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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构女性自我:华美女作家小说中的母女关系

2013-08-15浙江育英职业技术学院杭州310018

名作欣赏 2013年12期
关键词:黄玉母女女儿

⊙谢 燕[浙江育英职业技术学院, 杭州 310018]

人类自从迈入男权文化时代,就处在强大的阳刚菲勒斯审美机制的垄断之下,女性失语,其历史无从展现。为了冲出“无名”状态,女性作家选择了写自己,“通过写她自己,妇女将返回到自己的身体,这身体曾经被从她身上收缴去……成了她被压制的原因和场所。身体被压制的同时,呼吸和言论也就被压制了。”①写作“这一行为将不但‘实现’妇女解除对其性特征和女性存在的抑制关系,从而使她得以接近其原本力量;这行为还将归还她的能力与资格、她的欢乐、她的喉舌……写作将使她挣脱超自我结构”②,从而回归到她本真的存在和自我。埃莱娜·西苏还认为:“女性文本应该彰显女性写作同母亲之间的紧密关系,这些女性文本应该强调‘声音’(voice),而非‘目光’(look),母亲的声音、她的乳房、奶水,永远环绕在她和她的读者周围。”由此可见西苏的“女性写作”的颠覆性意义:通过“女性谱系”的写作,回归到伊利格瑞、乔多罗所说的与母亲合二为一的“前俄狄浦斯”阶段般的联系,回到未经父权制文化扭曲的原初的女性自我。

一、母女矛盾与冲突——两个世界间失落的自我

华裔美国女性文学中母女关系反映了面临多重压迫的华裔女性的生存困境。作为少数族裔女性,她们既受主流社会以男性为中心的价值体系的压制又受族群内部传统对女性的束缚,同时,她们还受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的压迫。性别、种族与文化等方面的因素是母女之间的矛盾和冲突的主要原因。在父权压制和种族主义俯视下,华裔美国女性的自我陷入了迷途。

《华女阿五》这部自传体小说中,中国文化中严格的家庭等级制、要求绝对服从、漠视个人和自我以及重男轻女、男尊女卑的观念使人物与父母发生了冲突。黄玉雪明显感觉到由于生为女人,自己和妹妹在父母眼里相对于弟弟来说微不足道。父母支持她争取免交大学学费,但当她向父母寻求经济资助时,他们明确地说在财力有限的情况下钱只供儿子读书用。黄玉雪愤怒地反驳道:“生为女孩非我所愿,作为女孩,我也许不想仅仅为养儿育女而结婚!也许我的权利不止是养儿育女!我既是女性,也是一个人!难道中国人认为女人就没有感情和思想么?”③黄玉雪知道自己的存在和大部分思想都来自于中国的祖先和传统,但是她不敢相信这一背景会阻碍自己发展。为此,她困惑、不解,觉得身陷囹圄。

《女勇士》里也有多处关于性别歧视的描写,故事叙事者的父母经常说,“洪水里捞宝,小心别捞上个女仔”。其他邻居也说:“养女等于白填,宁养呆鹅不养女仔。”周围华人对女子的极度歧视使小女孩很想变成一个女勇士。为了证明女人的胳膊肘并非往外拐,她再也不拿A了,也不打算嫁人。她宁愿去伐木也不愿做家务劳动,坚决不做饭,不得不洗碗的时候,就打碎它一两个。“坏丫头。”母亲冲我大声吼。有时候听了这句话,小女孩不会哭,反倒会幸灾乐祸。坏丫头不是跟男孩子相差咫尺了吗?为了避免成为华人口中赔钱的女儿,证明自己的价值,她很想成为“男孩”,甚至刻意在外形上向男性靠拢:她希望自己的脖子像男性那样粗壮,牙齿又大又黄又结实,她还希望将来从事男人的工作——伐木。其否认女性气质,效仿男性的种种行为其实是“内化”了男性优越性,是一个不健全的人,是性别主体的迷失。波伏娃认为:“(女人)不承认她的性别也同样是一种不健全。男人是有性征的人,女人只有也是一个有性征的人,才能够成为一个健全的、和男性平等的人。否认她的女性气质就等于部分否认她的人性。”④

