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缺失的迷茫:小说《小城畸人》的世俗化分析
2013-08-15严莉莉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苏州215006
⊙严莉莉[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 江苏 苏州 215006]
《小城畸人》是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1876—1941)的代表作,由二十五个具有内在联系的故事共同记叙社会转型时期的“畸人”的孤独和异化。安德森被誉为“美国的弗洛伊德”①,他将创造视线由外部客观世界转向内部的精神世界。②在《小城畸人》中对宗教衰落的写照与宗教信仰的变化给人们内心带来的影响是安德森对人们精神世界关注的重要方面。世俗化进程是否存在一直颇受争议,进入新世纪以来学者对世俗化不断反思,研究也趋于多样化,查尔斯·泰勒便是其中一位。
本文根据泰勒对世俗化的重新界定,在世俗语境中考察《小城畸人》中畸人的精神状态,揭示书中人物更为广阔的精神世界,发掘安德森的宗教观以及对现代人生存状态的反思。
一、小城居民与外界环境的关系
1.自然环境中的小城居民 自然可任由人们利用与征服,是人类中心主义的观点。近年来许多学者重新审视基督教中的生态观,认为人类中心主义的理念并不为基督教义所推崇,自然规律在《圣经》中就是上帝的诫命和意志。③随着社会生产方式的变化,《小城畸人》中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与自然和谐相处到对自然的无情掠夺,小城居民面对自然敬仰态度逐渐衰落,是世俗化的重要表现。
《虔诚》中的主人公杰西·本特利,常常被认为是基督教的狂热信徒,然而对于土地这份上帝的馈赠却肆意利用,对上帝发狂似的追随越发表现出世俗化的物欲才是支配他“畸形”行为的动因。在本特利一家搬到温斯堡之前,这里森林繁密,布满了折断的木头和低矮的树丛。④之后他们开始砍伐树木等开垦新土地的英勇劳作。杰西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这片土地之后,杰西·本特利没有对土地表现任何谦卑,反而被一种既恐惧又贪婪的力量支配,他认为他是上帝真正的仆人,他所途经的这一整片土地都应为他所有。正如安德森指出的那样:“这是一种贪欲,他妄图用比耕种土地更快的方式来赚钱。”事实上,土地与自然对杰西而言并无神圣感可言,这样一种信仰在他心中逐渐淡化,对物质的贪婪超越了对上帝的忠诚。
2.社会环境中的小城居民 “畸人们”面临着由旧的手工业社会向现代机器社会的的时代变迁。社会转型时期物质生产方式和人们的内心状态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是安德森关注的焦点。旧的精神支柱以及传统价值观念的崩塌导致了人们内心的危机与异化,而世俗的社会环境既反映出了这种变化也影响着人们的内心状态。
在《世俗时代》一书中,泰勒指出世俗化存在于公共空间(public spaces),即没有宗教的世俗空间。例如人们不再信仰上帝,不再去教堂。小城温斯堡的宗教环境也经历了巨大的变化。从《虔诚》中关于本特利所处时代的怀旧描写便可看出,那时“(人们)信仰上帝,相信上帝能够主宰他们的生活。每周日他们聚集在小小的新教教堂里聆听上帝的真言。教堂是社会和精神生活的中心。上帝的形象在人们心中无比高大”⑤。然而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人们忘记了上帝只在乎道德标准,想要拥有权力的欲望代替了为他人服务的想法,人类一窝蜂的攫取权力完全将美抛之脑后……”⑥总之,认为在社会生活中,人们仍可像在旧时代一样,用不竭的力量来建造寺庙杀戮异教徒已成为杰西·本特利与世俗化社会环境不相符合的空洞幻想。
二、小城居民与上帝的关系
1.上帝在哪儿——世俗世界中的疑虑 生活在世俗环境中,人们不禁会问——上帝在哪儿?由于理性使人们得以从虚幻和直觉以及恐惧和胆怯中解放出来,人们不免开始在困顿和疑虑中反思自己的信仰。莫尔特曼认为上帝在哪儿这个问题包含了三个层面的问题:上帝怎样解释世间的灾祸;那个与我们同甘共苦的上帝在何处;人类的未来是否值得我们为之而活。⑦
