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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如“陀”:是人玩陀螺还是陀螺玩人?——读李长廷《爷爷的陀螺》

2013-08-15陈仲庚

文艺论坛 2013年13期
关键词:秘笈陀螺孙子

○ 陈仲庚

李长廷先生的中篇小说《爷爷的陀螺》,乍一看以为是一篇童话故事,这不仅是因为作品的题目像童话,更因为作品一开始就将爷爷与孙子继祖的关系渲染得很浓:“继祖小时候一直生活在爷爷的氛围里,脑子里经常有爷爷的影子,耳朵里经常有爷爷的声音,肚子里装满了爷爷的故事”;乃至于“小时候从睡梦里醒来,经常把老爸当成爷爷,爷爷爷爷地叫个不停”,“可见爷爷是深入到小继祖的心灵里了”。爷爷与孙子的关系已经渲染得如此浓烈,接下来当然就是切题:爷爷小时候是怎样玩陀螺,然后又怎样影响到孙子的童年生活。这样,一篇童话故事的构架也就出来了。

然而,这只是我们按“常理”进行的推测,一部优秀的作品往往是既在“常理”之中,又出“意料”之外,这也是该作品在故事情节安排上的独特匠心。

首先,从“常理”来看,爷爷小时候的确是一个“陀螺王”。“爷爷玩陀螺玩得怪,他能左右开弓,左手玩了右手玩,陀螺在他手下时而转成一朵花,时而转成一个漩涡,人家的陀螺只要一拢边,便是死木头一坨”;因此,“邻近几个村子,同辈人中,没有哪个是爷爷的敌手”。爷爷玩陀螺已经玩得“怪”了,但更可“怪”的是玩陀螺竟把自己玩成了风水先生,并且“在地方上闹腾得小有名气”,这就出乎“意料”之外了。

出乎“意料”之外的情节转换,在作品中至少还有四处:父子矛盾的转换;祖孙矛盾的转换;看地职业的转换;陀螺的转接。这些转换或转接,不仅增添了作品的可读性,强化了艺术魅力,更重要的是引发了读者的思考,给人以无尽的回味。

父子矛盾的转换,其实是一个从疏离到回归的过程。作品的开头,老爸对爷爷是那样地崇敬:“爷爷是老爸眼里的神仙”,即使是到了深圳,也是“带了爷爷一块来的”,使得爷爷成了“这个家庭中无处不在的影子,睁开眼睛看不见爷爷,闭上眼睛爷爷就在身边”,因此,“老爸给一飞的印象,好似他是为爷爷活着,是爷爷生命的延续”。如此崇敬爷爷的老爸,他应该就是爷爷的思想和事业的最好继承人。但接下来的故事却恰恰相反,年轻时的老爸,不仅不愿继承爷爷的事业,而且还把爷爷视若生命的看地秘笈偷了出去,交到了“大队部几个屁事不懂,却见什么都不顺眼的年轻人手里”,这些“年轻人目光里充满了仇视,拿神龛上的古旧木雕撒气,拿县城文庙内的孔子牌位和石雕撒气,拿所有经过了岁月洗礼的一切撒气,一定要将它们砸个遍体鳞伤才肯罢休”——在这种背景下,老爸偷秘笈首先是一种自我保护:“老爸那时因为爷爷的问题受到牵连,一天到晚蔫蔫的,抬不起头,于是想方设法往那几个年轻人身边靠,手之舞之想出风头”;当然,“出风头”还在其次,更要紧的是担心“那些个破纸片藏着掖着分明是给家里惹祸”。自我保护是生物的本能,或许无可厚非,但老爸的自我保护却是以出卖爷爷为前提的,这就超出了人类最起码的道德原则。读到这里,作者前文对老爸所渲染的虔诚的孝子形象,便轰然坍塌了。不仅如此,老爸表面上对爷爷是唯唯诺诺,骨子里对爷爷交代的事情却是不屑一顾。文革时他把秘笈偷出去,或许有被逼无奈的因素,文革后他把秘笈轻易地借给“跳叔”并且不再收回,这就纯粹是对秘笈的轻视;而且,爷爷让他转交给继祖的陀螺他也没有转交,而是埋进了爷爷的坟墓;甚至,连爷爷自己看好并花了几年功夫自己掘好的墓地,如果不是叔公的阻止,他也会卖了出去。这一切足可说明,老爸当时的想法就是要斩断与爷爷的联系——不仅是他,连继祖也不能有这种联系。然而,爷爷并不只是一个家庭成员,他所代表的是一种有着悠久历史和广泛影响的文化传统。传统像一条河,“抽刀断水水更流”,当传统回归,跳叔凭借爷爷的秘笈再度风光乡里时,老爸便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忏悔。跳叔说:“这世事啊,谁能料到呢。”其实爷爷早就料到了,这是爷爷的自信,更是传统本身的力量,不管跳叔、老爸他们当年是如何地仇视传统、疏远传统,最终还得回归传统。

