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邪(短篇小说)
2018-11-15
一
搬进新家的第二天早上,甘霖就找不到手机了,“苹果6”,用了不到一年。诡异的是,她怎么都想不起来手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依稀记得最后一次用手机是昨天下午一点多,许伊周打电话给她,说已经到了,正上楼呢。
甘霖是站在两个拉杆箱和三个纸板箱中接的电话,那是她打包的全部家当。电话刚挂掉,许伊周就出现在了门口。两人分两次搬箱子下楼,装进许伊周的汽车,告别旧家,开往新家。那以后,手机就再没出现在视野里。直到第二天早上起床,甘霖准备去卫生间,她拿着一盒“蓝双喜”,去找手机,却怎么都找不到。
甘霖吸烟,却从不在公共场所吸烟,她唯一的吸烟点就是家里的卫生间,并且只吸“蓝双喜”,天蓝色外盒,白色海绵嘴里藏着弹珠,带薄荷味,上海烟草集团的新品,著名的“红双喜”最小的胞弟。甘霖之所以选择“蓝双喜”,是因为它焦油含量超低,吸过后嗓子里不会积痰,并且,身上也不会留有浓重的烟味。甘霖吸烟的时候总是先打开排风扇,然后坐在马桶上,点燃一支烟,一手夹烟,另一只手刷手机。
甘霖想联系许伊周,问问他手机是不是掉在车上,可自从用上智能手机后,甘霖就记不住任何电话号码了,只能坐等许伊周找上门来。要是手机没掉在车里呢?也许是便利店?昨天晚上她去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过烟,鬼使神差地,没刷支付宝,而是付了现金。那时候手机也许已经丢了,可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才发现。
甘霖是一所少儿艺术培训学校的键盘老师,为了上班方便,她咬牙租下了这个新家,黄金地段的房子,月租金两千五百元。说新家,其实是旧小区,一梯三户的老式公房,阳台公用。甘霖租的是靠小区围墙的37号,五楼502,两居室。左隔壁的501和右隔壁的503都是一居室,中介向她介绍,501房东出国了,空屋没挂牌。503一直有人住,很多年的长期租户,没接到过群众负面反应。中介只是例行公事,甘霖不觉得邻居和她会有什么关系。
等到下午五点,许伊周也没来,甘霖断定手机丢了,于是出门,去最近的手机店买了一个新的。这回是小米,刚付了三个月房租,手头不宽裕。新手机一开通,就有电话打进来,是许伊周,问为啥一整天都关机?
甘霖说忘了充电。她不想把丢手机的事告诉他,她怕许伊周像父亲一样数落她丢三落四,然后又像兄长一样告诉她其实可以买最新的华为,虽然是国产的,但质量好过苹果……事实上许伊周既不是甘霖的父亲,也不是甘霖的兄长,他是她的大学同学,他们的关系,怎么说呢,很亲密,也很疏离。
许伊周在电话里问:新家还缺什么吗?
房东留在里面的家具挺齐全,甘霖答。
许伊周又问:我给你的那张画,贴在门上了吗?
那种东西,贴在门上不会被邻居笑话?甘霖心里想,嘴上没说出来,却听见门外的公共阳台上响起喊叫声:张文权——吃饭啦——
是女人的嗓音,沙哑毛糙。甘霖握着新手机开门,探身看了一眼。阳台上,一个矮个瘦女人掂着脚尖扒着栏杆,顶着一头油腻短发的脑袋冲着楼下,再次发出大喊声:张文权——吃饭啦——
甘霖想:从今以后,我要和这个女人做邻居了。
女人也看见了甘霖,女人的眼睛亮了一亮,张开嘴,好像准备说话。甘霖没等女人把话说出口就缩回脑袋,关闭房门,把那张尖瘦的脸屏蔽掉了。电话里,许伊周问:什么人大喊大叫?
甘霖说:503的女人,喊老公回家吃饭。
许伊周又问:那你呢?你晚饭吃什么?要不要我接你去外面吃?