除了性别主体的迷失外,女主人公的族裔、文化主体性也迷失了。她很想成为地道的“美国女性”,认为母亲所代表的是令人费解、令人反感的中国文化,是她想逃离的一切中国特征,这样就产生了母女日常生活冲突。这些矛盾和冲突给母亲和女儿都造成了无法愈合的创伤。这些冲突实际上也是在种族主义和性别主义的双重压制下殖民内置的反应形式。母亲为了让女儿能流利地讲任何一种语言,割掉了小女孩的舌系带,在东方主义的语境下看起来,这是“失声”,是母亲专制的表现,象征着母亲要削弱女儿的权利,使倔强的女儿成为一个听话、顺从的典型的东方女性。汤亭亭还在小说中大声抱怨:“即使到现在,中国仍然用双层的缠脚布裹着我的双脚。”这时,她已经将自己当成了美国文化的主体,从主体的立场看待“他者”。这种谴责显然是从“预设的立场”(霍尔语)出发的,是强势文化“主体”对弱势文化的偏见。

在双重文化宰制下,除女儿外,母亲的自我也失落了。勇兰在国内时,是一个热情洋溢、乐于助人的相当独立的中国新女性,到了美国后,每天要在自己家开的洗衣店工作十几个小时,还要与无时无处不在的“白鬼”打交道,身心疲惫。文化位移后的经历将她从一个打“鬼”英雄变成了一个深受“鬼”之害的人,从一个有点地位、怀有精神寄托的理想的人变成了一个自我价值、自尊心、社会地位都跌倒谷底的人。她对女儿感慨说女儿不会明白自己来到美国后有多么失落。渐渐地,她变成了一个迷失自我的人。

《女勇士》里虽然母亲代表的中国文化在女儿的文化视阈中是“他者”,其中的母女关系还是相辅相成的,而《喜福会》中的母女关系则更多地表现为对抗关系,母女间的矛盾和冲突也更为激烈。经历过旧中国战乱及封建父权制带来的灾难的母亲们,舍弃一切后来到了美国,她们希望在这片新天地里开创新的生活,并且由于自己经历的精神伤痛,她们对女儿期望很高,要将她打磨成一只真正的天鹅,比自己所能期待的还要好上一百倍的高贵漂亮的天鹅。妈妈将一切未遂的心愿、希望,都寄托在美国这片土地上。她们希望能使自己的孩子享受到自己没有得到的东西,希望通过孩子来弥补自己生活的缺憾。因为“她爱我们,因为我们是她身体和心灵的一部分,是她的自我的延伸。在我们身上,寄托着她对人生的期望”⑤。来自中国传统社会的母亲以自己的方式培育女儿,可由于期望太高,给女儿带来了过分的压力,激起了她们的反抗心理。吴精美公然对一心想要自己学会弹钢琴的母亲说“我成不了你希望的那样的女儿。”“我希望不做你的女儿,你也不是我的母亲。”薇弗莱·龚在母亲老拿她炫耀时终于反抗道:“为什么你非要拿我出风头?如果你自己想出风头,那么你为啥不学下棋呢?”她们故意让母亲失望,最终没有成为母亲期望的人。南希·弗莱迪认为反抗意味着脱离,意味着独立。女儿们反抗的不仅是母亲,还有母亲背后的父权权威,她们不想成为自己不喜欢的样子,希望通过反抗来追寻自我。此外,“由于母亲在女儿的心目中象征着中国和中国的文化,她们便被确认为依附于她们主体之上的‘卑劣’成分,需要摈弃”⑥。吴精美的不学钢琴、薇弗莱没有续写棋坛神童的故事,目的是摈弃中国母亲所代表的一切。一般情况下,女儿认为美国式的见解,更合己意。但后来,女儿发现美国的见解也有很大的缺陷。身处两种文化间际夹缝中的女儿,觉得“晕头转向”、左右为难,主体性的建构就此遇到了巨大的困惑。

二、母女认同——文化间际下的自我认同

伴随着与生俱来的固恋与依赖,“母亲的女儿”在逃离的漫漫长路中毅然决然而又矛盾重重。女儿们在与自己的性别命运的长期抗争中,在传统角色与个人独立身份的矛盾挣扎中感到了深深的疲倦。疲倦的女儿或“幡然悔悟”认同了母亲,或迫于性别、血缘与命运的压力完成了认同。

对于身处两个文化世界的美国华裔女性来说,她们的自我认同之路艰难。不仅要冲出父权制社会的压制,还要处理好夹在两种文化之下的定位,而且,她们的认同还涉及到文化认同问题。

