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者”抑或“勇者”:《床上的爱丽斯》的女性主义解读
2013-08-15刘丽昀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京210097
⊙刘丽昀[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南京 210097]
一、引言
苏珊·桑塔格是美国当代著名的女性作家,她以先锋的文学创作和激进的文学批评风靡美国文坛。她的批评理论和小说创作一直是国内外学术界关注的重点,其光环掩盖了她在戏剧方面的成就。其实,桑塔格自幼喜欢戏剧,她的剧本《床上的爱丽斯》在德国波恩上演并引起轰动,受到当时戏剧界的高度重视;后来,这部戏剧于2006年首次登上了中国的舞台。《床上的爱丽斯》剧情构思新奇,语言丰富凝练,心理描写深刻,剧中人的徘徊挣扎表现得淋漓尽致。本文旨在以女性主义的视角解读该剧,帮助读者尤其是中国读者或观众更好地理解这部形式怪诞而寓意深远的戏剧。
二、泳者,汹涌的巨浪:从抗争到沉溺
《床上的爱丽斯》的主人公爱丽斯在现实生活中的原型是爱丽斯·詹姆斯——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和心理、伦理学家威廉·詹姆斯的幺妹。在爱丽斯·詹姆斯的时代,女性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于是她虽有满腹才华却郁郁不得志,在十九岁时便患上了忧郁症,终日缠绵于病榻,四十三岁时因得乳腺癌结束了她默默无闻的一生。现实中的爱丽斯·詹姆斯是男尊女卑的父权制的牺牲品。桑塔格通过戏剧《床上的爱丽斯》把女人在父权制社会里的痛苦与挣扎搬上了舞台。这部剧虽以爱丽斯·詹姆斯为原型,但如桑塔格所说,它纯属虚构,大部分是作者的发明创造。该剧共有八幕,背景是1890年的伦敦。剧中爱丽斯年约四十,还像个小姑娘,她的绝大部分时间是躺在病床上度过的。
第一幕最短,护士认为爱丽斯之所以困在病床是因为“不想起”,而爱丽斯为自己辩护说“是起不来”。第二幕中爱丽斯与护士接着对话,爱丽斯认为命运冷酷无情,想要蔑视命运,而护士不时提醒爱丽斯该有女人的样儿。第三幕又回到二十年前马萨诸塞州的坎布里奇小城,爱丽斯告诉父亲自己很不开心而决意要自杀,父亲竟认可了她的想法。第四幕描述哥哥哈里探望爱丽斯,他们谈论过去未来和人生问题,疼爱妹妹的哈里努力安慰爱丽斯,爱丽斯说出她(也是众多性别压迫下的女性共同面临)的困扰,即“为什么平等、相互依存对你(哥哥,男人,笔者注)是理所应当,在我(爱丽斯,女人,笔者注)就成了问题?”第五幕以《爱丽斯漫游奇境记》中最著名的一章“疯狂的茶会”为原型,与爱丽斯一同参加茶会的是两位著名女性的亡灵——艾米莉·迪金森和玛格丽特·福勒——和两位十九世纪戏剧作品中的愤怒女性人物——芭蕾舞剧《吉赛尔》中的迷尔达和歌剧《帕西法尔》中的昆德丽;这几个女性展现了各自的痛苦和态度,她们或选择不问世事,或消极反抗,或极端报复,或自我麻痹;爱丽斯则选择待在她被认为“该待的地方”(床上,笔者注)。茶会之后的第六幕是独白,爱丽斯在想象中游历罗马,不受束缚,现实中做不到和被认为不该做的事在想象中都可以实现。在第七幕中,一个年轻的夜贼闯入爱丽斯的病房,不可思议地的是,爱丽斯起身下床与夜贼对话,全剧被推向高潮。到第八幕剧中又是爱丽斯和护士的二人对话,爱丽斯觉得自己努力过却好像跌倒了,全剧在爱丽斯的自我意识的矛盾中结束。