甘霖说:我还要备课,不去。
许伊周总是不失时机地邀约甘霖,有时候甘霖会接受,更多时候拒绝,要看心情,或者邀约理由。比如,许伊周主动请缨帮甘霖搬家,甘霖就会接受,当然,她要是心情很坏,也有可能不接受,直接请搬家公司好了。甘霖一直觉得,对于女人来说,男人就是日常用品,而不是必需品,好比洗衣机、微波炉、电水壶,可以有,也可以没有。而粮食、水、盐,这些是必需的,无可替代。它们的区别就是,可替代性。在甘霖眼里,男人是可替代的。
甘霖挂掉电话,找到那张“门神”图,昨天搬家的时候许伊周带来的,红彤彤的画面,一个留黑髯穿盔甲提大刀的古人,像关公,也像张飞,又都不是。她记得小时候在老家,她奶奶在家门上贴过这种图片。许伊周竟这么老土,难怪没法对他有感觉,甘霖扯开嘴角无声地笑了笑,把图片揉成纸团,扔进了垃圾桶。
二
甘霖在新家住了一个星期,现在她完全知道了,右隔壁的503室住着一户三口之家,她还知道,邻居家的男人名叫张文权,或者张文全?因为每到饭点,短发矮个瘦小的邻居女人就会在阳台上大喊:张文权——吃饭啦——张文权——吃饭啦!十分钟后,那个不到饭点不会回家的男人就会从楼梯拐角处施施然折身登上五楼。
甘霖在楼梯上遇到过男人几次,他总是笑眯眯地冲她点点头,起初她觉得奇怪,又不是熟人,冲她笑什么笑?后来发现,男人饭后站在阳台上独自冲着天空笑眯眯地吐烟圈,才明白不是他要冲她笑,而是他长着一双每时每刻都笑眯眯的弯弯的细长眼。不过,甘霖至今不知道隔壁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尽管她几乎每天都会逮着机会问候甘霖。
那天,甘霖把积累了好几天的衣服洗好拿出去晾。邻居女人正在阳台上刷一双儿童帆布鞋,一个六、七岁的女孩也在阳台上玩,像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左冲右突。甘霖躲着女孩,走到晾衣杆边,邻居女人熟人似的问候她:饭吃了吧?
甘霖垂着眼皮“嗯”了一声。女人又问:还住得惯吧?甘霖依然是淡淡地“嗯”,眼皮都没抬。仿佛是为吸引甘霖注意,女人忽然说:我想来想去,还是要提醒你一下,你搬来才一个礼拜,有些事情你不晓得。
女人成功地让甘霖停下了手里的活,抬眼看向她,然而她却话锋一转:对了,你老公是做啥的?
甘霖怔了怔,搬家那天许伊周来过,她看见了?不过甘霖不想满足女人的好奇心:怎么不先问问我结婚了没有?
甘霖说话有点呛人,也不够聪明,有老公的女人是不会这么回答的。邻居女人显然猜出了底细,甩甩手上的水,大笑一声:哈!问你老公是做啥的,不就等于问你结婚了没有吗?不过你一个人住,其实可以租501的,省一千块洋钿呢。
中介说过,503在这里住好几年了,她不会不知道501房东没挂牌租屋吧?她只是没话找话,甘霖想。不过,自己一人住两居室,邻居一家三口住一居室,的确招人嫉妒。可甘霖不觉得自己有义务去安抚别人,这会儿,她很想撤回屋里,躲进卫生间抽支烟。但是衣服还没晾完,盆里还有两条内裤、一条裙子和一件吊带衫没挂上晾衣架。甘霖不进屋,女人就接着问:那你,你是做啥的?
甘霖说:在学校里上班。甘霖没说自己是少儿艺术培训学校的键盘老师,她不想让这个看起来近乎粗俗的邻居女人太了解自己的底细。女人却追着问:那你是老师了?
甘霖看了一眼在女人身边转来转去的女孩:算是吧。
貌似六、七岁的小姑娘围着两个成年女人跑来跑去,一刻都没停过,一会儿踢翻一盆将死还活的含羞草,一会儿蹦上一只瘸腿的方凳做栖鸟状,一会儿又单手抓住不锈钢晾衣杆荡秋千。女孩长得像母亲,黑瘦黑瘦的,尖鼻头、白仁眼,小脑袋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粗硬的短发,天生粗鄙相。不像张文权或者张文全,那男人倒是慈眉善目,弯弯的细长眼总像在笑。
很少有小姑娘这样顽皮的,甘霖几乎怀疑她有多动症,心里默默地打了个50分。甘霖习惯了,甘霖一看见学龄期儿童,就会在稍事观察后给孩子打个分,然后决定是不是招收这个学生。甘霖毕业于师范大学艺术系,在培训学校教钢琴、电子琴、手风琴等键盘类乐器,她收过很多学生,从五岁到十五岁,她以自己从事艺术教育多年的经验判断,邻居家的女孩缺乏艺术细胞,用她的话说,“没灵气”。甘霖是不会喜欢一个没有灵气的孩子的,当然,这个孩子不是她的学生,邻居女人也没说要让孩子学钢琴。也就是说,对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孩子,甘霖没有喜欢,也没有必要不喜欢。
衣服全晾好了,甘霖含混说过“再会”,端着空塑料盆闪身进了自己屋,拿出手机、烟盒、打火机,进卫生间。阳台上的女孩开始亮起嗓子唱歌,几乎是喊出来的歌词,“一闪一闪亮晶晶,漫天都是小星星……”跑调得厉害,果然没灵气,甘霖想。她母亲沙哑的呵斥声随后响起:唱死啊唱,又唱不出钞票的喽!
甘霖想起,刚才隔壁女人说有事要提醒她这个新租户,到底什么事?她是忘了说,还是卖关子?
