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眼
2013-08-15□刘华
□刘 华
从密林里看湖,船只从一片叶子驶向另一片叶子。
——题记
引 子
一个人的古镇
1
眼镜蛇是世上最无耻的蛇。它大概想成为这片湖滩的唯一主人,竟然反目为仇,狠狠咬了牛子一口。
牛子去年就认识了这条蛇。牛子老了,话也多了。他给它讲了好多故事,鄱阳湖上“百慕大”的故事,沉海昏起吴城、滂鄡阳浮都昌的故事,英国佬在姑塘设海关的故事,鳡鱼精完吞日本运输舰的故事……他还学着都昌的杨八斤,吊起眼皮,抖动深深凹陷的眼眶,翻起眼白,抽搐颧骨上的肌肉,唱了一段段鼓书。那时,孤独的眼镜蛇是牛子的忠实听众。它昂着头,半个身子直立起来,虽不停地吐着蛇信子,一对小眼睛却充满好奇和感动。牛子说:过年我六十六,你还年轻,你是嫩娇莲呢。望湖镇只剩我老人家啦,莫走,留在湖滩上跟我作伴好啵?你放心,这里好几年没浸水。又是大半年没落雨,雨落到爪哇国去啦。
眼镜蛇果然像娇莲,眼神竟有几分羞涩,身子也缩回到草窠中。它变成了夹杂在草窠里的几茎荻花,或者,铺在一蓬蓬草窠之间的紫色小花。惊蛰过后,它又开放了。不过,春天的湖滩上盛开的是一片林立的水飞蓟。
发怒的眼镜蛇直立着,真如挺拔的水飞蓟一般。牛子只当它是激动,毕竟一个冬天没见面。他便掐下一茎粉红花朵,半蹲着,郑重地献到它面前。牛子喃喃道:娇莲呀,你当真在这里陪我过冬呀。
岂料,眼镜蛇嗖地飚起来,朝他献花的大手咬去,咬在虎口上。所有的水飞蓟都失声尖叫,翩飞在头顶上的燕子也纷纷仓皇逃去。燕子是鄱阳湖的夏候鸟。燕子一来,天鹅大雁白鹤们就飞走了。
牛子勃然大怒。他眼疾手快,用左手一把扼住它的七寸。眼镜蛇大张着口,却是无奈,只能以身体为鞭,狠狠抽打牛子。牛子望望右手虎口上的牙印,咬牙切齿道:想粉吃呀?你胆子蛮大,敢咬我!湖滩是我屋里,你是我的客,客敢欺主!好,我留到你,让你亲眼看看能把我如何。我死不了,你屋里就倒灶啦。我不卖你到馆子店,也不杀你炖汤。毛主席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以牙还牙,没得哇吧?我也咬你。咬不死,算你命大,我放掉你!
受伤的胳臂痉挛起来,毒液将很快流遍他的全身。牛子是说话作数的,他要让眼镜蛇看看自己命有多硬。把它关押进盛过尿素的蛇皮袋里后,他冷笑着踢了一脚:想干粉吃啵?人家鳝鱼蛮喜欢尿素吃,里面还有尿素脚子呢。催肥你,你要懂礼道声谢,晓得啵?
米粉是过年才能吃上的好东西。想粉吃,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之意;想干粉吃,讥嘲犹甚。于是,他冷笑着用一截麻绳扎死胳膊,使劲挤毒血。挤了再吸,吸了再挤,他手上嘴上涂满了鲜血。
虎口肿胀起来,红得发亮。很快,整条胳臂都肿了,而且麻木得很。牛子稍稍放松麻绳,再把几只塑料袋连缀起来充当绷带,吊起那已经不能弯曲的胳臂。他相信自己不会死去。他是眼镜蛇的天敌獴子。獴子总能凭借速度战胜眼镜蛇,即便獴子不幸受伤,通常也会在昏厥数小时后依靠自体排毒安然醒来。牛子就是一只受伤的獴子。他睡了一天一夜。他不承认自己险些命丧黄泉,而是累了困了。因为,他连连做了几个好梦,醒来能清楚地道出梦里的故事。昏厥能做梦吗?昏厥只会说胡话。
牛子解开蛇皮袋,对眼镜蛇说:有种的出来呀,该我咬你啦。我的牙才毒呢,我血里有毒,我小时候吃过朱砂。晓得朱砂啵?
眼镜蛇肯定不懂朱砂。牛子和他爹娘也不懂。镇上的老郎中却懂。那个老郎中要是活到现在,该有一百五十岁了。那时,不记事的牛子牢牢记住了他的胡子。老郎中扒出藏在胡子丛中的嘴,说:这伢崽怕是鲹条子,养不大呢。于是,爹娘就天天给牛子灌朱砂。终于有一天,他们的第八个儿子被扔到湖滩上。
老郎中就是在那天半夜里过世的。竟也奇怪,平时哭声像黄鲇吱吱叫的牛子,居然响亮地啼哭不止。哭声惊醒了鄱阳湖上的风,望湖镇里的灯。人们从湖上、从岸上纷纷赶到湖滩边。
老郎中的预言破产了,蔫不拉几的牛子后来反而越长越强壮。不过,也有人说,牛子是老郎中的今生,老郎中是牛子的前世。
眼镜蛇经不住牛子的辱骂,猛然从蛇皮袋里游出来。牛子飞身追上,左手一操,就把它从地上捞了起来。他佝偻着身子,不让蛇咬着自己,迅猛地张口朝它咬去。咬在七寸那儿。紧接着,他狠狠地把它摔在地上。
眼镜蛇在地上弹了起来。它企图挣扎着游走,没想到,人毒比蛇毒更烈,顷刻间,它全身抽搐,很快就动弹不得了。
牛子冷笑道:如何,你没我毒性大是啵?怪不得我嘞,你做恶人在先。恶有恶报!
话虽这么说,可当牛子看见被挂在竹篱笆上的眼镜蛇很快招来一群苍蝇时,他心里却是忐忑不安。他掐灭刚点燃的香烟,架在耳朵上,再用树枝挑起死蛇,穿过古镇废墟上依稀可辨的街道,出了镇子。他想把它葬在后山上。
他走过从前街坊出殡的必经之路。那条古街早已湮灭在草木之中,两边残存着店铺客栈酒楼茶肆的基脚,还有几幢大门洞开的老屋。牛子最后的那几户邻居,是十年前和他的妻儿一道搬走的。
后山长满了杉树梓树柿树和茶树。林中的一座座坟墓,几乎都成了野坟。它们的主人除了望湖镇街坊的祖先,还有历朝历代往来于鄱阳湖上的船工、商贾和官吏。牛子肯定已惊醒他们,他们挪身腾出了一个床位。牛子正是在这块空地上,用瓦片挖了一个浅浅的坑。眼镜蛇入土为安了。
一块横卧在草丛里的残碑,令牛子怦然心动。他抱起碑石端详片刻,便把它栽在了眼镜蛇的坟前。
青石残碑上尽是斑斑驳驳的疤瘢,那是枯死的苔藓。一旦下雨,苔藓就会复活。而上面仅存的字迹,大约永远死去了,如何也辨认不全——
宋□□□夫人墓
读过两年私塾的牛子噗嗤一笑:你做了夫人嘞,晓得啵?什么夫人,我就不识得啦。等我好生看清来。
牛子摘下夹在耳朵上的那根烟,点燃了。接着,便掏裤裆,猛然觉得不妥,赶紧摁住往外蹿的寿根。他拍打了它一下,并嘟哝着骂道:哇到夫人你就起势,还当自家是后生子呀!
好在旁边的高墈下,有一口暑天也不干涸的山泉。牛子用嘴和左手当容器,把泉水一口口、一把把地运来,喷洒在墓碑上。字迹渐渐清晰,但那残缺的三个字仍是无从辨认。
牛子说:怪不得我呢。哪个手痒,把字凿成了三个窟……这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嘞。你呀,倒灶就倒在眼睛跟嘴巴上。人啊,一辈子着累受苦驮冤枉,就是被眼被嘴害的……你要是识得朋友不咬我,我舍得咬你?
风从湖上吹来。风送来湖面上机器船的轰鸣声和柴油烟味。风向变了,假如刮的是北风,这面山坡宁静得很。一只野鸡嘎嘎叫着,从传说中的状元墓边飞起,落在了牛子大哥的坟前。
牛子一点也不记得大哥的样子,只记得他的坟。他的坟上长满了小山竹,总也铲不尽。爹娘说,除非挖出根蔸来,可那等于挖坟,如何使得?于是,老态龙钟的坟丘上,山竹年年砍年年长。那蓬长不大的山竹,仿佛就是大哥的墓碑和香火。
山脚下的湖,在枯水季节是一线细流,船只挤挤挨挨地在其中穿梭往来。从密林里看湖,船只从一片叶子驶向另一片叶子。牛子忽然想起了江猪和白鳍豚的故事。牛子一屁股坐在那座残碑上,又点燃了一根烟。他说:你竖起耳朵听到来,我哇故事把你听。人啊,当真要有眼嘞!
眼镜蛇听过这个故事。经常光顾他家的麂子、野猪,以及山林中所有的鸟兽,大约都对这个故事耳熟能详。
牛子讲的是“江猪拜风”的故事。
你晓得啵?老早江猪几多哟!白鳍豚倒是难得见。杨八斤哇,江猪的学名叫江豚,他叫他的江豚,我偏要叫江猪!娇莲也跟到我叫江猪,杨八斤气得吐血。
我叫江猪在理嘞。他身上黢黑,是一个真正的打渔佬,他名字就叫江珠,珠子的珠。白鳍豚呢,叫白琦,身上雪白兮兮,长得蛮标致,是渔家的掌上明珠,白琦当真是江珠的女崽子嘞。
你听到来,先前江珠一家在湖上打渔,苦是苦,可日子过得蛮开心。崽女是福,有个聪明伶俐的女崽子,什么愁苦都喂了鱼。哪晓得,白琦七岁生日那天,来了祸事。她娘朱玉给女戴上亲手绣的荷包,荷包里装着观音钱,那是俩公婆经过七七四十九次化缘,从观音庙里请来的,是保佑女崽子长命百岁的护身符。江珠想把女打扮得漂漂亮亮,又提了一篮活鱼去赶市,打算给她买件新衣裳。
哪晓得,江珠这一去,祸从天降!就在他上岸不久,有一队官兵到湖边来买鱼,他们看到小船上只有朱玉俩娘崽,就起了歪心,一起上船调戏朱玉。朱玉生死不从,紧紧搂住女拼命挣扎。穷凶极恶的官兵抢下白琦,往船舱里一扔,七手八脚抬起朱玉就走。等到江珠回来时,只有一条空船在港汊里飘飘荡荡。
江珠心急火燎,操起一把鱼叉,上岸寻找老婆和女。寻了三天三夜,喉咙喊哑了,眼泪哭干了,人也像疯子一样。从那以后,这个老实巴交的打渔人,变成另外一个人。他把渔船卖掉,在别个大货船上当老大,吃喝嫖赌,玩世不恭,只想糊里糊涂打发一生,等到进了阴间再跟老婆跟女团圆。
晓得啵,江珠的女没死,还在世。那日,她一直跟在官兵后面追赶娘,等她寻到躺在湖边草丛里的娘,她娘再也不会答应她的哭喊了。后来,一个过路人抱走了白琦,世上恶人也蛮多嘞,他把白琦卖给了烟花院。
一晃就是十年,江珠已经四十多岁。他跟船来到湖边的镇子上,在酒馆里喝得八成醉后,进了当地有名的白玉楼,点了名牌上价钱最高的白琦陪夜。第二日,江珠醒来起床时,白琦正在梳头,他仔细一看白琦,大吃一惊,她的相貌和身材蛮像老婆朱玉,他忍不住问起白琦的身世。白琦觉得他不像坏人,就把自家的身世告诉了江珠,并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绣花荷包。接过荷包,江珠仿佛五雷轰顶,头昏眼花,全身发抖。白琦看见江珠失魂落魄,心里已经悟到,她又羞又恨,蒙上脸跑出门,一直跑到湖边。
江珠追到湖边,眼看白琦纵身一跳,跳进了湖里。他跌倒在地上,一边呼喊女,一边不停地磕头。
风浪也有情呢。这时候,湖天刷地暗下来,乌云紧贴湖面,湖面大浪翻滚,白琦的尸身在浪里漂来浮去。江珠万念俱灰,也跳进了湖水里。江珠一扑下湖,白琦的尸体就沉入水下,哪晓得,江珠还一扑一扑的,苦苦寻找他的女。
大慈大悲的观音娘娘闻知这件冤情,就让江珠和他的女变成了水族。后人一直叫他们江猪、白鳍。我最讨厌杨八斤的洋枪夹土炮,晓得啵?江豚江豚,别个叫江猪是有故事的!
你看,白鳍豚恼恨人间的不平,总是藏在水底,从来不肯露面;江猪只要看到天暗有风雨,就会拱出水面,他还在寻女嘞。
你看到过江猪啵?到如今,江猪还没死心,天天在湖面上一拱一拱的。他是个苦命的爹,深仇大恨,奇耻大辱,被他占全了。
我蛮久没看到白鳍豚,这辈子怕是再也不能谋面啦,她是貌若天仙、命比纸薄的女崽子呢。她本该是棵秧子,秧子晓得啵?秧子就是开春嫩嫩的叶蔓,上面结着一个个花苞。娇莲十七十八的时候,水灵鲜嫩,几多后生为那棵秧子流涎哟,那时为何湖里水多?一半是别个流的涎水……
这个故事曾在湖区广泛流传。耕作在湖面的渔民,奔走在浪尖的船工,织补在湖滩的妇女,留守在湖岛的孤寡……人们口授着这个凄惨的故事,忘记了自己的悲苦。他们浩瀚无垠的悲悯,弥漫在广袤的鄱阳湖上,温暖着众多飘零的孤独的心,抚慰着那些浮沉的寂寞的岛,也打湿了他们自己的眼睛。
这时,牛子忘情地举起双手去揉眼。泪水打湿的是那条依然红肿的手臂。
2
有一种风声,隐隐约约,在望湖岭背后打转。古怪的风声!呜呜的,像妇人哀伤的泣诉,像困兽无望的悲嚎,又像冬天老爷庙一带松涛的啸叫。
牛子赶紧往烧热的铁锅里加了几瓢水,急慌慌地跑出厨下,在自家院内张望了片刻,又跑到湖滩上。一团团浅浅的鱼鳞状浮云,已被落日映成了橘红橙黄,云霞倒映在水中,余晖播撒在浪上,湖里的水线更像一条飘舞的彩带,而机器船喷吐出来的黑烟,却凝滞不动。牛子侧转身来,面对着断垣残壁的古镇、草木繁茂的山坡,搜寻着潜藏其中的异常。
牛子自问道:得罪了龙王没尿屙,莫非它是乌龙青龙?
他指的是那条眼镜蛇。回答他的却是咩咩之声。他管自己养的那只羊也叫娇莲。在他家屋檐下筑巢的那对燕子,其中有一只跟羊同名。娇莲是好多鸟兽共同的名字。养在水缸的一条鳜鱼,因为身上花纹浓淡相宜,也得到了这一命名。那条鳜鱼与他相伴怕有多半年了,借着生火做饭的空闲,牛子跟它说过好多事。
羊沿着铺有青石板的古驿道,一路奔跑,俯冲下山。到了他身边,却猛然刹住,扭转脑袋,对着山上继续咩咩叫。它的眼神里,半是紧张,半是欣喜。
牛子把左手伸给它,让它舔了舔,趁其不备,一把搂住它的脖颈。他问:有客来是啵?没见过人啊,跟你一样呢,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这么晚,是来蹭饭的!
报信的羊像个兴奋的孩子,不惜亮出羊角,强蛮地挣脱他,蹦蹦跳跳地去迎客了。鼓突的羊角撞疼了牛子受伤的手。牛子骂道:我瞎了眼,你哪里当得娇莲,你是瞎了眼的杨八斤!
山背的风声渐渐清晰。牛子瞪圆了眼睛。分明是琴声啊!琴声如风,那该有多少二胡奏鸣呀?怕是一个都昌县,再加上星子县鄱阳县,沿湖两岸的瞎子都来了吧?
牛子看到了真正的娇莲。娇莲早就不是秧子了,而是秋后的好多植物,比如枯藤残荷及其它。其实,她的体态更像一个大冬瓜,或者一条江猪。这些年她忽地胖了起来,可能是因为好些年不再出门演唱的缘故。瞎子杨八斤早就老了呢。
随着娇莲在山顶上露头,一串晃动的脑壳纷纷从山背后拱了出来。是娇莲把这些瞎子牵来的,牛子数了数,竟有十八个!他们用胳肢窝夹着前后的拐杖,把自己和同伴串联起来。一个个脚步摸摸索索的,身子颤颤巍巍的,双手却忙碌得很。一只手在弦上游走,一只手随琴弓起落。都是乡间的艺人呢,唱渔鼓的,唱小曲的,说鼓书的。可今天都抱着二胡,一曲才罢,一曲又起。这时,拉的是《妹妹找哥泪花流》。
羊似乎认得娇莲。羊却不懂琴声里的忧伤,顾自亲热地在她腿间钻来钻去。牛子紧盯住娇莲,愣愣的,痴痴的。好一会儿,他才猛然摘掉挂在脖子上的塑料袋,伸伸那条肿胀的胳膊。胳膊木木的,并不听使唤。他干脆用左手蛮横地抻直了右手。
娇莲丢下由她牵引的队伍,尖叫着扑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抚摸着他虎口上的两个牙印,娇莲抱怨起来:牛子,你当真被蛇咬到了呀!棺材!你怎么没死呀?我当你都冰冷梆硬啦,就等到挖好窟埋人了呢。没想到你八字蛮硬!你莫不是炸尸活转来的吧?还会哇事啵?晓得痛啵?不痛?你做了鬼是啵?鬼也晓得痛晓得怕!你手上长的不是肉呀?这深的牙印,还不痛?胳膊肿得这么粗,蛇毒还没散尽呢,你前世作多了孽哟!
说着,娇莲猛然张嘴含住了他的虎口,用力吮吸起来。那是摄人魂魄的吮吸。牛子乖乖地顺从了。不过,他的目光一直粘在杨八斤的脸上。他看见那抖抖动的眼白正紧张地判断着方向。
站在岸上的瞎子杨八斤,眼睛蛮光呢。他显然已看清湖滩的这一幕。他耸耸鼻头,脸上的肌肉哆嗦不止,似在调动所有的表情,最后,他选择的是隐忍。所以,他嘴角边泛起了讥嘲的笑意。
一曲终了。由杨八斤重新起势的曲子,还是《妹妹找哥泪花流》。二胡的队伍都愣愣怔怔的,直到大家渐渐品出杨八斤琴声的韵味,一个个才赶紧跟上。
一群盲艺人面对一湖暮霭、一湖苍茫,再次奏响了属于一个人的心曲。这回,他们非常投入,都摇头晃脑的,沉醉在自己琴声里。手臂扬起,是深沉的思念;弓弦抖颤,是揪心的呼号。
娇莲仰起脸来,双手却仍紧攥着牛子的手。牛子喃喃道:没事,消肿啦。再困一夜,明日就能撑船。
你还当自家是后生子呀?你是老棺材啦,跟老婆崽女团圆去吧,要是双腿一蹬,没个人照应怎么办?你自家爬进棺材呀?
牛子端详着她,忍不住伸过手去,掀动她越来越扎眼的花白头发。牛子说:难怪湖里一年比一年干,没哪个为你流涎水啦。
十步开外的岸上,传来一声厉喝:手!蛇有眼嘞,难怪咬你!当到我面,你也敢动手?
牛子缩回手来,对着娇莲一笑:瞎子都叫自家光子。他当真是光子,眼尖呢,害得我一辈子都在怀疑他是真瞎假瞎。
牛子一努嘴,示意娇莲跟着自己上了岸。牛子来到杨八斤面前,等到曲子拉完,才问:杨师傅,你当真是杨半仙呀!你如何算到我被眼镜蛇咬到啦?你当我会死,邀了这多师傅来送我归西,是啵?
杨八斤收起二胡抱在怀里,腾出手来,拨弄着亮出腕上的手表。如今,他戴的是电子表,连走秒的声音都没有。可是,他却打岔道:六点争几分,夜了呢,叫我们打饿处呀?我们肚里打鼓腿弹琴嘞。
无疑,他们是打横穿鄱阳湖的千眼桥过来的。那座桥架设在湖底,均以条石为桥墩和桥面,蜿蜒十余里,故名千眼桥。它连接着都昌和星子,连接着清代和如今。涨水时,毫无踪影;枯水季节,行人却可以由此徒步穿湖到达对岸,不过,靠星子一侧,有两处湍急的水道需摆渡。尽管如此,这仍是从都昌赶到星子最快捷的路线。
牛子噗嗤笑了:你们奔丧来啦。我没死嘞!哈哈,你杨半仙也只能算个半仙!
杨八斤哼哼着,一把攥住了娇莲的手。这个瞎子总能在无边黑暗中准确捕捉她的手。而娇莲的手,则像在湖面上乱蹿的鲹条子,一辈子也找不到方向。
娇莲掏出餐巾纸,想为老公擦汗,却招来了一声怒骂:你摸到哪里去啦?想戳瞎我的眼是啵?
娇莲吃吃笑着,抡了他一拳:棺材,你有鼻眼屁眼!好笑,真当自家是光子。
娇莲才是他的眼睛,是十八把胡琴共同的眼睛。她继续用拐杖把他们串联起来,牵引着他们沿岸边走了一小段,再拐弯上坡。望湖镇面湖靠山,从前,岸边的此处有一座坊式大门。就是说,二胡的队伍是踏着古驿道走正门进入一个人的古镇的。
参差错落的废墟和老屋中间,有个竹篱笆围成的院子。掀开吊满易拉罐的渔网,牛子把他们请进了自家院中。这张渔网其实是他家的院门,羊回来了,便撞得易拉罐叮当作响。那只淘气的羊,也许是太寂寞了,它经常会故意摆弄渔网撒欢儿。主人家何时来过这多客哟?兴奋至极的羊,索性把一对犄角插进网眼里,发疯地甩着脑袋,叮叮当当的乐声令艺人们唏嘘不已。
牛子怒斥一声,羊连忙钻进了圈中。牛子对杨八斤说:我屋里有菜有酒,就是没个困处。莫怪哟,床只有一张,被只有一条,枕头只有一个,连羊圈也困不下一对羊公婆。
杨八斤咂巴着嘴说:有酒就得!我带了家什呢。你一辈子学我这个光子还不晓得呀?日间把它当战马,夜晚把它当枕头。
瞎子都自称光子。杨八斤是鼓书艺人,他吃饭的家什不是二胡,而是圆鼓和云板。牛子说:那就好,叫娇莲帮我洗菜烧火。
杨八斤却不允。做饭是女人的活,娇莲手脚麻利着呢。他拉住牛子,要牛子坐下。牛子说,我去给你们点灯。杨八斤说,光子点灯不是白费油吗,光子心里敞亮呢。
果然,杨八斤道出了一个明亮的故事。他喝了口水,润润有些沙哑的喉咙,用依然沙哑的声音说:牛子老弟,昨日娇莲来过。她跟我哇,镇上文化站组织妇女演出,一早出门,夜边才归。来归也不做声,蛮古怪嘞。闻闻她的衣裳,有鱼腥味,她到过湖里。摸摸她的鞋,鞋底粘着厚厚的泥,是湖底的淤泥,细细的,她到过千眼桥。活到这一大把年纪,我还不识得哪里的泥呀?那是千眼桥中间湖底的泥。
此刻,杨八斤翻起的眼白似乎有了神采,那是几分狡黠、几分得意、几分愠怒。牛子心里一惊,却故作镇静:她到过我屋里?牙黄口臭!昨日我都要死啦,她见死不救?
杨八斤淡淡笑着,继续说:她舍得?她给你灌了蛇药,你口里还有药味呢。她就是给你送蛇药来的。她哇惊蛰一过,蛇就出来啦,早些日子就偷偷从王家坝求来了最好的蛇药,瞒到我,藏在床底下的雨靴里。我看过,那蛇药没假嘞。
当然,他是用鼻子看的。他的鼻子耳朵和嘴巴,都变成了眼睛。比如,他留着师傅传下的好几本鼓书唱本,包括整本的 《薛仁贵征东》《杨家将》《朱元璋大战陈友谅》《包公案》等等,他都是用耳朵读的。只要有人念一遍,他就能记个八九不离十。
牛子嗤之以鼻:打乱哇!要是她来过就不敢走。我人事不省,她放得心下?
杨八斤说:留在你屋里讨打呀?要是你老婆崽女来收尸,看到她,还不把她跟你一起塞进埋人的窟?好笑!
牛子不做声了。杨八斤问他要了一根烟。等他给大家散了烟坐回来,杨八斤叹道:牛子啊,灌没灌药,你问她,我也不晓得。我是猜的。昨日,我们一夜睁眼到天光。她憋了一整夜呢,就是不把真相告诉我。我也懒得问。最后还是我拗不过她,我哇,娇莲,我做了个梦,怕是牛子有凶呢。她一听就大哭起来,她爹死的时候也没这样伤心。你当得她的爹啦。我赶紧开箱,拣出她新做的衣裳,帮她穿好,叫她去邀齐当年的那群伙伴。几久没来往了啊,不过,我们光子好寻,打听到一个就能牵出一串。光子是水底下的胡子鯰,一窝一窝的。唉,好多人没在啦……
牛子眼里潮湿了,为娇莲,也为杨八斤。杨八斤只比牛子长两岁,牛子模仿瞎子的表情和举止,比瞎子更像瞎子,就是从小跟杨八斤学的。那时,牛子管他叫八斤。后来,杨八斤成了沿湖一带有名的鼓书艺人,谁也不敢造次了,都喊他杨师傅,连从小一起长大的牛子也不例外。牛子哽咽着问:杨师傅,世上的事当真这么神?蛇念到我,她就想到了药;我上了黄泉路,她就来到了千眼桥?
