的主体的实现,要做到:自立、自强、自觉、自律、自由。自立、自强是基础,达到自我的自觉,才有可能实现自我,实现自由。人的实现有很多层次,社会地位、物质财富、家庭责任等等都是外在的,最高的目的就是实现自身、成就自身,只有在这样的层面上人才能成为主体。他超越了自然人社会人的层面,从精神上成为主体。鲁迅特别注重这个问题。他有一段话直接批评中国人主体的缺失:“用笔和舌,将沦为异族的奴隶之苦告诉大家,自然是不错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着这样的结论:‘那么,到底还不如我们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隶好。’”中国从历史到现在最缺乏的就是主体论。人没有主体,就没有独立的人格,就立不起来。古人从来都不是和自然、社会、政治对立的,人都要归于自然,归于家国,但人的主体何在?中国的儒、墨、道、法无一不是去主体的。

远心:爱的实现是要建立在两个有主体的人的基础上。爱的发生是自发的,但爱的实现却很难。爱的实现是人的实现,最高意义上的爱的实现必然要建立在人的自我实现的基础上。子君和涓生的主体都未完全立起来,不够自觉。

呼和:人类需要爱,两性必然要发生关系。两性关系的建立面临着对两个家庭和原有的社会群体关系的重构和挑战。爱导致焦虑,凡是爱都有很大危险,就是把房子拆了重盖,爱的实现要颠覆一切。不是把爱归于虚无就没事了,我们现代社会中爱是如何存在的?如何超越爱的焦虑和虚无,使之落到个人主体的自我实现中来,这是一个巨大的命题。

远心:走出家庭之后,女性的自立是第一位的,自立、自觉了,就不至于重新回到旧家庭中,而且湮灭了自己的生命。男性又何尝不是如此。男性要认识到爱在生命中的重要性,不仅要选择,而且要承担,要建构。男人实现价值的地方除了爱情还有社会,而女性好像一旦被所爱的人抛弃,就再没有活路可寻。其实,两性主体立起来以后,会发现人首先要生存、自立于世界,无论爱与不爱,自我存在都是第一位的。真正的爱,是要让人更加有力地生存,进而发展,倘若爱禁锢了人,就不是真正的爱,就应该重新选择。涓生的重新选择是没有错的,但他还是放弃了承担的勇气。明知道子君是没有出路的,未能带子君走出一条生路。子君在没有涓生之前立不起来,有了他之后也立不起来,失去他更是陷入毁灭。这说到底都是主体不自觉的悲剧。明白了这些道理以后,我还是忍不住要问,如何才能超越爱的焦虑和虚无,在实现自我的同时实现爱呢?

呼和:这是人的根本存在困境。急躁、烦躁、焦躁,渴望、恐惧、困惑,这些情绪交错进行,产生焦虑感。克服焦虑既要有放下的勇气又要有选择的勇气,要有力量。焦虑和虚无有时候同时存在。对生存的本质和精神的存在把握不住,就像人要把握太空、把握未来、把握死亡,这时候就产生虚无感。茫茫暗夜,漫漫星空,未来不可测,虚无变成一个黑洞。虚无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人类也要有勇气超越虚无,超越黑洞。

远心:如何去超越?宇宙的苍茫不可把握,人生的虚无和绝望,似乎无处不在。鲁迅是“直面惨淡的人生”,在虚无中反抗绝望,认识到“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给人的感觉是直捣生命的虚无,却不因此而进入颓废,反而更加有生命力地进入生活之中。

呼和:鲁迅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超越绝望的范本。如何超越,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时间。首先要在过去、未来和现在之间,作出选择。如果你选择了过去,那你就安于过去,不批判它,不超越它,不走出来,因为你选择了它,你永远是面向历史的。中国古代社会就像轮回、循环一样,总是从老祖宗那里找到理由,找到支撑。西方思想传入之后,打破了这种定势,开始出现未来。追求未来,是现代思想,什么都追求理想,拼命去生活、去打拼,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存在。人类社会经历过现代化之后,发现问题很多。巍峨大厦成为自己的对立物,人被异化;建立的权力机制压迫了自己;挣了钱发现身体出了问题钱也没用。特别是为了未来的幸福,不断地追求,结果导致天天痛苦。人类就从哲学上发现这个问题,出现存在主义,又开始返回现在,提出主体性的存在。人们要把握现在,过程才是意义,存在就在当下。既不是回到过去,也不是面向未来,而是以当下存在为要,以人为本,出现了后现代主义。