甘霖坐在马桶上吸完一支烟,同时下单买了一套厨具。烟头扔进抽水马桶,按下冲水键,开门出卫生间,一抬头,感觉卧室内一个斜向的影子忽闪而过,一阵轻小的“窸窣”声从里面传出。进小偷了?大白天不会吧?甘霖有些害怕,退回卫生间,抓住一个拖把,盯着卧室敞开的门。窸窸窣窣的声音更响了,还伴随着哼哼唧唧的唱歌声,细细分辨,却是童音。哼歌的童音在卧室里移动,渐渐靠近门口,然后,顶着一脑袋粗硬头发的尖鼻头黑瘦女孩出现在了门框里,怀里还抱着一个毛绒熊:阿姨,它叫泰迪熊,不是维尼熊,我知道的。
这只毛绒熊是一次过生日,许伊周让快递送来的礼物,甘霖知道这是一只有名字的熊,但她没问许伊周关于这只熊的任何问题。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情人节,或者七夕,甘霖会收到同城快递送来的鲜花、蛋糕、香水、巧克力之类的礼物,只要甘霖不问,许伊周是不会主动提起的。每次签收快递时,甘霖都要在心里笑话一下许伊周,发货人的名字写得龙飞凤舞,她就猜不到是他了?这么幼稚又脸皮薄的,除了许伊周没别人了。多年来,他们一直这样,看似心照不宣,又像是谁都怕捅破那层窗户纸。有时候甘霖会想,倘若许伊周向她表白,那她是答应呢,还是拒绝?不过到目前为止,许伊周并没有要表白的迹象。
小女孩站在别人的家里,抱着别人的玩具熊,顾自玩得投入,没看一眼甘霖愠怒的脸色。家门直挺挺敞开着。刚才晾完衣服进屋明明记得关了门的,甘霖缓了缓气息,放下拖把,问女孩:嗨,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抬头说:苗晶晶。
为什么不叫张晶晶?甘霖想,那男人不是叫张文权吗?甘霖又问了一句:你爸爸呢?上班去了?
女孩反手一指:那里。甘霖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看,沙发背靠的墙壁,墙壁的那边是无人居住的501室,房东出国了,中介说过。小孩子不靠谱,甘霖想再问一句“那里,究竟是哪里?”女孩却发现新大陆似的指着桌上的一包烟,惊喜道:阿姨,我爸爸也抽这种烟的,我知道,叫蓝双喜。
甘霖已经没兴趣追问什么了,她想打发女孩走,却听见门外传来呼喊声:张文权,吃饭啦——女人毛糙的嗓音适时响起,女孩蹦起来,抱着泰迪熊朝门外冲去,她消失在门口前还不忘提醒甘霖:阿姨你钥匙插在门上没拔掉。
甘霖吓了一跳,跑到门口去看,果然,一串三只钥匙,一只插在锁眼里,另两只吊在钥匙圈上摇头晃脑地摆动。甘霖赶紧拔下钥匙,转身进屋,关紧了家门。
甘霖不打算去把那只毛绒熊要回来了,就当送人了吧。她不想和那个擅自拧开她忘了拔掉的钥匙、进入她家门的、“没灵气”的女孩有过多交集。
三
甘霖一直想买一架钢琴,有了钢琴,就可以收学生来家里教。可居无定所,买钢琴是自找麻烦。许伊周说:你现在算是有了固定住所,是不是考虑买一架钢琴?雅马哈比较好。
甘霖说:雅马哈买不起,国产的就很好。
国产的,喜欢星海还是施特劳斯?许伊周说着话,把锅里的虾盛进盘子,端到餐桌上,又去洗黄瓜。
这是甘霖搬进新家的第三个星期,她请许伊周吃饭,感谢他帮她搬家。网购的厨具都到了,锅碗瓢盆挺齐全。许伊周来的时候拎着一个大马夹袋,袋里装着油盐酱醋各种调料。甘霖这才发现自己买了鱼、虾和蔬菜,却忘了买调料,许伊周真是太了解她了。明明是甘霖请客,许伊周却反客为主,一来就把自己扮成一个大厨,并且出手不凡,很快做出几道菜,白灼基围虾、清蒸鲳鱼、凉拌黄瓜、清炒杭白菜。两人在餐桌边坐下,许伊周从马夹袋里掏出一瓶红酒:有杯子吗?
甘霖没有喝红酒用的高脚玻璃杯,只有一次性纸杯。纸杯就纸杯,许伊周说,又摸出一只开瓶器,三下两下起出软木塞,给纸杯倒上酒。一阵凉风拂过,男人心满意足地大叹一声:好啊!祝贺乔迁之喜,来,干杯。
纸杯碰纸杯,没有声音。然后就是吃菜,剥虾壳,剔鱼刺,牙齿切割黄瓜的清脆咀嚼声,偶尔说一句:料酒下多了。那是许伊周说的。也有甘霖的回答:不多,蛮好。
不知不觉,红酒瓶里的液面下降了一半,许伊周的话多起来:甘霖,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甘霖想都没想:十年。
对,大学毕业都六年了,真快,我们,都三十岁了。许伊周又喝了一口红酒。
甘霖说:哪里有三十岁?你到底几岁?想想清楚。
“我六岁。”不知道什么时候,邻居家的女孩出现在门口,穿一件黄不拉几的汗衫,怀里抱着泰迪熊,脑袋靠在门上,满头粗硬的黑发被门框挤得乱糟糟,一眼看去不像个孩子,倒像个袖珍版的不修边幅的下岗女工。甘霖吓了一跳:你怎么进来的?