可以说整出剧是爱丽斯与父权制社会相抗争的过程,亦是女性自我意识的双重性——反抗与妥协自相矛盾的过程。当这段矛盾愈演愈烈时,戏剧的舞台上总是响起《帕西法尔》的歌剧音乐,暗示反抗意识正遭受着妥协意识的折磨。与《帕西法尔》音乐相关联的还有剧中人物睡鼠昆德丽,她原是歌剧《帕西法尔》中那个一心想睡觉的受罪孽折磨的悲苦女人。昆德丽的痛苦来自她曾引诱一位年轻男子上床而产生的罪孽感。昆德丽的引诱实际上并没有伤害到那位年轻男子,她也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和他人的指责,那么昆德丽的无法释怀和自我伤害似乎是讲不通的。只不过,父权制社会给女性加了一道精神枷锁,在她们的自我意识中塑造了一个父权制社会法则的维权者形象。引诱年轻男子的行为违背了父权制的法则,昆德丽正是被这个自我意识中的维权者监督、审判和惩罚,一种建立在精神枷锁之上的所谓的道德负罪感将她的灵魂压得喘不过气来。于维权者形象,她像一个罪人,在自我压制和自我惩罚;于女性反抗者,她又像一个失败者,在睡梦里逃避现实。生活在父权制社会中的爱丽斯在自我意识中也存在着女性反抗者和维权者形象(此处及下文的维权者中的“权”指的都是父权或男权,不再赘述),它们矛盾重重却休戚与共。因此,《帕西法尔》的歌剧音乐的响起在剧中标识着爱丽斯的反抗意识在承受自我意识中父权制维权者的压制,这种压制既来自女性的自我意识又来自外界因素,它们如同一层层的巨浪企图让爱丽斯沉溺。
《帕西法尔》乐段第一次响起是发生在第二幕中爱丽斯烦躁地说赠她镜子的女演员萨拉·伯恩哈特“虚荣得都溃烂了”之后。爱丽斯如是说并非缘于对萨拉·伯恩哈特个人不满,因为她之前告诉护士镜子是萨拉·伯恩哈特所赠时语气毫不厌烦,甚至带有些许的引以为豪之感。爱丽斯开始烦躁是因为护士不断提醒爱丽斯:女人需要通过梳妆打扮以迎合社会的审美需求或男性的认可。爱丽斯的反抗意识开始觉醒且逐渐强大,在身体上表现为“剧烈地翻腾”,同时《帕西法尔》的乐段响起。此时爱丽斯自我意识中的维权者形象对女性反抗意识有所不满,试图强行压制对方,表现为爱丽斯想再盖上被子。在剧中,盖被子、打针和吃药都指向同一个目的,就是使激动时的爱丽斯安静下来或进入睡眠,都象征着外界因素对爱丽斯自我意识中的女性反抗意识的压制。然而,此处爱丽斯的女性反抗意识如此强烈以至于她自我意识中最极端的反抗——弑父情结彰显了出来:“不。我看见自己手持匕首——不,是块砖头。我看见他的脑浆从脑袋里翻涌而出。他黑色的爱尔兰人的脑浆。”这种精神上强烈的反抗并没有付诸行动,因为爱丽斯被打了一针,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她安静地睡着了。爱丽斯的反抗意识被外界因素制服了。
第二幕结尾依然能听到几声钢琴响,爱丽斯的女性反抗意识似乎仍在进行无力的挣扎,剧情以弑父情结为连接自然地过渡第三幕闪回部分。对于爱丽斯来说,想象中被她杀死的爱尔兰人是父权制社会的男性代表,而爱丽斯的父亲正是一个爱尔兰人,他自以为给予女儿平等的待遇却始终无法了解她的痛苦之源。在第三幕中弑父情结在二十年前似曾化作行动上的尝试,爱丽斯曾“站在父亲身后,将那本砖头样的厚书举过他头顶”,与想象中用转头砸破父亲脑袋的场景相吻合。西方文学对坏父亲形象的刻画及弑父情结,实际上,表现的是西方人强烈的反抗精神和抗争意识。人类社会由母系氏族进入父系氏族以后,男性成了社会的主宰者。父亲往往成了权力符号的象征。爱丽斯的弑父情结是她长期被压制的女性反抗意识的结果。然而,在行动上她弑父未果。当父亲转身回顾与她正视的时候,爱丽斯又一次选择妥协于父亲的权威,“把那本书转头放在他手上”。年轻的爱丽斯弑父的原因是父亲用冷冷的语气抱怨她死去的母亲生前死活不开口都快把他逼疯了,而要求爱丽斯有勇气说出对他的指责,因为《帕西法尔》的音乐声同时从后台传出,暗示了爱丽斯激烈的情绪波动和思想斗争。她紧接着就把她父亲当作了母亲,或者说她只想向母亲而不是向父亲倾诉自己的不开心。既然无法弑父,爱丽斯转而询问父亲自己能否自杀,而自杀这一行为也要向父权制社会要求准许,女性的生命竟不属于自己,这深刻地彰显了女性不能掌控自身命运的悲剧性。自杀在第四幕中爱丽斯与哥哥哈里的对话中亦被提及。虽然爱丽斯强调说她并不是在求哈里准许,但是她接着又补充说哈里已经给了她许多;爱丽斯的强调与补充显现出她害怕哥哥厌烦的复杂心理,认为自己是个累赘。
从第一二幕的爱丽斯与护士的争辩到第三四幕的弑父情结的体现,以及其间哥哥哈里的介入,是爱丽斯的女性反抗意识从觉醒到抗争,虽抗争屡屡妥协于父权制的过程。女性对父权制的抗争受到自我意识中的负面因素和以父亲为代表的外界因素的双重打击,仿佛泳者搏击大海,却有汹涌的巨浪扑面而来,她时而浮出水面,时而沉入水中,时刻承受着被巨浪沉溺的威胁。笔者发现,第五幕及其后的戏剧中哀怨的《帕西法尔》音乐有渐渐微弱和消匿的趋势,暗示爱丽斯的心理矛盾逐渐淡化甚至消失;除此之外,爱丽斯在邂逅夜贼时起身下床,爱丽斯拒绝护士用对孩子讲话的语气对她说话,可见女性的性别反抗浮现了希望的曙光。
