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风格化”:刘洁岷诗歌的空间腾挪术
2013-08-15湖北
/ 湖北_盛 艳
类似于其他艺术形式,诗歌中的空间也可以被理解为“艺术空间”。在“后现代”风行的21世纪,空间可以通过变形、碎片化、平面表现以及拼贴等手段呈多种表现形式。刘洁岷的创作一直致力于“非风格化”的诗歌写作方式,对于易形成风格化特征的技巧都进行淡化还原处理,使之内敛,令诗歌语言看似出于天然、不变形,既不类于口语俚语,也异于规范、甚至凝滞的书面语,但更重要的是根据具体诗歌题材、主题的需要,依具体语言情境灵活但尽量精湛地处理。考虑到其诗歌形态在不同的题材、主题中面目各异,则又可简略地称之为“非风格化”①诗歌。在“非风格化”理念下的二十多年持续创作,使得刘洁岷的诗歌跨越了多种题材,展现了广阔的地理和社会空间,为诗歌的空间研究提供了完整而延续的样本。
情态景观:地理空间内涵的变化
景观是诗歌创作的永恒主题之一,包括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存在的生活世界不仅创造性地处于历史的构建,而且还创造性地处于人文地理的构筑、对地理景观永无休止的构型和再构型。刘洁岷的诗常以独特的自然景观、人文建筑、或记忆中的古老小镇作为空间转化的切入点,这构成了其独特的“情态景观”。以田园题材为例,诗人常通过非风格化创作,突破哀悼式地田园诗歌写作,使读者抵达庆祝宏大节日般的阅读快感。
英国诗人戈德史密斯(Goldsmith)有许多描写荒废村庄的诗。早期的田园生活在工业化的进程中衰退,诗中描写的每一间倒塌的驿站、每一处长草的屋檐都在诉说着悲伤。而在刘洁岷的《渔薪老屋》(2001)②中,诗人将“渔薪老屋”这一古老的农村民居,塑造成“一个具有生成能力和生成性源泉的母体,是一个自我主体性的空间,是诸种社会系统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延展,是一个充满节点的区域化体系,以距离为秩序,以互动为存在主义场景”③。在如痴如醉的回忆中,“我看到大红春联,黄豆,雪白的爆米花/我看到新手套,饼和芝麻做的焦切/这时,我对早餐的看法发生了变化/对顶针箍,蒲扇和葵花叶子的态度/对于棉籽壳、风筝骨架、木屐/鱼钩,蚯蚓,门后堰塘里的水浮莲的感情/就有了变化”。词语在浓烈情态烘托下的铺陈叠加拉开了一卷原生态民间生活场景,展现了长江边湿地的日常生活。
田园生活的消亡是个重复出现的话题,无论是何处的真正田园风光,都处在消失的边缘,就如同不断下降的电梯,真正的田园风光似乎总是存在于上一代。《黄鹤楼》(2008)④通过书写人文景观内涵的变化,传递了对时代变迁的态度,并体现为独有的情态化景观。诗中,诗人描写了登上黄鹤楼所见的景象。诗人预期中向往的“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被民居和大街商厦的顶端取代,而“烟波江上”也已经有了1957年的桥。登楼的疲惫并未因欣赏到心旷神怡的景色而一扫而空,相反,“我们爬了上去南北西东地看了看/气喘吁吁地懊悔不迭”。与古诗的互文凸显了这一事实,即黄鹤楼所蕴含的历史及文化内涵由于周围景观的改变而消失殆尽,古老的楼阁已湮没在周围无尽杂乱的人工建筑和景观中。除非是在浓雾天,雾气将周围的一切人工建筑遮盖,也许还能感受到古人在诗中所吟咏的意境,否则,黄鹤楼就沦落为一个纯粹实用性的用来避雨的建筑,正如诗的结尾写道:“因为登楼之前原本/应该等待浓雾或一场倾盆的大雨。”人促使了自然空间向社会空间的转化,并使得社会空间的内涵变化,甚至是发生断裂。在《青海湖》⑤一诗中,诗人并未直接描写青海湖水,而立足于湖对岸的山:“水的对岸是山/圣洁的地方/神迹所在,那是/可以用双臂飞到的地方。”人与圣洁的山的距离是遥远而不可到达的,要伸出双臂才可以飞到,“伸出双臂”和“飞到”之间的悖论使平淡的叙述萌发诗意。成为旅游胜地的青海湖被络绎不绝的游人踏足,人对于自然界的惊扰,使“青海湖”这一原本纯净的自然空间转化成“有小动物/在恐惧中渐渐形成”的社会空间。