《华女阿五》中的阿五在首次受到从白人世界接触到的价值观念和来自于父母的儒家价值观念冲突的时候,对生活迷惑不解。社会学老师说的话使她开始质疑父母用中国的标准教育身处美国的儿女的观念,她认为自己除了是个华人的女儿之外,还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也有权利。阿五向往美国的生活模式:“在那里,孩子的意见受到尊重;父母考虑谁是谁非,而不是考虑该尊敬谁;……全家人真正关心的是一起玩得开心,一起出去玩;家庭纠纷或者孩子的纪律也许通过打骂来解决,但也通过解释来解决;丈夫把工资交给妻子去付帐;最重要的是,每个成员,甚至连那条狗,都有在自然宽松的氛围中表达个性的不可剥夺的权利——其实,这正是人们梦寐以求的生活。”⑦她希望摆脱华人家庭和华人社会的种种禁锢,努力追寻自我。她知道自己无法放弃中国的思想和行为的核心,而且她也很快发现外国的哲学思想也有不足之处。她清楚地意识到,要在美国主流文化中建立自我,她得努力在两种文化的拉力之间保持平衡,采取中庸之道。思考使她变得独立、自信、明智。通过努力,她获得了加利福尼亚专科学校最优秀的女生的奖励,在毕业典礼上发言也很成功。这终于让妈妈和爸爸自决裂以来首次接受了她。在认识自我的道路上,她进入了米尔斯学院并顺利毕业;获得主持自由号舰下水仪式的特权。黄玉雪一直努力在美国主流文化中寻求独立自我的建立,但作为一名少数族裔女性,必然会受制于白人对华人的种族歧视。上小学时,白人男孩理查德骂她“中国鬼”“凭票取衣”的中国佬;长大后找工作时,就业办公室人员建议她到华人公司去,言外之意就是去白人公司会受到种族偏见。而黄玉雪认为作为华裔,自己有别人不可比拟的优势。她坚持自己的追求,最终在白人公司里找到工作。通过寻找两种文化间的平衡点,黄玉雪努力在美国社会寻找自己的位置并终于找到了自我。

尽管黄玉雪在努力寻找中美两种文化间的平衡点,但还是有偏颇。在展示中国文化时,为表现“异国情调”,她不仅描写了美国华人社会美好的一面,也展现了其中原始、落后的一面。如玉雪小时候在黑屋子里看见火鸡受惊后生病,外婆买来白矾全家举行仪式为她驱惊。整个过程充满了神秘、奇异的色彩。在描写唐人街的葬礼和婚礼时,有明显的满足美国人猎奇心理的因素。这些可以理解,毕竟作者强烈地希望西方世界能够了解中国文化,这些描写有效地揭开了异国情调的面纱,使西方人了解到中国文化的积极一面也了解到其消极一面,从而可能了解华人、认可华人。黄玉雪说:“我意识到种族偏见,正是种族偏见促使我写书。我感到偏见产生于无知。”⑧在对待中美两种文化的态度上,汤亭亭显然比黄玉雪更为偏颇。她笔下的《女勇士》中女主人公常常从预设的立场出发“他者化”中国文化,始终徘徊在自我与他者之间。这样的立场和自我文化定位也使她在寻找自身文化认同的过程中更加迷茫。母亲打破禁忌给女儿讲“无名姑姑”未婚先孕最后被村民打死的故事,完全是出于中国文化的起点教诲女儿,希望她成长为一个顺从的好女孩。而已接受西方文化价值观的女儿,从姑姑的悲剧中没有看到可怕的后果,反而看到了封建宗法制度和男权观念对姑姑的残害以及姑姑的反叛精神。作为一名华裔女子,要从母亲讲的故事中找到对另一个文化的认同的基点,她把姑姑想象成一个挑战传统文化的女斗士。汤亭亭还分别花了整整一章的篇幅讲述了母亲勇兰、女勇士——花木兰的故事,在小说的最后还讲了古代女诗人蔡琰的故事,她把这些“血缘之母”和“精神之母”都塑造成英雄。也许只有具有“英雄主义色彩的祖先,才能在她寻求自己的美籍华人文化身份的努力中,为她提供某些文化和精神支撑”⑨。然而,她又无法完全认同这些“母亲”的做法,这使她的寻觅没有成功,但也不能说失败。她的对于认同的充满困惑的探索过程正如霍尔所说:认同是一个逐渐“成为”的过程,它不是“此在”而是“彼在”,不是“在”而是“成为”,不是一个永恒的发现和确定,而是在一定的时空中变化的一个不断追求和完善的过程。

