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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的困境:《花之寺》解读

2013-08-15彭贵昌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510632

名作欣赏 2013年12期
关键词:凌叔华男权赞美

⊙彭贵昌[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632]

《花之寺》刊载于1925年的《现代评论》,凌叔华以其女性特有的细腻柔婉的笔调在此文中向我们讲述了知识女性燕倩在沉寂的婚姻生活中以“仰慕者”的身份给丈夫写信,由此引出“花之寺”之行的幽默故事。凌叔华的文字清逸淡雅,她的小说里风景如画、鸟语花香,但是在这样的秀丽风光之下的幽默,却包含着凌叔华对“五四”启蒙所宣扬的女性解放、婚姻自由等方面的深刻思考。

一、妇女解放与爱情的失衡 作为一位女性作家,凌叔华并没有像“五四”时期的许多作家一样大谈女性解放和思想启蒙,而是看到了这种启蒙之下流动的谎言与暗涌。“五四”关于妇女解放的内容主要包括批判封建礼教、反对包办婚姻、提倡自由恋爱等,鼓励女性像易卜生《玩偶之家》中的娜拉一样勇敢地走出去。“解放”深处的危机被遮蔽了,只有鲁迅的《娜拉走后怎样》《伤逝》和庐隐的《海滨故人》等少数作品反映了这方面的思考和忧虑。《花之寺》也是这些反思作品中的一篇佳作。

“五四”时期的妇女解放思潮,并不是来自于女性自觉萌生的想要改变自身生存现状的要求,而是男性启蒙先驱在西方文明的影响下关注和思考妇女问题,进而尝试用思想启蒙的方式对妇女自上而下进行解放。“五四”时期的妇女解放思潮几乎离不开男性知识分子的倡导,而这种启蒙和解放是不彻底的。

精神契合要求双方都有独立的自我,就像舒婷《致橡树》中所说的两个人必须作为两棵树站在一起,而不是依附和赞美。由一方启蒙,另一方接受,这样结合的爱情,始终不对等。鲁迅的《伤逝》中,涓生和子君的爱情就是由涓生引导的,涓生作为子君的精神导师一步步走进子君的内心,这种爱情失衡了。《花之寺》中表现出的爱情也有这种不平等的特征。

《花之寺》当中,妻子燕倩以一位仰慕者的名义给丈夫幽泉写的信中有以下叙述:

我在两年前只是高墙根下的一根枯瘁小草。……好容易才遇到一个仁慈体物的园丁把我移在满阳光的大地,时时受东风的吹拂,清泉的灌溉。……幽泉先生,你是这小草的园丁,你给它生命,你给它颜色(这也是它的美丽的灵魂)。……我不能不爱你,但我不敢说爱你。我只是爱你。我的爱是不望报酬的爱,酬报不了的爱。①

我们不难察觉这封信完全是以仰望的姿态写的,女性就像是一棵小草一般被男性这个园丁用知识的阳光和雨露灌溉,重新获得生机与活力。在作品中,男性给了女性新生,这不是出于男性的视角以炫耀的姿态道出,而是女性以臣服的口吻说出。虽然这封信是由女主人公假托他人之手写下的,但是结尾处女主人公的一席话恰恰证明了这封信的内容是她自己真实的想法。文章结尾处写道:“……难道我就不配做那个出来赞美大自然和赞美给我美丽灵魂的人吗?”

这一句反问充分表明女主人公是向往着出来赞美大自然和赞美丈夫的,虽然她假托别人之口邀约,但是这封信也正是她内心的写照。心里流露的仰望、倾慕和赞美不得不让人反思,这样不平等的爱情和婚姻,究竟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平等和自由。“五四”提倡的女性解放、婚姻自由,就仅仅是自由的婚姻结合吗?思想和爱情上的不平等,始终是根深蒂固的,“五四”反传统的“男女平等”的观念,只不过是男性话语权建构出来的平等,女性在婚姻之中依然处于劣势。