祖孙矛盾的转换,则是一个从接受到叛逆再到接受的过程。老爸的自责和忏悔有多深,对爷爷形象的渲染就有多浓,所以孙子继祖从小就接受了爷爷并把老爸认同为爷爷,这正是老爸所要求得的一种心理补偿。然而,当继祖长大之后,他不仅要疏离传统而且要叛离传统,他要“一飞冲天”,于是便自作主张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一飞”,他要飞离这个家庭,更要飞离这片土地,于是来到深圳这片全新的土地打拼。但老爸的到来,不仅“带来了爷爷”和爷爷的传统,还把他“逼”回了老家。在老家的土地上,乡亲们对他很热情,但只称他为“继祖”,没人叫他“一飞”。他当时就“有点心虚,怕坚持不住,真的成了继祖”。后来因为“钓蜂”,在黑夜里不辨东西竟挖开了爷爷的坟墓,在重新垒坟时又意外地得到了爷爷留传下来并刻有“继祖”名字的陀螺,他便真的“坚持不住”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成了又一个老爸”,最后只能“仰天一阵长啸,然后携了那只陀螺”,回到深圳。他接受了那只陀螺,也意味着他接受了“继祖”、接受了传统。

看似职业的转换,实则是一个由无知蔑视到窃取投机的过程。跳叔的行为更值得深思,红卫兵时代他带着老爸一起造反斗爷爷,并逼老爸偷出秘笈,后来又让老爸将秘笈悄悄送回给爷爷,文革后再从老爸手中将秘笈骗到手,然后“轻而易举成了爷爷的传人”。其实,他并不是真正的传人,他的一切行为的背后都是利益的驱使,其行为方式则是投机——反传统是投机,践行传统同样是投机。这一类人,没有自己的生活原则,一切以实际利益为目标,不管在什么时代,都可以成为红人,都可以成为既得利益者。对这一类人,善良的人们尤其应该警惕。

陀螺的转接则纯属偶然,但在这偶然中,似乎也暗示了历史回归的必然。一飞带着刻有“继祖”名字的陀螺在深圳生活,不管他“逃离乡村,背叛乡村”的愿望是如何强烈,不管他如何想“一飞冲天”,但“乡村这根脐带,却是无法割断的”;另一方面,这种偶然也暗示了另一种必然:回归不是旧的轮回,而是新的复兴。一飞毕竟是一飞,他已经从乡村“飞”到了城市,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之路,是农村城镇化的必然之路,他不会成为“又一个老爸”,因为他虽然带着爷爷的陀螺,但仍然是一个深圳人,或者说是一个带着传统脐带的现代人。

陀螺的偶然转接,似乎也暗示了一个悖论:究竟是人玩陀螺还是陀螺玩人?在爷爷看来,应该是人玩陀螺:“这世道就像陀螺,有些人玩得转,有些人却玩不转,这里面有很多奥妙,这奥妙你永远弄不明白,因为你不会玩”。那么爷爷是一个大玩家,他应该是一个玩得转的人。他对世事的洞察,有些预言的确很准确,然而,他没有预测到孙子并没有“继祖”,而是“飞”到了深圳;也没预测到坟墓被孙子挖开,“弄得自己不安宁”;更没预测到跳叔竟成了他的“传人”。不仅是爷爷这样的小人物对“世事难料”,即便是“教导孩子们玩陀螺”的祖师爷建文帝,尽管身处帝位,仍是“世事难料”,好好的一个天子之位被叔叔朱棣夺去。这也就意味着:世事虽然如陀螺,但它有自己的旋转动力和规律,无论怎样的玩陀高手,也不一定能够得心应手地玩转它;很多时候,倒是它可以把那些玩陀人玩得晕头转向,文革时那些所谓反潮流英雄,最后不都是被历史潮流席卷而去?!

俄国大文豪车尔尼雪夫斯基曾经说过,文学与生活相比永远是蜗牛追大象。这也就意味着,文学反映生活永远是以小见大、窥斑见豹。一只小小的陀螺,能反应如此丰富的生活内容,能让我们产生如此丰富的联想,足可说明蜗牛虽小但堪比大象,但这需要作者有深邃的洞察力和高度的概括力,已到“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境界的李长廷先生,自然不缺乏这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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