被眼镜蛇伤到,又没有好蛇药,不死的就是奇人仙人嘞!
这时,娇莲风风火火地点燃了所有的油灯。厅堂,四间厢房,厨下,门廊,甚至堆放杂物的楼上,到处灯火通明。这是牛子在老婆崽女搬到星子县城居住后养成的习惯。
所有的盲艺人都感知到了光。杨八斤深深吸了一口气,讥嘲道:娇莲怕你把酒灌进鼻孔里。
牛子说:我喜欢到处点灯。我在,我一家就在嘞。夜间走船的老大,看到心里也踏实。
杨八斤愤然扔掉烟头,猛地抓住牛子的手,攥得他的伤手生疼。也许,他想质疑的是,娇莲如何晓得他的这个习惯。然而,他欲言又止,松了手。油灯都在梁上、墙上挂着呢。
牛子屋里虽只有一张床,桌子却多。他把街坊遗弃的桌子都搬了回来,用以堆放他倾尽一生寻得的宝贝。那是鄱阳湖里的各种奇石。娇莲在腾桌子时,不停地嘟哝:牛子,你个老棺材,怎么一辈子不醒眼呀?这多石头死尸一样,冰冰冷,梆梆硬,你也敢拿它们当老婆崽女呀?这块大的,是梅兰嫂嫂吧?哪块是你的大崽?哦,大崽在这,还有二崽,那两块桃红水色,是女。你看你的孙子孙女一大群……
胖胖的娇莲气力蛮大。挺起个肚皮,就把三张八仙桌拼拢了。杨八斤当仁不让地坐上。杨八斤说:今夜没床困,我们就困在酒里!肉当枕头酒当被,来个段子当老婆!牛子,都哇你学鼓书学得蛮像,等下你先来段鼓板头!
一碗谷烧下肚后,牛子却再三推辞。也是,这才叫班门弄斧呢。牛子说:叫娇莲先唱段小曲吧。
娇莲又骂了声棺材,却笑着打开挎包,从中掏出一只圆鼓一副云板,递到牛子面前。娇莲其实还暗暗在他胸脯上掐了一把。牛子说,家什就不要了,我手不灵便。他把条凳往外挪挪,顾自拿酒润润喉咙,接着,闭上双眼。确切地说,他是吊起眼皮,翻出白眼,蠕动嘴唇及整个面部肌肉。哆嗦了好一阵后,他唱开了——
一人一马一杆枪,
两个不和动刀枪;
三气周瑜芦花荡,
四郎失落在藩邦;
伍子胥大骂昭关过,
六郎镇守在山关;
七擒孟获诸葛亮,
八仙跳海老龙王;
九反中原四太子,
十面埋伏楚霸王……
人们齐声叫好。活脱脱又一个杨八斤呢。杨八斤却冷冷一笑,顾自端起碗来一饮而尽,而后,抹着嘴叫道:娇莲,筛酒!
可是,趁着娇莲筛酒的当儿,他再次捉住了她:娇莲,哇,昨日你来过,给他灌了蛇药,是啵?
娇莲使劲抽出手来,抱怨道:要死要埋的,你才喝两碗就醉啦?那好,你莫喝!
杨八斤说:你告诉他!他莫以为自家成了仙。我就不信,被眼镜蛇咬到,还保得命住!
娇莲瞟了牛子一眼。显然,牛子的眼睛也在期待这个答案。娇莲夹了一块干鱼,放在杨八斤碗里,轻声说:昨日,我是想来他屋里看看,已经到了千眼桥上……昨日蛮古怪呢,没有渡船。撑渡的老大何时歇过闲哟?我急得眼泪水滴滴落。喊过往的货船帮忙,都不肯呢。等了蛮久,碰到湖口余老大装水泥的驳船,他要我唱支小曲就靠过来。唱就唱。可他心思邪,偏要我唱一根辫子长长的……我蛮恼火。一转身,踩空啦,差点跌下桥。他还作乐呢。他哇,娇莲妹子莫怪,送你过渡好办,就怕得罪不起杨师傅那个鼋将军……
杨八斤急忙问:你当真没过渡?你转来屋里,为何一直心神不宁?蛇药呢?
娇莲从布袋子里掏出的蛇药,证明牛子的大难不死完全是自己的造化。杨八斤接过那几个蛇药丸子嗅了嗅,长叹一声:牛子,你当真是奇人啊!
不过,杨八斤心里很快充满了自得。这世上最受人敬、最叫人怕的,还是自己呢。那个余老大,几拗烈的人啊,竟把自己奉为鼋将军而有所顾忌,听起来真是畅快得很。
牛子,喝酒!筛满,我们干一个!祝你平安无事!不,蛇咬你不死,你得道成仙啦!
牛子却推辞道:杨师傅,我喝不得多。我血里还有蛇毒呢。
对你,那是蚊叮虫咬!喝!没床多,没被多,你总要把我们一个困处吧?
牛子期期艾艾的。娇莲见状,伸手端去了他的酒碗。她眯缝着醉眼,抿一口,嘻嘻一笑,就这么抿着笑着替牛子喝干了。杨八斤脸上又是一阵哆嗦,冷不丁的,他嘶声一吼——
对面的大姐漂漂的,
酒兴正浓的盲艺人一起跟着吼起来。十里不同音呢,那些都昌话星子话中还夹杂湖口鄱阳等地的方言,因此,他们的歌声谁也听不懂。娇莲却对这支小曲熟悉得很。做秧子的时候,每每牵着杨八斤经过码头,如林的樯桅中,几多船工对着她大吼哟——
对面的大姐漂漂的,
雪白的屁股翘翘的,
一根辫子长长的,
两个奶子抖抖的……
杨八斤喜欢这支歌。歌里有娇莲动人的样子呢。今夜,这些来自沿湖各地的盲艺人,共同用醉意勾勒着各自记忆和想象中的娇莲。醉得踉踉跄跄的歌声,仿佛追踪着她的身影,要穿过千眼桥去向彼岸……
3
酒坛已空。煤油将尽。牛子不得不吹灭门廊、厨下和厢房里的灯。只有厅堂里的灯仍在忽闪忽闪。
米和肉,烟和酒,都是一个月前老婆送来的。梅兰还带来了一个姓黄的老板。黄老板其实是冲着牛子收藏的奇石来的。匆匆搜遍牛子屋里,他很失望。他问牛子读过书吗?言下之意,牛子毫无鉴赏水平,满屋子的所谓奇石,不过是从湖里捡来的垃圾而已。
牛子红着脸,躬身钻入床底,小心翼翼地抱出一块大石头。接着,他舀了一瓢水,往石头上一浇。石头终于显露出它的奇处来,上面密密麻麻地镶嵌着大大小小的管状、螺帽状物,构成了奇异的纹饰。像金属,也像螺贝及某些海洋生物的骨骼。
黄老板顿时眼睛一亮,蹲下来端详了好一会儿后,递给他一根烟。替他点着时,索性把整包烟塞进了他衣袋里。黄老板说:这块还有点价值。这叫螺贝类化石,化石你懂吗?开个价吧。
牛子吧嗒吧嗒只顾抽烟。梅兰急了,夺下他的烟扔在地上。牛子捡起来,狠狠吸了几口,道:我不懂,你哇。
黄老板瞄着梅兰说:嫂子,刚才你说在城里做屋欠了十万块钱,我帮你还债吧。半栋屋呢。
梅兰一愣,瞟瞟牛子,连忙按捺住心头的惊喜,沉下脸来:我哇欠别个十万,还问崽女借了蛮多……牛子,也有十多万吧?
牛子不做声。黄老板却是豪爽:二十万就二十万!
牛子却从墙上摘下两条干鱼,递给了黄老板:多谢你的车送我老婆。得闲再来先哇一句,我打几条鲜鱼把你。
黄老板立刻瞪圆了眼,讥嘲道:还嫌少?好笑!你不会想要一百万吧?钱我拿得出,就怕你屋里没个堆处。
二十万就这样打了水漂,气得梅兰提起柴刀就要砍那块石头。牛子夺下柴刀,她又举起菜刀。夺下菜刀,她又找来剪刀。屋里还有锄头铁耙,湖滩上则有遗弃的铁锚,比石头更硬的铁器多得很。牛子索性匍匐在石头上。梅兰扬起竹篙,朝他背上捅去,骂道:你搂到它过,拿它当娇莲吧。叫它帮你生过崽女,莫到时候没后送终!
那块化石被牛子搬到了酒桌上。一听它值二十万,盲艺人纷纷拥过来,都爱不释手,都啧啧称奇。杨八斤也细细地把它摸了个遍。接着,他摇醒了趴在桌上困着的娇莲。他要二胡呢。
盲艺人都抱着二胡坐定了。他们就要在琴声中入眠。他们各自调试着二胡,就像各自铺着床。他们齐奏一支乐曲,就像手挽着手一道进入了共同的梦乡。
天晓得,杨八斤如何会在此时此地领着这么多二胡,齐奏这支久违了的曲子——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
去争取胜利……
琴声亢奋得很。琴声仿佛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在都昌老爷庙前,然后,打千眼桥穿过一望无垠的湖滩,登上星子岸。正是初冬,也许是嫌那条古驿道太窄了,琴声不甘心排着长长的队伍翻山越岭,稀稀落落地走进望湖镇。琴声索性纷纷下到湖滩上,一字散开,像一张用来围港捕鱼的围网,越收越紧,把它要捕获的一切揽进了怀中。
一遍又一遍。语录歌的节奏越来越快。好几把二胡跟不上趟了,就像当年在湖滩上被草窠和乱石绊得跌跌撞撞。
门外,一片黢黑,偶有机器船突突地驶过。牛子透过这方黑暗看到了四十年前的那个傍晚。那是几十个瞎子呀!他们甩掉了各自的向导,一边疯狂地拉着二胡,一边气宇轩昂地并排行进在宽阔的湖滩上。他们共同的向导就是这支“下定决心”。
他们面对望湖镇,站在寒风凛冽的湖滩上。语录歌无休止地演奏着。那时的望湖镇不似如今这般荒凉,镇上住有百十户人家,还住着由贫苦渔民好不容易成长起来的县长岳壮飞。
琴声像一阵阵怒吼。被“打倒”又被“解放”的县长岳壮飞着了慌,紧随一帮欢呼雀跃的伢崽,气喘吁吁地跑到湖滩上。他想拽出杨八斤来追问缘由,却被杨八斤用身子撞得打了个趔趄。琴声恍若一种怒吼。岳壮飞急了,刷地掏出刚领来的工资,往杨八斤臂弯里一塞。他相信,这是杨八斤牵的头。算命是“四旧”,被破除掉了,可瞎子们也要养家糊口呢。
杨八斤并不理会。听任那叠钞票叫风吹走了。伢崽们追着钞票在琴声里乱蹿,岳壮飞则追着他们,把他们拾起的钞票一一夺回。岳壮飞怒不可遏地吼道:杨师傅,你不识好丑!县文工团成立曲艺队,要鼓书艺人,我念你的新编鼓书《鄱湖新歌》上了海峡之声台,推荐你,你还给我惹事呀?我解决得了这多人?
鄱阳湖两岸的二胡大约都来了。它们异口同声地回答道:米来多拉,梭米梭拉,梭拉多米,来多来多……
岳壮飞家住星子望湖,当的是都昌县长。情知杨八斤追到望湖一定是冲着自己来的,可带来沿湖各县的瞎子,该不是都要解决工作吧?他悻悻地转身就走。然而,多索拉索的呼号非但不肯休歇,反而更加凌厉,更加张狂。
暮色中的望湖镇被笼罩在不安的琴声里,全镇的狗都狂吠不止,每家的鸡都不肯归巢,所有的归帆更是不敢泊岸。几十条疑疑惑惑的渔船停在湖中,听任风吹动白帆,在浪里飘飘荡荡。传说,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夜边,也是这样鸡飞狗跳的。不过,惹得鸡犬不宁的,不是一群人,而是一个人,不是一群盲艺人,而是一个跛足的道人。那个道人在望湖镇上说了好多疯疯癫癫的话,接着,就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一个叫海昏一个叫鄡阳的县城消失了,从水里竟拱出了吴城和都昌。
在一条不敢泊岸的渔船上,牛子忧心忡忡。可是,他一开口,竟遭到一片怒斥。都说他宣扬封建迷信。
果然,他真是妖言惑众。此夜,鄱阳湖上没有任何地方沉没,望湖古镇也没有发生任何灾难。只不过是岳壮飞收养的干女儿娇莲跟着瞎子们走了。一支气势磅礴的“下定决心”,把一条美人鱼捕走了。
当时,百思不得其解的岳壮飞回到屋里,问娇莲:杨八斤跟我闹什么呢?莫不是想吃肉包子吧?前几日,他找我,要到县革委会食堂买一百个包子请客,我哇,都卖把你,别个打饿处呀?他当时就蛮恼火。当真不知好丑!我安排他进曲艺队几艰难哟,他倒好,好像少了他要塌天!夜边啦,哪里寻得到这多包子?有,就买来,赶紧打发他们回都昌。要不,吵得人死!这样吧,你带上票子,到望湖招待所去打一盆红烧鱼一盆红烧肉,抬到湖滩上,让他们吃饱滚蛋!
倚在门边的娇莲,痴痴地眺望着朦朦胧胧的湖。远处的帆肯定看不清,而琴声如潮,一波接一波,汹涌地拍打着她的眼睛她的心。她的眼,她的心,都被琴声浇湿了。
娇莲猛然转身问岳壮飞:干爹,一个傻子,一个瞎子,你喜欢我嫁哪个?
岳壮飞瞠目结舌。这是一个残酷的选项,不可思议的选项。其实,娇莲的选项多得很呢。有军人,有上海知青,有都昌和星子的干部,还有湖口的余老大。他懊悔不迭,自己提拔到外地当县级领导七八年间,竟忙得忘记了娇莲亲爹临死时的嘱托,未能及早关心她的婚姻大事。懊悔之余,他心里一惊,娇莲从小跟那个傻子那个瞎子厮混在一起,这大概才是让她亲爹难以瞑目的牵念吧?
娇莲凄然一笑:跟到牛子,闲在屋里没事做,还担惊受怕。别个都哇我嗓子蛮好,你把我搞进文工团吧,唱歌演戏学鼓书都可以,当个演员蛮风光呢。
不等岳壮飞反应过来,娇莲已消失在古街尽头。他嘶声吼叫着追到湖滩上。黑暗包裹着二胡的队伍,琴声护卫着他的干女儿。杨八斤的二胡得意极了,那弓弦陶醉在这支语录歌的最后一段乐句里,循环往复,久久舍不得离开。仿佛那是胜利的欢呼,慷慨的诺言。
牛子是在琴声远去后上的岸。他扛着一块大石头,来到老泪纵横的岳壮飞身边,心里顿时明白了。果然发生了大事呢。他的世界沉没了。肩上的石头怦然坠落,砸在湖滩上的青石上,碎成几瓣。
直到这时,岳壮飞才完成娇莲提出的选项。他大吼一声:牛子,你当真是吃多了朱砂!还不快去把娇莲追回来?
牛子泪眼汪汪,无奈地望望琴声离去的方向,却俯身拾起破碎的石头。他喃喃道:起先我当它是条大鲤鱼,红红的,滑滑的,在水里还会游呢。我一捉,它就想跑。我抱住它浮上水面,它还跳了一下。别个哇是一块泥,我不信,泥哪有这么好看?上面有花呢。怎么当真是泥呀?
岳壮飞气呼呼地踹了他一脚:你个后生子被鬼捉了嘞。记得你大哥是怎么死的啵?躲日本的时候,国民党军队在湖上布了水雷,他不识得水雷,叫了几个人把水雷拖到湖滩上,砸呀砸,砸得开了瓢,他们搬回屋里做了米缸。后来,又捡到一个,又砸。水雷爆炸了。一下子,死掉六个后生,肉炸得稀烂,都没有个完尸。哇不到,湖底下还有水雷呢,你好生去寻,捡来当老婆吧。
后来,他果然捡了一个有着水雷脾性的老婆。梅兰是流落到望湖岭的外乡妹子。大概也只有无依无靠的女子,愿意嫁给这个神神道道的后生了。养大崽女后,梅兰终于撇下他,跟着成了家的崽女去过日子了。打了水漂的那二十万,气伤了她的心,她肯定再也不会送米送酒来了。
当年掳走嫩娇莲的“下定决心”,陪伴老了的娇莲来看望牛子,该不是要告诉他,他们的一辈子很快就会过去了吧?
牛子沉浸在琴声里。他猛然醒来,一把夺下杨八斤的二胡,杨八斤的琴弦断了,所有的琴声便戛然而止。
牛子说:八斤,你害了我一辈子。你蓄谋已久!你寿根边还没长毛,就盯到娇莲流涎了。你从小编了几多老古话哄我哟,哄得我跌了魂。莫哇二十万,一百万也买不转来我的魂!
杨八斤的眼眶上下一阵剧烈颤动。那翻起的眼白,似乎于愤怒中含着涩涩的酸楚:此话怎讲……此话何解,嗯?怪我叫你带我去寻海昏寻鄡阳?我是光子嘞!我有眼有珠,要你带路?
牛子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娇莲也有。
第一部
第一章 何处是海昏
1
爹娘把牛子从湖滩上抱回来的第二天早上,天刚麻麻光,整个湖滩忽然被湖水吞没了,水天茫茫。不断上涌的端午水,一直涨到镇口的驿道上。牛子爹娘大惊失色。这伢崽是精怪呢,要不,是葬身湖里的两个哥哥一起显灵,在保佑牛子?
牛子有七个哥哥。头两个已没在世。牛子的爹徐安生常念念叨叨说,他俩去了海昏城。
两年前,大哥被水雷炸死时,牛子才四岁。大哥搬回家的那口半边瓢似的“米缸”,娘一直舍不得扔。娘说,它是我的崽呀,我的大崽才十八岁嘞。直到上个月老二遇难,娘才迁怒于那铁铸的米缸,她哭嚎道:我的二崽吔,我餐餐来舀米都对着米缸拜三拜,为何就保佑不了你啊?
娘叫老三羊子把米缸扔到湖里去,扔得远远的。多远才能远离邪祟呢?整天像个游魂到处乱窜的羊子,索性把它扔到了石钟山下的长江里。那是望湖渔家不敢去的地方,也是几年前日本人打进鄱阳湖的入口所在。鬼子的巡逻艇日夜在湖上梭巡,老三扛着用破烂夏布蚊帐包裹的半边水雷,搭载下南京的货船,从鬼子的眼皮下,从容地把那物扔进长江,也算一个奇迹。
老二就是被闯进鄱阳湖的日本巡逻艇撞死的。那种挂着膏药旗的巡逻艇,已经在湖上横行了几年,打渔佬司空见惯,晓得惹不起,可迫于生计不得不出湖,不敢去鬼子严密封锁的大湖,只在望湖港附近捕鱼。一旦有鬼子艇,就躲到湖岛后面,或者,躲到曲里拐弯的港汊里。可那天,隐约听得鬼子艇的突突声,望湖的十多条渔船却没有扯帆摇橹躲避,那片渔场水下鱼旺呢,每条船上都已是鲜鱼满舱。老二扯起嗓门对着伙伴喊道:日本兵也要吃鱼。他们三天两头到镇上买鱼,日本票子都被朱自秀屋里赚去了。我们卖鱼把他们,挣点鬼子票好啵?我还没看过鬼子票嘞!
都没见过。大约也是被鬼捉了吧,对这一荒唐提议,不光后生子热烈响应,连他们的爹也默许了。当鬼子艇朝渔船驶来时,老二提起两条大鲤鱼站上船头,高举的鱼活蹦乱跳。哪晓得,鱼成了日本兵的活靶子。啪啪两枪,准确地命中了鱼。鬼子艇开心极了,得意洋洋且气势汹汹地迎头撞向渔船。打渔佬吓得抱头鼠窜,却无处躲藏。一叶叶白帆在劲风中瑟瑟发抖,一只只船舵在旋流中惊慌失措,鬼子艇搅起的狂浪很轻易就把几条渔船掀了个底朝天。打渔佬纷纷掉进水里,包括徐安生和老二。满载狞笑的鬼子艇仍不肯善罢甘休,它竟对着落水者狠狠碾去。徐安生后半辈子一直为自己的那声惊呼不得安生。当时,他狂呼着老二的名字,意在提醒老二赶紧下潜,哪晓得,老二竟伸长颈脖只顾回头搜寻爹。等到鬼子艇驶过,从水中钻出来的徐安生只见眼前一片血红。
那片血水诱来了一群群鲹条子。为抢食,鲹条子居然能贴着水面飞起来。血水之上,是飞舞的银白,狂欢的银白,索索响的银白。
对徐家老二的死,镇上的大户朱家却有幸灾乐祸之嫌。自秀船行的老板朱自秀,竟闯进满屋的嚎丧声中问罪来了。望湖镇自古杂姓混居,十多个姓氏的祖上来自四面八方,以逃荒避乱来的为多,也有隐居的官宦,落魄的文人,卸甲的将士,以及定居此地的船工、商贾。数百年来,朱氏世代以航运、经商为业,朱自秀的爷爷曾拥有一个庞大的船队,然而,随着清政府签订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坐落在出湖口处的姑塘海关落入英国人手中,他不甘把税银交给洋鬼子,尤其耻于在洋人炮台下往来,便捡起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连扯带拔地割掉了自己的辫子,并忍痛咬牙卖掉船只,购田置地且收买了望湖港一带湖面的所有权,安心当起了地主和湖主。望湖其余姓氏则多以捕鱼为生,至于哪个姓氏去哪片渔场、使用何种渔具,受世代沿袭的祖训掣肘,不可逾越,不得造次。比如,张氏打撑篙网,而徐氏世代撑鸬鹚排。不料,世道乱了,行规也乱了。日本人入侵鄱阳湖那年,望湖百姓都躲进了山里,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放火烧掉了停泊在望湖港的大部分船只。剩下的,几乎也都过了火。朱自秀家底殷实且心地善良,念着同喝一湖水的情分,他收购了所有可以修补的渔船,索性办起船行来。打渔佬来船行租船,租金为六分利,并且,捕得的鱼由船行统一收购,渔家不得私自出卖。
朱自秀一抹额头,甩下一把汗,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你家老二坏了规矩,遭报应啦!他想赚鬼子票。鬼子票叫大日本帝国政府军用手票。它是什么,冥钞,纸钱!后生子不懂事,你徐安生呢?看我得大头,眼红是啵?当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我买船修船,把祖业都搭进去了,晓得啵?我为何哟?要是我困到祖业上,三辈子也吃不空!
徐安生满脸羞红,结结巴巴地支吾道:朱老大……朱老板,我晓得。对你不起。等到出七,我去赔罪,好啵?莫怪老二,死人为大,死人哇不得,死人不安,就怕活人也不安嘞。
朱自秀一愣,赶紧捏起三枝线香,对着厅堂上方拜了三拜,再将线香插进香炉,转身就走。然而,未等徐家老二出七后徐安生上门去赔罪,朱自秀反倒兴冲冲地来看牛子了。
因为突如其来的端午水,牛子成了望湖镇的奇人。望湖学塾的刘甲路先生则管他叫异人。刚刚离去的甲路先生,用瘦棱棱的双手抱住牛子脑壳,边干咳着边端详,他挺直微驼的腰背,对徐安生说:这伢崽天庭饱满,地角方圆,手足奇大,有异人相嘞。安生老弟,他该发蒙啦。
朱自秀进门时,牛子躺在竹床上困着了,精赤条条的。腿裆里的寿根,翘了起来,抖抖动。朱自秀随手抓过粘满鱼鳞的围裙,掸了掸,搭在牛子肚皮上。
牛子爹娘不知其来意,只顾点头哈腰。朱自秀拖过条凳,塞到他俩屁股下,微笑道:徐安生,你们莫怕,我只是来看看这伢崽而已。他被你们扔到湖滩上又活转来,是一奇。他昨日夜晚活转,老郎中同时过世,是二奇。他一活转就大哭,哭得几凶哟,我在高墙深院里都听到了,他在报警嘞,湖里涨大水啦!蛮古怪啵,这几日没落几多雨,哪里来的这大的水?这是三奇。
徐安生不住地点头,喃喃道:当真蛮古怪。这个伢崽从出生到而今,扛颈鬼瘦,不是发烧,就是泻肚,没见有好。连哭的气力都没得。我哇,带不大啦,哪晓得……唉,等长大成人,晓得被爹娘丢到湖滩上,他会恨得我们死!
牛子娘呜呜地哭。朱自秀安慰道:这是命。胡光菩萨早先几可怜哟,没一番磨难,如何会成奇人?
望湖镇后山有一座福主庙,其中供奉的胡光菩萨就是一个六岁的伢崽。放牛郎胡光是个孤儿,满头癞痢又腥又臭,憨憨傻傻的,狗都嫌呢。有一日清早,他拦住准备出湖的渔民,说昨夜天上落下大火球,落到了湖上,怕是凶兆呢。可是,渔民们非但不信,还呸呸吐了他一脸浓痰。胡光急了,便对着所有的锚屙尿。沾上尿水的锚,竟拔不起来了。渔民们气得一起追打胡光,胡光无路可逃,一头栽进湖里淹死了。到了昼边,好好的大晴天果然风云作色,风如万马奔腾,云似天廷翻覆,顷刻间,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湖面上巨浪滔天。传说巨浪高过望湖岭,渔民逃到岭上,水还盖到了脚背。后来,渔民们为感恩胡光,为其建庙塑金身,以供子孙万代敬奉。
听得朱老板拿牛子跟胡光作比,牛子爹娘又惊又恐,面面相觑,两张脸都是刷白的。徐安生声音打颤了:哇不得哇不得,我屋里承受不得……我屋里先祖是作田佬,早年大旱,从德安逃到这里,几多代都是打渔佬呢,在鸬鹚嘴里抢食吃……喂饱鸬鹚,剩下的,才是喂人的。鸬鹚才是我徐家的神嘞!