甘霖的口吻不太友好,许伊周像是要缓和气氛,冲女孩说:你的熊,叫什么名字?
它叫泰迪熊,它是阿姨的,不是我的。女孩大概觉出甘霖不欢迎她,又说:阿姨你家门没关,我就进来了,妈妈让我来还泰迪熊。
女孩把毛绒熊放在沙发上,空手折回门口,看着许伊周说:叔叔,你们家要换个门锁,上次阿姨把钥匙插在锁眼里忘了拔掉。说完一转身出了门,负气似的。甘霖跟过去,把门关严实,抱怨道:隔壁人家的小孩,总是自说自话开我的门,很讨厌。
许伊周解释道:是我把门打开的,想通通风,刚才做饭有点热。
已是九月,初秋的天气的确还有点热,许伊周额头油光光,脖子汗津津,衬衣袖子高高撸起,活脱脱一个完成后厨工作直接坐上餐桌的厨师样。甘霖还在数落邻居家的孩子:别人家的门开着就可以随便进吗?上次我钥匙忘了拔掉,她自己拧开门锁进来,还进我的卧室,今天又是,没家教真可怕……
许伊周说:你不喜欢小孩,你要是自己有了小孩,就不会这么说了。
许伊周这么一说,甘霖也觉得,虽然自己和那些学琴的孩子日日相处,但她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孩子,她对孩子更多的是挑剔,手指的长短,乐感好不好,有没有灵气,然后提各种要求,布置各种练习作业。
小孩子很讨厌的,我真怀疑以后我连自己的小孩都不会喜欢。甘霖说。
许伊周却说:我一直很喜欢小孩子的,邻居家的、亲戚家的,都喜欢,所以,所以,我想和你说件事。
甘霖心头一紧,这是要表白了?她调整了一下视线,郑重地看向许伊周。男人微胖的脸上浮着红晕,嘴唇竟也是润红的,眼睛眯缝着,两颊上有微微笑意。甘霖太熟悉许伊周了,她从不觉得需要仔细打量他,一个平凡的男人,不帅也不丑,不高也不矮,没有任何鲜活的特征。可现在这么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倒也有点暖人的温厚相。于是拿过红酒瓶,给许伊周倒上半杯酒:什么事?说吧。
许伊周努动红艳艳的嘴唇,刚要说,又尴尬地笑笑:让我想想。
甘霖心跳有点加速,脑子里滚动着各种假设:假如他表白,该怎么回答?同意?拒绝?还是考虑考虑……
像是要给自己增加勇气,许伊周端起纸杯,一口喝光半杯酒,很重地放下杯子。遗憾的是,纸杯碰到桌面,什么声音也没发出,一点都没有击鼓助战的意思。许伊周的勇气也没被调动起来,依然犹犹豫豫,说了半句:甘霖,我们都三十岁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家?
许伊周的情商太低了,表白这种事情,有这么说的吗?甘霖有些不耐烦,说实话,他要是趁热打铁,说不定她脑子一热就答应了,可他这么吞吞吐吐,真是败兴。甘霖说:你管我什么时候成家,先管好你自己吧。
许伊周微胖的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是的,我就是想告诉你,下个月,国庆节,我要结婚了……
四
甘霖趴在桌上哭,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没有爱上人家,明明想好的,倘若许伊周表白,十有八九她是要拒绝的,可还是哭了。许伊周坐在餐桌对面不知所措,喃喃说“对不起”,趴在桌面上的脑袋里闷闷地传出几个字:你没对不起我。
许伊周说:那,怎么办嘛!
甘霖抬起头:没什么怎么办,吃好了吗?吃好了你就走吧。
许伊周站起来收拾碗筷,甘霖坐在椅子上,与端坐在沙发上的浅灰色毛绒熊面面相觑。许伊周没送过戒指或者手镯之类的定情物给甘霖,可甘霖还是想要归还一点什么给他,以表示她与他决裂的彻底性。便站起来,抓起毛绒熊的一条腿:许伊周,别收拾了,拿着你的泰迪熊走吧。
许伊周很是讶异:我的泰迪熊?刚才隔壁小姑娘拿来还给你的,你忘了?
我什么时候喜欢过这种幼稚的东西?甘霖没好气地说。
“好吧,就算是我的。可是,我没有……”许伊周一脸无辜。
许伊周是帮甘霖把碗筷洗涮干净了才走的,那会儿甘霖正坐在马桶上吸烟。甘霖一下子吸了两支烟,吸第一支的时候听见碗筷的碰撞声,水龙头里冲出的水声。点第二支烟的时候,听见许伊周在卫生间门外说话:甘霖,那我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甘霖吐了口烟,鼻子里“嗯”了一声,然后是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甘霖从卫生间里出来,洗好的碗筷都归拢在架子上,灶台和水槽都擦得干干净净。许伊周还是很会过日子的,甘霖想,有点可惜,可惜而已。听见敲门声,开门看,还是许伊周,拎一个工具箱:我买了一把新锁,帮你换一下吧,就现在。
有必要吗?甘霖说话冷冰冰,很刻意。许伊周说:你钥匙插在门上有多久?不换行吗?
