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满月?:凌叔华小说《他俩的一日》解读
2013-08-15常州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江苏常州213002
⊙崔 涛[常州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 江苏 常州 213002]
几千年来,女性一直都在追寻真正的爱情,但真正的爱情到底是什么?尼采在他的语录集《快乐的知识》中曾说:“女人的爱情观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彻底的灵与肉的奉献,毫无保留,毫无顾忌,甚至一想到奉献如若带上附加条件就感到羞愧、惶然。”在女性的心目中,真正的爱情不仅仅是肉体的贴近,而是男性与女性能够站在同一个高度去达成精神的契合、心灵与心灵的互相慰藉。在“五四”这一精神“弑父”的时代,女性的情感需求得到认可,幻想在拒绝包办婚姻、争得婚恋自由后幸福就能来敲门,但现实境况却是当新女性们真正走进婚姻的围城,走进以爱为基础建构的家时,却发现幸福生活并不能就此终生靠定。如何在漫长的家庭生活中保持原有的浪漫与激情?又该如何处理变得日趋淡漠的夫妻关系呢?凌叔华,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代真正具有主体人格意识的现代女作家,仰仗一种深沉的责任感担负起思索与探寻女性解放道路的重任,以女性立场和女性体验的敏锐视角,借助笔下的新女性形象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有益的探索,为我们真实地记录和反映了那个时代知识女性始终充满着矛盾的追求,同时注重对女性内在世界的表现,挖掘女性深层的心理感知,深刻思考了夫妻间应如何永葆婚姻生活的丰润,以便真爱永存。《他俩的一日》就是其中的代表作。
该篇小说采用了谈话式的叙事方式,以晨起、游湖、赏月三个生活片段抒写和表达了五四新女性对于理想爱情的执著追求,显现了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但这些新女性在追寻爱情与婚姻的道路上依旧充满着困惑、无奈与两难,依旧面临着对于夫妻关系的经营与调试,就如同这篇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筱和。
一、晨起的眷恋与无奈
小说描写的筱和与棣生是一对新式小夫妻。从开篇早晨起床的一段对话中,我们可以了解到他俩的“这一日”是二人分别了一年之后的相聚。俩人之间甜言蜜语,互诉衷肠,而对于分开的这一年过得马马虎虎的生活却是无可奈何。
棣生——一个被筱和称呼为“小懒鬼”“孩子”“小滑头”的大男人、大丈夫,早上找尽各种理由不愿意起床。当筱和随身坐在床边,要同他穿衣服时,棣生又把头枕到筱和的膝上接着睡。“我不依”“偏不”“看你怎么样”……这就是最真实的棣生,有些懒惰,有些孩子气。他在筱和替他穿好了衣服后,趁机“歪过头吻她的腮”,并在筱和梳头的时候也和她打情骂俏。从二人的嬉闹中,可以看出棣生喜欢着筱和,依赖着筱和。在筱和面前,他始终展现的是他最真实的自己。可想而知,在没有筱和的这一年里,他过得是何等孤单寂寞。
筱和——一个被棣生称呼为“小妈妈”的贤惠勤快、聪明伶俐的新女性,清早起来就替棣生拿衣服,替他穿袜子、换汗衫,“瞧,我才不在跟前一年,那一件汗衫都甩掉纽袢,你这孩子,也不知道怎样穿来的”,尽显了一个做妻子的本分和体贴。筱和还是个一心一意的专情女子。当丈夫调侃说她“为了两个酥饼就不要陪他睡觉,若是为了更好吃的东西,说不定就……”时,筱和顿时就“气得把梳子轻轻敲他脑壳一下”。筱和是真的生气,她气丈夫对她的不信任。即使丈夫说话的口气是在开玩笑,但是她都不允许他有这种思想,不允许丈夫轻视她。虽然筱和生气了,但也只是轻轻地敲了棣生脑壳一下。“轻轻”“一下”点明了筱和依旧爱着丈夫,打也不舍得真打。