这时,朱自秀清癯的脸上,微笑有些暧昧了,阴阴的:德安的徐家?是呀,你徐姓从德安迁来。徐安生,我跟你打个商量,你也晓得我喜欢听星子大戏,而今日本人封锁鄱阳湖,岸上炮台林立,湖上炮艇穿梭,又要良民证又要通行证,义和班的艺人再也不能到沿湖各县各乡去演戏了,有些几好的角哟,也改行去操演皮影戏。没法子,要养家糊口嘛。可惜呀!我想养个戏班子,请几个戏师搭班,就在本镇招收艺徒学戏。日本鳖崽子不准别个走动,他娘驮人的,中国人在中国土地上走动还有罪呀,他娘又没过海来!好,爷老子不走动,爷老子在自家屋里唱戏总不关他鳖崽子的卵事吧?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想要牛子去学戏呢。徐安生瞟瞟老婆。望湖镇上都管老婆叫内婆。所有打渔佬的内婆,都有一双跟男人一样的宽大脚板,所有的脚趾都岔开,紧紧抓住地面,像一对巴掌鱼。她们也跟着男人出湖,更多的时候则在湖滩上、家门口晒网织网补网,一年到头少有穿鞋的日子。牛子娘接住男人的眼神,盯住了自己黑黢黢的赤脚。
朱自秀的目光投向她的脚。那双赤脚也怕羞呢,一会儿,左脚钻到右脚下,一会儿,右脚躲闪到左脚背。朱自秀心里有数了,脚也盼着鞋呢。他竟替别人做主了:就这样,叫牛子学戏。等我把戏师请到,你送他过来行拜师礼,上教钱我出。
朱自秀是哼着大戏《反昭关》里的哗筒调走的——
老夫闷坐在大营,
探马不住报军情。
卧虎山前贼骁勇,
二将落马把尸分。
抖抖精神卸袍带,
老夫亲自呀呃交呀呃锋……
朱老板为何叫自秀呢?名字是他爷爷取的,那个不肯把税银交给洋人的老人,却是青阳公主星邑义和班的铁杆戏迷,义和班的首任班头姓周名自秀。爷爷捋着一绺山羊胡,摇头晃脑地告诉孙子:周自秀何等了得!其自幼聪明异常,后习伶人之业,故对古往今来之历史,莫不知其大略,悲欣欢乐之态,尽皆形人。晓得啵?
从小耳濡目染,朱自秀也喜欢大戏,且有过之而无不及。日本人入侵鄱阳湖之前的十多年间,望湖镇上几乎是日日管弦夜夜笙歌,戏班子有时是他请来的,更多的时候是冲他而来的。在他眼里,一个好艺人就是夜皇帝、夜纱帽、夜官呢,自然被其奉为上宾。他还慷慨解囊,建戏台,建乐王庙。福主庙旁的乐王庙,供奉着乐王菩萨,每年八月廿八做乐王会,连场大戏没日没夜,一唱就是十天半月。自打鬼子占领了九江星子湖口一带,朱自秀只能偶尔请艺人黄皮来唱唱段子,解解馋。黄皮胆大,别人还不敢来呢。未来朱家戏班的班头,当然非黄皮莫属。
朱自秀一走,牛子娘悲从喜来,泪水哗哗的:学戏蛮好,有一门技艺,不会打饿处,也省得我成天为崽担惊受怕。你带崽出湖,我没天光就到晏公庙拜菩萨,为何就保佑不到大崽二崽呀,这是报应呀……莫不是没请还愿戏?
徐安生一瞪眼:好啦,莫吵醒崽。等牛子学艺学出头,叫他正月间唱它整整一个月,把所有菩萨都请到,晏公萧公杨泗公,真君乐王定江王,还有胡光菩萨土地公,一个都少不得!
三天后的端午节,虽丧子的哀伤仍萦绕心头,却是徐家最释怀的一天。多少代了,徐家终于要出一个终日穿鞋、不再到湖里讨食的子嗣了。竟也奇怪,活转来的牛子胃口也变大了,再也不像小老鼠啃不掉一根萝卜薯。借来几升糯米包的粽子,没等煮熟,就被他吃掉一多半。还夹生呢,他也没闹肚子。
从出正月起,牛子就整天光着屁股。强蛮替他套上,他会扯掉。爹娘以为他是火底子,身上燥,只好顺其自然。而今,不能由他。吃了个粽子,徐安生便提着裤子,追得牛子满街跑。从街上追到码头,又从码头折返街上。边追边吼,徐安生边乐。这伢崽腿上有劲,身子不虚了呢。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是在骑春楼结束的。牛子逃上楼,再也逃不脱了。
徐安生揪住他,说:乖崽,穿到来。你还当自家是细鬼呀?别个会笑。下湖划水,被鲹条子咬掉寿根,就讨不到内婆啦。长大你穿皮鞋光屁股,会笑死蛮多人,晓得啵?
牛子挣扎不已。气得徐安生倒提起他的双腿,把他放在茶桌上摁牢来,再把破裤子替他套上。
傍晚,这条裤子竟飘扬在朱家大屋门楼的飞檐翘角上。这不是好兆头呢。果不其然,半夜里,黄皮托人从县城的死牢里捎了口信来。
说的是,日伪县长罗雄令义和班演端午节戏,以示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艺人们宁死不从。罗雄恼羞成怒,今日一早,亲自带领保安队满城搜捕义和班艺人,扬言哪个不上戏台就得上断头台,他不惜拿戏台当断头台。幸亏保安队里有人良心未泯,也是唯恐因作恶而上了抗日游击队的捕杀汉奸名单,他们暗中相帮艺人,使之得以闻风而逃,远走他乡。可是,黄皮却是拗烈。黄皮是鄱阳人,随父辈到星子经商,直到二十岁出头才拜师学艺。也是割舍不下一片南杂店,别人劝他回鄱阳老家,他不肯。他撸起衣袖梗着脖颈,只等保安队上门来理论一番。保安队才懒得跟他耍嘴皮呢,见人就捆。五花大绑的黄皮跳起脚来骂日伪县长罗雄:星子沦陷,政府迁离,你身为政府要员故意逗留境内认贼为父,你瞎了眼!罗雄左右开弓搧他的耳光,吼道,你才眼瞎,看看这是哪个的天下!黄皮仍然拿罗雄的眼睛开骂,骂他是狗眼屁眼是不认祖宗的贼眉鼠目。罗雄气得浑身打抖,令人取来两根艾条,点燃后狠狠戳在黄皮的眼睛上。他冷笑道:今日是端午节,门上要挂菖蒲艾叶嘞!我送驱邪的艾给你。这艾条是黄金艾绒制成的,艾灸能治蛮多病,不晓得治得眼瞎啵,试试吧。
闻知黄皮眼睛被灸烤许久,朱自秀情知不妙,整夜破口大骂罗雄,咒到了他十八辈子的娘。第二天,他揣着两根金条去了县城,要从罗雄手里把黄皮赎出来。罗雄说:我晓得,鱼离不得水,你离不得戏,可义和班不肯演端午戏,为的是抗日。往后哪个敢私下唱戏,也是抗日!你听好来!
朱自秀铁青着脸,反唇相讥:我活够啦,困到棺材里等八仙来送终,叫八仙来嚎丧,也算抗日?好笑!你爷娘死的时候,你没请吹打班子是啵?
罗雄瞪起个牛眼:他们都不肯唱端午戏,要得,那就休想再开口!朱自秀,今日你想带他走,好,我送你个人情。可是,莫被我隔墙听到大戏哟,记到来,这可是抗日的罪,要杀头的!
朱自秀虽财大气粗,这个罪名却令他毛骨悚然。望湖镇算是舟车辐辏之地,人多口杂呢。不过,他还是把黄皮赎出来并带回了望湖镇。到得家门口,他一抬头,看见挂在门楼翘角上的裤子,不禁唏嘘长叹:不准我办戏班,莫非是天意吧?牛子那伢崽,当真是奇人啊!
朱自秀却是不甘。他掏心掏肺地挽留黄皮,并请来最好的郎中为其疗伤。复明完全不可能,他仍满怀侥幸,叫人告知街坊,愿以重金收购蛇胆。那一阵子,蟠龙般蜿蜒十余里横卧于湖边的望湖岭上,蛇孙子怕是也被开膛剖肚取掉了胆。佐以谷烧吞服了许多蛇胆后,黄皮动情道:朱老板,唱不得大戏,我眼也瞎啦,见你终日郁郁寡欢,人好像一下子老了蛮多,我就唱渔鼓说鼓书把你听吧。
难怪黄皮学艺三年,就入得义和班并很快成为台柱子!他绝顶聪明,多才多艺呢。演大戏,他主演行当是文正生,兼演文净、大丑等行当,并兼吹笛拉琴。没想到,唱渔鼓,说鼓书,他也是一把好角。他身材高大,脸膛宽阔,膛音洪亮且别有韵味。盲人说唱的渔鼓鼓书,总不能算抗日吧?
朱自秀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对他,大戏就像鄱阳湖的万顷碧波,渔鼓也好,鼓书也好,却不过是一缸死水。然而,有这缸水养着,吧嗒吧嗒鼓起腮帮子来,鱼能吊着半条命呢。
2
随爹出湖,徐家的伢崽是前仆后继。而今轮到了老三羊子。羊子高高瘦瘦,不似敦实的两个哥哥。他不长气力,却长心眼。心还蛮野呢,喜欢跟穿梭来往的外地人攀谈。即使在湖上捕鱼,看到有货船驶过,他也不安分,纵情跳跃着跟人打招呼,恨不得别人抛锚停下来扯闲天。临江人,吴城人,鄱阳人,都昌人,甚至安庆南京汉口人,他认下的朋友,比他识得的鱼多。有个专给九江日清洋行运瓷器的吴老大,竟然要他做上门女婿。
徐安生得知这件事,是在给十七岁的老三过十九岁生日的那天。
老大老二都死在十八岁上。过了十七岁的老三,没有十八岁。二月初二那天,爹娘借了几块光洋,请来好几桌远亲近邻,大张旗鼓地替老三办十九岁的生日酒,意在跳过十八这道坎。
喝下一碗谷烧,羊子带着醉意把老四雕子推到爹面前。老四快十六了。羊子说:爹,认得都昌的吴老大啵?他叫我去帮他做事。而今,他几发财哟,做了几栋屋送给叔伯兄弟,还做了祖祠分祠。等我赚到钱,我买一条新船把你,莫租朱家的破船啦。
徐安生勃然大怒,端起一碗鱼汤就朝羊子泼去。他骂道:吴老大赚的是棺材钱!九江的日清洋行是日本人开的,晓得啵?你这短命鬼,敢跟他做事,我打拐你的脚骨!
吴老大想我做上门女婿,这叫帮日本人做事呀?他的女今年十六,叫笑笑。几好听的名字哟!帮丈人爹,上门女婿该叫爹,帮爹做事,天经地义,也是尽孝嘞!
徐安生大骂一声憋崽子,就要操家什。等他找来一根棍子,羊子已跑远了。能撵上的,只有骂声。当时,他骂得蛮恶嘞,以致内婆哭了三天三夜,哭得眼泡肿了,嗓子哑了,人如大病一场。
徐安生搂住牛子问:乖崽,羊子过生日那日,我怎么骂他的?
牛子双手攥着寿根,摆弄个不停:你没骂他。你骂都昌县,出了败类,养了哈巴狗,难怪鄡阳会沉。你哇,想做上门女婿,就去鄡阳,去海昏。爹,鄡阳海昏在哪里呀?你还哇,去了海昏有县长当。
打渔佬几多忌口哟,自己昏了头嘞!徐安生懊恼不迭。他骂自己是乌鸦嘴。第二日一大早,他独自访遍镇里镇外的庙宇,叩拜祈求每位尊神。他喃喃许愿说:敬心拜请众寺庙列位菩萨,众道观列位神仙,本坊福主,拜请天上地下水里一切过往神明,你们要保佑我的崽出入平安,毫发无损嘞。等到我屋里牛子学戏出师,一定唱它一个正月的大戏,敬请尽情笑纳。而今,不准演大戏,黄皮师傅被烤瞎了眼,朱老板也躲到我。我大字不识,懂理嘞。哪里怪得朱老板哇事不作数哟。敬请众神显灵护佑我的崽,拜托拜托。
又该出湖了。鲹条子般瘦楞愣的甲路先生迎面走来,擦身而过。不料,他扭头干咳两声,再次提醒徐安生:牛子该发蒙啦!
徐安生顿时生出一个念头,带牛子上船!而今的牛子越长越结实,当真是奇人呢。除了老三,牛子上面还有四五六七,做爹的偏偏要带才八岁的细崽出湖!男人的心机,只有内婆懂。这伢崽命大福大,有他在,想必湖里的邪祟再也不敢来招惹。
显然,牛子爹娘拿这个崽当正在成长的胡光菩萨了。可是,上了船,牛子根本做不得什么。他成天精赤条条,日间在爹和三哥的腿裆里钻来钻去,到了夜晚,就蜷在船舱里听爹讲古。徐安生一再对牛子声明,他的故事是讲给湖里的鱼听的。
徐安生说:夜晚的湖底,几黑哟,鱼会着吓。夜几长呀,鱼会想事,想到好多好多的愁苦,心里就难过。鱼心事重,怎么长得大?鲹条子就是心事最重的鱼,它们在水面上梭来梭去,心里烦呢。
牛子拨弄着自己的寿根,一刻也不消停。据说,胡光菩萨还是放牛郎的时候,也喜欢玩弄自己的寿根。牛子问:鱼还有心事呀?
有嘞。鱼婆担心鱼崽子被别个鱼吃。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公。吃肉的鱼蛮多嘞,鳜鱼鮰鱼乌鱼都吃鱼。鱼公心更累,怕大水冲掉龙王庙,怕天干水枯,怕鸟啄,怕蛇咬。
牛子又问:湖底下的鱼,有江猪啵?
三哥羊子点点头。羊子说:江猪有耳朵呢,听得懂人话,还分得清别个哇的是星子话,还是都昌鄱阳话。去年夏天,我跟爹拉网上来,一看,网里有只江猪。我把它抱到船板上,爹问它,你好木,你没长眼呀?江猪就哭了,它的眼泪水粘粘的。你看,它懂星子话。爹把它放回到湖里。爹哇,江猪呀,你命苦嘞,回去告诉你屋里人,别个把桅灯挂在船头,我挂在篾篷左边,不,挂在舵上,你们更好认。夜晚困不着,就来听我讲古吧。
江猪夜夜来访。贴着船舱的底板,牛子听到了它们的叹息。跟娘坐在湖滩上补网时的叹息一样沉重。
日间,时有成群的江猪出现在湖面上。而今的羊子变得沉默了,可能是凭着名字在想象笑笑的模样,也可能是被镇上的人羞辱的。晓得他想当都昌的上门女婿,人们都不齿呢。见到羊子,好比见到鬼子艇,一个个戳着他的后背指桑骂槐。羊子望着江猪发愣。他相信,自己迟早要成为其中的一只。
徐安生告诉他的第八个崽,湖面上那成群的江猪都是打渔佬变的。为何它们看到渔船就浮出水呀,想家呢,想内婆崽女呢,没成亲的后生子,想讨内婆呢。
说到这里,徐安生方正而黢黑的脸膛上,黯然神伤。也不晓得水族是否作兴洞房花烛?他的两个崽都是在算过八字送过彩礼后走的。他的哥哥徐长生也是。
牛子娘不知男人骂出的海昏为何物,常常呆呆傻傻地向崽打听。几个崽都摇头。此刻,牛子想起海昏,便问爹:海昏是江猪的屋里啵?
徐安生忍住满眶的泪,挤出一个苦笑来:还是我的细崽脑水多。江猪当真住在海昏,鄱阳湖历朝历代的江猪都住在那里。海昏蛮像我们望湖镇,比望湖镇还大,人比望湖镇还漾。也有客栈,会馆,酒馆,茶楼,书场,晏公庙。你大伯,你大哥,你二哥,都喜欢听书。你二哥最喜欢浑子师傅的《施公案》《包公案》《狄公案》。浑子师傅是都昌人,作古好几年了……他卖艺卖到海昏去啦!也许你二哥就在他而今开的书场里,听得入迷不肯出来呢。这个短命鬼,从小为听书驮了几多打哟!
可是,海昏究竟在哪里呢?爹沉默无语,羊子茫然四顾。随爹出湖的日子,牛子最关心的是江猪的来路。每有江猪出现,羊子总是放下手里的活计,大呼小叫。而他却神情庄严,紧盯水面,判断那些时隐时现的身影来自何方,去向谁边。他找不到答案。渔船飘荡在宽阔的湖面上,江鸥不舍地紧追白帆,江猪则远远地躲着船,从风浪背后探身窥望。它们没有来路,它们来自四面八方。
羊子对爹说,不管怎样,哪日我要去都昌看看笑笑,听名字就晓得她又标致又可爱。没眼缘,就算了。有呢,就定亲。
这时,牛子恍然大悟,大叫一声:爹,我晓得啦,海昏在上水,在老爷庙,在吴城那边!
徐安生厉喝一声,扯落了牛子那双闲不住的手,紧接着,就是一巴掌,搧得他扑通栽进船舱里。
这一整天,牛子出奇地老实,蜷在船舱里直发呆。到了夜晚,额头上滚烫。徐安生着吓了,炖了鱼汤喂他,又逮住他的颈脖、后背箝了又箝。不是发痧呢。该不是打坏了、摔坏了吧?当爹的傻了眼。找出三枝线香,跪倒在船头上,对着老爷庙方向磕头作揖。咚咚咚三响,擂鼓一般。
月亮又大又圆,湖面上熠熠生辉,一层银色的光斑。轻柔的风鼓动着浪,啪嗒啪嗒拍打船舷。烧得说胡话的牛子猛然一激灵:爹吔,江猪来啦!
徐安生把湿巾子敷在他额头上,摁住他,说:乖崽,困好来。困一觉就会好。
牛子大叫道:江猪当真来啦!你讲古把它们听。
徐安生一激动,搬起牛子的脑壳搁在大腿上,喃喃道:你没跌傻呀,还记得江猪喜欢听讲古呀!好嘞,我哇,我哇最好听的。你问海昏,我就哇个海昏的故事。
海昏近在眼前,远在天边。近在今夜,远在很久很久以前。
牛子我个崽呀,等你长大,我带你去吴城。看到吴城,你就晓得海昏啦。卸不完的汉口,装不完的吴城。了得啵?吴城有几大?早年日本飞机轰炸,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烧得红了半边天,爬到望湖岭上,呛得眼泪流,烤得衣裳焦。你想想,烧掉几多屋哟!
海昏就是吴城的前生。吴城怎么来的?从湖里冒起来的。古怪啵?海昏一沉到湖底下,吴城就浮起来啦。老古话哇,沉海昏起吴城,沉鄡阳滂都昌,就是哇,海昏鄡阳一眨眼没见啦。怎么没了影呢?鳌鱼翻身,把它们压倒了。鳌鱼不是鱼,看到朱家门楼和大屋梁柱上的雕花啵,有鳌鱼呢。它长得像龙又像鱼,是神通广大的神灵。鳌鱼没日没夜在湖底困觉,面朝天,困得手脚发麻腰发痠,就想翻个身。鳌鱼一翻身,地上的人就倒灶啦。何止是人哟,天崩地裂,江河改道,吓得人死。
逃?好笑!它会打锣吆喝你逃命?莫哇翻身,它就是一眨眼,地上的屋也要倒。有哪个晓得它想翻身啵?有。一个拐拐脚的道人。老郎中下葬,缠头巾披道袍做法事的就是道人。那日也是巧了,道士闲得手痒,掐指一算,心里一惊。大事不好,鳌鱼困累了要翻身呢!他一想,自家道行不深,没法子管住它,总不能捉牢它的手脚吧?道人只好装扮成过路的拐子,在海昏县城里到处游走。天机不可泄漏呢,泄露天机,他的道行就会废掉。怎么办?他就捡起一块半边瓷盘,招摇过市,边走边喊,卖边盘啊卖边盘,大家快来买边盘。他急得火烧屋样,别个又听不懂。别个还当他是癫子呢。哇,这人被鬼捉到了呢,半边盘子哪个买?道人还是一路走一路叫,嗓子都吼哑了,叫破了,吼得吐血!别个笑他骂他打他,他也不怕,只顾到叫。别个烦了,嫌吵,干脆进屋关门上闩。道人更着急了,把每扇门都擂得山响,边敲门边喊,边盘啊边盘,再不快买就没有啦!
当真,海昏没有啦!当日半夜里,鳌鱼一翻身,把海昏压在身子下面,海昏沉没到了湖底!
牛子,晓得爹哇的意思啵?道人吆喝卖边盘,就是叫人“边搬”,海昏土话蛮像我们哇事嘞,“搬”字叫“盘”音,搬东西,我们也哇是“盘东西”。道人卖边盘,是叫人搬东西逃命呢。
那日夜边,海昏县城来了戏班子,戏蛮好看嘞,城隍庙前挤得针插不进,湖里的乌鱼精也来了,它身上蛮腥,几讨嫌哟,哪个也不肯让它挨到自家,都要把它赶得远远的。有个老倌心善,拉住它,让它站到自家身边。哪晓得,没看几久,乌鱼精劝老倌,老倌,你屋里住在山里,马上有大风大雨呢,快到客栈带上行囊赶路回家吧。老倌一听,蛮古怪,他怎么晓得我的事?乌鱼精着急,一推,老倌就像得到了神力,一筒烟的功夫,就走了一百里,飞一样。他到家时回头一看,不得了啦,恶浪追到了脚下呢,莫哇海昏县城了。
那次鳌鱼翻身后,鄱阳湖大了蛮多,没边没沿,就像汪洋大海。几多的命哟,变成了湖里的鱼,变成了江猪……
徐安生哽咽了。牛子却刷地坐起来:那个道人没乌鱼精好!卖边盘卖边盘,鬼猜得到他的意思!他明哇,别个就不会淹死。
徐安生说:天机不可泄露,晓得啵?泄露了,他一辈子修来的道行就会被废掉。
那……乌鱼精怎么敢叫老倌逃命?
累了一天的羊子不知何时醒的,也附和着牛子,连声追问。徐安生沉思片刻后,这样回答:乌鱼精是乌鱼变的精怪,道人呢,是人。人呀,就要顾头顾尾,想东想西,人有脑水,脑水多,想事也就越多。精怪没脑水,它就什么也不怕。
牛子的手,不由自主地又悄悄伸向了腿裆:乌鱼精怎么没脑水?乌鱼都有!我们屋里又不是没吃过乌鱼。我喜欢吃鱼头,还不晓得呀?不管什么鱼,都有脑水,都蛮刁滑。要不,鱼怎么晓得躲到网?害得我们今日没打到几条鱼。
徐安生瞪着细崽,轻声骂道:牙黄口臭!上船莫乱哇事,晓得啵?鱼在下面听得到。
后来,牛子是将一只耳朵贴在船舱底板上困着的。天光后醒来,那只耳朵湿漉漉黏糊糊的,还带着几道红红的褶子。出了一身大汗后,他退了烧。徐安生暗暗庆幸,赶紧把剩汤热热,令牛子喝掉,并再三叮嘱牛子,玩不得寿根嘞,玩瘪掉,就讨不得内婆啦。
牛子却念念不忘昨夜的梦。听着鱼说话,他做了一个梦。梦把他领去了海昏城。海昏古城已经有了金碧辉煌的龙宫,正赶上龙王嫁女呢,虾兵蟹将抬花轿吹唢呐,穿过喜气洋洋的大街小巷,一群群江猪从酒楼茶肆的门窗里探出脑壳看热闹,家家门前都有鳜鳊鳗鲤捂住耳朵簇拥在一起,等着鞭炮炸响呢。
龙王的女嫁把哪个呢?望湖岭。望湖岭有个后生子,叫羊子。羊子要讨内婆啦!牛子说。
刚把网撒出去的羊子哈哈大笑。徐安生却脸色陡变,怒喝道:牙黄口臭!呸呸!
喷到牛子脸上的,是两团金黄色的浓痰。牛子撇撇嘴,哇地哭了。几只飞向他的江鸥,吓得猛然转身,仓皇远逃。
然而,是命躲不过呢。
正是桃红李白的早春,羊子选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搭吴老大的货船去都昌相亲。羊子答应头天去第二日回的,可是,等到第三日夜边仍是杳无音信。徐安生情知凶多吉少,便把停泊在望湖港的大小船只问了个遍。从吴城来的船老大言之凿凿地打赌,前日在老爷庙的确看到吴老大的船驶向都昌,当时那一带水域风平浪静。徐安生问,吴老大和羊子没忘记拜神吧?船老大笑了,经过老爷庙,哪个敢怠慢定江王鼋将军哟!你屋里老三怕是钻进新娘的肚皮不肯出来吧?也是,徐安生特意为羊子备了两副鞭炮香火和供品,分别用于来回时敬神。羊子怎会忘记爹的反复叮嘱呢?然而,老三和吴老大的那条船到底还是神秘失踪了。不用说,肯定是归途中再经老爷庙,不幸遇到鼋将军发怒。鼋将军为何发怒呢?