这么一问,甘霖想了想,很有可能那天她把钥匙插在门锁上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女孩提醒她才发现,要是半夜有人拧开钥匙进来……想想都后怕,便软了语气:哪里来的工具箱?
小区外面街口有个五金店,锁、工具箱,什么都有。许伊周说着,像个锁匠一样熟练地拆下旧锁,安装上新锁,又用三只新钥匙一一试开,完了把钥匙交给甘霖:下次不要忘了拔钥匙。
许伊周没再逗留,这回真的走了。餐桌边,泰迪熊乖乖地坐在刚才许伊周坐过的椅子上,靠背上还挂着那只许伊周拎来的马夹袋,调料拿出来用了,葡萄酒喝了,袋子里还有东西,打开看,是两条烟,天蓝色外壳的双喜。许伊周知道甘霖抽烟,但他从来没有送过烟给她,看来今天他是打算好了来和她了结的。甘霖伸出手,在泰迪熊身上猛推了一下,熊仔很配合地往侧面一倒,四仰八叉地躺下,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赖相。
甘霖收拾散落在地上的螺丝、旧锁片上的零件,心里一样一样地数落着许伊周的优点和缺点。是的,他替她搬家、他会做家务、会照顾人,过节时还会让快递给她送礼物,可是,他有什么魅力?和她一样师范大学艺术系毕业,现在只是一家音像公司的销售,算白领都勉强。送女人礼物都那么小家子气,鲜花、巧克力、泰迪熊,都是学生仔送的东西,没创意,也没价值,说到底,就是“没灵气”。没灵气的成年人比没灵气的孩子更不讨人喜欢,怪不得她爱不上他。正因为没爱上他,所以她在他面前简直是肆意妄为,穿睡衣、蓬头垢面、跷二郎腿、去洗手间抽烟,她不在乎他怎么看她。可现在他要结婚了,她却莫名其妙地生出了几许失落,居然还在他面前哭。甘霖很后悔刚才没控制好情绪,她近乎怨愤地把装旧锁和残破零件的小纸盒重重地扔进垃圾桶,“噗通”一声,仿佛扔掉了许伊周身上所有的优点和缺点,心里还想:今天是和许伊周最后的晚餐,没有以后了。
入夜,甘霖躺在床上,脑子里乱哄哄的,辗转反侧了一个多小时还没睡着,干脆下床,带着烟盒开门到阳台上,点燃了一支烟。
甘霖从不会在公共场所吸烟,家里的阳台算不上公共场所,主要是,她不愿意被人看见她吸烟的样子,连许伊周都没见过。只有一次,在原来的住所,他看见她桌上的蓝双喜烟盒,问烟是谁的?甘霖答:我的,怎么?不可以?许伊周说:不是不可以,尽量少抽吧,对健康不利。从那以后,许伊周知道甘霖抽烟……难道是,他不喜欢她抽烟,找了一个不抽烟的女人做老婆?或者,她不喜欢孩子,那个女人和他一样喜欢孩子?可是,为什么否认泰迪熊是他送的?难道要和新人结婚了,就连曾经钟情于旧人的事实都不肯承认了?这么想着,心里咯噔一下,顿时生出更多的怀疑。是不是,以前收到的礼物,都不是许伊周送的?他从来就没有钟情于她,她从来都是自作多情?可是,在这座城市里,除了许伊周,还有谁会这么持之以恒地送礼物给她?她一直认为,匿名送礼物的目的不是为了匿名,而是为了公布答案时有更大的惊喜。可他公布的答案与她的想象南辕北辙,是她想错了?
烟头在夜色中闪烁,分外鲜艳的一点红色,甘霖想得出神,只觉手指刺痛,“啊”地轻叫一声,甩手扔掉燃到尽头的烟,鼻子却莫名地酸了一下。从烟盒里再抽出一支烟,含在嘴上,刚想点火,503的门“咔嗒”一下开了。甘霖来不及躲避,那个叫张文权或者张文全的男人就站到了阳台上。男人笑眯眯冲她点点头:还没睡呐!一伸手,一苗火焰从他握着的打火机上窜起。甘霖凑到火苗上点着烟,吸了一口,说“谢谢”。阳台灯浑黄的光下,甘霖看见男人弯月般总像是在笑着的细长眼,和眼角延伸出的几道鱼尾纹。他比他的女人温和、面善多了,甘霖想到了女人尖刻的嘴脸。男人却指了指甘霖手里的烟盒,笑问:我没烟了,不介意吧?