在《灾难一课》(2008)⑥中,刘洁岷从真正的地理学角度来审视自然空间的变化对人类的巨大影响。“印度板块向亚洲板块俯冲,使得/操场上摆满从混凝土里挖出来的书包/摆得也整齐,那些书包脏了/青藏高原的东缘向东缓慢流动、挤压/那些书包已相互不认识,因为/它们的小主人从此就没有了”。作为巨大灾难的推手,“人盖了一座假房子,把孩子们骗进/门口钉着初二(5)班、小一(3)班牌子的教室里”。原本对于现实生活仅是抽象地理概念的“印度板块”、“亚洲板块”,由于“人”的疏忽和渎职,变成了巨大灾难的缔造者。诗歌的核心直指“人”在地理空间内涵转变中所扮演的决定性角色,而这意味着诗人用其内洽的逻辑对自然景观进行了情态化重构与解读。
戏剧性:空间的交汇与映射
文化景观研究是对自然景观的借用与延伸。《旁白者的独白》(1996)⑦借助“石雕”这一中国广场的常见景观,塑造了某种决定人们现实生活的巨大力量的隐喻。与“石雕” 类似,“木乃伊”也可以指向所有剥夺人们其他注意力的某种重心或压力,它造成了人的异化。“自从一具木乃伊从博物馆消失后/这城里就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了。” 因为“木乃伊”的消失,“我”不得不将注意力从“木乃伊”上转移到其他的事物。而这种转移是通过叙述空间的转移实现的。对其他事物关注度的提升和拓展,使得被“巨大力量”异化的生活回归“正常”。“你的躯体上有一群发疯的人蜷伏着/你躺在大地的边沿……你是夜晚十一点半钟/市郊的一条暗影/你是笼子里的闪电……你的回声从褐色水面传来。”从躯体,到大地的边沿,再到市郊,到笼子,最后升为虚无,成为褐色水面的回声,空间的变化看似没有逻辑,然而,正是通过这种转化,诗人表达了“你”(“木乃伊”)对于人们的影响的淡化。正是因为“木乃伊”所代表的巨大力量的消失,“我”的关注才能自由展开。通过空间转换,诗人赋予了这首诗沉重的历史感,展现了从“异化”到正常的漫长过程。
空间转换必会落脚于空间交汇。剧场也是一个常见的地理空间和人文空间的交汇地,它既是反映真实生活的形而上的戏剧表演地,又是一个有着固定独特文化内涵的地理空间。《戏剧人》(1997)⑧选取了“剧场”这一特殊地理空间作为诗的载体。诗人笔下的“我”是戏剧演员,然而在“剧场”这一特质空间里,他又扮演着观众。借助“剧场”,“台上”和“台下”这两种视角得以自如转换,因此“戏剧人”囊括了戏内演员和戏外观众,这升华了“剧场”本身的社会意义,即任何人都无法脱离这个剧场,人在注视他人的同时亦被注视。“剧场”这一地理空间不仅展现了人类的困窘,对无法实现的生存价值的渴望,更展现了群体差异。耿占春在《诗人的地理学》一文中阐述到群体特性、地理特性以及二者间的相互定义,就像存在着地域之间的中心与边缘的区分行为,揭示了群体之间的不平等关系。⑨“剧场”使得台上和台下的“戏剧人”互为映射,这种双重映射使得它在上演虚幻剧的同时,折射出人类真实的生存状态。“剧场”突破了其固有的文化意义,触发了对“生存状态”的思索。而这一转变,几乎都是通过戏剧人的视觉转换得以流畅实现。从台上到台下,剧场内部的微观空间的转换最后也上升到“漂浮”的空间。而这一虚无空间充满了浪漫色彩的“无形的,闪耀的物质”。这恰是最严厉的自省和拷问,本应存在于形而上精神生活的“闪耀的物质”在现实生活中只能成为无法获取的虚无。借用剧场这一独特的地理空间,整首诗歌呈现出虚幻和真实的双重结构,诗歌的色调从明到暗,继而从暗到明,最后上升到了无限庞大的虚无。而对空间的交汇的淡化处理,也实践了刘洁岷的“非风格化”的创作理念,在直白与明朗的语句中我们可以感到还有一个被暗示中的隐晦不明的语言空间。