鼋将军又怎能不发怒!当望湖百姓确信吴老大是遭天谴后,有人竟在码头上燃放了一挂比箩口还大的鞭炮。
双目失明的黄皮,摸摸索索,一路狂笑,来到乐王庙前,站在门外对着乐王菩萨躬身三拜,接着,执云板,敲圆鼓,亮开了他那洪亮的嗓门——
小小鼓儿圆纠纠,
出在苏杭并二州。
说书人将钱买到手,
供(jiōng)家养眷度春秋。
白天把它当战马,
晚上把它当枕头;
千里不带柴和米,
万里不带点灯油;
吃饭穿衣找它要,
五湖四海凭我游……
黄皮仿佛把一生的爱恨情仇都投注在声音里了,把自己的身体和心灵都融化在声音里了。他的声音里是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的,多么丰富的表情,注定属于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如此苍凉又这般自信,如此悲愤又这般豪迈。他的声音吸引了全镇人。
唯有徐安生瑟缩在屋里,哭得呜呜的:不听劝的羊子嘞,你冤呀,做了别个的陪葬嘞。别个是天收,你没做坏事,天怎么也把你收了去?老天也没长眼呀!
也许是办生日酒那天就把泪水哭干了,牛子娘只是红着眼,疯了一样厮打男人。她迁怒于男人的嘴,羊子是做爹的咒死的啊。后来,她把徐家屋里接踵而至的不幸归结为报应。报应啊!简单的一个词被她反复咏叹,竟像一支忍辱含羞且自怨自艾的渔歌。
徐安生默默忍受着。实在不耐烦了,他这样回敬内婆无休止的干嚎:莫嚎丧啦,羊子还在世,羊子去了海昏县。你的三崽蛮聪明,又勤快,嘴巴也甜,到了那里,当得海昏县令嘞!
3
羊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古往今来,老爷庙水域吞没了几多过往船只哟!徐安生相信三崽一定葬身那里。他懊悔不迭。其实,牛子早已判出了吉凶,只怪自己未能制止羊子去都昌呢。牛子不是梦见龙王嫁女吗?牛子还说,龙女要嫁的正是羊子。
而今,牛子却神神道道地说,三哥没死,三哥娶了笑笑,躲到都昌窃笑呢。三哥不敢回来,怕别个咒他。
徐安生苦着脸对内婆说:都哇这细崽是奇人,奇也奇,就怕吃多了朱砂,脑水带邪火嘞。
顶替羊子出湖的,是老四雕子老五狸子俩兄弟,都在十六岁上。兔不空肚,茶不空树。望湖岭上的油茶,摘了果就开花。渔家内婆也是。鬼子没来的时候,湖上就是家,夜晚就是床,每个渔汛都是添丁的喜讯。岳家有个叫岳壮飞的后生子,他娘十六岁过门,每年生一个,而今崽女十六个。那一年,牛子娘的肚子也是,年头生一个来闹灯,年尾生一个来迎灯。雕子凶,狸子鬼,都为端午节的粽子嫉恨弟弟牛子呢,眼看就要成为屋里的顶梁柱,翅膀硬了,也就不顾忌爹娘对牛子的偏袒了。他俩都不肯让牛子跟着出湖。
雕子冲着爹吼道:好笑,拿他当胡光!怎么没保佑到羊子?
牛子撅着个嘴,委曲得泪水在眼里直打转:羊子还在!哇了在就在!你到骑春楼去问八斤,他听都昌船老大哇,看到羊子跟笑笑。好多都昌船老大去听书,前几日,有个后生子还带笑笑去过。八斤哇,他认出了笑笑,老早他在码头上见过吴老大带着他的女。八斤不认得羊子,难哇那个后生子就是羊子。
雕子冷笑了:羊子跑去听书,也不转来屋里?当真笑得人死!没羊子,笑笑不嫁郎呀?
狸子瞟见爹紧盯雕子的眼神,慌忙把到嘴边的话咽下肚去,悄悄闪身出门,去了骑春楼。
骑春楼应为憩春楼,打渔佬喊着喊着,喊成了骑春楼。骑也蛮好。就像人们把望湖岭背的宣化桥喊成鲜花桥一样。骑春楼紧挨朱家大屋,坐落在镇街的最高处,是朱家开的茶楼。上了二楼,春山春水尽收眼底,桅林帆影如在脚下,涛声鸥鸣萦回耳畔。果然有骑春的意境。因此,这里其实成了朱自秀与过往友好雅集的地方。那天黄皮在乐王庙前的一段鼓书,令朱自秀怦然心动。没想到,盲艺人说唱的渔鼓鼓书,也是浩淼无垠的湖泊呢。憋着一肚子悲愤无处发泄,挑战一般,他当即决定,在骑春楼为黄皮辟书场,并令黄皮广收艺徒,唱它个没日没夜!
牛子说的八斤,就是黄皮师傅的第一个弟子。狸子钻进骑春楼,打听哪个是八斤。顺着伙计的指向,狸子一瞄,扭头就跑。
一进家,狸子便怒斥牛子:我当哪个八斤!八斤就是那个瞎了眼的小叫花子呀!瞎子怎么看人?他眼睛像两砣棉花球,雪白的。没珠子,看得鬼清!鬼见不得光,瞎子见不到光,瞎子跟鬼在一起,怕是见到了鬼嘞。
徐安生狠狠给了狸子一个螺蛳拐。牛子则驳道:看得到!每次我到骑春楼门口,他在楼上就看到了我,喊我呢。他还看到我打裸裸。我捉到鱼,他晓得我手上拎到的是鲫鱼还是鲹条子。他眼光蛮尖嘞。在骑春楼,他看到笑笑,他哇,笑笑当真好看,雪白兮兮,眼睛比湖水清,一波一波起浪,会哇事,像一条白鳍豚……
不等牛子说完,雕子冲着他的腿裆掏去:你的寿根还没长毛,怎么哇到秧子就笑眯了眼?
大约就是从这天起,牛子终于自觉穿上了裤子。第二天,六月初六,传说中水神杨泗的晒袍日,从骑春楼出来的朱自秀看到牛子,啧啧称奇,不一会儿,竟提了一个大包裹送到徐家。都是伢崽的衣裤,多半没洗过几水,也有全新的。他有两个崽,都在九江学堂念书。
望湖镇上人人皆知,救下黄皮,却是唱不得大戏,朱自秀又气又恨。连着好些天,他一趟趟在各座庙宇间走门串户,敬过乐王求阎王,叩过天神拜水神。进了晏公庙,在定江王的神像前,他更是长跪不起,祷告再三。定江王就是都昌老爷庙里的老爷,它长着个甲鱼脑壳,又叫鼋将军。它原本就是经千年修炼成精的甲鱼。从前,朱元璋在鄱阳湖上大战陈友谅,他乘坐的帅船被大浪打脱了舵,帅船摇摇晃晃,眼看就要翻覆,危难之际,一只圆桌大的甲鱼咬住舵把,船身顿时平稳了。正是这一仗,朱元璋彻底打败了陈友谅,结束了历时十八年之久的鄱阳湖战争。当上皇帝的朱元璋,对将士论功行赏、封官进爵,有恩于朱元璋的大甲鱼被封为定江王,百姓建庙祀之。老爷庙建成后,过往船队必以三牲祭拜,祈祷平安。也有吝啬的主儿,心存侥幸,舍不得三牲。如此不敬,劳苦功高的鼋将军岂容他人轻慢?等待他的结果必定是船沉人亡。而今,日本人的火艇子几嚣张哟,它们简直是欺辱鼋将军呢。
朱自秀匍匐在定江王脚下,双手合十,眼里含泪,念念叨叨的,大约就是把日本兵的罪恶告知它。日本兵把湖口周玺村的一百多人关到大屋里,用机枪扫嘞!棠山那边,一下杀了五百多!我们星子的朱家港,三四十个人躲到山洞里,被日本矮子发现,都惨死了嘞!这几年,几多打渔佬死在湖上哟!徐家老二死得几惨呀,脑壳都没见了嘞,埋人的时候,做了个木脑壳。叫他怎么托生哟!
其间,朱自秀长叹一声:我的定江王啊,自打湖水沾上血腥,我屋里就不吃鱼啦!我没做声,别个都不晓得。而今的鱼哪里吃得呀,它们喝人血啄人肉,几腥哟,鱼肉还发酸,吃了作呕呢。
朱自秀肯定也对定江王挑明了自己的出身。他是朱元璋的第二十四代裔孙。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今天他把珍藏《江州望湖朱氏族谱》的谱箱搬到了晏公庙前的戏台边,取出十本黄黄的族谱,再小心翼翼地翻开,整齐地排列在阳光下。他令下人杀了一只鸭子,赶紧接过,将鸭血滴在每本族谱旁边,接着,供上一只盛有红烧肉的小碗,肉上插下一双筷子。江州朱氏有二十多支房派,散居于古江州各地。朱元璋隐匿在族谱深处。今天,烈日炎炎的,为了他的裔孙能早日看到大戏,他要出来晒太阳了。
朱自秀说:安生老弟,六月六呢,你屋里为何不晒衣晒谱?我屋里翻箱倒柜的,就差没掀瓦拆屋。这多衣裤没哪个穿,霉掉蛮可惜。
徐安生尴尬笑道:朱老板莫见笑,我屋里的衣裳都穿在身上晒嘞!谱呢,你也晓得,我徐家八辈子没得见。
当然,朱自秀并非为此登门。他记挂的还是大戏。黄皮的鼓书把他救活了,日日听着鼓书,他心又活泛起来。也是,听在九江读书的大崽风顺说,日本人怕是气数将尽呢。他打算悄悄准备,一旦时机成熟,就把他的大戏班亮出来,到时候唱一台《大审玉堂春》为鬼子送终,就当是替小日本办丧事好啦。
朱自秀登门的真实目的,令徐安生连连摇头:使不得,我的细崽不残不缺,叫他跟到黄皮师傅学艺呀?渔鼓跟鼓书,都是瞎子糊口的家什嘞。牛子好好的,蛮古怪啵,而今长得小牛牯样,那多哥郎也没哪个比他壮,他是打渔佬的料!
牛子娘从湖边晒网回来,见到朱自秀,一双沾满鱼鳞的大脚板又不自在了。左脚连忙为右脚刮鱼鳞,右脚则帮左脚擦去了一行血迹。朱自秀一笑,拽着徐安生就走。
他把徐安生领到了坐落在镇子中心的晏公庙前。朱自秀娶了两个内婆。大小两个内婆都看护在族谱边。小的,躲在戏台的荫处搧扇子,富态白净的脸蛋还是被烤红了。大的,则站在烈日下,尽管满头大汗,仍在一页页地翻着晒。晒族谱的确是要用心侍候的活。仿佛,宗族的骄傲和痛苦只有经过阳光的处理,才能鲜活地保存下去。
徐安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朱自秀轻声说:晓得啵?我求鼋将军发威呢,我们朱家在求鼋将军嘞!你等到来,它不会忘记自家是定江王!到那日,我要请它看还愿戏,看《大审玉堂春》!
徐安生恍然大悟。朱自秀竟把远祖始祖开基祖都请了出来,把江州朱氏的高贵血统、赫赫荣耀展示在定江王面前!
此刻的朱自秀,眼里陡然射出几分威严,脸颊上、嘴角边披挂着他的老祖宗才有的龙颜大怒:鼋将军,沉它天收的鬼子艇!
这声怒喝却也勾起了徐安生心里的哀伤。鼋将军老爷吔,我屋里的羊子没作恶嘞!就算他忘记敬香,你吓吓他就是。老早,汉口的杨船主到吴城运盐,舍不得敬你三牲,还捞了几只甲鱼红烧。惹恼了湖里成千上万的甲鱼,都赶来拱他的盐船。杨船主吓得死,赶紧下跪求饶许愿,你不是也喝令甲鱼散开放过了他吗?你如何就不肯放过我的崽哟?你没把羊子关押在海昏县吧?
让牛子去学艺也是敬鼋将军,朱自秀要为定江王请还愿戏呢。于是,徐安生决定送牛子去骑春楼。牛子蛮开心,说:好嘞,八斤在,我就去。八斤哇,下次再看到笑笑来望湖,就指把我看。笑笑身上有香气,她一下船,就闻得到。八斤还哇,他晓得海昏在哪里。
徐安生长叹一声:傻崽,海昏在阴间呢。
然而,几天后,当徐安生领着雕子狸子回港时,却听见岸上牛子跳起脚来叫喊:爹,看到啵,那是笑笑!赶快追到她来!
把舵的徐安生扭头一看,果然,有一只小船左冲右突,正从密密的桅林中挤出去。撑篙的人,戴斗笠穿蓑衣,并分辨不出男女。徐安生疑疑惑惑的,而雕子却纵身一跃扑入水中,朝小船划去。狸子说:没错,那是个秧子,望湖镇上没见过这么标致的秧子。
小船开始划桨,越走越快。雕子边喊边奋力追赶。雕子属蛙,双手扒着,双腿蹬着,样子笨笨的。狸子最讨厌他划水的姿态。狸子喜欢像鲹条子一样,扎入水中一窜多远,再浮出水面,飞镖似地向前方穿浪射去。
那秧子好像怕见人呢,头也不回,小船朝向湖中心疾驶。它的远方有一座怪石嶙峋、状若莲花的小岛,叫花山岛,那是帮助七仙女私自下凡的丫鬟莲花,因被王母娘娘打入了鄱阳湖水牢变的。
眼前的撑船女莫非就是丫鬟莲花吧?狸子跳下渔船,借了一条刚靠岸的小船连忙追赶。追上雕子时,雕子却不肯上船,要返身划回去。雕子看清了,那不是秧子呢,是个扛颈鬼瘦的女人,脸黑黑的。
狸子说:你看走了眼,这几日你上火呢,眼屎巴巴的!
狸子不听劝,顾自追去。不过几竹篙的距离,也是奇怪,力大如牛的狸子非但追不上,眼看就要到岛边,他的小船竟在湖面上旋转起来。有漩涡呢。漩涡放过前面的船,却截住了狸子。狸子倒是镇静,他竖起双桨紧贴船舷使劲挖住水流,身子一动不动,任船随浪漂去。漂出漩涡,再猛划几下,远远躲开。然而,那秧子的小船消失了。
狸子围着花山岛转了一圈,仍是不见其踪影。一团团的雾在水上升腾,他懵了,仿佛幻梦一般。恍惚之间,他盯住更远处的姐妹墩。那是下凡的七仙女立机纺织之地。当年她们就是在那里,一夜之间将一堆无头丝织成十匹锦绢,才使得董永三年长工改百日,夫妻双双把家还。鬼使神差似的,他划向朦朦胧胧的远方,划向姐妹墩。
狸子是天断黑后回来的。徐安生提着桅灯翘望在码头上,而牛子娘已经瘫软在地上了,雕子则扯着牛子的耳朵骂骂咧咧。牛子嘴蛮犟嘞。他硬说撑船的女人就是笑笑。他说,昼边,笑笑的船一到,八斤就闻到了从码头上吹来的香气。八斤跑出骑春楼,把笑笑迎进去。牛子还问了她呢,你是笑笑?笑笑点点头。牛子又问,见我三哥羊子啵?笑笑先点头,又摇头。笑笑肯定晓得羊子。笑笑说,羊子水性好,前世是鱼呢,打渔佬的前生都是鱼,有的是鲤鱼能跃龙门,有的是身上长鳍刺的鮰鱼,有的是滑溜溜的鲶鱼,有的是吃鱼的乌鱼鳜鱼,有的是鲥鱼,端午节前从长江上来到鄱阳湖里产卵。牛子问,羊子是什么鱼?笑笑说,鳡鱼。
徐安生一把揪住牛子:莫瞎嚼!哇,她当真哇羊子是鳡鱼?
牛子委曲地撇撇嘴:八斤听到嘞,去问八斤!哇了瞎子也有眼,瞎子自家都叫自己光子,就是不信。八斤走来走去,为何撞不到墙?他有眼嘞!他眼长在别的地方,别个不晓得的地方。
徐安生又问:羊子怎么是鳡鱼?
鳡鱼大,又凶猛,敢跟日本矮子的火艇子斗架。大鳡鱼一口就能把火艇子吃掉!
雕子讥嘲道:吃多了朱砂,哇事没边!这也是笑笑哇的?
牛子叫起来:我猜不得呀!她哇羊子是鳡鱼,鳡鱼就是湖上的老大嘛。你问爹,好几次打到大鳡鱼,它都挣破网逃掉了,是啵?
雕子哼哼着,说:你哇笑笑蛮标致,我游过去看得清清楚楚,她又老又丑,羊子看得上?这是别的笑笑。
这时,牛子娘尖叫一声,从地上弹起来,对着湖上哭嚎道:崽吔,我的乖乖崽,你也晓得转来呀?我当你被鬼捉了嘞!你是狸子,狸子是仙呢,鬼敢捉仙呀,鬼不要命是啵?转来就好!转来就好!那个撑船的秧子,莫非是女狐仙吧?她引你到湖上做何哟?昨日岭背周家还托媒来呢,周家有个女长得好看,又撑得船作得田。狐仙怕是眼红,想抢亲吧?狐仙你莫抢我的崽,我的崽配你不上,我的崽夜晚还尿床嘞!你不怕湿被子,怕臊臭啵?打渔佬湖作田,鱼当饭,屙的尿几臊哟,熏昏你的头,你就当不得仙啦!
黢黑的前方,闪闪的浪涌里,果然有一条丧魂落魄的小船。入得港来,钻进挤挤挨挨的船阵,狸子迷迷怔怔,不知该干什么。徐安生从一条货船上抓住他,一把将他拎过来。
狸子丢了魂。当晚,牛子娘急慌慌去了晏公庙,请了道士来作法驱邪。那道士点燃红烛,拿了个红布袋子在烛火上烤一烤,再哈哈气。接着,念念有词地在厅堂里舞了一阵,对着门外的夜空伸手一捉,象征着狸子的游魂已被捉住。
然而,狸子记起姐妹墩,是在几天之后。狸子一开口,把全家吓了一大跳。狸子心有余悸地说:爹,古怪啵?老早我去过姐妹墩,听到的就是水浪拍岸,啪啪响。那日,响声不一样,当当当,像打钟。过一下,叮叮叮,像风铃。岛上没建寺庙没住人,怎么会有人打歌?打渔歌呢。我爬上去一看,吓傻啦,从崖下跌到湖里,好在跌到船边,我昏头耷脑,赶紧撑船跑……
一个个都毛骨悚然。徐安生也头皮发炸:崽吔,莫着吓。哇,看到什么邪物……狐仙?
古怪啵?那个秧子没见,她的船也没见。我见到,见到……爹,娘,当真要我哇?我哇出来,你们莫着吓。
牛子问:是鳡鱼啵?
鳡鱼会爬山呀?狸子斥道。
顿时,徐安生的眼泪哗地流下来:莫哇,我晓得啦。羊子还在,我的崽从海昏县逃出来,躲到岛上,他不敢见人。
狸子瞪圆了眼,盯住爹:你怎么晓得?当真是羊子嘞!他钻在崖缝里,像只檐老鼠。是他的鬼魂啵?
牛子说:我哇了你见到鳡鱼!羊子前世是鳡鱼嘞。笑笑哇他是鳡鱼,我就猜到,他没事。所有的鱼都怕鳡鱼。晓得笑笑来做何啵,送个女伢崽把黄师傅,那个女伢崽叫娇莲。
第二章 腥街
1
从码头拾级而上,两边的店铺客栈酒馆鳞次栉比。骑春楼骑在最上端。牛子虽进了骑春楼,可黄皮师傅并没有教他学戏。黄皮师傅在教两个小瞎子学鼓书呢。他们师徒说鼓书的时候,牛子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八斤。瞎子的表情丰富着呢,喜怒哀乐都在涌动的眼皮和白眼珠上。他们的鼻子会观察,耳朵会想事,额头会说话,嘴巴不用开口,抖动的嘴角也能表情达意。
牛子学八斤,翻出眼白来,脸上的每块肌肉都在他的调动下自如抖动。娇莲掩着嘴,偷偷地笑。瞄见八斤望着自己,她吓得赶紧收敛笑,藏到牛子身后。
笑笑送来的娇莲成了黄皮的养女。娇莲生得几好哟!圆圆的脸,大大的眼,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一笑,像刚升起的日头把光芒撒在湖上,波光粼粼的。她白白的脸蛋总带着两砣羞红呢。望湖镇上,人人拿她当稀奇,都说一看就晓得她是城里人。也是,渔家女哪个不是皮肤黑而又糙?就连朱家大屋里的女人也不例外,她们的俊脸蛋是靠厚厚的脂粉涂抹出来的。
湖风也吹不黑娇莲。牛子常常带娇莲到湖边去,捉鱼,采花,学划水。打赤膊的牛子把裤子一扒,跃入水中。娇莲也要学样,把自己扒得精赤条条,先在岸边蹲下,再小心挪动,慢慢下到水里。镇上一般大的女伢崽划水,几乎都光着身子。可是,牛子倒一本正经起来。牛子逼她穿条裤衩,娇莲却不依。娇莲说,你怎么就可以打裸裸?牛子说,我是男的,男的是江猪,江猪滥贱。言下之意,女的是高贵的白鳍豚。
后来再下水,怕娇莲学样,牛子就不脱裤衩了。娇莲学会扎猛子的那天,两人一道钻到湖底,各自捞起一块石头来。娇莲手里的,奇形怪状。牛子手里的,五彩斑斓。牛子说:这是什么宝贝吧?
两人兴冲冲跑去问八斤。八斤刚被师傅好没来由地甩了一巴掌,脸上还带着红印子呢。八斤蜷在茶楼门口生闷气,并不理睬他俩。牛子拉起娇莲的手,说:走,问别个去,莫叫瞎子帮忙打借据!
八斤刷地站起来,非常准确地一把夺下娇莲手里的石头。娇莲怔怔地望着他。
八斤闻了闻,听了听,再细细地把玩了一阵子,说:宝贝个鬼!这是陶壶的把子,水浸水冲,变成这个样子。水是会雕花的能工巧匠,晓得啵?
牛子赶紧把自己捡的石头递过去。八斤依然是那套手段,不过,他还舔了舔,沉思很久后,咂巴着嘴说:这是鳌鱼的口涎呢。鳌鱼困着,做了个美梦,梦到美味佳肴,梦到三千佳丽,流涎了。涎水结成了砣,就变成了石头。
牛子惊叫道:难怪这么好看,有梅花桃花,还有一朵像莲花。
八斤笑道:上面五颜六色,有蛮多花纹,是啵?
是嘞。八斤,你当真是光子,你识得鳌鱼的口涎,还不是光子呀!娇莲,你哇呢?
娇莲当然点头。八斤忘记了师傅的巴掌,得意起来:牛子,你们晓得鳌鱼翻身啵?鳌鱼一翻身,口涎甩得到处都是。还有,它翻身不得了嘞,倒海翻江,天摇地晃,人变成鱼鳖,鱼鳖变成人畜。好久好久以前,鄱阳湖鳌鱼翻身,一眨眼,海昏没见啦。湖里怎么这多鱼呀,就是那多人变的,相信啵?不相信,你们到湖里去捡,到处都有它的口涎。它翻身,蹭掉的鱼鳞也变成了石头。还有,看到那多人变成鱼,它哭了,怪自家做梦做得得意忘形。老早,它在天廷里疯疯癫癫,被玉皇大帝发配到下界,怕它兴风作浪,玉皇大帝给它灌了药,好让它困死来,不准它翻身呢。哪晓得,药失灵了。鳌鱼看到自家翻身的后果,也难过呢,它的眼泪水也结成了好看的石头。
爹讲过鳌鱼翻身的故事呢。牛子补充道:就怪卖边盘的道人!要是他像乌鱼精那样明哇,海昏那多人就不会变鱼。
那块拳头大的石头,被牛子当宝贝送给了娇莲。他说:哇不到,它不是鳌鱼的口涎,是眼泪呢。
八斤就在这一天答应牛子,等到冬天水枯,湖滩草洲露出来,天鹅仙鹤飞回来,带他俩去找海昏。那时,海昏也会露出来呢。
可江猪怎么活命?江猪往哪里逃呢?八斤说:江猪是人变的,还不聪明呀?朱老板跟师傅哇,你们徐家老早住在德安,也是逃荒逃到望湖来的。朱老板还哇,你徐家祖宗隐姓埋名,才姓的徐。
牛子说:牙黄口臭!我屋里一直姓徐。我祖宗十八代都姓徐!姓还能变来变去呀?野种才变嘞。
八斤猛然沉下脸来。因为鼻子挺拔还带点勾,眼眶眍,眉毛浓,汗毛长,别人正戳他的脊梁骨呢。
都是长舌的女人。湖边的女人没有不会划水的。她们是鱼,或者,就是水。在洒满月色的港湾里,她们的肤色比夜更黑。她们从挤挤挨挨的船只上,纷纷扑通扑通跳下水,用水,也用蜚短流长的调笑,久久地漂洗自己。在旁边洗澡的八斤,听到了她们的议论。有人说,没爹没娘,那个小瞎子怎么叫八斤呢?哪个晓得他生下来有八斤重,哪个帮他记住的?还有,他姓杨,望湖岭这一带没有姓杨的。早先姑塘和牯岭倒是有蛮多,姓洋,洋鬼子的洋。这个话题令赤裸裸的女人们陡然来了兴致。都说可惜他是瞎子,看不到眼珠子,最能证明是否小洋鬼子的依据,就是蓝眼珠子。想必他身上多少有些洋鬼子的精血,要不,他前几代祖上是洋鬼子下的种?