与《女勇士》中的女儿从预设的立场“他者化”中国文化的态度相比,《喜福会》中的女儿们的态度更进一步。她们把中国文化归为“卑劣”文化,崇尚美国文化,甚至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摈弃中国文化以求建构主体。但由于美国文化中也有缺陷,无法完全被美国文化同化,在几十年的抗争后,她们开始回归中国文化传统。她们认识到,人不可能在否定一部分自己后仍然是自己,因此,在探寻文化身份和主体性时,必须保持某些自身种族特性。在对往事的追忆中,女儿都在努力修复与母亲的关系,从母亲的苦难故事中汲取力量面对人生。吴精美开始弹奏几十年前母亲做环卫工人为自己买来的钢琴,并回到中国与自己的两个姐姐和亲戚相认;露丝在与丈夫的离婚纠纷中变得独立坚强,并赢回了丈夫的爱;最鄙视中国文化的薇弗莱也决定去中国度第二次婚姻的蜜月……母女之间的隔膜和冲突终究能够被跨越,恢复到类似伊利格瑞、乔多罗所说的“前俄狄浦斯”阶段的母女关系。然而,母女间认同的原因侧重的似乎是母女间血缘性和生物性传承的关系。而对于处于种族、文化夹缝中华裔美国母女而言,她们之间的矛盾、冲突、认同决不仅仅是血缘上的。女儿们最终都部分地回归中国文化传承,“她们的回归绝不是毫无进步的原始回归,也不以为着她们要像原来一样重新开始她们的主体和认同形成,而是在更高层次上对自己的文化传承的进一步探索”。斯图亚特·霍尔认为认同本身是一个寻觅与变化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第二代移民美国的中国女性在成长过程中,由于处于文化间际性中,她们无疑经历了误解、苦闷,甚至难以忍受的心理和情感苦痛,但她们从未放弃对自身认同的探寻。

人们总是愿意选择自己认为正确的东西,而不管实际情况可能相反。在父权社会里,为了自己隐秘的目的,男人将母亲及母爱神化了,呈现给世人的是一幅慈母爱子的画面。于是,人们选择了相信母女之间满是充盈的爱而不作他想。而被遮掩的事实远非如此。母女关系非常复杂,女儿对于母亲来说,既是她的化身,又是另外一个人。南希·弗莱迪指出:绝大多数人都相信母爱就是做母亲的本能,并且不切实际地将它理想化。这就在现实和观念之间形成了一条危险的鸿沟。母亲可以“感觉”到自己对孩子怀有各种相互矛盾的感情,但是她的理智拒绝接受这一现实。这就使得母亲与女儿之间充满了矛盾和冲突。在母与女的冲突中,体现了双方探寻自我的企图。母亲将女儿看成是自己的一个复制品,看成是自我的延伸,母亲想通过女儿或与女儿的争斗来实现自我;而女儿以反抗母亲、逃离母亲为自我独立的征程。但在父权社会,“如果女性的身份必须由父权社会的男性来决定,她又怎能不参照男性来建构属于自己的身份特征呢?”⑩在父权或父权与种族的双重俯视下,女性追寻、重构自我之路注定坎坷。

①② 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见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93—194页,第194页。

③ 黄玉雪:《华女阿五》,张龙海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99页。

④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774页。

⑤ (美)南希·弗莱迪:《我母亲/我自己》,杨宁宁译,文汇出版社2004年版,第49页。

⑥ 李贵苍:《文化的重量:解读当代华裔美国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34页。(朱迪丝·巴特勒认为主体形成的过程就是对“卑劣”成分坚持不懈的否定过程。)

⑦ 黄玉雪:《华女阿五》,张龙海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102页。

⑧ 张子清:《美国华人移民的历史见证——黄玉雪访谈录》,见黄玉雪:《华女阿五》,张龙海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233页。

⑨ 李贵苍:《文化的重量:解读当代华裔美国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06页。

⑩ 刘岩:《西方现代戏剧中的母亲身份研究》,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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