甘霖赶紧抽出一支烟递给男人,慌里慌张的,烟盒掉在地上。男人给自己点上烟,用力吸了一口,笑眯眯说:烟是好烟,劲儿差了点,谢谢,再会。说完转身,“蹬蹬蹬”下了楼。
这么晚了还出门?是去24小时便利店买烟?甘霖想,不过,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又不是自家男人。甘霖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烟盒,发现烟盒空了,刚才给男人的是最后一支烟。
这一夜,甘霖一直在做梦,应聘一所新的学校,面试的主考官问的问题很奇怪,不是线性代数就是基础物理,念书时,数学和物理是甘霖最差的科目,急得她前心后背一片冷汗。刚面试完,又要去找房子,房东很是刁钻,单身女人不租,没固定工作不租,没居住证不租,一样样证明出示给房东,还缺了一样,结婚证。得去找个男人开一张结婚证,可是唯一的人选许伊周马上要结婚了,怎么办……心急火燎了一夜,早上醒来,摸床头柜上的手机,没有。去卫生间找,也没有。又打开包包翻找,还是没有。
这是甘霖搬进新家的第三个星期,周六的早上。上午九点有一堂电子琴大班课。甘霖并不着急,手机不可能丢,昨天晚上她还在电子琴大班的家长群里发过提醒通知,肯定塞在哪个角落里,或者,掉到床垫缝隙里去了?好吧,先去卫生间,在清空体内垃圾的同时吸上一支烟。昨晚最后一支烟给了邻居家的男人,许伊周送的两条烟,她连着马夹袋扔在餐桌上。
甘霖看向餐桌,没有,没有那个马夹袋,椅子上没有,沙发上也没有……甘霖心头猛地一凛,浑身毛孔“扑棱棱”全张开了。
五
甘霖确定遭了贼,她还记得昨晚在阳台上抽完烟回屋睡觉时快十一点了,小偷肯定是后半夜进的家门,在她睡熟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了床头柜上的手机,以及餐桌上的两条烟……这是她所有值钱的东西,包里的身份证和银行卡都在,还有几个零钱,小偷看不上。幸好,幸好自己一直是单枪匹马过日子,没人送过金银首饰给她,幸好自己在梦里忙着应聘找房子,要是小偷进来的那一刻她醒了……太恐怖了!甘霖越想越害怕,脚下的步子也越来越快,最后几乎飞奔着进了培训学校大门。
马上就要上课了,甘霖没时间去报警,也不敢缺课,三十多个孩子的家长闹起来,饭碗都保不住。只能借用同事的手机登陆自己的微信,给许伊周留了几条语音。
甘霖是下课后去报的警,两个警察跟着她回到家已是午后。经过公共阳台,邻居男人正冲着天空笑眯眯地吞云吐雾,看见警察,男人笑眯眯地点头:嗨,来啦!好像和警察很熟的样子。警察没理他,跟在甘霖身后往里走。甘霖瞥见男人夹在手指上的烟,白色海绵嘴,隐约闻到薄荷味。她拿出钥匙打开家门,警察鱼贯而入。
甘霖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的家,她不敢往里多走一步,尤其不敢进卧室,仿佛盗贼正藏里面等着她。两位警察倒像主人,熟门熟路的,先是检查了门锁,没有被撬坏的痕迹,再是检查了所有房间的角角落落,除了床上的被子没叠以外,别的都井井有条,看不出被翻动过的样子。警察查不出个究竟,在房间里拍了一通照片,说:看起来像是熟人作案。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了。
许伊周赶到的时候,警察刚走一会儿,甘霖站在阳台上,刚才还在这里吐烟圈的张文权或者张文全已经离开。甘霖害怕独自待在屋里,她想,要不要现在就去中介,换一个小区,换一套房子?可是三个月租期没满,要罚违约金的,怎么办?甘霖忽然觉得很无助,她想,要是许伊周在就好了,他肯定会想办法,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她的微信留言……楼梯上有渐渐上升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然后,一个微胖的脑袋出现在五楼楼洞口。甘霖鼻子一酸,眼眶红了。许伊周紧跨几步,走到甘霖面前。她就势往他怀里一扑,嘤嘤地哭起来。
许伊周轻拍她的背:进屋吧,进屋再说。
有许伊周在,甘霖不再怕进屋,她任凭他拉着她的手往里走。进到屋里,许伊周忽然拦腰抱起甘霖,一脚踢闭家门,托着她进到卧室,抱人的人和被抱的人,一起滚落到床上。
直到隔壁女人毛糙的嗓音一如既往地喊响:张文权——吃饭啦——甘霖才被吵醒,她睡着了,睡了一下午,现在已是晚饭时间。甘霖伸手,摸到许伊周,他翻身从背后裹住她,不说话。她也不想说话,不想翻身看他。就这样,谁都看不见谁的脸,就不会想到他是许伊周,他就要结婚了,和别的女人。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她不想发生第二次,这不是她预想中的事。
直到天黑,两人才起床,听听外面没动静,开门出屋。经过公共阳台,看见一只显然是刚扔出来没多久的废纸箱,敞开的箱子里躺着一条天蓝色双喜烟外壳,阳台灯光黄晕晕的,照得崭新的烟壳泛出莹莹的蓝光。甘霖看了一眼许伊周,许伊周也看了一眼甘霖,两人仿佛自己做了小偷,竟都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几乎要腾空一般,飘过阳台,飘到楼梯口,飘下楼去。
小区门口有一家“伊面如故”,许伊周低着头说,将就吃点吧,甘霖低着头回答好。一进入人头攒动、灯光大亮的地方,两人才自然了一些。许伊周抬起头:等一下吃完,我再去买把锁给你换上。
甘霖扭着头看窗外:有意义吗?昨天你刚换过,半夜小偷就进来了,警察说熟人作案。
许伊周微胖的圆脸莫名腾起一片红云。甘霖没看他,却解释:我不是说你,我的意思是,换锁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许伊周说我知道,想了想又说:你邻居家的小姑娘,昨天提醒我给你换锁,你不觉得奇怪吗?哪个六岁的孩子会想这么多?