八斤又生起闷气来,气得不肯吃夜饭。黄皮师傅把筷子一扔,骂道:鳖崽子,脾气蛮大嘞!你学艺不上心,我还打不得呀?端走他的碗,饿死他!
八斤扑过去,抱住他的身子跪下来,咚咚就是几个响头:师傅,我跟你姓,好啵?
黄皮师傅这才恍然,没爹娘的伢崽可怜嘞。他把八斤从地上拖了起来,说:崽吔,莫听别个瞎嚼!舌头长在别人嘴里,管不到嘞。哪个哇你没爹娘,等到太平日子来,你艺也学成了,走南闯北的,杨八斤的名牌一挂,你爹娘会打跳脚来寻!你看,我到骑春楼说书没几久,一传十,十传百,我的娇莲不就寻上门来啦?
牛子连忙问:你是娇莲的亲爹?那个笑笑呢,是她娘啵?
黄皮师傅的眼眶惨不忍睹。他的眼皮是黑紫色,尽是疤痕。眼球则找不到了,像被戳破的鱼鳔,瘪了。他避开牛子的追问,叹道:牛子,只怕大戏班办不起来嘞,朱老板寻了几个戏师都不敢来,一人一颗脑壳,没得多嘞。朱老板想叫你去读学塾,你去吧,莫成天跟着娇莲嬉,你是崽,将来要成家立业的……
牛子以为黄皮师傅要撵自己,慌忙解释道:八斤,我没骂你。你哇我不姓徐,我哇野种才改姓。
哪晓得,第二天爹就要送牛子去学塾。这些天,打渔佬都不能出湖捕鱼了,鬼子扩大封锁范围,把望湖港也锁死了。不仅如此,镇上还来了保安队,鬼鬼祟祟的陌生人也多了起来。徐安生轻声告诉儿子:那些鳖崽子是特务汉奸,莫乱跑嘞。朱老板出钱让你读书,就是怕你惹事,他哇戏班迟早要办,让你发蒙,关住你的心,也能通文墨。黄皮为何多才多艺呀,他屋里有钱,从小读私塾习诗文,底子好嘞!崽呀崽,你要记到朱老板的恩,他在你身上用了心嘞!
牛子嘟哝道:八斤生我的气,不肯带我去寻海昏。不带就不带,我自家去寻!
徐安生一愣,接着,掐了他一把:吃多了朱砂的!海昏海昏不脱口。海昏是阴间,晓得啵?再听到你哇海昏,我叫甲路先生打板子!
好笑!海昏是一个地方,等到冬天就会浮出来!草洲没边,花也没边。湖滩上,几多宝贝哟。有金银财宝,有鳌鱼的鳞跟口涎变的石头,还有朱元璋的马鞍刀剑。八斤哇,天鹅叫起来为何敲钟样摇铃样好听呢?就是吞多了碎金子碎银子。
徐安生无奈,只得寄希望于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的甲路先生好好替儿子洗洗脑。要知道,貌不惊人的学塾先生可是见过大世面的。听说,辛亥年毕业于南昌陆军小学的他,又在民国二年七月毕业于李烈钧在南昌办的讲武堂。是年七月十二日,李烈钧在湖口成立讨袁军总司令部,就任总司令,随即宣布独立,发布讨袁檄文痛斥袁世凯:“乘时窃柄,帝制自为,意图破坏共和,为全国之公敌。”一些省市相继宣布独立。其时,刘甲路与同学已赶到湖口参加调练团,被派为第二营营副。为阻击进攻江西的袁军,调练团防守在湖口对岸地区。可是,为之策应的驻九江第二师师长被袁军收买了,江西要塞司令动摇了,袁军势如破竹逼近湖口,一场激战之后,连调练团团长也失踪了,调练团退回湖口,又发现兵站总监不见了。于是,刘甲路也在湖口失陷之前溜之大吉。不过,他是称病返乡的,时不时地干咳,就是二次革命落下的病根。为此,他曾赋诗作证——
一年容易又春风,
西北东南各不通;
天意怜才先抑郁,
谩将成败论英雄。
岂料,这一抑郁竟是三十年,风华正茂的营副白了少年头!
学塾在徐家大屋侧边的鲤鱼巷里,那几间屋由望湖几个大姓共同出资建造。做学堂的那间屋,置有十几张桌子。十多个伢崽正端坐其中听刘先生上课。刘先生一努嘴,就算给牛子安排好了座位。
甲路先生捧着《三字经》,却不是念书,而是讲古。一个刚刚发生的故事。他沉浸在自己讲述的故事中。
刚刚我哇到哪里?哦,姐妹墩。
爹娘送你们来读书,为何?读书明理。什么理?道理,天理。我读书明理不在学塾,在哪里?披麻戴孝在母亲灵前含泪学读《血盆经》。我两岁时死了爹,九岁时痛失慈母。我屋里信佛,依例丧母须孝男亲诵《血盆经》七日,每日七遍。我是独子,但未入学识字,只好请叔叔在旁临时教授。后来,就跟着叔叔读《书经》《禹贡》《尧典》《左传》。宣统元年,南昌陆军小学招收第五期学生,规定正取八十名,我从五千多复试者中脱颖而出,艰难啵?罢罢罢,闲话不扯。
我接到姐妹墩哇下去。那条鳡鱼精有几大?比你们见到的最大的船还大。湖里跟人间一样,也有好人恶人,当叫好鱼恶鱼。何为好鱼谁是恶鱼?我们看到的鱼,都是好鱼,它们供我们吃穿让我们上学堂,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恶鱼呢,叫铁船精,长相像人,又像船。它在湖上横行霸道,耀武扬威,见人就吞,见船也吞,吃人吃船都不吐渣子。老爷庙的鼋将军又气又恨,却也无奈。它只好去求东海龙王搬兵。东海龙王闻知,勃然大怒,当即号令虾兵蟹将征讨铁船精。可是,东海龙王的几个太子都去平叛了,此行谁为帅呢?正当东海龙王发愁之际,鳡鱼精挺身而出。东海龙王哇:尔等无名之辈,何德何能,竟敢觊觎帅印?鳡鱼精哇:除暴安良,是谓大德。舍生忘死,自有大能。小的并非垂涎帅印,乃不甘丢失印山也!
印山指鄱阳湖上的印山岛。夺回印山,喻指不准铁船精在湖上兴风作浪。东海龙王大喜,令鳡鱼精火速发兵。而鳡鱼精见虾兵蟹将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晓得它们都不服自家,它还懒得带着它们嘞!经长江进入鄱阳湖后,它索性把鼋将军劝回了老爷庙,自家单枪匹马跟铁船精周旋起来。想当年二次革命,我刘甲路岂是鼠辈?然小小营副无奈啊!
铁船精楼样高,身上长满尖而又硬的鳍刺,刺上有毒,被它刺到,脑壳爆裂,血浆横流,哪里还有命哟!它的嘴巴更是血盆大口,一嘴的钢牙,喉里肚里跟十八层地狱一样。鳡鱼精见到,晓得自家不是它的对手,然而,当真是舍生忘死自有大能嘞!鳡鱼精有勇有谋嘞!它日日偷偷跟着铁船精,趁其不备,冷不丁冲过去扳断一根鳍刺,痛得铁船精做鬼叫。铁船精恼羞成怒,搜遍鄱阳湖,想吃掉鳡鱼精。铁船精哪里想得到,鳡鱼精竟有爬山上树的本事!后来,鳡鱼精就昼伏夜出,依然是扳它的鳍刺,扳着扳着,浑身鳍刺的铁船精变成褪毛鸡褪毛鸭!哈哈,好笑啵?
伢崽们都哈哈笑。因为好奇而倚门旁听的徐安生却是脸色发白,身子也抖起来。那鳡鱼精该不是羊子吧?这些天,望湖百姓都在悄悄咬耳朵,说是鼋将军发怒,接二连三,竟吞掉了十多个鬼子。鬼子再次严密封锁湖面,证实了传说的可信性。
牛子站起来,回头望望爹,对甲路先生说:你们不晓得嘞,狸子哇,我三哥躲到姐妹墩的崖缝里,他是鳡鱼变的。哇不到,他就是鳡鱼精!还有笑笑,笑笑也是。
徐安生凶猛地冲进去,老鹰捉鸡样把牛子拎出了门。也是气的急的,他随地抓了一团东西就要堵儿子的嘴。那是一团鸡肠鸭肠。刘先生刚刚杀鸡宰鸭,褪了毛的鸡鸭正挂在厨下门边。
吃多了朱砂的傻崽!牙黄口臭!羊子没在世啦,记到来!莫哇鳡鱼的事,晓得啵?等别个听到,我们徐家会有灾,会死人嘞!爹娘会死,雕子狸子都会死,你也逃不脱!
徐安生担心儿子的嘴,也怕甲路先生惹祸上身,索性趁势把儿子拎回了家。翻遍屋里的箱柜,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把锁。牛子被锁在厢房里了。牛子拼命地撞门,用肩头,也用脑壳,撞得门框松动门扇起翘。徐安生干脆把他关进了空空的谷仓。谷仓的仓门板很厚,一块块横着嵌在砖缝里,像黑牢呢,就怕先前钻进谷仓的老鼠也会闷死,而今,空仓里却饿得老鼠死。
想想该告诉朱自秀一声,徐安生便去了朱家大屋。朱家大院里捉鸡捉鸭的热闹景象,令徐安生惊奇:怎么,你屋里两个崽转来啦?放了假是啵?
朱自秀心情蛮好。要不,他怎会亲自上阵来追撵鸡鸭呢?而且,他屋里老的小的都不闲着,八十多的娘撇着小脚撒开双臂在轰,小内婆生的两个女儿,一个满院子疯跑,一个刚会走路,跑着追着,双双跌倒了,都哭得哇哇的,两个下人抱起她们,又去轰鸡鸭,轰得鸭逃鸡上墙,两个女伢崽破涕为笑。如此兴师动众吆吆喝喝,当真古怪嘞。徐家好像故意把宰杀鸡鸭当作一场游戏,在寻欢作乐。
徐安生见朱自秀不作答,又说:你屋里这多下人,怎么要你动手?你歇到,等我来。
朱自秀却说:安生老弟,晓得啵?定江王显灵啦!那日,到晏公庙前晒谱,定江王看到了我朱家的谱。它着吓嘞,再也不敢怠慢啦。什么世道!大戏也唱不得!那多该杀的怎么不死绝哟!会死绝,而今定江王醒了眼嘞,饶不了它们。我杀鸡杀鸭,酬谢定江王!我诚心诚意,我亲自捉,我还要亲自杀,亲自褪毛。
徐安生怯怯地问:听到甲路先生哇,湖里有鳡鱼精……是定江王显灵啵?
鳡鱼精?嗯……有鳡鱼精,那也是定江王派来的!
徐安生也加入了朱家的游戏。当然,有他参与,这场游戏收场也就快了,被缚住腿的鸡鸭有二十多只。
徐安生忘记了来意,只顾相帮去宰杀褪毛了。他挑着鸡鸭前头走,朱自秀提着好几把菜刀在后面跟。那些菜刀是从铁匠铺里取来的,刚镪过又磨过,锋刃亮得刺眼。
由直街下到码头,两边店铺里的眼睛都被菜刀所吸引,都啧啧称奇。何时见过朱老板做这种事哟!
也是。蹲在码埠上,朱老板手里的菜刀并不听使唤,像拉锯似的,锯着锯着,细细一股鸡血噗地喷射出来,射了他一脸。而那只鸡却挣脱了,扑扇着,悸叫着,迎浪穿波,翅膀击打得水花飞溅。港湾里的船上,便有人操起竹篙,迎头挡住鸡的逃路,拨弄了好久,才把那只鸡挑在篙头,扔给了朱老板。
徐安生要替他掌刀,他却不依。徐安生只好帮他抓住鸡腿,并把鸡脖子上的毛箝干净,捏紧鸡皮,勒得鸡脖子上喉管血管鼓暴,再叫他对准部位下刀。先挨刀的是鸡,鸡比鸭好杀。
徐安生说:要麻利,一刀完事,割几下才出血,它受罪呢。
朱自秀抱怨铁匠师傅,刚镪的菜刀割寿根都不会出血。他干脆换了一把刀。他有备无患呢。
随着一只只鸡毙命,朱自秀也就技艺娴熟了。鸭子却不容易死,割断脖颈,流干了血,它们还会挣扎着满地跑。一时间,扑啦啦,叫嘎嘎,湖边湖上尽是血淋淋的翅膀,血淋淋的叫声。持枪守在码头边的保安队,也扑啦啦嘎嘎叫着忙开了。他们追上一只只鸭子,用刺刀挑着来到码埠上。
他们说,老板,你是良民,杀鸡宰鸭犒劳我们呀?朱自秀提着菜刀站起来,满头满脸的血滴滴落,身上也是鲜血淋漓。朱自秀正色道:认得啵?我是自秀船行老板。哪个要得我亲自杀鸡宰鸭啊?想想看。
保安队竟噤声了。不知是被他那副模样吓的,还是被湖上的景象惊的。鸡血鸭血都流到了湖里,此刻,洇散开来,弥漫开去,仿佛一座血泊,所有的船只都飘摇在血光里。血腥迅速引来了鱼群。率先赶到的自然是鲹条子,黑压压地随浪涌来。岂止是涌啊,它们欢呼着跳跃着,一团团,一片片,在血水里旋舞飞翔。每只鲹条子都像箭簇一般,寒光闪闪。更叫人震骇的是,有一种庞大的水兽也光临了。它很神秘,它是一个巨大的不断翻滚着推进的漩涡,又是一匹气势汹汹的浪涌。在轻风细浪的湖面上,这样狂奔的浪涌下面,无疑就是一张血盆大口。一团团的鲹条子被它吞进去,又喷了出来,喷得有几丈高,银光闪闪的。惊恐万状的鲹条子在浪涌里夺路而逃,仿佛都插上了翅膀,漫空飞舞。岸上,也是一片恐怖的惊叫:鼋将军!鳡鱼精!铁船精!乌鱼精!翘白精!
朱自秀冲着保安队高声喊道:晓得我敬哪个了吧?敬定江王呢。孝敬你们,你们驮得起啵?
过后,心有余悸的男女议论纷纷。有人看到乌黑的鱼背,像一堵墙;有人看到那乘风破浪的鱼鳍,高高扬起,比货船上的白帆还大;有人则说它浑身长满了鳍刺……
2
那许多褪了毛的鸡鸭,抹了红,或贴上红纸,跟一碗碗红烧肉一盅盅酒一道,供上了神案。以往敬神,在鞭炮声中提着盛有供品的篮子,到神像面前摆一摆就可以。这回,朱自秀虔诚得很,每位菩萨一份,一个都不少,哪个也不得罪,而且,所有供品都留在袅袅青烟里,任由神灵们慢慢受用。
朱自秀仍然忐忑不安,缺了鱼呢。湖上人家,犁浪为田,打鱼当谷。没鱼,就是没饭。再说,这么多的水神,没鱼也不成敬意呀!他越想越烦躁,便喃喃地告知定江王:莫怪嘞,不是我舍不得,是鱼吃不得嘞。这多年,我屋里不敢吃鱼,天天看到鱼,我也涎水滴滴落呢,湖水煮湖鱼,几鲜哟。你看,哇到鱼,我涎水也流下来啦。你神威广大,赶快灭掉铁船精,水清了,鱼就吃得啦。
念着鱼,馋虫忽然在肚子里闹腾开了,繁衍了六七年的馋虫怕已是四世同堂,瓜瓞绵绵呢。湖边的人是属鸬鹚的,这么久没吃鱼,肚里搂搂挖挖的。回到家里,他就吆喝大内婆,寻几条新鲜鱼来喂喂馋虫。大内婆说,打渔佬这多日没出湖,哪个屋里蓄到鲜鱼等你吃?你早就发誓赌咒再不吃鱼了。
朱自秀说:老早的鱼吃不得,而今吃得!而今的鱼保准鲜!你叫徐安生去帮我打几条来,先解解馋。你觉得水还是有腥是啵?此腥非彼腥也!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晓得哪个哇的啵?岳飞。我们望湖的岳家,就是岳飞的后裔嘞!
望湖岳氏有十几户人家,据族谱记载,系南宋抗金大元帅岳飞之次子岳霖一脉。岳飞遇害后,岳霖的儿子岳琛、岳珂由河南至湖北,再由湖北一路逃到九江,开基于庐山脚下。后来,此支岳氏又陆续析居周边各地,包括望湖。
仿佛隔墙有耳似的,十几户岳姓人家也在捉鸡捉鸭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效仿朱自秀,也到码头上去宰杀。不过,他们是带着各家老小一起去的,浩浩荡荡,有上百人呢。男人举着亮晃晃的菜刀,女人提着热气腾腾的水桶,伢崽呢,则扛着缠有鞭炮的竹竿。
燃放鞭炮,大约是为了告知鳡鱼精或鼋将军。刚刚平静下来的湖面上,顿时又沸腾起来。鲹条子忘性大,不记事呢。它们迅速从四面八方折返,并邀来了更多的鲹条子,怕是整个鄱阳湖的鲹条子都来了吧?黑压压的,无边无沿。
鞭炮炸响的时候,保安队的分队长带了几个兵士冲过来,将刺刀顶在岳家男人的胸脯上。分队长生得像白面书生,说话却粗鲁,他喝道:你们发邪是啵?非年非节,杀鸡杀鸭,想吃饱上路,怕做饿死鬼?
岳家后生岳壮飞拨开眼前的刺刀,笑道:祭神呢。没见湖上呀,虾兵蟹将先来啦。
白面队长吼道:祭神?今日做庙会?我记得老爷庙里老爷的诞日是几月几日。敢哄我,你狗胆不小!莫把我当傻瓜,你们听到什么风声,在幸灾乐祸!你带头想造反想抗日!先把这个抓起来!
不等几个兵士拥上前,岳壮飞大喝一声扬起菜刀,鸡头应声而落,鸡血喷射而出。血洒水面,被宰杀的鸡也被他抛向湖里。也是奇了,一条大鱼从水中纵身一跃,横空出世,用它尖尖的嘴准确地叼住了鸡,接着,只听得哗啦一声,大鱼无影无踪,水面上的漩涡翻滚着远去,渐渐平息。那条大鱼背黑腹白,身长如艇,是鳡鱼呢。这回,目瞪口呆的人们看得真真切切。
连岳壮飞也吓傻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队长,湖上有好多忌讳,晓得啵?好多事哇不得,水神听得到嘞。老爷不是今天做会,有别的神呀,水神几多哟!杨泗,晏公,萧公,真君,数不清。你们不准别个敬神,莫哇水神,天神地神都会发火。
白面队长这会儿是满脸尸白,身上直冒虚汗,嘴上却犟:敬神可以,不过,你们听到来,不准唱大戏,不准幸灾乐祸!
岳壮飞大叫一声:敬神是纳吉迎祥,驱邪化凶!
牛子也看到了那条鳡鱼。甚至,他觉得鳡鱼也看到了他。他相信,鳡鱼一出水,它的一只眼睛就盯住了自己。鳡鱼眼大大的,很亮,不过,它眼里有一砣红。鳡鱼眼怎么会红呢?熬夜熬的,还是哭的?
牛子能从谷仓里逃出来,真是一个奇迹。仓门板严严实实地拼死了,一块块嵌在砖缝里,外面又有加了锁的杠子。而谷仓四面的板壁紧贴砖墙。在黑暗潮湿的谷仓里,他憋得太难受,就动起脑筋来。出路在地板上,为防潮,地板是悬空的。也许,饥饿的老鼠怀念上几辈子衣食无忧的生活,倍加痛恨这终年空荡荡的谷仓,便拿这地板出气,地板被它们啃得千疮百孔。牛子拼命跺脚,跺得地板起翘,再用劲一扳,一块块地板就被揭了起来。本来,揭开几块地板便可溜之大吉,哪晓得,揭得兴起,他索性把地板全部撬掉了。
码头上,乃至很长一段湖岸上,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八斤和娇莲却不在。牛子便去了骑春楼,硬是把他俩拽到了湖边。八斤问:为何没见鳡鱼?
牛子说:你当然看不到。再哇,鳡鱼吃饱了,长了气力,还不去寻铁船精呀?
八斤却说:我看得到。我看到鲹条子还在抢食,都在水上飚呢,索索响。
娇莲说:那些鸡鸭已经杀好啦。我们等到来,看哪个屋里还要杀。再放鞭炮再杀鸡,鳡鱼还会转来啵?
也是巧了,说着,就见又有人家扶老携幼的,从直街上下来。依然是菜刀高举,鞭炮高挂。
牛子兴奋得对着湖面哇哇乱叫:鳡鱼精你快快来,你又有鸡血鸭血喝啦!你出来,我们就会把你吃鸡!你吃饱来,把铁船精的鳍刺拔个精精光,让它变成褪毛鸡!
再转身望镇上,只见每条巷子里都是人头攒动。家家户户汇聚在直街上,人们头上尽是扑搧的翅膀,于是,直街成了一条色彩的河流,黄的,红的,白的,黑的,更多的是麻麻色。牛子溯流而上。
牛子的呼喊首先闯进了屋里:爹,大家都在杀鸡杀鸭,快,我们屋里也捉鸡去杀!
牛子爹娘闻声大吃一惊,连忙打开谷仓一看,傻了眼。徐安生火冒三丈,迎头就是一阵怒喝:鳖崽子!你当真是鳖崽子嘞,会打洞逃掉!捉哪个去杀?捉你个鳖崽子去杀!
牛子大喘着气,说:敬神嘞。别人都杀啦。我们屋里更要杀。鳡鱼来了嘞,当真,我看到啦,是羊子变的!
娘怔怔地瞪着牛子,眼里郁郁无神。徐安生喃喃道:当真吃多了朱砂!天哪,我的崽何时会醒眼哟!
牛子便去找来了菜刀。可是,那只留着生蛋的鸡呢?娘说卖掉啦,变成了你碗里的饭。爹则说,你撬掉了谷仓,泄财嘞。
牛子沮丧极了,顿时,蔫头耷脑的。他去厨下,再到每间屋里,四下里寻遍,除了咸鱼干菜,稍稍像样的是一包凤尾鱼干。传说鲁班师傅途经鄱阳湖,正在造船的船匠们要宴请他,可是端上桌子的只有白米饭和几个素菜,没鱼也没肉。船匠们很是难为情。鲁班哈哈一笑,说我请大家吃鱼。他随手抓起一把刨花皮丢进湖中,又抓了一把泥沙,将刨花压沉。不一会,刨花就变成了刨花鱼,也就是凤尾鱼。凤尾鱼的鱼头里至今还留有鲁班撒下的沙粒,能敬神吗?硌牙呢。
无奈之下,牛子气呼呼地冲爹吼道:你到码头上看看,莫缩在屋里不敢出门。哪个屋里没鸡鸭杀哟!
望湖镇里血腥弥漫。望湖港里血水荡漾。林立的桅杆上,一叶叶白帆都映红了。日头西斜的湖天上,白云染得橘红,灰云染得紫红。从直街下到码头,再随人流爬上直街,牛子忽然发现,不论码头街上,都没有一只苍蝇。尽管,晒干的鸡毛鸭毛被风吹得漫空飘扬,而浓重的腥臭味却弥久不散。
八斤耸动着鼻头,也说古怪。平日里能钻进鼻孔、能吃进口中、打个喷嚏能打死一群的苍蝇,怎么会消失得这么干净?
户户都举家端着供品去敬神。晏公庙前,鞭炮声此起彼伏,噼里啪啦炸个无休无止,浓烟滚滚的,呛得咳嗽声也是此起彼伏,经久不息。庙里面更是人挤人脚踩脚,水泄不通,十分的热闹。恍若一场盛大的狂欢,却是一个庄严的典仪。
朱自秀又来到了晏公庙。这时候的朱自秀眼里炯炯有神,印堂灿灿发光,长长的眉梢也一翘一翘地作乐呢。朱自秀仿佛是来寻人的,钻在人堆挤来挤去,逮住要寻的人,扳转那人的肩头,仔细辨认片刻后,感叹道:好啊,这是岳家的后!
岂止岳飞裔孙!望湖镇上还有明代抗倭名将之后呢。谭姓,谭纶之后,世居宜黄县谭坊镇。望湖谭姓人家都晓得,前几年日本兵打到谭坊,见到全石榫卯的大司马牌坊,等于见到他们老祖宗的克星,对着牌坊就是一阵砍杀,砍得战刀卷刃,却又不敢炸毁,怕的是遭到神灵的报应;戚姓,与戚继光同宗一脉,戚家始祖为粤州刺史,任满回京时在赣江上游十八滩遇险,遂从天意定居在天柱滩和黄泉路两滩之间,其村名夏浒。戚继光的祖先从戎,后迁居山东,而夏浒仍有戚氏支脉世居那里,望湖戚氏便由夏浒迁来。算起来,戚继光也是他们的老祖宗呢。
朱自秀瞄见刘甲路先生,高喊一声:甲路先生,你哇的故事还没结尾呢。把铁船精拔成褪毛鸡,哪个肯善罢甘休哟!要叫鼋将军完吞它,渣子都莫吐!让它看看我等岂是无名鼠辈!让它看看岳家谭家戚家是何人,它的老祖宗认得,那些鳖崽子听到名字就会打抖!
甲路先生连连点头称是,一捋胡须,也慷慨陈词:我们望湖还有程家程咬金,黄家黄飞虎,诸葛屋里的诸葛亮!张家祖上东平王张巡,晓得啵?张巡几烈哟!安史之乱,安禄山南下江淮,张巡将军严防死守雎阳十个月,杀敌十二万,城里能吃不能吃的东西全吃得精打光,张巡没法子,一咬牙,把他内婆杀掉熬成肉汤给将士充饥!铁船精,你听到着吓啵?还有磨刀李、华林胡、墨庄刘,哪家祖上的名字不是如雷贯耳?