远心:克服虚无,要认识虚无就是本质。终极追求都是虚无的,地球也是要毁灭的,人类的灭亡可能也不是危言耸听。用死的终极的观念来看人生,人要“向死而生”。我经常想一个人如果从未认真考虑过“死”的问题,就连生命自觉的开端还未走到。

呼和:以上是从时间上来看,从空间来看,此在所在的系统就是小系统,还有大系统、超越系统。让时间和空间进行交叉,生命在时空穿梭中要找到自己的方位。今天的家庭好多实现了基本的物质需求,但不能成就家庭成员的自我实现,精神需求无法满足,导致更大的焦虑。后现代所要解决的主要问题就在于此。人类创造了足够的物质财富之后,精神需求上升到重要地位。家庭如果影响了个人的自我实现,阻挡家庭成员向外发展,实现自我,这个人就会走出家庭,走向更广阔的自我实现的空间。这大概是中国现阶段大量家庭破裂,尤其“80后”这批人家庭出问题的根源所在。

“五四”运动之后,中国面对两个最重要的主题,一个是民族,一个是民主。民族不停地被西方打压、压制,中国人被迫觉醒了,成长了,最终强大起来,解决了这个问题。民主的核心问题则是人的主体性,人如果没有主体,怎么会有自由,你没有能力工作,独立不了,如何自由?主体性就是要自立、自强,有人格力量,中国人则习惯于依附、依赖、依靠、依从,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靠来靠去,自己没了。自身的主体性永远建立不起来。这个作品就反映了鲁迅对“立人”的思考,人立不起来,哪有爱情可言,家也立不起来。

远心:鲁迅是“非物质,重个人”的。你说的这些让我反思生活中的细节。从细节来说,再宝贵的物质都不重要,人是最重要的。首先要考虑到人的感受,然后才是事,才是物质。这部作品中写得最突出的细节就是鸡、狗,女人后来除了鸡、狗就看不见这个男人了。一个精神层面打开的人,精神高于物质。而没有精神层面的人,只是专注于具体的物,忽视人的精神存在。

呼和:家既可以是生存的地方,也可以是埋葬人的地方。

远心:是啊,家应该实现两个人真正的存在,个性、自我都能自然伸展,身心舒畅地活着,实现自我的同时也让对方有足够的空间。这是第一位的。比起这些,养鸡、养狗、做饭甚至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这些活动让两个人更坚实地活着,如果这些事成为生存的阻碍、情感的障碍,就要适当改变。

呼和:如何建构我们的生存图景,如何解读世界人的生存模式,对照中国传统历史的生存模式,思考人的未来图景,这些是重大命题。

远心:重精神、轻物质的选择是根本的选择,两个人价值观不一样就会导致很多矛盾,情感也受到影响,家庭气氛就冰冷了。我对《伤逝》中的冰冷很有体会。两人出现根本的隔膜,冰冷渐渐成了习惯,家庭就成了两个人的坟墓。所有的家庭都是从冰冷开始解体的。现代社会的时空已经不是过去传统的家庭观念了,现代家庭出问题好多也都是因为两性的隔膜。一个突出的矛盾是男人要求女人回到传统生活的角色,而女人受了教育,有了独立追求,内心已经有了坚定的信念——“我是我自己的”。女人就要去追求自我实现,现在的社会环境,也为女性实现这个信念提供了一定的条件。

呼和:“80后”大面积离婚是在整个社会转型的大背景下,社会在变,人们的思想观念发生深刻的转型,有人不转,有人转,一些女性和男性感觉到了威胁。选择是不断进行的。“80后”对签一辈子的长期合同充满恐惧,社会变化太快。社会不停地提供选择,他们也具备了自立的能力。“80后”的就业环境、社会环境,时空都变化了。朋友四方分散,时空星云一样地旋转,每个个体必须成为主体,否则活不下去。他们已无所依靠。旧的方式、道德观念不能用来审判他们。天不变,道亦不变。天都变了,道也要变了。生态环境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整个时代在转型,所有的压力都压到家庭里去,压到每个人身上。