甘霖想到的不是女孩,而是阳台上的废纸箱里,一条天蓝色烟壳外包装。你说,小偷不会胆子大到偷了我家的烟,还把烟壳扔在我眼皮底下吧?甘霖问。
许伊周说:障眼法,小偷都知道被偷者的心理,况且这种烟到处有卖,你没证据证明他抽的烟就是你的。小偷还知道,价值不大的案子,公安这边不会花太多精力去破案,除非以后犯了别的大案连带着供出来。
甘霖把视线定定地落在许伊周脸上,看了他好一会儿,说:你怎么都知道?那你说说,我搬进新家第一天就丢了的“苹果6”,究竟是被偷的,还是我自己掉的?
许伊周一怔:这,这我怎么知道?随即皱起眉头:你还是自己去买把新锁吧,叫锁匠来换。说完,几近无声地吁了一口气:那,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许伊周站起来,转身,背影亦是微胖,挺厚实,挺高大的。甘霖心里有点酸,脱口喊:许伊周!
许伊周回头:还有事吗?
他这么一问,甘霖就打消了所有念头:麻烦你了,以后,不要再来我家了,你安心结婚去吧。
许伊周没说话,走到甘霖身边,伸出手,哥们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扭头走了。
许伊周不会再来了,甘霖确定,他应该觉出她在怀疑他了吧?其实怀疑任何人,也不应该怀疑许伊周的,认识他十年了,怎么可能?不过,现在她不再害怕独自待在家里,那张许伊周仅仅睡过一次的床,她也不怕躺在上面挨过整夜了,更不会去想半夜三更会不会有人悄无声息地进来,悄无声息地拿走她摆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现在她觉得,不管那个作案的熟人是谁,都不会是一个可怕的亡命之徒。不过,她想,还是要去买一把新的锁,请锁匠换上。毕竟,现在的门锁,是许伊周买回来替她换上的,他要想留一把钥匙太容易了。
第二天上午,甘霖上完培训学校的课,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过小区大门,去路口折角上的五金店买锁,上次许伊周就在那里买的,他说过。走到拐角口,果然,在沙县小吃和好德便利店的中间,夹着一爿五金店,门面很小,不仔细观察看不出究竟是卖什么的。甘霖想着,买一把新锁,问问老板哪里可以找到锁匠,帮忙换一下,一切搞定后,再去买一个新手机。一年内她已经丢了两只手机,第一只是苹果6,是去年年底被现在这所艺术培训学校录取后给自己的奖励。第二只是小米,才用了三个星期。现在她不想买苹果,也不想买小米了,她想买一只华为,许伊周说华为虽然是国产的,但质量很不错……甘霖忽然发现,她的生活里充满了许伊周,不知不觉,她已经对他有了依赖。甘霖晃了晃脑袋,仿佛要把无处不在的许伊周晃走,然后撩开五金店的塑料门帘,一脚跨进窄窄的门。
甘霖闻见一股淡淡的薄荷烟味,坐在椅子里的店主见有客人进来,掐掉夹在手指上的烟,抬起头,弯弯的细长眼笑眯眯地看向甘霖:你好!要买什么?
六
甘霖又要搬家了,三个月合约租期一满,她就去中介,找了一处新的住所,另一条街道的小区,离培训学校稍远。
甘霖收拾出两个拉杆箱,三个纸板箱,还有一堆用过没几回却怎么都装不进箱子的锅碗瓢盆。许伊周已经一个多月没联系她,不出意外的话,他正在度蜜月,不可能再主动请缨帮她搬家。甘霖想着,怎么才能把这些餐厨用具搬走?要不要再去找个纸板箱?却见尖头尖脑的女孩从门缝里伸进黑脑袋:阿姨,你要搬家吗?
甘霖按住心头藏匿了许久的好奇,尽量把语调放柔和:是啊!我要搬家了。晶晶,我知道你叫苗晶晶,阿姨问你,你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
钟点工,给人家烧饭。女孩回答得干脆,她还没长大到为母亲的工作羞于启齿。甘霖想了想,打开其中一个纸箱,挖出浅灰色泰迪熊:给你。女孩一把搂过熊仔:哇!泰迪熊哎!然后抱着熊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埋头摆弄起来。
甘霖又问:你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
女孩要紧玩熊仔,没出声。甘霖推了推女孩的肩膀,再问:晶晶,我问你呢,你爸爸做什么工作的?
女孩抬头看了看甘霖,忽然一脸神秘地说:阿姨,我告诉你,你可要保密啊!