二、自由恋爱后婚姻的苦闷 婚姻自由、恋爱自由鼓励着“五四”时期许多女性成为出走的娜拉,与爱慕的男性成婚。但是,凌叔华却没有对这种自由结合的婚姻持乐观态度。许多作家的作品遮蔽了新知识青年和新女性实现自由婚姻后所经历的日常生活中的苦闷和矛盾,凌叔华在《花之寺》中则以细腻的笔触为我们揭示了婚后男女的寂寥生活。

在凌叔华的《无聊》一文中,女主人公如璧整日忙于各种生活琐事之中,无法安心完成自己的翻译工作。她在庸碌乏味的婚姻日常生活中感到空虚和无聊,产生了虚无颓废的情绪,由此感叹道“老这样下去,人也要发霉了”。正如《无聊》里的女主人公(知识女性)婚后生活百无聊赖,《花之寺》中的男女主人公也陷入到了这样的状况之中。

《花之寺》一开端就点出诗人幽泉看书时的“有意无心”,生活中的无聊昭然若揭。文章接着描写外面晴朗的天气和秀丽的风光:

廊下挂了一个鸟笼,里头一只白鸽正仰头望着蔚蓝的天空尽力歌唱,好像代表它的主人送迎碧天上来往的白云。西窗前一架紫藤萝开了几穗花浸在阳光里吐出甜醉的芬香;温和的风时时载送这鸟语花香,妆点这艳阳天气。

屋外的晴好天气与处处可见的勃勃生机,本来应该是能让人心情爽朗,可以完成许多有意义的事情的,可是下文写道:

幽泉打了一个呵欠,一举手把书抛了,随着伸一伸腰,仰头枕在藤椅靠背上。他用手搓着眼说道:

“燕倩,你不觉困吗?这样天气难为你还能拿着针做活。”

燕倩抬头望了他一眼,微微笑答:

“谁不觉得困,这样的天气!我方才迷迷糊糊的绣错了一块花瓣,这会子又得拆了重绣。”

文中渲染着两位主人公困乏的神情,这与前文描述的晴好天气、勃勃生机形成强烈对比,幽泉和燕倩的生活中呈现着空虚和乏味。下文又提到燕倩成天忙于应酬,甚至同丈夫相约赏花的时间都没有,爱情的激情和冲动都已销声匿迹。幽泉不禁眼睛有些发潮地感叹道:

“哎呀,真个把人闷死了!难怪我近来一首诗都写不出来呢!”

婚后生活的单调和苦闷在他们夫妻的对话中被呈现出来。从幽泉写诗读诗可以知道他是一位饱读诗书的青年,而从燕倩写的信中也可知她是受过良好新式教育的女性。但是,这两位知识青年的婚后生活却显得如此沉闷,以致燕倩不得不设法和丈夫开一个仰慕者来信和约会的玩笑。妻子这样的做法可以解得婚后生活一时的沉闷,但是长久的生活该怎么打发呢?作者在这方面没有给出答案,但是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作者对这种自由恋爱和婚姻背后深层的思考。

接受了现代文化启蒙的新女性,她们虽然不像旧女性一般被“父”的家庭所束缚,但是却摆脱不了同样是“男权”和“传统”的象征的“夫家”。在婚姻生活中,新旧女性并没有根本的区别,“如果有区别,那只是在于作为接受了现代文化启蒙的新女性的自我意识同并未发生根本变化的家庭角色结构之间的不易觉察的矛盾”②。在婚姻的堡垒里做着刺绣的新女性燕倩,虽然有了一定的自我意识,但是实质上和旧式女性并无差别,并没有获得快乐。

三、女性主体性的消解 《花之寺》之中的燕倩不再像凌叔华《绣枕》等作品中的旧式女性那样在深闺中压抑着生命冲动,只能像绣枕一样任人摆布,被男性主宰。燕倩懂得玩一点小花招——写封“情书”来场秘密的约会,为沉闷的生活带来一些意外和幽默,给沉寂的婚姻涂上一抹亮丽的色彩。在最后她道出了真相的时候,还问道:

“我就不明白你们男人的思想,为什么同外边的女子谈恋爱,就觉得有意思,对自己的夫人讲,就没有意思了?……”

这疑问不仅仅是对幽泉的,更是对男权主义的一种质问,体现了知识女性意识的初步觉醒。但是,“五四”提倡的妇女解放、男女平等真的就实现了吗?