远心:个人对家庭的要求也越来越高。选择建立也能选择分开。子君离开涓生的选择,也是让人佩服的,她虽然自己疼痛,但并没有把自己的生命负担加在涓生身上。可惜她是没有生路的。如果不能自我实现,家庭就无法维持。如果没有支撑的力量,这个家庭就要坍塌,不能再忍耐。

呼和:不是他们不容忍,是时代就不允许他们容忍,时代向家庭提出了挑战。不进则退,不发展就等于死亡,没有出路。人都得去实现主体性。“80后”的困惑、焦虑、抑郁、浮躁、羡慕、嫉妒、恨、无奈,空前强烈。如何去超越这些情绪?首先要有生命力,生性、野性、血性不能丢失。在此基础上,才能产生足够的生存勇气。一代一代创造伟大历史功勋、创造伟大作品的人,都能够勇敢生存,不单纯是靠着理性、智慧,有时候就是凭着冲动、激情、意志。是非理性的生存勇气。当然如果有理性的导航,在不泯灭激情,不泯灭生命力的情况下,两者之间形成一种张力,才能更好地向前。

无论哪一种框架都不能泯灭人的生命本性,都应该以人为本,以人的发展为主,实现人成就人。如果这种理性变成人的发展的对立物,就成了异化人的东西。道德异化人,政治异化人,金钱物质异化人,文明异化人,科学也异化人。工具不能成为目的,社会价值被抛弃了,工具至上,形式至上,内涵没了,主体消失,客体成了摆设。一个城市建设得特别好,但人被异化,人的生命力萎缩,污水、堵车,城市就成了大棺材,成了异化人类的容器。家庭也是如此。

远心:你是蒙古族,能否谈谈蒙古族文化对生命、家庭的态度?

呼和:蒙古人的家是没有院墙的,毡房在草原上是流动的,生活生产的天地是开放的。它的核心是游牧生产方式,生产生活资料、自身和艺术产品,都是在流动中产生。他不需要画地为牢,建构一个四世同堂的封闭空间。蒙古族文化有很大的包容性。《黑骏马》中的女人在男知青走了以后,还继续一个人带着孩子在草原上生活。

远心:这是让人敬佩的。蒙古族的女人不会轻易去死,她的生命力、对苦难的担当和包容力极强。蒙古人的生命意识、生存精神更接近现代甚至是后现代。你看,家也可以是流动的,而涓生在那个城市生活不了,为什么只想到抛弃子君一个人走,为什么不一同离开那个空寂房子,两个人去开创新生活?他把自己关在那个房子里了,不具备抗争、开拓、建构的能力。他的包容性还远远不够。

呼和:蒙古人收养三千孤儿的故事,体现了他们对生命的尊重,对家庭的观念,以及生命意志的坚定;而形成对比的是,《孽债》中所反映的,“文革”之后,知青不接受自己在下乡点生的孩子,因为他们是私生子,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接受。生命意识的不同,一比较就能看出来。

远心:传统专制文化的巨大局限就是奴隶化、自我主体的湮灭,蒙古族文化的原生态性、广阔的胸怀,对解决当代人精神困惑、异化、生命力萎靡的状况,提供了一个广阔的对话空间。

文章完成,又是一个清晨,心静无声。这个黄昏,我就要踏上归乡的列车,那里有我们荒废近二十年的家,院子里杨树苍苍,杂草丛生。我又想到了子君,我在行文中无意识地堕入沉痛,似乎她的不彻底的清醒就只是悲剧。我突然警醒,反思自己:即便是悲剧,人也还是要清醒的。她出来的时候坚定,她毫不犹豫地离开涓生,勇敢地承担自己,未必不是一种大勇气。鲁迅早就看透了虚无和绝望的本质,正因为看透了,明知道是悲剧,反而激发出强大的生命力。在离去、归来之间,时空在生命隧道里穿行,走向最终的死。“我是我自己的”,这声音喊出来,就永不会停息。在与环境一次次抗争的途中,说不定就找到了生路。精神的光芒和安慰,不在绝望,也不在希望,就在这行走的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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