一唱一和的。经他俩这么一罗列,众多衣衫褴褛的凡夫俗子瞬间成了名门望族,打渔佬、船工、小贩和匠人,一个个都激动起来,他们悄悄抻抻各自的衣衫,昂昂然,挺直了身板,然后,争先恐后地嘶声大叫,没错,我屋里是岳家将!是嘞,谭纶是我谭姓先祖!如此等等。乱纷纷的吼叫汇成一片,便成了无比豪迈的怒吼。哪个不是周身血涌哟!一时间,天云如同接通了地气,随风翻卷起来,湖浪拍岸哗哗作响。就要打风暴了。
老人慌忙赶回家收拾东西,岳壮飞那拨后生却不肯散去,七嘴八舌的,都在炫耀各自老祖宗的光荣。扯起宗族的荣耀,话题就长了。扯着扯着,竟站在越来越强劲的风中争吵起来。为的是,山东人戚继光究竟算不算望湖戚氏甚至夏浒戚氏的祖宗,若算,是远祖还是始祖。
这时,风推着云,云携着雨,雨赶着浪,风暴立体地呈现在湖面上,风暴就要入港了呢。
后生们的脚下,几个伢崽也在喋喋不休。牛子不满地撇撇嘴:怎么没哇我徐家?
八斤说:跟你哇过,你屋里早先姓陈。
那他也没哇陈家!
哇陈家?陈家祖宗跟他朱家祖宗作对,晓得啵?朱元璋大战陈友谅,在鄱阳湖上杀得天昏地暗,十八年的冤家对头呢。
八斤刚说完,娇莲拽了他一把:你姓杨,他们也没哇杨家。
暴雨如鞭,驱赶着后生伢崽抱头闯进了晏公庙。每尊神像前,都摆满了鸡鸭等供品,神案上,地上,甚至神像脚下的空当里。庙里还滞留着一些善男信女,他们或求签算命,或仍在焚香跪拜。
牛子看见了在定江王脚下长跪不起的爹。牛子挪过去,怯怯地捅了他一下。爹没反应,口中念念有词。牛子又拍他,他依然不睬。牛子便抡了他一拳。
徐安生终于站起来,眼里竟噙满了泪水:牛子,转去,等到风暴过身,跟我出湖。我屋里对老爷不起嘞,没鸡没鸭,没什么好东西敬它。我向老爷许了愿,没哪个屋里敬鱼,我敬鱼!老爷好久没得鱼见啦,我拿不出别的好东西,我拿得出的,只有鱼。
可禁止出湖呢,鲜鱼是要拿命去换的!
也许是风暴给徐安生以勇气,或者说,风暴让他心怀侥幸。风暴来了,码头上的保安队肯定会撤岗。风暴过去,天也就断黑了,哪天夜晚他们不是醉生梦死呀?这样,他正好可以偷偷地去,悄悄地回。刚刚落过暴雨,鱼正撒欢,这时节附近花山下的渔场鱼正旺呢。
徐安生猛然把儿子夹在胳肢窝里,冲进如注的暴雨中。没跑多远,他一转念,不打算回家了,斗笠蓑衣也不要了,而沿着直街直奔码头。他蓄谋已久,渔网早已藏在船舱里了。
全身精湿的父子俩睁不开眼。到了码头上,徐安生抹着雨水眯缝眼一看,这里果然空无一人。港湾里,浪打浪哗哗响,船碰船嘭嘭叫,桅杆东倒西歪。他好不容易从船阵中找到朱家的小划子,便把牛子扔进船舱,解了锚,纵身跃上船。他大声说:牛子,莫怕!看到啵,那边开天啦,雨马上就过去。你坐稳来,要保佑我们平安无事。我打个几网就转身!
他还是拿自己的第八个儿子当胡光嘞!难怪他不带雕子和狸子。
茫茫雨雾中,小划子像一片树叶,飘飘荡荡,始终与湖岸保持着距离。浪扑过船舷,雨落在舱里。牛子连忙抓起一只斛,不停地斛水。随着他剧烈的动作,小划子颠簸得更凶了。
手握双桨的徐安生大吼道:坐稳,莫动!雨小啦,莫管它。
双桨在他手里,就是对付风浪的武器。他紧张地观察一波波的浪,迅速调整桨的角度和力度,时快时慢,时而单臂摇桨,时而同时着力。仿佛,摇桨也有十八般武艺。
等到小划子来到花山脚下,雨真的停歇了,风浪也小了很多。但花山下水深流急,是这一带湖面的险要处。偏偏,这里的水底遍布砾石,四月间,成熟的鲥鱼会上溯至此产卵。鲥鱼是肉食性底层鱼类,喜夜晚捕食产卵。徐安生对牛子说:崽吔,记到来,鱼也有公婆嘞。鲥鱼公要比它的内婆晚来几天,来了就缠到内婆打转。等你讨了内婆,莫学鲥鱼。你要到外头去唱戏嘞。
牛子说:我要讨就讨白鳍豚,我是江猪。
吃多了朱砂的,牙黄口臭!徐安生再也懒得跟儿子说话了。他收起桨,从舱板下拽出藏着的渔网,理开来,搁在手臂上。然后,看准位置,一网撒下。
渔网是冲着鲥鱼去的。捞起来一看,有三四条,大的怕有十来斤重。哪晓得,徐安生竟要把刚捕捞出水的鱼送回湖里。牛子大叫着伸手就夺,手被鱼鳍刺了一下。鲥鱼的鳍刺有毒呢。一阵剧痛后,出血的伤口肿了起来。
徐安生说:产卵的鱼吃不得,晓得啵?吃了,人没得好。
小划子换了地方,又撒了几网,共捕得十多条雄鱼。徐安生不敢贪心,便要回头。牛子却不依。牛子硬说看到花山脚下有光,一闪一闪的,像朱家女人佩戴的珠宝。
徐安生说:我怎么没见?
转而一想,伢崽和女人的火焰没男人高,他们能看到好多男人看不到的东西呢。有的伢崽变成了啼夜郎,就是看到藏在黑暗里的东西吓的。可花山脚下的东西是凶是吉呢?他便要牛子仔细描述,再决定是否依他。牛子就说像好多眼睛,也像一条大鱼在起跳,鳞光闪闪的。
别是风暴和浪涌把鱼打得昏头耷脑,糊里糊涂蹦到岸上来了吧?那条鱼别是哪个要生崽的内婆吧?
徐安生依从了儿子。刚刚独自出湖捕鱼的那一年,他在湖上罩鱼,明明看到船头前方是一条红鲤鱼,他将鱼罩罩下去,打捞起来的,竟是一只死了的白色大鸟。见鬼一般,他吓得赶紧撑船上岸。后来,他晓得了,那是水上的神灵在告诫自己,产卵的鱼捕不得。
此刻,他想的正是拯救产卵的鱼,如果它是鱼的话。
竟是一块奇异的石头,伢崽脑壳一般大。借着从云缝里露出的几点星光,牛子看清了它的模样。鹅卵形,上面镶嵌着星星点点的色彩,各种色彩都熠熠生辉。牛子说:这是鳌鱼的眼泪呢,八斤哇,鳌鱼泪结成砣,就是这样。
小划子悄悄进港时,牛子没头没脑地感叹道:好笑!一敬神,风暴就来,这下天又放晴,是定江王显灵吧?
3
关于定江王老爷显灵的消息,比风暴来得更快。
天麻麻光,徐安生便要内婆跟着去拜老爷鼋将军。牛子娘说:鳍刺啄得牛子手肿,鲥鱼敬得神啵?敬神鲤鱼好,没鳞鱼要不得呢,莫惹老爷恼火。
徐安生一愣,想想也是,就把准备拿去敬神的几条鱼留下了,空着手去跪拜定江王。他要把昨夜冒险出湖的经历告知老爷,如此诚意,想必老爷也会欣然。
十多条鲥鱼全都送给了朱家。昼边,朱家把鱼一锅炖了,炖成了扑鼻的鱼汤。
朱家要大宴宾客呢。请的是各姓氏长老,也包括刘甲路刘先生、黄皮师傅和牛子。如果说,这些长者分别代表了岳家将谭家军戚家军磨刀李华林胡墨庄刘江夏黄的话,那么,牛子有何说法呢?
席间,长老们都把目光落在牛子身上。朱自秀淡然一笑:这个伢崽有灵气,我喜欢。将来他名牌一挂,怕是比黄皮师傅更吃价。
黄皮师傅端起盖杯,频频用盖子轻拂杯中,却也不喝。他感慨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啊。想当年,我等隔江犹唱后庭花,日本人还不放过义和班。惭愧呀惭愧!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初我们义和班怎么不当义和团,跟那些鳖崽子干一场?我们不如鳡鱼精呀!
日本人入侵星子的那一年,县政府慌忙撤到湖对岸的都昌县。湖西岸正是两军鏖战,杀声震天;湖东岸也在唱着对台戏,却是做戏比拼,管弦相争。本来,那是都昌阎王庙的庙会活动,都昌文词班和星子大戏艺人每日在那里轮流演出,是酬神还愿戏,当然,其中也饱含着驱邪的祈愿。人们相信,众多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英雄豪杰纷纷登场亮相,必能保佑自身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然而,本乡本土的文词班自然观众甚多,大戏班演出时则门可罗雀。星子县的张县长触景生情,也是不甘,遂令人赶回星子,千方百计要把黄皮请到都昌,给星子人长长脸。黄皮一到,见大戏班所演剧目皆为武戏,便立即改演文戏,当日,白天公演《辕门斩子》《纪信替死》,黄皮饰主角杨廷昭和纪信,观众一片叫好。晚上演的是《四郎探母》,戏票抢购一空。次日夜晚,黄皮在《天水关》中饰孔明。第三天晚上,黄皮饰演《宋江杀惜》中的宋江。星子大戏场场观众爆满,故而文词班被迫停演。张县长大喜,授与黄皮一块鎏金牌匾作为褒奖,牌匾上四个金灿灿的大字,云:“声色俱佳。”
而今,声犹在,色无存,他再也不能登台唱大戏了。甲路先生劝慰道:黄皮呀,你可以当戏师,先调教牛子。我掐指算来,小鬼子气数将尽啦。朱老板办戏班,要赶早嘞。到时候,好好唱台大戏给那些鳖崽子送魂。
黄皮师傅激动得脸上肌肉抽搐不止:朱老板,我把盔头箱送给你的戏班!想不到吧,我用这多年的积蓄置办了戏服道具,两大箱嘞,藏在金牛山的寺庙里,你派人取来,就可以唱大戏啦!
一阵鱼香从厨下飘来。朱自秀说:好!今日我们喝酒吃鱼,就算戏班成立!一个师傅一个弟子。你们帮到我去寻,生旦净末丑,一个不少!我要唱大戏嘞!
未等鲥鱼上桌,众人便已举杯畅饮。刘先生逼着牛子也喝了一口。刘甲路说:牛子啊,你要读书,晓得啵?熟习诗文才能成为大角名角,你看,黄皮师傅,还有老早的周自秀,都是满腹经纶呢。
牛子说:昨日夜晚,我跟爹出湖,还捡到了宝。八斤哇,是鳌鱼的眼泪水。你们晓得海昏啵?
很突兀的一句发问,令众人惊诧不已。都把这伢崽当奇人,可此刻这位奇人如何突然提起因隋代地震而沉没的海昏古城?莫非又有地震,他就是那个跛足的道人?
还是朱自秀反应敏捷。一个愣怔之后,他哈哈大笑:牛子,你个嘴蛮臭,没准被你哇到了嘞。不过,这次不是地震,是天翻!
鲥鱼随着越来越浓的香味出场了,盛在四只铜脸盆里。朱自秀舀起一勺鱼汤,便往嘴里灌。接着,他咂巴着嘴说:而今鲥鱼味美无比,非往昔可比呀!为何?此鲥鱼非彼鲥鱼也。这鲥鱼喝过铁船精的血。哈哈,甲路先生,你真能编故事,编出个铁船精!好,就叫那些鳖崽子铁船精!
喝着鲥鱼汤,饮着谷烧酒,咒着铁船精,不觉间,一个个醉眼朦胧。醉了酒,便是醉态百出。有脸色铁青不做声的,有满面通红骂骂咧咧的,有傻笑的,也有痛哭的。
牛子早已偷偷溜走了。他要向娇莲和八斤炫耀那块石头呢。不过,约摸一袋眼功夫,他领着岳壮飞闯进了朱家大屋。岳壮飞送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定江王果然发怒了,一口吞掉了铁船精!
日本“神户丸”号运输船满载掠夺而来的金银财宝,准备出长江运往日本,经过老爷庙水域时,悄无声息地沉入湖底。湖上没有任何征兆,船上没有任何异常,一艘两千吨级的大船,船上二百多人,竟化为乌有。铁船精果然被定江王完吞嘞,果然没吐渣子!
所有的醉汉顿时醒了酒,所有的醉眼都瞪得滚圆,一阵面面相觑后,所有的醉态归结为一种,都嚎啕大哭起来。
朱自秀甩着一把把的泪,问:当真?定江王显灵啦?你听到哪个哇,还是亲眼看到?
岳壮飞生得壮是壮,却是五短身材。他晃动着短胳臂说:就是今日的事,可能就在你屋里开始生火炖鱼的时候,那条火艇子没见啦。先是都昌过来的船老大哇的,那个船老大吓傻啦,屎尿屙了一裤裆。臭得人死。后来就见好多鬼子艇往老爷庙去,有一条从九江过来的火艇子,在望湖港停了一下子,晓得上面是什么人啵?水鬼,鬼子的潜水员。你们也见过,人包在铁壳里的那种。不信是啵?不信你们到码头上看,保安队的兵士都变成了傻子呆子嘞。
这是望湖百姓宰杀鸡鸭敬神的第二天,也是打风暴的第二天。莫非,风暴是定江王发兵的号令,是鳡鱼精请战的呐喊?
而此刻,所有的嚎啕,都是献给定江王的唱赞。
各姓长老随着朱自秀一路狂奔到了码头。果然,保安队的兵士一个个魂不守舍,都眺望着老爷庙方向。湖天依旧,和那些风平浪静的日子一样,水云相接,波光潋滟,成群的江鸥飞去飞来。只是没有一叶白帆,而鬼子的火艇子穿梭往来,它们是报丧奔丧呢。
望湖百姓也在奔走相告,一个个却是神色古怪,大喜中夹杂着大惊大奇,窃笑中甩出一把把眼泪鼻涕,还有不断线的涎水。都闻到了朱家大屋里飘溢的鱼香,想吃鱼呢。
不多时,码头上,湖岸边,挤挤挨挨的,尽是笑眯眯的大眼小眼。望湖上千人口几乎都集聚在湖边,直到天断黑,人们才陆续散去。可第二日,天一亮,湖边又成了人们的开心地。黄皮师傅索性在这儿设下了两个书场。
一个在码头上,师傅上阵。一个在门楼边的坪地上,由八斤出场。小牛牯要穿鼻,还要较犁呢。
八斤的场子吸引的,自然是孩子和女人。八斤嗓音虽嫩,可他记性蛮好,已经能熟记整本的《征东》《征西》了。牛子坐在他面前,听了整整两天。边听边挤眉弄眼,学瞎子的神态动作。到了第三天,牛子不安分了,把娇莲从人堆里拉出去,让娇莲当他的听众。八斤说唱一句,牛子便装作盲艺人,跟着学一句。娇莲很惊奇,说:你蛮像八斤。你莫学大戏,就学鼓书好啵?
也是好笑,人们居然连续在湖边待了几天。有了艺人,也就有了提篮设摊叫卖的,卖的是烟丝纸烟茶水和各种吃食。鞋匠铜匠磨刀匠,也都来了。他们也想看热闹呀。
那个白面队长总算从极度恐慌中回过神来,他疑疑惑惑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问:你们发邪是啵?日日守到湖边寻魂呀!
朱自秀说:禁湖禁得没事做,别个歇闲也歇不得呀?听到哇,日本人在老爷庙沉了船,你们要人相帮捞尸啵?歇闲也蛮难过,歇得腿肿骨头松,要人捞尸就开口。死尸要赶紧捞,晓得啵?莫哇鼋将军鳡鱼精,就是鲹条子,一个啄一口,也会渣子都不剩。你又不是没见过鲹条子喝血。
白面队长眼珠一转,凑近朱自秀嘀咕道:当真有鬼嘞!朱老板,莫哇把别个听,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日本潜水队那多潜水员下湖,也没上来嘞!哦,上来一个,把他拉出水,就没人形啦,眼睛瞪得像牛眼,头发眉毛汗毛全都竖起,日本人毛又多,你想想,那副样子吓人啵?他完全不会哇事啦,只会手舞足蹈,就像被水鬼捉到一样,他变成了疯子。
朱自秀的眼睛也瞪得滚圆。为定江王的神威,为这座湖的神奇。望湖百姓天天守候湖边,就是守候如此大快人心的消息呢。
这时候,门楼那儿传来牛子的尖叫:江猪江猪,快看江猪!
大人孩子齐刷刷将目光投向湖面,定睛一看,顿时情不自禁欢呼起来。果然,是江猪呢,隐隐约约地在水里拱动。它们是时隐时现的一团团黑色,一道道白浪不断摁住它们,或者,它们撒欢儿在白浪间跳跃。它们来自鞋山岛印山岛,也来自姐妹墩。因为,人们慢慢看得更加分明了,江猪不止是一群呢。若干个群体,来自不同的方向,也不知将奔向何方,就像望湖的人们。但这时候,它们不约而同出现,只是为了尽情撒欢儿。
江猪肯定听得到人们的欢呼,江猪越来越近了。人们也依稀听到了它们的欢呼。江猪的叫声很像孩子咿呀学语,也像八斤的鼓书说唱,“一人哎一马——一杆枪,两个呀不和——动呀刀枪嘞”,运气有些急促,可是,嗓音却是清亮。
牛子惊叹不已:八斤,可惜你看不到,几多江猪哟!它们怎么晓得鳡鱼精吞掉了铁船精?
八斤说:朱老板哇,是定江王鼋将军的功劳,你硬哇是鳡鱼精。我觉得,是鳌鱼,鳌鱼翻身把铁船精压到湖底下。你不是捡到宝吗?那是鳌鱼的鳞甲。
牛子不满了:打乱哇!你哇过是鳌鱼泪。
八斤说:一翻身,海昏没见啦,鳌鱼会流泪。压沉了铁船精,鳌鱼会乐得笑落牙!
娇莲笑了:那就是鳌鱼牙!
江猪在望湖港的湖面上久久流连,也许,它们跟白鳍豚有约。因为,难得一见的白鳍豚居然也出现了,而且,有三条。它们是湖里的标致妹子,长得几好看哟,脸上是桃红水色,身上是雪白兮兮,它们扭动腰肢踏浪而走,袅袅娜娜的,煞是动人。
更加热烈的欢呼声浪稍稍减弱,猛然听得有人打起了渔歌——
打支歌子吔我牵头,
我是江猪呀湖里走;
白鳍妹子吔你何处躲,
莫非嫌哥长得丑?
脸黑呀就怪毒日头,
皮糙呀就怪风不休;
心当鱼饵哩个水中泡,
夜夜盼到个你咬钩。
打歌的是岳壮飞。粗犷的歌声里,爱也真诚,苦也真切,想必那白鳍妹子听到当真会去咬钩呢。
牛子却迷惑了。江猪和白鳍豚到底是父女俩,还是哥哥和妹子?不过,这个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都是打渔佬变的。
白鳍豚在一群群江猪的簇拥下,趁着风渐大浪渐高,悄然离去了。人们眼巴巴地望着湖面,不相信它们就这样走远。朱自秀大喊一声:走吧,该做事啦,明日出湖!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而今,鄱阳湖里的鱼鲜嘞!闻到我屋里的鱼香啵?
白面队长瞟瞟朱老板,瞄见那犀利的眼神直射过来,脸刷地红了。他吆喝保安队兵士到一边凑拢来,嘀嘀咕咕的,大约是交代他们都给自己留后路吧。兵士们也就懒洋洋地歇闲去了。
打渔佬们终于又可以出湖捕鱼了。这是白鳍豚出现的第二天,白鳍豚是个吉兆呢。当然,渔船并不敢驶远,主湖区那边有日本巡逻艇封锁湖面,捕鱼被限制在望湖港水域。竟也奇怪,这里的鱼比平日要旺得多,一天下来,每条船上都是鲜鱼满舱。江猪忽然跑到这里狂欢,也许就是鱼旺的原因。
打渔佬早早归港了,都馋呢。于是,夕阳下的码头,如同杀鸡宰鸭那天一样,又是挤满了剖鱼的男女。晚霞浸在血水里,血水把晚霞染得更红。
鲹条子听不得水响,自然是蜂拥而至。一团团,一片片,黑乎乎的,且是亮晃晃的。
牛子独自站在码头上,凝神等待鳡鱼精的出现。可是,直到天断黑,码头上没了人影,而整个望湖镇炊烟袅袅,鳡鱼精仍没有来。鳡鱼精没事吧?
牛子是被爹喊回家的。直街的青石板上,沾着厚厚一层鱼鳞。耸耸鼻子,鱼腥气黏糊糊的,能堵塞鼻孔眼。哪怕此时已有鱼肉飘香。
朱自秀兴致勃勃,竟循着鱼香,提着马灯,走家串户的。他不辞辛苦,只为求证而今的鱼是否比往昔更鲜。
在直街上遇到从码头回家的徐家父子,朱自秀迎头训斥道:我刚从你屋里来。你把今日打的鱼留到做种呀,为何舍不得吃?哪个屋里没烧鱼?今天吃的,不是鱼。别人都哇,没吃过这么鲜的鱼。
徐安生嗫嗫嚅嚅地说;我养到来……等明日卖几个钱,我欠你蛮多债,还一个是一个。
我跟你们租船户哇得一清二楚,今日打的鱼你们拿去吃光,算我收下啦,钱在租金里扣。吃光,是我的条件!
朱自秀有些恼火,重申了他早上在码头上宣布的决定。徐安生仍然解释道:我吃得不踏实嘞。这好的鱼,卖得好价钱嘞。再哇,今日没禁湖,明日呢?
朱自秀冷笑道:徐安生,你没吃多朱砂吧?今日的鱼等于是我送把你们吃的,晓得啵?你拿我送的东西去卖钱呀?我不晓得自家卖钱?走!懒得跟你哇,到你屋里去,我要看到你全家吃。
徐安生无奈了。一起回到屋里后,在朱自秀的监督下,他从养在缸里盆里桶里的三四十斤鲜鱼中,挑出了几条半死不活的草鱼鳙鱼。而朱自秀毫不客气,伸手从桶里捉出一条鲥鱼,用力往地上一摔。鲥鱼蛮贵呢。
男人进屋了,牛子娘从地上捡起那条鲥鱼放回桶里,见它在水里翻白,便轻叹一声,拿去剖了。
昏暗的灯光里,朱自秀眼睛闪闪放光:你二崽被鬼子杀掉,你大崽的死也跟鬼子有关,鬼子不来,湖上就不会布雷。你屋里老三,粘到了鬼子边,也没得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徐安生急忙打断他:朱老板,哇不得嘞。我屋里羊子没帮鬼子做事,是都昌吴老大要他做上门女婿。
吴老大何人,哪个不晓得?吴老大是鬼子日清公司的狗腿子!交结差人绑得快,交结屠夫欠身债。
吴老大是吴老大,羊子是羊子!坐得正,不怕两人共条凳。
牛子忽然冲到了朱自秀面前:羊子变成了鳡鱼精!他吃掉了好多鬼子!头次,有十多个鬼子被杀,就是他干的。这次,鬼子船沉掉,两百多鬼子,还有后来潜水的水鬼,连渣子都没留下来,都是鳡鱼精羊子干的!
朱自秀满脸不屑:牛子,学戏要博古通今,才能成为大牌名角。你听过朱元璋大战陈友谅的故事啵?你晓得定江王是哪个皇帝封的啵?鳡鱼精?好笑!为何过往船只虔诚敬奉定江王老爷,就平安无事,稍有不敬,就船沉人亡?是定江王在显神威!那日,我们望湖百姓把全镇的鸡鸭杀得精打光,来祈求定江王。它感动了,有求必应呢,第二日它就发了威。
牛子依然嘴犟:头日鳡鱼精就出来了,你又不是没见?
那就是一条大鳡鱼,什么鳡鱼精!它吞得下鬼子火艇子?
鳡鱼精会变化。它能爬到岛上,还不会变化呀?狸子看到它爬上了姐妹墩!不信,你问狸子!
朱自秀等到红烧鱼清炖鱼炒鱼片先后上了桌,问一声当真比以往的鱼更鲜是啵,得到徐家老小一致的肯定后,便离去了。当晚,他就跟黄皮商定了邀请义和班艺人加入自秀班的名单。他意味深长地对黄皮说:我办班,为的是扬眉吐气,也是为牛子啊!
等到湖上的封锁放松后,黄皮师傅由牛子领着去了一趟都昌,带来两位大戏艺人。那两位艺人一下船,就抽搐鼻子皱起了眉头:没到过这么腥的地方!
也是,鱼腥味笼罩着望湖镇。尤其是直街上,浓烈的鱼腥气雨冲不净,风吹不散。牛子走在戏师前面,不住嘴地嘟哝:直街是腥街!
揖手相迎的朱自秀笑道:腥街?好啊,我们改直街叫腥街!