三、勇者,希望的曙光:从意识到行动
第五幕拥挤的茶会是爱丽斯想象的产物,垂头睡觉的昆德丽是被父权制压垮的女性形象,面色憔悴的艾米莉是遗世遁居的女性形象,疯狂跳舞的迷尔达是对父权制社会极端报复的女性形象,游历过罗马的玛格丽特的原型是美国第一位重要的女文人,著有第一部女权主义著作的玛格丽特·福勒,她“样子精神、朴实,讨人喜欢”。茶会上共响起两次音乐。第一次响起的是《帕西法尔》的乐声,舞台上只有玛格丽特和爱丽斯二人,她们即将吸水筒烟。吸烟在19世纪是一个男性符号,男人才吸烟,女人只喝茶。在玛格丽特的影响下,爱丽斯躺在床褥之上吸烟。这里玛格丽特扮演了一个导师角色。爱丽斯从反抗的实践中获得了发自内心的快乐,她的女性反意识与维权者形象搏击,《帕西法尔》的乐声是微弱的,爱丽斯最终和玛格丽特一同大笑。到迷尔达上场时,响起象征着女性复仇的《吉赛尔》的音乐。迷尔达是芭蕾舞剧《吉赛尔》中的美丽女王,在结婚前被男人抛弃而伤心死去,她的鬼魂将优美的舞蹈化作杀人的利器,迷惑到墓地的变心男子随精灵们跳舞直至力竭死去。
与玛格丽特的接触使爱丽斯向往外面的世界,在第六幕意识中的罗马之行就是爱丽斯在意识层面的空间突破。到了第七幕爱丽斯起身下床,与夜贼问话,要夜贼的酒喝,叫夜贼把带有女性标识的镜子和花瓶拿走,她实现了女性反抗从意识层面到身体力行的突破。爱丽斯自己起身下床的行为表明她的性别反抗不再仅仅是把自己困于病床,不再停留在语言和意识的层面,而是真正地付诸行动。年轻的夜贼代表的是那个压根就顾不上什么心理病患这种资产阶级奢侈品的世界——闯入爱丽斯的病房时,这次货真价实的对决将这出戏推向高潮。
全剧以爱丽斯与护士的对话开始,以她们二人的对话结束。前后进行对比,爱丽斯的语言和行为都发生了变化。她穿上了外出的衣服,还坐到了床边的轮椅上,她的话语中加入了自己的意愿,如主动向护士提出要求以及说出像“让我睡吧。让我醒来。让我睡吧”这样的表达命令和愿望的祈使句。护士对爱丽斯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她从音阶练习转向一个《帕西法尔》的主题片段,然后又回到音阶。”此时的爱丽斯不再受自我意识中的矛盾所困扰,《帕西法尔》的音乐已然失去了效力。护士正是因为感觉到这一点,所以不再弹奏《帕西法尔》,改为音阶练习。对于爱丽斯的要求,她以“没问题”表示赞成,一共说了四个“没问题”。剧终的爱丽斯一改小女孩似的幼稚气质,成为了有主意的女人。音阶练习取代了《帕西法尔》,象征了维权者形象的消亡,女性的自我意识获得独立。音阶尚不能成曲,该谱写怎样的乐曲和学习如何谱写乐曲是女性仍需努力探索的领域。
四、结语
《床上的爱丽斯》是桑塔格的女性书写。在剧中爱丽斯自我意识的女性反抗意识与代表父权制社会的维权者形象相抗争。爱丽斯如泳者在幻海浮沉,受到来自自我意识和外界因素的双重打压,但爱丽斯又是一个勇者,即使一次次被汹涌的巨浪压倒,她最终摆脱《帕西法尔》心曲的囚禁,获得女性自我意识的独立;她突破了精神层面的反抗,在行动上起身下床,终结了自己永困病床受人摆布的状态。如桑塔格本人所说,全剧以想象的大获全胜结束。该剧为女性的性别反抗投射希望的曙光,然而,想象的胜利仍嫌不够,女性终须离开座椅彻底地站起来。摆脱精神囚禁的女性将谱写怎样的心曲?桑塔格将这个问题留给舞台下的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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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卡尔·罗利森,莉萨·帕多克.铸就偶像:苏珊·桑塔格传[M].姚君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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