棣生对筱和离开的这一年里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也特别怜惜。在同筱和并着头照妆台的镜子时,心疼地说筱和比以前瘦了,嗔问她有无定时吃鱼肝油和牛肉汁。而筱和却说:“你不在跟前,谁耐烦吃它,吃多少都是没用。”说这些话的时候,筱和的眼圈有些潮湿,为了避免棣生看到她的感情外露,还脱身跑到外间屋去,转移话题,说起了天气问题。
虽然筱和从始至终都没有明说自己对棣生的感情,但从筱和的表情、说话的态度中都可窥探出筱和对棣生是深爱的,爱到说不出口的那种深爱,甚至比棣生爱得更强烈。
棣生与筱和彼此互相眷恋,互相依赖,却不能时时刻刻相守,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这是棣生的无奈,更是筱和的无奈。
他们为什么不能相守?是有着什么样的障碍阻隔在俩人之间?这些都吸引着读者继续往下看。
二、游湖的欣怡与两难
在临湖的一片密密松荫的大石头上,筱和半倚半卧着,那么悠然自得。棣生寻了过来,并装出怪声音来逗筱和。筱和假装嗔怒。棣生就说“女人有了人想调戏她才好呢,若是个丑怪的谁也不调戏她”。言外之意是指筱和在他眼中很漂亮,所以他才想调戏。棣生还说自己为了找筱和前山后山地不知跑了多少道路。一时间看不见筱和,他心里就焦急起来。还生气:“现在这些青年男子好像除了政治同恋爱以外,世界上没有值得他们想弄的事了。昨天那三个人是怎样看你来的!”别的男青年多看了几眼筱和,他也吃醋。他甚至不允许筱和自己贬低自己,在他心中,筱和与别的女人是那么的不一样。
可当棣生看见几双海燕低低地飞来飞去时,便不由得羡慕起它们来,“你看连鸟都是一双双的”“他们到一对一对的天天伴着”,忍不住感叹“真是人而不如鸟了”。言外之意是多么希望筱和也能与他整日双宿双飞。
其实筱和又何尝不想跟棣生出双入对,表面上是棣生依赖着筱和,而实际上,筱和对棣生有着连自己都想象不到的依恋感。只不过棣生更多的是生活方面的依赖,而她则更需要的是心灵的依靠:“明天这时候我又是一个人孤伶伶的上道了。这一次不知还得过多少时才相见。”紧接着凌叔华又连用“微颤”“可怜”“凄寂”这样凄冷的词语来形容离开棣生的筱和有多么形单影只。棣生也直感到疑惑:“和,你这样人世上真是少见,说你偏重理智,你的感情却非常强烈,说你偏重感情吧,你又有时过重理智。”棣生的本意就是想问:明明你是那么热烈地依恋着我,可为什么还要冷酷地选择与我分开来?还是来同我一起住吧!
但筱和只是凝视着湖面,沉默不语。看得出来,她的内心在挣扎,她的思想也正在做着剧烈的斗争。
当棣生心疼地说筱和在家里没有人做伴,身子一天比一天单薄时,筱和忍不住向棣生诉说着自己这一年的艰辛:“我实在不能再过那枯燥的生活。这一年过的不知算什么生活:什么事也不愿意做,做也做不出好的来,心里没有平静过一刻,饮食没味儿,逛地方提不起兴儿,夜里不想睡觉,早上不想起来,这真是行尸走肉的生活。”从这番话中可觉察出面对选择,筱和的心有所动摇。棣生也想出话逗她开心,说筱和写给他的一箱子信可以裱一本大册页留给儿子孙子看,这也从侧面表现出筱和是多么的思念棣生。
天色渐晚,这一对伴侣缓缓走在湖堤上。夕阳、天、湖水、远山、晚霞、海燕合成了一幅欣怡的图画,令人艳羡暇思。
看到如此的美景,还有棣生陪伴在身边,筱和抑制不住说出内心的愿望:“棣生,我不要回去了。”棣生一开始没有听明白,“你也该歇歇了,怎么不回去?”
“我不要回去了”,筱和不是想说我不要回家了,而是想说我不要回娘家了,我想和你在一起!这是筱和内心真正的呼唤。筱和想要与爱人拥有一个完美无缺的爱情,想搬回来和棣生一起住。
但很快她又“惘惘的,摇了摇头”,这说明筱和又动摇了,她的内心依旧在挣扎:究竟是搬回来还是不搬回来?
