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甘霖的诗
2013-08-15屈甘霖
○ 屈甘霖
高山寺
这里是海拔最高的地方
一座城,住一尊佛就够了
思想满了,无声
万物空了,也无声;
那些站在顶端端详
隐没村庄,似乎在清点藏猫猫的
野孩子的老和尚们
都已转过身去,把自己
浅浅地埋进了泥土里
我佛慈悲,一座寺
剃度之后与庵皆是众生。
我们都不信佛,我们从低处
爬上来,只为看一眼,佛。
佛,于青烟里拉出双眼皮——
尘世的楼房仿佛一个个
从地底举出的拳头
拳与拳的缝隙
是我们刚刚走过的
道。
路。
聋哑的石头
是这样的吧,那些野外的石头
迟早会长成土?那样
不用电钻、刀锉
你们就可以直接在上面
雕刻花朵。
在聋哑学校雕石实践基地
四张工作台,成堆的石头模子
一个你陷在磨后的石头雾里
偶尔流出泪水,洗洗石头留在你
眼里较大的那部分身体;
语言和声音将你隔离
可你,还是与世界达成了
很好的默契,时光结扎
但以皱纹和泪水的方式生育;
姐姐,聋哑的姐姐
雕刻石头的姐姐
陌生的姐姐。
在这世间,我们还是有区别的:
你们是长成土的石头,我们
是长成石头的土。
在木材加工厂
前生已经注定
在木材加工厂的这些树们
从没有这样
被刨光皮
贴身肉搏着抱在一起
成堆成堆整齐划一的两端
她们羞愧地亮出了自己的年轮
——都还这么小
却要举行一场见血的集体婚礼
她们想紧紧攥住些什么
却又实在都想不起
究竟是什么样的光芒将她们
不约而同引到这里
又突然抽身
她们曾经站立过的缝隙
现在重又被空气补满
她们注定是一群无家可归的鬼魂
即便集体啜泣
也无法挽回自己身后
指向一致却又多种可能的一生——
为什么要热爱
没错 那堆弯曲而新鲜的泥土之下
就居住着我
一点点泥土就能让我好好地活着
是祖辈的本能
让我不断选择向潮湿的地方迁徙
我遭遇的每一棵小草
都会在清晨送给我一滴露水
我遭遇的锄头和砾石折断过我
我于是就用两个我 四个我
无数个我 继续生活
没错 我看不见
就连根吸水滴的声音我
也只是偶尔才听见
我甚至不知道什么叫美好
什么叫富足
我只知道要一生在大地里
柔软地,活着。
姑苏城“内”寒山寺
风大雨大
人很少,我看见它:在城内,在平地上。
狂风过来,在它下方
取走了银杏树上一些毛果
院子里可能伴随着几声
尖叫,但被雨声淹没了
四面都是雨水呵——
没多久,聚在一起
领头的引着它们,很有
归宿的样子;
一些东西涌向我
它们,好像又不在外面
就一直在我的心里
等着或者,死去。
我捂紧胸口的左手不觉
中,凉下来;
风大雨大
那座叫寒山的寺被阻在了下山的路上。
中山先生的两尊塑像
我看到的两尊塑像
都来自南京:
一尊在总统府
一尊在中山陵
总统府的那尊
蹙眉在大风大雨中
中山陵的那尊
供奉在祭堂的穹顶
唉,一个人
生前要经历多少风吹雨打
才能在死后
无雨也,无风?
大桥,搭桥
这,已经是归途
军山湖大桥
一座九千多米的桥
像所有诗歌里最后一个
突兀的意象
架在千里的千里之外;
此生,这旅途
不会再有了。
在这里,他画了一个圈
风雨并没有因此被圈在里面
它们自己经历了自己
的,青少年。
可他仍然,坐在原来的位置
太阳出来了
永不停歇的山脉
是周围涌起的泥土将你推高的
是那些沉默的石头垫起了
你仰向天空的头颅和嘴唇
活在这暂时的人间,我们需要你
遮挡那些来自远方:凛冽的,风
我们将自己想象成涌起的样子
我们还要想象你在人间
永不停歇的脚步,向上的脚步
厘米毫米计的泥色的脚步
小草灌木计的绿色的脚步
活在这暂时的人间,我们渴望自己
躺下也拥有高度,即便是被埋葬
也要在你的凹陷处
最终长成花草和树木
在不同的海拔变换成不同的样子
多少年过去了,我们再次出生
但依然不想搞清楚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在你的世界里
越是接近太阳的地方,越不容易
把自己消融
树 洞
那株树可能
永远都无法再长大了
但是那个洞会一直跟着它
一株树在它根部的地方
弯了弯身子,又向上了
弯折的地方多出来一个洞
仿佛多年前洞口标识的方向
就是它应该的走向
又仿佛这些年
它的内心不断在进行着某种塌陷
我看见的那个洞
只有几个孩童曾关注过
他们往里面注水
投小石子
但是水,从没漫出过
我看见他们还会俯身下去听
我的二十九岁不好意思再去打探
石子的回声
没人的时候
我尝试往洞口插过一根棍子
但过后,又觉得自己很傻很天真
——不过是个盆景
再深,又能深到哪里去呢?
于是棍子,我一直就没再取出
有好事的人也会抽出来看看:
“噢噢,这个洞洞原来就是这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