小城居民也同样面临这些疑问,即便是杰西·本特利这个最忠实的信徒。贪婪只是杰西·本特利复杂心理的浅层表现,要想更好地理解杰西·本特利还需要探究致使他恐惧的深层原因。⑧宗教衰落给他带来的心理冲击是他恐惧的重要原因。有时他困惑极了,他思虑着上帝是否已将这个世界遗弃了。他整日为这个问题所困扰,他祈祷着上帝能够在风中或云层里现身。有时他猛地站起来,呼喊着上帝,在黑夜里奔跑。有时他坐在路边的一根木头上和上帝说起话来。他向上帝祈祷希望上帝认同他一生的艰辛付出。对于生活的困苦的疑惑,对上帝踪迹的追问,对生活意义的反思,不仅给杰西·本特利带来恐惧,也是世俗语境中人们不可避免的困惑。
2.我为什么而活着——世俗世界的精神寄托 世俗世界中的信仰有了新的形式,这种信仰包涵对道德和精神的追问。生活在世俗世界并不意味着人们失去了信仰和精神寄托。尽管人们还会祈祷,但这种祈祷已成为一种徒有形式的“宗教大衣”,个人意志超越了虔诚成为了祷告的核心。在《母亲》中,母亲伊丽莎白过着沉闷的生活,儿子乔治·威拉德变成了她在世俗环境中的精神寄托。她希望儿子走出小城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人。她常常这样向上帝祈祷:“现在我恳求上帝给我这个特权。我要求这个特权。我情愿为这个特权偿付代价,上帝不妨用他的拳头打我。我心甘情愿承受任何可能遭到的打击,只要允许我的孩子为我们两个人有所表现。”⑨伊丽莎白·威拉德日复一日重复着她的祷告,坚定而带有些威胁上帝的意味。
三、小城居民之间的关系
1.小城居民与乔治·威拉德的关系 《小城畸人》中充斥着人与人之间的交流障碍,在世俗语境中,这种障碍是由于人们处于不同精神状态的结果。世俗世界中的人们不论是否信教,都有着不同层级的精神状态。泰勒将其分为三种状态:充实、中间状态、迷失或放逐。⑩人们在充实状态会觉得生活更加丰富、深刻、有意义、令人向往。在迷失或放逐状态,人们会感到抑郁、厌倦,不知道充实在何处,也不再相信有这种状态。而中间状态则既否定空虚放逐的状态,又没有达到充实的状态。
在《小城畸人》中,乔治·威拉德是一个中心人物,他几乎出现在每个故事里并与每个畸人都打过交道。弗兰克维茨(Andrea K.Frankwitz)认为:“乔治·威拉德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些畸人。”⑪在世俗语境中,这种有限的理解可从泰勒对人的三种状态的观点来加以阐释。乔治·威拉德是《温斯堡鹰报》的记者,选择记述不同的故事来记录人们的生活,然而乔治·威拉德对人们的理解是有限的。本文认为这种有限的理解是因为世俗世界中的人们有着不同的精神状态。
乔治·威拉德与畸人们有着交流障碍。在《异想天开的人》中,乔·韦林目光闪烁,食指颤抖着对乔治说:“虽然我没什么可指责你的,但我本可以拥有你的职位。我可以兼职。我会到处奔跑,采访到你永远看不到的事情。”⑫乔·韦林的愿望和事业心是他的精神寄托,代表着他生存的精神状态。然而乔治·威拉德对此理解是有限的。在世俗语境中由于处于不同的精神状态中,两位谈话者无法在同一层面进行亲密交谈。
2.小城中的男女关系 在安德森的其他作品中同样有对世俗化中人们对爱与温暖向往的关注。在他的小说《超越欲望》(Beyond Desire)(构思时曾取名《没有上帝》)中尼奥·布拉德利(Neil Bradley)说现在宗教是件越穿越单薄的旧大衣,颜色也脱落了。人们仍旧穿着这件旧大衣,但它已不再保暖。⑬他认为人们需要温暖,需要浪漫,尤其是浪漫的感觉。在世俗语境中,《小城畸人》中的男女爱恋是世俗环境中无法依靠宗教来得到温暖的人们对爱与安全感的追求。
在《成年》中,乔治·威拉德的想法与进取心渐渐走向成熟,但也为世事而伤感。在集会的人群中他感到十分孤独。他渴望浪漫和温暖。他想接近一个人,他更希望这个人是个女子。除了得到温暖和爱,他也渴望从恋爱中找到自我获得成长的安全感。一个夏天的夜晚,乔治与海伦外出散步,他希望在海伦眼中他能成为一个高大而重要的人。乔治在世俗世界中寻找爱与温暖,并以此为精神支持踏上成长之路。
四、世俗化进程的结构隐喻