棣生忽然明白了筱和的意思,知道了她的两难,但他也知道自己有希望了,那就是筱和对她要回去和母亲居住的决定在动摇。棣生下意识微笑着搀着筱和往回走。
但筱和不仅仅是个有着浓烈情愫的感性女子,她还是个细致敏感、聪颖冷静的女子。她最终的抉择究竟是什么?事情究竟是否还有转机?随着接下去的阅读,我们也越能明白筱和的执迷,以及她内心的纠结和困惑。凌叔华的小说就像一幅卷起小心翼翼珍藏的水墨图,需要你将那宣纸慢慢地铺展开来,细细地研究,深深地品味,才能明白其中深刻的意义与韵味。
三、赏月的温情与抉择
卧房里,筱和与棣生对坐望月,温情脉脉,又是那么自然地探讨起月亮的圆与缺。
棣生喜欢满月,而筱和却喜欢缺月。
“我们不是因为一年多分离的缺陷,就不会有这样美满可爱的今天。”筱和最终说出了自己和母亲同住的原因。原来以前俩人天天住在一起的时候,棣生吃了饭就抱着书看,筱和想同他谈谈闲话都没有工夫,落得筱和独自一人黯然神伤。而棣生却认为他俩在一起的时候他是了解筱和的,俩人不需要沟通就能够心有灵犀一点通。但只有筱和自己知道:棣生并未注意到她的存在!因为天天见面,棣生就不懂得欣赏自己,并不知道要去了解她的苦痛、她的无聊、她的寂寞。至少当她觉得被冷落、暗自伤心的时候,棣生却依旧毫不知情,丝毫没有觉察到她的难过。这种虽然天天都能在一起,却不被关爱、不被留心、不被记挂、没有独立自我、失去存在意义的孤寂生活让筱和害怕了。身体的距离是近了,可心灵的距离却是那么远。正如一首网络诗中所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而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女人的最大幸福,莫过于被爱人承认是他本人的一部分,只有她在爱也在被爱,并且为他的爱人所必需时,她就觉得自己生存的正当性得到了证实,她就觉得是那样平静和温馨。偏偏最亲密的距离却不能成为最温暖的距离,逼得筱和只能选择一年见一次面,放弃满月般的生活,选择缺月的生活,为的是让棣生重视自己。
“爱而不见是苦事,别再胡思乱想什么缺陷生出美满的话了。我所知道的离别就是生活的缺陷,相聚才是美满。”棣生又开始苦苦地劝说筱和,而且一直说想要有个孩子。文章中共提到过三次,第一次是早上起来,棣生劝筱和:“我想,顶好你生个孩子,不但不淘神,还要养神,看着多开心呵!”第二次是在湖边谈话:“子女是恋爱结的果子”,“只开花不结果子的树,终究是一种遗憾。”第三次是筱和说“顶好生个孩子”已经成为了棣生的口头禅。也许棣生认为有了孩子,就可以捆绑住筱和,不让她再离开自己。
筱和并不是不向往那满月般的生活,她多么希望每一天都能像今天一般度过。在丈夫眼中,世界上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是女王,她能掌控他所有的时间;她被依赖着,被蹭着撒娇;见不到她的时候棣生会焦急地四处寻找她;会不断地想要调戏她;事事都想顺着她的心,把她捧在手心里……这是她向往的热烈完美的爱情,而如果真如棣生所说的,她搬回来住,她又能肯定,棣生断然不会再像今天这般珍惜与她相处的时间。
因此即使一年都过着食不知味、行尸走肉的枯燥生活,筱和还是决意要选择那种生活。切身的体会让筱和深深地明白,夫妻之间最初的那种浓烈爱情和浪漫生活,会随着每日的亲近与熟悉而变得平淡倦怠,因此筱和不断地在从对棣生深深的依赖中找寻独立的自己,她需要在这个岌岌可危的婚姻关系中找到一条出路。她最终找到的方式就是拉远彼此的身体距离。筱和选择远离棣生,让他去思念她,让他从心里真正看重她。她深信唯有通过一年只能相见一次的方式,唯有经过一年相思的痛苦,才能保有丈夫对自己加倍的疼爱,才能体会到这一天相聚的甜蜜。遥远的空间距离成了爱情可以仰仗的保鲜剂,虽然在这个过程中,筱和也很无奈,很遗憾,内心也挣扎过,但最终她还是选择了用离居这种方式来调试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企盼以身体的分离来达到与丈夫的精神契合。
《他俩的一日》这篇小说给所有的女性出了一个大难题:两个人相爱,是天天厮守在一起好,还是每隔一段时间相聚好?是选择缺月的生活,还是选择满月的生活?
天天耳鬓厮磨必然会导致厌烦,而距离太远又要饱受相思的煎熬。退一步?进一步?谁也无法给出一个真正圆满的答案。所有婚姻中的男女都在摸索那个适当的距离,并不断地去调试,只有俩人保持住那距离,才能衍生出美,就如同筱和的那句话:“天地之间的事惟其有了缺陷才觉出有意思。”筱和用爱的理性认知克制了日日厮守的欲望,希望以离居的缺憾来保持情感的新鲜和热度。这种对于爱情生活的调试,虽然少了一些贴近大时代的勇敢无畏,但是调试并不等于妥协,毕竟只有耐得住时间销蚀的生存方式才是真正的王道。当历史的狂风骤雨平定之后,当时代的激情浪波落潮之后,凌叔华这种更贴近现实结构中女性生存位置的生活观念就显示出了一种恒久的魅力和价值。
[1](德)弗里德里希·尼采.快乐的知识[M].黄明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213.
[2]凌叔华.凌叔华文存(上、下)[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8.
[3]刘慧英.走出男权传统的樊篱——文学中男权意识的批判[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1996.
[4]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5]周海波,孙婧.寻找失去的天空——中国现代女性文学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