于是,腥街成为望湖镇自古以来唯一由伢崽命名的地名。
第三章 望夫之亭
1
乡村聘请戏师教弟子学戏排剧,都是在年节之前。鸣炮开台后,锣鼓管弦通宵达旦,数日不绝。这叫徒弟戏。而朱自秀谋划的,并非演徒弟戏,演过作罢。他想养一个有名角撑台的戏班,乐师、打鼓佬和主要角色凑齐了,就能很快开台,就能到县城里去唱它个几天几夜。演什么剧目呢?他想了好久,才说,就演《大审玉堂春》吧。
《大审玉堂春》说的是,官家子弟王金龙与名妓苏三誓偕白首,因金尽被逐,潦倒关王庙。苏三得悉,赴庙赠金,使王得以回南京。后鸨儿将苏三卖给山西富商沈燕林为妾。沈妻皮氏与赵监生私通,毒死沈,反诬告苏三。县官受贿,将苏三问成死罪,解至太原三堂会审,主审官恰为巡按王金龙,遂使冤案平反,王、苏团圆。
黄皮从都昌请来的两位戏师,倒是既演得王金龙和苏三,又当得乐师和打鼓佬,可他俩怎能撑起这出上下两本的大戏呢?
这两位戏师其实是兄弟俩。一个叫杨金,一个叫杨银。当年从星子逃到都昌后,都改了行。为兄的杨金在码头上当挑夫,弟弟杨银则做了船工。杨氏兄弟一听朱老板的意图,为难了。如今要搭起一个现成的戏班子很难,四散逃命去的义和班艺人都在哪里呢?即便找到,眼前还是日本人的天下,一个个心有余悸,敢来吗?
杨金说:都晓得你朱老板是戏呆子,演戏的是癫子,看戏的是呆子。你想看大戏,我们可以教徒弟戏。日本人占领星子以前,深夜三更半,村村有戏看,鸡叫天明亮,还有锣鼓响。这多的戏迷,寻些伶俐的来学戏,也快。
朱自秀捻须沉思片刻,说:这样吧,你们立马帮我到四带去寻寻看,能请到最好。晓得啵?我做梦都想让县城戏台重新变成父老开心地国人体面场,这口气憋在心里硬是不得出!我想还眼债嘞!
他喝着茶,喘了几口粗气,继续说:实在没法子,那就拜托你们,教徒排戏。徒弟要选好,后生子跟伢崽各收一个班。后生子现学现演,排好就开台,伢崽要从基本功教起,将来就是自秀班的班底,晓得啵?选人,从望湖几大姓中选,岳家李家黄家张家。这个牛子,姓徐,徐家是小姓,不过,牛子聪明。
杨金杨银当天就上路了,顶着炎炎烈日跑遍星子乡村,几天后回来,却是满脸沮丧。同行倒是见到几个,可是,愿来并敢来唱戏的却没有。
朱自秀悻悻道:汉奸县长用枪逼着演戏,他们都敢不从。怎么,胆子变小了,怕啦?当年罢演是抗日,而今我要演大戏,也是抗日嘞。日本鳖崽子气数已尽,我想等到抗日胜利庆贺一番,晓得啵?
杨金说:哇胆小,冤枉了他们,他们胆子不小嘞。记得去年有一小队鬼子在湖上被杀的事啵?还有,早年鬼子有十多条火艇子被水雷炸毁。哪个干的?都昌吴老大跟羊子!吴老大我们两兄弟都认得,羊子是哪个就不晓得啦。他们蛮骁勇嘞。
朱自秀大吃一惊,眨巴着眼问:没搞错吧?吴老大帮日本人,被天收了嘞!做了这多的大好事,老天没眼吗?
杨金沉下脸来:吴老大不帮日本商人运货怎能在湖上自由来往?他为的是给抗日部队提供情报!湖上的水雷就是他和羊子带着部队去布下的,那多火艇子被炸,鬼子恨得要死,到处搜捕他们,可又不晓得他们是哪个,气得在湖边几个村子里杀掉蛮多人。抗日部队撤退后,吴老大一面靠日本公司船队老大的身份打掩护,一面伺机杀鬼子。吃得掉的,他跟羊子张口就吞。吃不下的,就躲到暗处打冷枪。后来被鬼子认出了。鬼子捉住他俩,五花大绑捆在石柱上,被沉了湖。蓼花岭那边有两座衣冠冢,就是吴老大跟羊子的。
当真,有个叫羊子的?他姓什么?有碑啵,碑上没刻姓名?
杨金答道:我们到墓边,羊子的墓碑上只刻了壮士羊子之墓。那两座衣冠冢是义和班艺人立的呢,他们胆子不小。
朱自秀仍是将信将疑。他怎么也无法从水神显灵的种种传说中,剥离出这么两个其貌不扬的人物来。何况,他们行踪扑朔迷离,事迹难以想象,如此传奇,该是鄱阳湖上的打渔佬创造的又一个梦吧,就像鼋将军的传说?
不过,而今的朱自秀对定江王鼋将军已是虔诚笃信。那么大的船那么多的人,转瞬之间,化为乌有,如何解释呢?日本鬼子耗尽脑水,怕是也猜不出这个谜呢。
得赶紧教徒弟戏了。挑选出来学戏的后生有十多个,还有几个伢崽。谁不愿学戏哟?非但不用自己出上教钱,朱自秀还许诺,排出《大审玉堂春》给每人一担稻谷呢,等到圆台,另有赏钱。连拜师酒都是朱自秀解囊相助并亲自张罗的。一大早,朱家大屋里的下人就把一叠叠写好的请柬送到了各位学徒家里。
徐安生收下的那叠请柬上面都写着——
请 柬
谨詹农历某月某日小儿投师习艺是日午刻洁樽恭候
台教
席设朱氏宗祠
愚徐安生鞠躬
老实巴交的徐安生顿时热泪盈眶,竟给朱家下人连连鞠躬,喃喃道:朱老板,大善人啊,我请客,他出钱,还帮我备下帖子,我屋里请客何时用过帖子哟!
帖子让打渔佬忽然有了尊严。打着赤膊的徐安生套上补丁如鳞片密布的土布褂子,见肩头有个洞,便扒下来狠狠摔到内婆怀里。牛子娘找出针线,嘴一撇:怕别个笑?这年头,乌龟莫笑鳖,都在泥里歇。
学塾先生是徐安生要请的第一人。刘甲路接过请柬,禁不住感慨道:朱家虽为平头百姓,却是满门忠义也!朱自秀的爷,情愿卖掉船队,也不肯忍受胯下之辱。他的爹,早年为牯岭俄人东正教堂侵占租界之外土地、射杀杂工事,鼓动百姓掀起抗议风潮,逼迫北洋政府不得不关闭洋教堂,到头来,害得自家丢掉了测丈局秘书一职,只怕把性命也丢掉了呢,为何他夫妻二人至今下落不明?哇起来,朱自秀也是血性汉子,扛不得枪,打不得仗,他就求神拜佛、呐喊助威,也蛮骁勇嘞!刚刚朱老板登门邀我去给戏班做报本人,好嘞,我去报本!且把演戏当送葬,权作披上道袍,为小日本超度亡灵吧!
教堂租界风潮之后,朱自秀爹娘竟离奇失踪,的确十分蹊跷。望湖镇上众说纷纭。有人说,青光白日,高鼻子蓝眼睛的俄国佬都敢肆意射杀拒不迁移界碑而任由洋人扩大地盘的杂工,他们岂能放过把测丈结果公诸于世、因而掀起轩然大波的测丈局秘书?只怕其已遭暗算呢;有人则说,朱自秀的爹在办理租界交涉案时,仗义执言,刚正不阿,因而得罪企图讨好俄人的上司,风潮既起,更是弄得他的上司狼狈不堪,陡生杀机,怕也未必;也有人说,朱秘书弃政从戎,当到师长,后来战死在万家岭战场。此外,猜测朱自秀爹娘削发为僧为尼者有之,怀疑其双双隐姓埋名落草湖岛、后又投奔赣北红军游击队者亦有之。日本人入侵之前,有一年,国民党军队征用老爷庙救生船红船,押解武器前往南昌,途中遭到游击队袭击,有目击者声称,为首的一对男女相貌酷似朱自秀爹娘。
徐安生说:哇到朱老板的爹,这多年我不敢做声,我哥哥跟那个被打死的杂工是割头换颈的兄弟嘞,俄国佬开枪,他在场,他也挨了一枪,伤到肩胛上。他跑到牯岭做杂工才半年,认命了,连夜逃下山,又做了打渔佬。哪晓得,一出湖,就碰到打风暴沉了船。要是没有伤,那次风暴怎能奈何得了他哟,他是一把好角嘞。老早好几次在老爷庙遇险,他都躲过了,晓得啵?
甲路先生一怔,继而抓起朱自秀送来的戏本,随手翻了翻,终是憋忍不住,干咳两声,道:莫怪我抱怨死人。他是人证,他是天眼!他一跑,意味着什么?老天闭眼啦!风潮起来,虽收回了租界,关闭了教堂,可俄人狡辩为误伤杂工,居然不用偿命。天理何在哟!
徐安生不安地抻着内婆刚补好的褂子,嗫嗫嚅嚅的:他不逃,也是死,俄国佬会灭口嘞。
见刘甲路悻悻地翻起白眼,徐安生猛然记起了内婆的那句话,硬邦邦地转赠给了他:乌龟莫笑鳖,都在泥里歇。
一句话,戳着甲路先生的痛处,噎得他满脸血红,一阵猛咳,竟止不住了,咳得弯下腰去。
昼边,朱氏宗祠里已是人头攒动。拜师宴前,先行拜师礼。祠堂上方正中安放着一张大桌。照理,桌上应置木椅,请出乐王菩萨端坐其上。不过,黄皮师傅的盔头箱里,并无乐王菩萨塑像,只有乐王牌位。牌位也是乐王的象征。牌上,中书“敕封云山会上朝天乐王帝主位”,右书“金花小姐,青音童子”,左书“梅花小娘,鼓班郎君”。
待到祠堂门外爆竹炸响,学徒们齐聚乐王牌位前,行三跪九叩礼。之后,杨金杨银坐在牌位桌两侧,一一接受学徒的拜师帖。首先递上拜师帖是岳壮飞。他的拜师帖上写道——
立投师习艺人岳壮飞,今凭亲说合,自愿投到杨金师傅名下学大戏行技艺,当日三面言定,任师教诲训礼,指明为徒,永不负义忘恩。其艺精通出手,遍艺十方。置酒谢师。现付上教钱。自后凭师训教,如有懒惰,任凭责治。今恐无凭,立拜投师帖为照。
引见说合人 朱自秀
在见行手艺人 黄皮师傅
大戏戏师 杨金
立投师帖人 岳壮飞
代笔人 刘甲路
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十九日
递上拜师帖时,则有另一番语言。矮矮的岳壮飞却是中气十足,嗓音洪亮。只见跪拜在杨金师傅面前的他,神色庄严,眼含泪光:师傅在上,徒弟拜杨金师傅为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徒弟恭听师傅教诲,铭记师傅传艺之道,苦学三年,出师敬师傅……
杨金连忙打断他:错了错了,我就教你们后生子排一本戏,哪个哇过要你学徒三年?要学三年的是牛子这几个伢崽。
岳壮飞自信地笑道:师傅嫌我矮。等到登台,你会舍不得嘞。
轮到伢崽们拜师时,他们根本记不住大人教的语言,是甲路先生在一旁提词。
甲路先生把牛子拽到杨金膝下,使劲摁下他的脑壳,说:用心听好,跟到我哇!哇——师傅在上,徒弟拜杨金师傅为师……苦学三年,出师敬师傅,从业有道,业精于勤,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甲路先生忘情了,如在学塾里念书一般。他抑扬顿挫的声音,盖住了滚动在牛子嗓子里的嘟哝。
杨金忍俊不住,噗嗤一笑,赶紧躬身扶起牛子,道:谢礼。徒弟苦学,为师全授业行规技艺于你。
牛子转身要走,却被朱自秀喝住了。牛子愣愣的。倒是娇莲机灵,从人群中窜出来,上前捉住牛子紧攥红包的手,递到杨金面前。这是朱自秀备下的上教钱呢。
娇莲捅了牛子一下:少少拜礼,请师傅笑纳。哇呀,听也听得会!
牛子这才复述了一遍。杨金赠言道:学精手艺,富贵齐身!
随后的拜师宴,其实成了庆贺自秀班成立的喜宴。祠堂的天井里,排列成行的酒坛全部开了封。酒菜上桌,喜气上脸,朱自秀端着酒碗从上席走到堂中,哈哈一笑,全场顿时安静下来。他要致辞了。
各位师傅,各位父老,今日,三星高照,五福临门,朱氏祖祠济济一堂,我等欢聚于乐王菩萨神位前,举行拜师礼并聊备薄酒庆贺杨金杨银师傅收徒习艺暨自秀班成立。众人皆知,自秀好戏,为何?看场戏忙里偷闲能知千古事,听段曲乐中寓教胜读十年书。不过,今日好戏,别有深意啊,人人心知肚明。哈哈,我哇个报本人的笑话吧,大家都晓得,徒弟戏演员都不识字,全靠报本人提词。先前我在蓼花岭看戏,演员唱完了还不退场,报本人着急了。骂道,死进去!演员以为是一句台词,念白道,死进去也!这才进了后台。甲路先生,往后你就是报本人,你要记得高声怒喝,鳖崽子,死转去也!哈哈哈……多事不哇,哇不得,喝酒!连喝三碗,第一碗敬乐王菩萨,第二碗敬二位杨师傅和捐赠盔头箱的黄皮师傅,第三碗嘛,为死转去的鳖崽子送行!
上百只酒碗撞出乱纷纷的脆响。众人齐声吆喝:死转去也!倒霉的是桌子底下的狗。早已饿得瘦骨嶙峋的狗们,好不容易盼来了饱餐一顿的机会,却被人们踢得嗷嗷乱窜。不过,三碗米酒一灌,便醉倒了一片,清醒的狗们却回来从容收拾满地骨头了。
朱自秀回到上席落座后,说:今日要醉。酒不醉人人自醉啊!这三碗也喝得太骁勇。杨师傅,我还要敬你们。从今日起,你们就要赶紧教戏,先教后生子,尽早把《大审玉堂春》排出来。
杨金杨银频频点头,一饮而尽,却一起摁住了朱自秀的酒碗,不让他再喝。他舌头大了呢。然而,他俩终究拗不过他。
朱自秀放下空碗,一抹嘴,说:我没醉。告诉你们乐王是哪个。是唐朝魏徵的崽。有一日,唐太宗李世民召集满朝文武在云山议事,命丞相魏徵带头演戏。可没有人肯演丑角,李世民就哇我来演。从此,大戏班子里,丑角为大嘞。别个都坐不得盔头箱,丑角坐得。李世民要演丑角,正在脱龙袍摘龙帽,顺手就把龙帽扣在身边的魏徵崽头上,伢崽福薄,当即殒命,李世民便封他为乐王。对啵?
甲路先生说:还有一说。哇魏徵的崽是看到爹在台上手舞足蹈笑死的。李世民叹道,哎,真乃乐中之王……
朱自秀打断他:甲路先生,筛满,我要敬你!多谢你肯当报本人。你是台上的魂嘞!那次在蓼花岭,还有一件好笑的事。唱完大本,要演折子戏。折子戏是师傅唱的,不要报本。哪晓得,出四将,净旦生丑,头里的净角忘了词。净角呆呆地看着台下,也不晓得他脑子里想何事,乱编了一句词,他哇,一个卵子八十斤。
旦角一愣,顺着净角编下去。黄皮师傅学着旦角,念白道:哇得吓死人。
正生接下去。杨金道:我却不相信。
杨银充当了后面的丑角:架起秤来称。
朱自秀醉倒在笑声中,醉倒在祖祠的大门口。摔伤了腰呢。被杨金杨银架回去后,他的大内婆找出一块狗皮膏药,用火烘了烘,就要为他敷上。朱自秀坚称未醉,死活不依,扒光衣服,劈手夺过狗皮膏药,转身将腰背对着他爹从牯岭弄回的一面雕花落地镜,啪地把膏药敷在了镜子上。
2
在教戏排戏的同时,朱自秀毅然决定带头捐资重修晏公庙戏台。望湖镇上,大大小小的庙宇有二十多座,坐落在镇子的里里外外,以护佑一方百姓。镇里有晏公庙真君庙,而福主、乐王等更多的庙宇分布在后山和左右两侧。晏公庙、乐王庙均在庙前建有戏台,开阔的坪地能容全镇人看戏。乐王庙戏台正是朱自秀出资建造,而晏公庙戏台始建于清康熙年间,如今已是顶坍墙倒,梁柱腐朽,台板残缺,唯有基脚尚可利用。所以,重修等于再建。
自然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徐家便是出力的主。于是,连日来,徐安生和雕子狸子撑着船,一趟趟地往蓼花岭跑,那儿有砖瓦窑,又是竹木的集散地。大约是最后一趟了,在蓼花岭吃过昼饭后,众人把堆在码头上的砖瓦木料装满几条船,正要起锚,就听得岳壮飞高喊:羊子羊子!
岳壮飞从码头边的山坡上冲下来。他手指山坡,说那里有羊子的坟。顿时,徐家父子面如土色,都不管不顾的,撒腿就往山上跑。
徐家父子惊呆了。马尾松林里,两座坟依偎在一起,一座是壮士吴老大之墓,一座是壮士羊子之墓。徐家父子并不识字,是跟上来的岳壮飞念给他们听的。那些文字刻在两块青石板上。
徐安生扑倒在羊子墓上,哭嚎起来:羊子,你这鳖崽子,怎么困到蓼花岭上啦?你不是在都昌当上门女婿吗?你跟那个笑笑成亲了啵,笑笑哪里去啦?好笑,牛子还哇你是鳡鱼精!你成了精还会死呀,成了精就得道成仙了嘞。你怎么会葬到这里,哪个葬的你呀?你娘还等到你回家,等到带你去看人家,岭背村的那个妹子还没嫁人呢。
他的哭嚎并没有眼泪,却是撕心裂肺。也许,炙热的日头已把他烤干了。雕子将爹拽起来。雕子说:蛮古怪嘞,哪个葬的他们呀?要寻到人问清,才能确定这是不是羊子。
狸子也怀疑坟墓的真实性:那次在姐妹墩,我看得蛮清楚,羊子钻进崖缝里,紧贴崖壁,像只檐老鼠。他怎么死的,他跟吴老大一起死掉,别个怎么晓得他的名字,晓得,为何不告诉我们?
徐安生甩掉扶住自己的手,一步跨到吴老大坟前,朝着那块墓碑连踢几脚:天收的吴老大!你帮日本人做事,天要收你,你拖到我的崽垫背呀!你本来就是野鬼吧?你变成人,来勾别个的魂吧?你还会变得出笑笑来,那个笑笑也是鬼吧?要不,为何雕子看她着吓,狸子看她蛮标致?雕子狸子,屙尿,叫这野鬼永世不得翻身!
吼着,徐安生顾自先屙了。裤子一扒,端起来就射。汗流干了,尿也少。挤出来的,黄黄的,绵绵的,浇不死一只山蚂蚁。他凶凶地瞪着儿子。两个儿子也只得效仿。
众人都上前劝慰。岳壮飞说:碑上哇他们是壮士,我猜,他们是打鬼子死的。要不,怎敢叫壮士?
矮矮的岳壮飞蛮机灵,说着,便扑通一下跪在羊子坟前:羊子,你在这座山上看得到湖,看得到我们的船。你先在这里保佑我们。等到建好戏台,我们带鞭炮香烛纸钱来迁坟,我们一起来请你回家,你是壮士嘞。这五十年间我们望湖十多姓,还没出过壮士嘞!
他俩缘何成为壮士,人们并不知情,然而,壮士的褒扬却也串连起这几年不断听到的传说。虽然朦朦胧胧,却也依稀可辨。
满载木料的渔船驶离蓼花岭。打着赤膊的雕子将手里的汗巾包包放在船头,里面是从羊子坟上掬起的泥土。他跪下来,贴近泥土喃喃道:羊子,我们先带你的魂回家啰。
在湖上回首仰望,那两座坟墓,那两块墓碑,竟是如此切近、如此清晰!一趟趟往返,怎么没见呢?
戏班教戏的场所设在朱氏宗祠里。二位杨师傅为了赶《大审玉堂春》,暂时顾不上牛子他们几个,只得令他们自个儿先练功。暮色中,扯着嗓子咿咿呀呀的,牛子猛然听到了一阵鞭炮声。全镇的狗也狂吠起来。
这是哪家有人过世呢。牛子判断出声音的方向在自家屋里,连忙冲出祠堂。突如其来的鞭炮声显然也惊动了街坊邻舍,腥街上尽是端着碗出来打探消息的人。他们或交头接耳,或慷慨激昂,或暗自抹泪,或唏嘘长叹。所以,牛子不等到家,便晓得发生了什么。那挂鞭炮是迎接羊子魂归屋里呢。
厅堂里,全家人坐的坐蹲的蹲,都默不作声,一包泥土却在每双手上传递。神秘无解的疑问,弥漫在哀伤的气氛中,这气氛也就更沉闷了。
牛子接过汗巾包包,摊开来一看,从中拣出一个小石子来。和他藏在床底下的那块奇石一样,也是五颜六色的。他嘻嘻笑着告诉爹,这是鳌鱼泪,是一小滴鳌鱼泪结成的。
徐安生一掌击去,骂道:吃多了朱砂的!你三哥当真没在啦,晓得啵?羊子埋在蓼花岭!
牛子梗起脖子:牙黄口臭!羊子在,羊子是鳡鱼!捡得到这样的花石头,羊子就在!
噼噼啪啪,又是一阵鞭炮,一片犬吠。好像是岳壮飞屋里。不待那挂鞭炮炸完,全镇鞭炮大作,争先恐后,此伏彼起,断黑的夜空电光闪闪。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回荡在街巷里,势如倒海翻江。鞭炮的轰鸣声中,惊惶的犬吠声变得凄厉而苍凉,并且,显得空旷而邈远。是的,所有的狗都落荒而逃,逃往了望湖岭。
狗吓得逃跑了,人却兴高采烈地集聚在腥街上、码头上。他们敲着一切响器,比如铜盆砂锅锅铲,舀水的竹勺,量米的木斗,如此等等。黄皮师傅和八斤敲的,自然是小鼓。自秀戏班的师徒则是管弦丝竹琴齐上阵。哈哈,鬼子投降了啊!死转去也,东洋小矮子要滚回老家了嘞!
这消息几乎是紧随载着羊子魂灵的渔船之后到达的。当徐家沉浸在哀伤中时,望湖百姓却开始为欢庆胜利作准备了。他们敲开了刚刚上门板的南杂店,把爆竹抢购一空。
消息是朱自秀在九江念书的大儿子朱风顺带回来的。风顺十七岁,长得像爹,个子细长,脸盘倒是英俊。照理,放了暑假,他早该回来啦,可风顺跟着几个同学去了乡下,说是作调查。朱自秀一看到儿子就失声惊叫,崽呀个崽,没跌到屎窖里吧,一脸的邋遢一身的臭!风顺掩上院门,轻声告诉爹,鬼子投降啦!朱自秀揪住儿子的衣领,把他拽到院子最里面的墙旮旯,再三盘问消息的准确性。风顺急了,掏出一张号外。尽管如此,朱自秀仍不无疑惑地嘟哝个不停:这么快?哇投降就投降啦?是诈降啵?鬼子艇还在湖上梭来梭去呢。这多鳖崽子是被定江王吓倒啦,搞阴谋诡计嘞。再哇,我的戏班没排好戏,建戏台的料刚刚买齐,泥匠木匠要明后日到。鬼子怎么就投降啦?
见爹不敢相信这个事实,风顺按捺不住激动,转身就出门去散发号外了,也不管镇上是否有鬼子和汉奸。
这是一个狂欢之夜。爆竹告罄,只好拿呐喊和一切能敲打的器物来抒情了。朱自秀提着的,正是盛过炖鲥鱼的铜盆。咣咣咣一敲,仍有鱼汤的香气飘溢。
港湾里,桅灯高悬。码头上,马灯乱晃。朱自秀见到了一手攥着斗笠、一手抡着刀柄的徐安生。斗笠敲起来,嘭嘭的。朱自秀说:安生老弟,你蛮好笑,斗笠当得锣打?
顿时,徐安生眼里泪光闪闪。这是羊子戴的斗笠呢。朱自秀便把铜盆往他怀里一塞,大声说:老弟,敲这个,攒劲敲,让羊子听到来!羊子就在蓼花岭嘞!
听着徐安生的一阵紧打,朱自秀嗓门痒痒了,他面湖迎风,昂首嘶声,唱的是《徐策跑城》里的一段西皮摇板——
湛湛青天不可欺呃,
未曾起意有神知。
他善恶到头终有报呃,
匡七,匡七,匡七,匡匡,
只争来早与来迟。
达达达,咣咣咣……铜盆敲破了,带着裂声。朱自秀的嗓音也带着裂声。连杨金杨银兄弟带来的锣鼓也被抡破了。
宣泄一通后,朱自秀的心也被抡破了。从闻知鬼子投降的喜讯起,他不时念念叨叨的:这么快就投降啊?为何不等到我建好戏台,排好《大审玉堂春》?生怕定江王呀杨泗公呀晏公萧公呀还有许真君,一起赶到望湖来看戏,听到我等清算你们的罪恶,众神发起威来,没你们的好,是啵?害得我演戏庆贺赶不赢!