世俗化的过程与现代人在世俗世界中面对的矛盾能够从书中的结构隐喻中表现出来。作为一个重要的文学术语,结构可以通过一系列写作技巧如象征、重复以及视角等将文本变成有机统一的整体。结构本身也可作为一种隐喻。在现代小说中,隐喻已不再局限于内容和主题,它也可以是艺术形式。⑭
《小城畸人》由二十五个具有内在联系的故事组成,安德森将这种形式称为“一种新的松散体”(a new looseness)。这种内在一致性在结构上也暗含了对世俗时代的隐喻。从“上帝”一词在《小城畸人》中出现的频率,能够勾画出的世俗化进程的轨迹。在开篇的几个故事里“上帝”一词频繁出现,尤其是在《虔诚》四部曲中出现了四十九次之多;在中间的一些故事里“上帝”一词再次出现在《坦迪》《上帝的力量》和《教师》中,表现出了现代人对宗教的犹豫怀疑与依赖。在最后的几个故事里,“上帝”一词很少出现,只在“死亡”中出现了四次,喻示着人们对过去信仰的反思,喻示了世俗化的进程与信仰变化对人们内心信仰带来的波动。
综上所述,社会转型时期的小城居民,在与环境的关系中、与上帝的关系以及小城居民人际关系中,经历了对宗教信仰的背离——犹豫——反思的世俗化过程,表现尼采宣布现代社会“上帝死了”所蕴含的现代人的“信仰”变化。
安德森对宗教衰落有双重看法。一方面他不赞同保守的加尔文教。他喜欢更加自由而世俗化的欧洲。一次在去欧洲之前,他表现出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美国中部压抑氛围的情感。他热爱书中的人物,并为宗教给他们带来的孤立与不快而感到沮丧。然而他更加关注的是世俗化的影响。现代人正如书中的人物一样也许需要宗教信仰来缓解他们的精神危机。他说:“我们应该有信仰和宗教。我认为我们的问题在于信仰和宗教的缺失。”⑮对宗教信仰的背离——犹豫——反思成为贯穿于小说中的一条世俗化线索。
① 张强:《安德森综论》,《外国文学研究》2003年第1期。
② 杨金才:《美国社会转型时期的两位旗手:舍伍德·安德森与威拉·凯瑟》,《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0年第1期。
③ 杨士虎,王小博:《《圣经》中的生态观》,《西北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2期。
④⑤⑥⑨⑫ Anderson,Sherwood.Winesburg,Ohio.United States:New American Library,2005.
⑦ [德]莫尔特曼:《世俗中的上帝》,曾念粤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⑧ Dewey,Joseph.“No God in the Sky and No God in Myself:'Godliness'and Anderson's Winesburg.”Modern Fiction Studies 35.2(Summer 1989),p251-259.
⑩ Taylor,Charles.A Secular Age.Massachusetts: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
⑪ Frankwitz,Andrea K.“Sherwood Anderson's Use of Biblical Typology in Winesburg,Ohio:A Treatise on the Waning of Puritanism.”Literature and Belief 23.1(2003):p97-111.
⑬⑮ Idema,Henry.Freud,Religion,and the Roaring Twenties:A Psychoanalytic Theory of Secularization in the Novels of Anderson, Hemingway, and Fitzgerald.United States:Rowman& Publishers,1990.
⑭ 李凤亮:《思想与音乐的交响——米兰·昆德拉小说的结构隐喻》,《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