波伏瓦认为两性的区别更多的是由后天的教育形成的,由历史和传统形成的男权话语根深蒂固,男权社会决定着女性依附于男性(父亲和丈夫)的命运,女性要获得真正的独立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凌叔华的作品中,有不少是表现着女性对自身自主权的争取的,同时也无不表现出女性想要取得自主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其中最典型的作品是《酒后》。《浮出历史地表》对《酒后》的分析认为:“采苕的对象并不是子仪,而是在与子仪这一象征性关系中所可能扮演的主体角色。一旦从丈夫手中拿到这一个角色,Kiss就不复有意义了。插入夫妻之间的外来因素是采苕维持、证实自己作为独立个体、作为主体的形式标签,而这一标签指涉的乃是主体性的匮乏。”③这种对主体性的追求,也体现在了《花之寺》当中。

《花之寺》当中的燕倩采取写信约会的方式,将主动权抓在自己手中,将丈夫“戏弄”了一番。燕倩在这个行动之中,看似取得了主体性获得了主权,使丈夫陷于被动。但是仔细分析,我们却可以发现她的主体性的获得并不意味着女性角色的胜利。正如《酒后》当中的采苕的主体性最后是来自于丈夫的宽容和给予,《花之寺》里燕倩的主体性其实也不过是为了男权而服务的。结尾当幽泉笑着说这个约会是一场试探的时候,燕倩的回答恰恰说明了她这一玩笑之举的目的:

幽泉你不要冤枉人吧,这哪是试探?我今天打发你出来纯粹因为让你换换新空气,不用见不愿见的人,听不爱听的话罢了。……难道我就不配做那个出来赞美大自然和赞美给我美丽灵魂的人吗?

燕倩的小把戏不过就是为了博得丈夫的开心,为烦闷的婚姻生活注入新鲜空气。她所向往的,是成为那个赞美自然和美丽灵魂的人。燕倩好不容易得到的主体性,最终也消解在了一切举动都是为男性服务的男权话语之中。此外,她令丈夫注意到了自己,这并不是得益于她自己妻子的身份,而是以虚构的“仰慕者”的身份获得的,这也是她作为妻子的失败。女性并未真正得到独立和自主,获得解放。

《花之寺》反映出新女性燕倩依然以家庭、丈夫为中心的传统思想,也揭示出女性的觉醒只停留在表面的悲剧。同时,作品也揭示了新式婚姻中的男性的不可靠:他们经受不住诱惑,婚姻也并不稳固。凌叔华在这个故事中增添的喜剧因素造成的滑稽效果正是对男性的一种讽刺。幽泉在等候约会的时候,遇到了年老耳聋的看庙老头,他们之间一场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令人捧腹。造成男人哭笑不得的滑稽情节正是凌叔华对不忠的丈夫的一种反讽和戏谑。当男人看到秘密约会的对象是自己妻子之后,还为自己开脱,甚至有些得理不饶人。即使犯错也是理直气壮的,男性的霸权在他的言语中可见一斑。男女之间的不平等,始终根深蒂固。

波伏瓦在代表作《第二性》中说道:“解放只能是集体的解放,它首先要求完成女性状况的经济演变。”④在没有得到经济地位的时候,妇女的“独立”和“解放”就无从谈起,婚姻关系使她们从属于男人。《花之寺》,以其短短的篇幅,向我们透露着丰富的信息:“五四”所宣扬的启蒙和解放没有实现,婚姻生活是苦闷的,爱情是不平等的,女性依然是男性的附庸,男性依旧把持着霸权。“五四”高扬的旗帜,在这样一篇文章中被悄声地消解了。凌叔华以《花之寺》清丽中带着幽默的文字告诉我们:启蒙走入了困境,女性并未解放!

① 本文所引凌叔华作品文本均出自凌叔华:《酒后》,京华出版社2005年7月第1版。

② 刘思谦:《“娜拉”言说》,河南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39页。

③ 戴锦华、孟悦:《浮出历史地表》,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92页。

④ (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4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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