在空间拼贴中递进诗意
与小说的叙事不同,诗歌的叙述很多情况下呈现出断裂、跳跃的趋势,空间的变化有时候甚至没有经过时间的提示就自如转换。这种极大的空间跨度性使得诗人的全部经验,对于空间的感知和理解都在诗歌中得到阐释。这种空间拼接,必须放到社会中才能定义。
在《问》(2002)⑩中,“火里”、“山中”、“车祸”现场、“病榻”、“霓虹”闪耀的城市、“战火”纷飞的国家被剪切、拼贴,并流线般展现于一首诗中。在诗歌最后,“……使得我发笑的/后人,对着我(空气)的发问……//你会醒来吗,你/在睡觉吗?就像对着无知小动物那样耳语”,空间的转换最后上升到了以“空气”代表的虚无,恰与诗歌的“死亡”主题一致。
《2008年9月11日 》(2008)⑪是一首9·11事件的纪念之作。虽然此诗并未提及9·11事件,但是通过自然景观被人的强大介入,表达了人们对突如其来的灾难的震惊。“当轻微的胡萝卜烧牛肉/从客厅透过卧室淡淡飘向夜空”,营造出日常的、安逸的生活状态。与此同时,一种由于自然景观遭到冲击性的破坏而造成的巨大恐惧被强烈的感知,“如同在盆地的西北部/土石中突然伸出一根淤青的手指”。破土石而出的手指对于视觉的冲击不亚于世贸被袭时的惨烈景象。“淤青的手指”直观地传递给读者恐怖感觉,尽管“手指”是坚硬的,然而和西北部的坚硬土石相比,又是脆弱的,这呈现了人与自然的力量对比,同时它又象征着遭受重创的人类精神与文化。
小报摊也传递着人们的恐惧,“早点摊前的小报摊/那上面报纸空空如也,全被卖光”。通过 “我身体被捣毁的同时/被另一个被恐惧裹挟了的人代替了”,诗人将人类创伤普遍化,正如同英国玄学派诗人约翰·多恩的布道词所言:“任何人的死都让我受损,因为我与人类息息相关;因此,别去打听钟声为谁鸣响,它为你鸣响。”⑫从飘着胡萝卜烧肉的客厅到西北部盆地,最后到报纸售罄的小报摊,通过三次空间转换和拼贴,诗人以轻的笔触完成了对于恐惧和精神创伤的重的书写。
地理空间在刘洁岷诗作中的表现是多元的,包括空间转换、交汇、映射与拼贴。“非风格化”是一种不断洗刷“风格”与诗歌语言空间的创作手法与策略,“非风格化”的创作理念使得诗歌中的空间转换出人意表、自然内敛,淡化处理则弥合了、“拓出”了沉重的主题。在诗中,自然空间到社会空间的转化借助社会中的人完成,人在空间内涵的变化中起了决定性作用,诗意在物的世界中得以脱颖而出。
① 刘洁岷:《非风格化的〈桥〉》,《星星诗刊》(上半月刊)2003年第10期。
③ 潘泽泉:《空间化:一种新的叙事和理论转向》,《国外社会科学》2007年第4期。
②⑦⑧⑩ 刘洁岷:《刘洁岷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22页,第74页,第67页,第6页。
④ 刘洁岷:《荆楚风物志(组诗)》,《长江文艺》2009年第7期。
⑤ 刘洁岷:《刘洁岷的诗(9首)》,《诗歌月刊》,2009年第9期。
⑥ 刘洁岷:《灾难一课》,《东京文学》2012年第7期。
⑨ 参见耿占春:《诗人的地理学》,《读书》2007 年第5期。
⑪ 刘洁岷:《2008年9月11日》,《东京文学》2012年第7期。
⑫ 约翰·多恩:《丧钟为谁而鸣》,林和生译,新星出版社2009年版,第1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