甘霖点头。女孩腾出抱着熊仔的其中一只手,伸出食指,指向沙发背靠的墙壁:我爸爸,他到外国去了。
女孩手指的方向是东墙,501室就在一墙之隔的那边。中介说过501的房东出国了,难道就是苗晶晶的爸爸?可是到外国去又有什么好保密的?还有,那个叫张文权的男人又是谁……甘霖脑补了很多种人物关系和故事线索,包括三角恋、偷情、离婚、出国、未婚同居,于是又问女孩:晶晶,那你爸爸去了哪个国家?
女孩认真想了想,说:我妈妈说过,叫天堂国,很远很远,飞机也很难飞到的地方。
甘霖一激灵,背脊里滚过一阵冷意:晶晶你别瞎说啊!
女孩鹰钩鼻忽然一皱,几乎是笑嘻嘻地伸出手指:我没瞎说,我爸爸就是在天堂国啊!手指的方向,依然是沙发背后的东墙。
甘霖忽然有种被耍了的感觉,苗晶晶第一次闯进她家时就指着她扔在桌上的烟盒说:我爸爸也抽这种烟,我知道的,叫蓝双喜。可是这种烟是两年前刚出的新品,也就是说,甘霖的烟龄也才两年,如果苗晶晶的爸爸的确去了天堂国,那应该是两年之内的事。难不成,是一只喜欢蓝双喜的鬼魂光顾了自己家?这只鬼魂不仅喜欢蓝双喜烟,还喜欢手机,甘霖搬来的第一晚,它就拿走了她的“苹果6”,后来又拿走了她的小米……
明明知道不可能,甘霖还是把自己吓出了好几身冷汗。但她尽力克制了一下,才回身抓住女孩的肩膀,把她从沙发中提起来:晶晶回家吧,阿姨还有事,泰迪熊送给你了,快回家。
送给我啦?女孩欢呼一声,抱着熊仔一蹦一跳地离开了甘霖家。
甘霖匆匆出门,从公共阳台经过503室门口时,撇了一眼窗户,灰蒙蒙的,看不出什么动静。又回过头,看了一眼阳台底部的501室,那扇她从未关注过的深棕色屋门紧闭着,一挂细细的蛛网从门框上方垂下,直垂到门锁和把手上。
甘霖加快脚步,像是被什么人追赶一样,飞一般扑下楼,到小区门口喊了一辆私营出租车。司机开车进小区,停在37号楼下,甘霖说:你跟我一起上楼搬东西。司机说:那要加价的。甘霖:加就加,多少钱?司机:上下一趟五十吧。
这么贵!能不能便宜点?甘霖问。
司机:你这是五楼啊!还有,到新家还要帮你搬上去的,等于打对折了。
甘霖只想立即离开这个只住了三个月的小区,一分钟都不想多停留,便同意了。司机跟着她上楼,上上下下跑了三趟,五个箱子和零零散散的锅碗瓢盆才搬完。
上车前,甘霖看了一眼离37号楼很近的小区围墙,灰色的水泥挡住了街面,却能听见街上的车流人声。要是在五楼的阳台上,倒是可以看见靠围墙的临街平房,若不是亲自去买锁,甘霖一直不知道,那排平房里,有一家沙县小吃,一家好德便利店,还有一家五金店。
甘霖忽然很是感慨,也许命中注定她是要过居无定所的日子的,也许,她应该考虑一下找个人结婚,那样才能安定下来吧。想起刚搬来时,邻居女人对她说过:我想来想去,还是要提醒你一下的,你搬来才一个礼拜,有些事情你不晓得……现在,她就要搬走了,什么重要的事她都不需要知道了。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反而没好处,甘霖想。现在,她觉得很是庆幸,自己没在更早的时候去问苗晶晶关于她爸爸的问题,此刻,她可以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小区,离开37号楼502室,从此不再与诡异的501室和莫名其妙的503室为邻。
甘霖把自己塞进差不多已经堆满东西的出租车后座缝隙,关车门的时候,听见一阵沙哑毛躁的呼喊声从楼上扑下:张文权,吃饭啦——张文权,吃饭啦——
甘霖从车窗探出脑袋,抬头看,苗晶晶的母亲,那个矮瘦的女人尖小的脑袋突出在栏杆外,远远看去都能看出那头浓密的黑发上浮着黏稠的油腻。她是做钟点工的,给人烧饭,苗晶晶说的。怪不得头发那么油腻,甘霖想。
黑车司机发动汽车,说:这么早就吃晚饭了,刚到五点,真幸福,哪像我们,起早贪黑,还要被交警赶来赶去,抓到就要罚款扣分……
甘霖没和黑车司机搭讪,现在,她很想有一间卫生间,她想坐在马桶上点燃一支蓝双喜,一边吸烟,一边刷淘宝。她要在淘宝上邮购一张门神图,搬来这里时,许伊周送过一张给她,被她扔了。记得小时候,她问过奶奶,为啥要在门上贴门神图?
奶奶说:辟邪。
2017年9月9日 初稿于复旦江湾
2017年9月23日修改于复旦江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