朱自秀为此耿耿于怀,甚而抱憾终身。因为,此后的第三天,那些流落他乡的、改操皮影戏及另谋营生的义和班艺人,就像春韭一般于一夜之间从地里冒了出来,齐刷刷地出现在县城旧府堂门前戏台上,几乎一个不少。他们选择的剧目也是《大审玉堂春》,连轴转地演了三天三夜,场场是人山人海,掌声如雷,笑声如潮。
那些艺人真是心有灵犀啊。没人邀请,未见相约,仿佛在冥冥之中,他们都听到了乐王菩萨的召唤。
杨氏兄弟也不例外。望湖镇彻夜狂欢的那个夜晚,他俩眼对眼相视一笑,各自收拾起行头来。没等天大光,一前一后地去跟朱老板告假,说是上县城请义和班艺人去,而今鬼子投降了,兴许有人愿意加入自秀班。
出了镇子,翻过望湖岭,杨氏兄弟乐了。前面不是黄皮师傅吗?黄皮拄着一根拐杖,牵着一根竹竿。是前头的八斤牵着他,最前头的娇莲牵着八斤。八斤打个跌,黄皮便吃一惊,娇莲则发一声喊:慢点子,脚下一路青石板,中间有道槽,靠边上走!
杨金紧走几步,上前问:黄皮师傅,你也去县城呀,做何?
黄皮脸上一阵抖抖动:县城是你屋里呀,你去得我去不得?
杨银说:我内婆要嫁人,我们去打礼喝喜酒!
黄皮回敬道:我要娶你内婆,想去看人家,又不晓得丈母娘住在何处。碰到你们蛮好,你们带路。
一路有说有笑,却都不道明此行的目的。进了县城,不由自主地都去找义和班逃离时的住地。岂料,那座残破不堪的祠堂里,已有人将铺盖摊在灰烬瓦砾中。久别重逢,艺人们相拥而泣。
那三天三夜,是饱含屈辱的大戏艺人扬眉吐气的日子,也是戏迷们开怀大笑的日子。
朱自秀赶上了最后一夜的演出。他感慨万端:我醒得早,起得晚呀。我想到的也是《大审玉堂春》嘞。要是自秀班的大戏赶上了庆祝鬼子投降,在这座戏台上登场亮相,定江王脸上也有光嘞!
岂料,杨金杨银竟没有回望湖。听说是拗不过义和班相邀,把《大审玉堂春》演到都昌德安新建去了。此时,日本虽宣布投降,可还没举行受降仪式,湖上还不太平,义和班却是义无反顾。朱自秀起初蛮豁达,说,好呀,这久没得大戏看,义和班欠着戏迷的眼债呢。
眼看中秋临近,朱自秀开始着急上火了。自秀班的徒弟戏,没赶上庆贺抗战胜利,可是中秋节总该开台了吧?
师傅没了人影,刚刚凑齐的徒弟也就散了伙。当然,朱自秀并不甘心。他在宣布暂停集中排戏时,声音都哽咽了:戏还是要演的,等到杨师傅转来。我相信他二位会转来,这段日子也没听到哪里有事呀……你们回家莫偷奸躲懒嘞,打渔时也要练,鱼也喜欢听戏嘞,唱得好,走到哪里鱼都旺。随时练练嗓子,练练身手,晓得啵?唱腔要唱出味,唱词要滚瓜烂熟,扮相也要练……湖里的鱼也是看大戏长大的,扮相不好看,连鲹条子也懒得搭理……
牛子乐得。牛子巴望鳡鱼精看到他的扮相呢。正好爹说了,要拣个好日子举家巡湖去,不为捕鱼,只为好好看看鄱阳湖。
七月半的头日,徐家父子由街坊邻舍陪着,去蓼花岭为羊子迁坟。点燃鞭炮后,岳壮飞摁住牛子,让他对着墓碑拜了三拜,岳壮飞轻声告知,羊子,若有打扰,莫怪嘞。我们是跟你爹一起来接你的,你要回家啦,你徐家祖坟山等你过去入土为安,等你去过七月半嘞。可是,坟中莫说没有尸骨、衣冠和棺木,掀开挑土堆起的坟头,下面连墓穴也没有,下面的土层结壳呢,铁耙的齿都挖弯了。众人大吃一惊,牛子却得意洋洋。他说,壮士羊子跟三哥同名,三哥是鳡鱼羊子。
徐安生就在那一刻生出了巡湖的主意。当晚,他进了朱家大屋,要借钱呢。朱自秀说:安生老弟,羊子的坟是几个艺人立的。莫怪我没告诉你啊!我不相信那是羊子嘞。打渔还要有网罩钩,他跟到吴老大,手无寸铁,能杀鬼子?还哇炸了十多条鬼子艇!更是唬得人死。没想到,当真嘞!风顺哇,县里开大会哇过,报纸上也登了。
风顺闻声从里屋出来,把手里的报纸摊在徐安生面前:这里。日本军队侵入鄱阳湖,湖区人民奋起反抗,一无名船工与一无名青年引路,帮助中国军队布水雷于水上要道,先后共炸沉日军舰船十余艘。并积极为我抗日军队提供情报,巧妙与敌周旋,毙敌散兵游勇若干。日军恨之入骨,禁湖缉捕。二人不幸落入魔掌,壮烈牺牲。
风顺念着报纸,徐安生读着风顺的眼睛:没哇是我的崽羊子呀!
风顺收起报纸,回答:报纸严谨,要板上钉钉才敢登。没错,就是吴老大和羊子!我最近做农村调查,走遍沿湖各县,到处都流传着他俩的故事。有几个目击者可以做证人,现在就差两个关键的证人,一个是当年布雷的军人,一个是叫笑笑的女人。你放心,我会叫历史写上这两个名字!
徐安生不懂两个人的名字对于历史意味着什么。此刻,他眼神里尽是自卑的羞怯:朱老板,我想再……
无事不等三宝殿呢,他一进门,朱自秀就晓得来意。啪,一叠纸钞豪爽地落进他怀里。
徐安生慌忙推却:有两张就要得,借不得这多!我想出湖,请香火敬老爷。朱老板,这趟出湖,要几天嘞,莫叫我交鱼好啵?几久没到四带去看看啦,我想带到全家去打个逻。鬼子滚回了老家,该让伢崽四带逻逻,搞清楚水情鱼情来。
朱自秀慨然应允。不过,他冲着儿子丢去一个讥嘲的眼色。徐安生走后,他对风顺说:打渔佬也蛮有闲情雅致,带到全家去湖上打逻!他是陈友谅再世,要巡湖布阵吧?哼,谅他不是那个种!告诉他,羊子是打鬼子死的,他还是缩起脖颈来,当真是烂泥糊不上壁!我是他肚里的蛔虫,他想什么我都猜得到,要寻羊子的魂嘞。
3
果然,几天后,徐安生举家出湖了。对外,只说是去都昌老爷庙敬老爷。对儿子,说的是去巡湖,像古战场上的水师将军。而内婆却晓得,此行最重要的目的,是给羊子叫叫魂,化些纸钱给他。羊子葬在偌大一座鄱阳湖上。
这天真是个好日子。虽是秋老虎,阳光依然火烧火烤,但风里却带有几分凉爽。远处的湖岸,轮廓分明。近处的湖岛,鸟鸣清晰。正是顺风,渔船张起帆来便哗哗地驶出老远。湖面更加开阔,湖水与蓝天相接,岸移到天边去了,爬到天上去了。湖岸变成了某一朵云。
牛子爬到把舵的爹脚下。徐安生踹他一脚,吼道:叫你读书学戏,没个长进!哇到嬉,你蛮好佬!何时你才肯收转心来哟?滚到舱里去,帮你娘做事!
娘在裁纸钱呢。她把一刀刀草纸裁成四方的纸钱,再戳上好多洞眼,一叠叠放好。
五个儿子是在上船后才看到那么多的爆竹香纸的。不由的,心头便有了几分隐痛。
牛子索性站起来,手指前方的蓼花岭,说:到那里放挂爆竹吧。羊子肯定在那里的水下。我的花石就是在那里捡的。
徐安生没有做声。哪个晓得羊子的具体情况哟,所有的传说都没个准呢。不过,行至蓼花岭下,他还是喝令狸子来接手把舵摇橹,自己下了舱。
老六提起爆竹,老七点燃了。年轻时,徐安生夫妻二人一道出湖,撑的是夫妻船,吃住都在湖上。漫长的夜晚,黑暗无边的涛声。徐安生紧紧搂着他的内婆,为她讲了好多故事。湖里的鱼都在偷听呢,啄得船舱底板噗噗响。他的八个儿子都是在故事中怀上的,都是在船上、在故事里出生的,故事是接生婆。爱听故事的女人才生得崽出嘞。徐安生曾自豪地夸奖内婆。比如,朱自秀大小两个内婆,发着狠才各生了一个崽,女儿倒是下了一群。
牛子爹娘蹲下来,各自趴在船舷上往湖里撒纸钱。牛子娘带着哭腔喊道:羊子我的乖崽吔,你在何处哟,你赶紧到娘身边来,娘送钱把你。有了钱,水下的野鬼就不敢欺负你啦!
徐安生则像喃喃自语:别个哇你是壮士是英雄,我不敢做声嘞。崽吔,晓得啵?为何?哇你带路去布水雷,几好笑哟,你有这大的胆?哄鬼!我都不相信!那时你十四五岁,做得这种事?你成天游游荡荡,偷鸡摸狗,还拈花惹草,害得岭背周家的妹子而今还不肯嫁人!还有,我也不相信吴老大。吴老大生得就是一副贼相,老鼠眼溜溜转,面不善嘞。好多次,我在码头上看到他相帮鬼子点火系鞋带,鬼子屙尿,他帮到抖寿呢。当真,我看到鬼子叫他扣扣子。恶心啵?这样的壮士?好笑!崽呀,爹娘还不晓得崽的德性呀!就怕搞错嘞!搞错,我徐家没脸嘞!这多纸钱你拿去,你就老老实实在下面过,是真是假,你都不得转来啦。就算驮冤枉,也莫做声啦。爹怕万一呀。爹娘都要脸嘞,你几个弟郎也要脸,好啵?没钱用了,就托梦来。
张张纸钱如同片片黄叶,飘落在湖面上,很快便被波浪卷了去,被鲹条子叼了去。鲹条子是海昏城的邮差吧?
牛子隐隐约约听到爹的嘟哝。牛子说:羊子就是壮士,是壮士鳡鱼精!朱老板哇,日本沉船是定江王的功,我哇,是鳡鱼精的功!是羊子跟到吴老大放了水雷……
徐安生一巴掌搧得牛子往湖里栽,好在被老六老七拽住了。也是,哪个敢亵渎定江王老爷哟?它端坐在老爷庙里,也许,正侧耳谛听着鸟的啼鸣、鱼的呢喃。
鬼子艇见鬼去了,这时候的鄱阳湖才叫浩瀚无垠呢。片片白帆倒映在蓝天之上,朵朵白云游弋在碧波之中,渔船如阵,班轮如梭。班轮从南昌港起锚,经吴城入湖,驶往九江武汉去。徐安生说。
吴城这个地名令牛子兴致勃勃。他揉揉脸,也顾不得痛了,央求道:爹,到吴城去嬉下子好啵?连雕子狸子也没去过吴城。
雕子狸子也热烈响应。徐安生换下狸子,接过橹,斥道:没听到哇,吴城被鬼子轰炸呀?大火烧了三日三夜,只怕连望夫亭也没在啦。看了,心里难过。
牛子娘仍在撒着纸钱。一张一张的,小心翼翼地交付给船激起的波浪。那黑而又瘦的脸,枯槁且蓬乱的头发,令徐安生心里隐隐作痛。好久没讲故事给她听啦!
当然,他的故事也是讲给儿子听的。
崽吔,你们听到。听我的故事,好比去过了吴城。
吴城出了个娄妃跳河的故事。娄妃是哪个?陈友谅的夫人,叫娄玉贞,本是将门后代。哪晓得,她命蛮苦。她爹得罪奸臣遇害后,她不幸沦落青楼。那时,她是一棵要开花的秧子呢。青楼几苦哟,幸好,她在那里结识了友谅。友谅蛮喜欢她,自家称王后,马上封娄玉贞为贵妃,还在他的水军集结地吴城建了一座行宫。宫内有个赏湖园,园内有座望湖亭。亭高四层,前面是鄱阳湖,赣江跟修河从亭台左右流过。娄妃从小熟读兵书,深通战略。住在赏湖园里,她亲自设计了一张战舰图,命人按图造起一艘巨舰,友谅见舰大喜,急令水师仿制。等到战船造齐,友谅决心同朱元璋争天下。
这时候,娄妃提出了水战计划,友谅觉得有几分道理,却不肯采纳。友谅骄傲自负,晓得啵?牛子就像他,犟得像百年的柴篼,砍又砍不动,锯又锯不得。娄妃恐怕友谅的犟脾气会招致出师不利,就不住嘴地恳请。最后,夫妻相约打赌,要是依娄妃计策不能取胜,从此后娄妃不问军国大事。依计能取胜呢,就将水军帅印交给娄妃执掌,拜为水军都督。临行前,娄妃对友谅哇:妾妃这望湖亭可望百里之遥,若得胜可令战船张旗扬幡,击鼓奏乐,妾妃备得胜酒迎接大王。
友谅哇,要得!就带领精兵猛将登上战船,出鄱湖进长江,杀向金陵。从此,娄妃天天在望湖亭上眺望东北。有一天昼边,娄妃远远看到一队战船向吴城驶来,定睛再看,不得了,战船旗倒幡落,主将船上还降下了陈字帅旗。晓得啵?军中降下帅旗,是通报主将伤亡的消息。娄妃一声长叹,叹道:君既遇难,妾有何面目偷生于世,受贼兵欺辱。
随着那声长叹,娄妃撩起衣裙从望湖亭跳入修河,河水马上淹没了一代佳人。
哪晓得,友谅没有死,依娄妃计策,他还打了大胜仗!他从内心钦佩娄妃,却又不愿轻易把胜利喜讯告诉夫人。他要跟娄妃搞笑嘞!凯旋回营时,他令全军偃旗息鼓,并降下陈字帅旗。
看到娄妃信以为真,酿成大祸,友谅后悔莫及,急令水军捞尸。娄妃尸体是打渔佬捞起的,修河上游王家渡两爷崽正在打渔,一网撒下,捞起的鱼貌比天仙,他们吓得跌了魂嘞。
后来,友谅将娄妃尸体运到南昌,安葬在章江门外。友谅还把望湖亭改名为望夫亭。友谅一辈子也不得安生啊,怎么开得这大的玩笑呀……羊子吔,莫跟爹娘做戏嘞。你好生住在海昏城里吧,你有两个哥哥照看。老大老二呀,叫羊子跟你们一样,老实做江猪。成精成怪的事,让别个去做,我徐家驮不起嘞……
雕子不理解爹怎么把陈友谅跟羊子扯到一起,便轻声问娘:羊子跟我们搞笑?他没死,故意降下帅旗?
娘头也不抬,只顾抛撒纸钱。有江鸥猛冲过来,衔起被风掠去的纸钱,飞远了。
牛子到舱里看了看,纸钱还多着呢,有一大堆。怕是足够撒遍整个鄱阳湖。不管羊子究竟葬身在哪片水域,想必他多少总能收到一些。
徐家的渔船是在半途中撒了几网后,才去的老爷庙。那几网,打上来的,有白鱼鳊鱼鳜鱼,还有几条三两斤重的鳡鱼。牛子不顾几个哥哥的叫骂,硬是把那几条鳡鱼扔回了湖中。雕子学着爹的腔调,挥起拳头骂道:吃多了朱砂的!
牛子却梗起脖颈来:鳡鱼长得比大人还长,这几条是鳡鱼崽子嘞,吃了鱼崽子,鳡鱼精会恼火!
徐安生一打舵,船头瞄向了老爷庙方向。他警告道:去老爷庙啦,莫牙黄口臭,晓得啵?牛子,把嘴关到来,鳡鱼精的事千万哇不得!
雕子扯着帆,狸子握着篙,既兴奋,又有些莫名的紧张。他俩都没有来过这片神秘莫测的水域,而关于它的传说又是如此神奇动人!
牛子娘已在船上点着了炉子。现捕的鱼,剖一剖,掏掉鱼鳃,就是湖水煮湖鱼。
远远的,龙王山下的湖上传来一阵阵鞭炮声。循声望去,一团团青烟随船游走随风散去。那是过往船只在敬神呢。每条船的船头上,都有面向老爷庙叩首跪拜的人影。他们的朝向就是一帆风顺、鱼满船舱的吉向。
徐家就在这时吃昼饭了,爹娘要用湖水煮湖鱼堵住牛子的嘴呢。牛子娘盛了一大砵鱼,供奉在船头上,并点燃一挂爆竹。她手持三枝线香,边拜边求:老爷,保佑我们平安靠岸,我们诚心诚意来敬奉你定江王。要是我的崽惹你不高兴,你大人大量,多多恕罪。他有点憨,吃朱砂吃的。要怪就怪我,是我灌的朱砂嘞。
可是,牛子也不怕被鱼刺卡到,仍然嘟嘟哝哝地没个停:老爷庙那里捡得到鬼子的枪啵?沉船上装满了鬼子抢去的宝贝,是什么宝贝呀?宝贝会浮起啵?
全家都不搭理他。一个个神色庄严。匆匆吃饱肚子,渔船缓缓向老爷庙前靠过去。放下锚后,牛子娘叫雕子又点燃了一挂爆竹。
哪里有老爷庙哟?龙王山上的老爷庙已是一片废墟,日本鬼子入侵鄱阳湖那年就炸毁了它,难怪定江王鼋将军发怒!难怪两千吨级的鬼子运输船能被它一口吞掉!
神殿虽毁,神像犹在,神威不减。从码头拾级而上,石阶乃至整面山坡竟是厚厚一层爆竹屑,道路披红,大地也披红。鬼子滚蛋后,有多少人来此敬神还愿哟!
徐安生令儿子们再次点燃爆竹。他匍匐在地上,连连叩首。透过腾腾烟雾,他看到定江王鼋将军了。他在心里管它叫大头鼋。他是晓得它的根底的,它虽重达千斤、力大无穷,却是鄱阳湖里老龙王九个儿子中最难看的老大。大头,大眼,四只蒲扇一样的脚板,背上还有厚厚的甲壳。如此龙种,当然令龙王不消待见。寿星炼的仙丹倒是能帮助它脱壳,却需佐以天庭华表柱上玉柱龙的龙涎。不料,玉柱龙吐涎时,湖上突然狂风大作,许多渔船都被掀翻了,大头鼋忙着抢救打渔佬,竟忘了去接龙涎,因而再也无法脱壳了。
徐安生把准备好的钞票,塞进置于废墟上的功德箱里。他在心里嘀咕道:大头鼋吔,把你的故事哇把羊子听,告诉他,不管好丑,都是爹娘的崽嘞。
似乎这是他的唯一祈愿。他转身将视线投向湖面,眼前就是老爷庙水域,一片风平浪静,一片波光粼粼。可是,哪个晓得鼋将军何时发怒呢?一旦它发怒了,这里的风是青面獠牙,雨是张牙舞爪,浪是血盆大口。
上船时,徐安生问儿子:听到哇老爷庙被炸,不晓得炸成这样!定江王肯放过他们?难怪鬼子运输船会沉得没了影!
牛子默默的,不再提鳡鱼精的事。也许,他也相信了,当真如朱老板所言,是定江王显灵了。不过,憋忍了好久后,他亮出掌心里攥着的弹壳。这是在岸边捡的,被他用沙擦过,金灿灿的。
牛子说:爹,等到枯水,再来好啵?水再往下退,哇不到,鬼子船就露出来啦。我们来捡宝贝,我想捡块宝石给娇莲戴到来。娇莲戴宝石肯定好看。
这片水域就是鬼子沉船的地方。粼粼波光下,有那条巨大的火艇子呢,还有古往今来许多的沉船,羊子别是也在这里吧?要不,风正轻,浪不大,湖面上的光斑熠熠耀耀,怎会听到呜呜的哭声呢?
竟也奇怪,折返的渔船忽然也不听使唤了,奋力地摇着橹,船却走得很慢很慢。徐安生侧耳仔细谛听,手臂上的汗毛不由地竖了起来。他大喊一声,令雕子扯帆。吃着风的帆,竟跟雕子作对,怎么也扯不转来。狸子赶紧跑去帮忙,仍然无济于事。
牛子娘慌忙从舱里钻出来,撒下一把把纸钱:羊子吔,晓得娘来了是啵?要留娘跟你哇哇事是啵?好,娘跟你哇。你在那边还好吧,没哪个欺负你吧?见到你大哥二哥啵?鬼子败啦,往后娘可以经常来看你啦,晓得啵?告诉你大哥二哥,看清屋里的船。看到,就过来看看娘。娘蛮老了嘞,娘跌落了两颗牙,头发也白啦……
这里的水面看似平静,其实,下面的水流却是复杂。仿佛有许多股水流,在水底横冲直撞左冲右突。徐安生小心翼翼地把着舵,不露声色地同水流周旋着。他感觉水下似乎有什么邪祟,牢牢地吸附在舵叶上。舵变得越来越沉重,哭声也越来越清晰。
牛子和老六老七都趴在船舷上望水下。水表是淡淡的蓝,水下是深不可测的蓝。
牛子惊叫道:爹,船没走嘞!是有鳡鱼精拖到了船啵?
徐安生满头大汗,只穿着一条裤衩的身上,每块肌肉都在抖抖动,古铜色的皮肤闪烁着颤颤的光。鳖崽子,你跟爷老子较劲是啵?他突然大骂起来。可骂的却不是牛子,而是水下那股莫名的力量,是他渐渐把握不住的舵。
他把狸子唤过去把舵,自己则从舱里拖出渔网来。牛子娘猛然抱住了他:你发邪呀!一家人在船上嘞,你莫乱来嘞!
牛子从未见过爹如此暴躁。此刻的徐安生竟像斗架斗得眼红的牛牯,吼道:我要打它上来,看看它是哪个鳖崽子!
徐安生推开内婆,站上了船头。他一边理着渔网,一边冷冷地观察着水面。哗啦,张开的渔网撒了出去。应声而起的,正是一条大鳡鱼。鳡鱼迎着渔网从水里射起,射出了网覆盖的范围,然后猛然一头扎进波浪里,消失了。牛子看得分明,这条大鳡鱼比雕子狸子长呢,就像细长的羊子。
可是,撒出去的网慢慢收拢后,却怎么也提不上来了。就像被水下的什么东西挂住似的。徐安生扯着网,指挥打舵的雕子划船的狸子,撑着渔船不断变幻角度。有一刻,他感觉手里的渔网不断下坠,就像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吮吸着这张网和这条船。他死不撒手,他的双手被网绳勒得血肉模糊。
他总算战胜了那股力量。可是,收上船的渔网里,除了几条小鱼,竟是一堆石头!
这堆石头令牛子欣喜若狂。这是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石头,大的大如斗,小的小如拳。其中,还有残缺不全的陶壶瓷碗,箭簇一般的铁器,以及一只鬼子的钢盔。
雕子捡出一只箭簇,断定它属于陈友谅的水师。而狸子则把钢盔戴在了头上。
牛子抱起了一块大石头。也是花石呢,比在蓼花岭捡的那块,更大更好看。他喊道:爹,这些是鳡鱼精送给我们的宝贝!
徐安生一屁股瘫坐在船头上,怔怔地望着鳡鱼逃离的方向,喃喃道:鳖崽子,当真是你呀!你是壮士嘞,为何还哭,为何缠到爹娘?你是放心不下哪个吧?
呜呜的哭声,是鱼的泣诉,还是被庐山挡过来的风的感伤?
4
牛子看得很清楚,鳡鱼嗖嗖地逃往前面的那座岛。鬼使神差一般,徐安生顺着儿子的指向,一转舵,追着鳡鱼而去。前方的岛,叫陈山岛。长长的岛,像趴着的一条蜈蚣。蜈蚣嘴边是泊船的港湾,岸上就是陈山村,屋舍沿着港湾而建,仿佛船是渔家的前庭,屋舍是渔家的后院。
除了泊船港湾那一线,岛的三面却是悬崖峭壁,恍若茫茫大湖上的一座城堡,又似不经意踏入水中的一只绣花鞋。
远远望着陈山岛,徐安生怦然心动。他早就怀疑岛上有人晓得羊子的下落。说不定,陈山岛还有吴老大的同伙。徐安生依稀记得,吴老大曾对人说过,陈山是他外婆屋里,他是外婆带大的。
陈山岛上的人家都姓陈。成为帝王败为寇。朱元璋得胜后,居住在鄱阳湖周边的陈友谅后代便遭了殃,官军禁止他们出湖,见到陈姓男子就杀,吓得湖边好些陈姓村庄,或举家逃亡湖岛,或纷纷改为他姓。多少代过去,流落在陈山岛上的陈家,历经血雨腥风,顽强生存至而今,竟繁衍成为千烟之村。陈家人毫不讳言,自己就是陈友谅的裔孙,甚至以此为标榜。
也许是血脉里的因袭,或者是艰辛的生活环境、严酷的生存危险所致,陈山岛上向来崇义尚武,民风剽悍。古往今来,这里出强人,也出义士。民谣《陈山十八怪》,便道出了此地的民风。
说怪是怪算一怪,水上浮只绣花鞋;
水是命来水是灾,生在水上水里埋;
浪里白条不稀奇,水上走比岸上快;
蜻蜓蚊子分不来,十个蚊子三盘菜;
河水煮鱼不用盖,神仙口水掉下来;
男人生崽女人带,不问崽从何处来;
待客上桌一盘菜,客人笑别去还来;
夏天有衣不穿戴,皮肤黑得像炭块;
船头吵架船尾合,四海兄弟情犹在;
晴天白雨隔牛背,水里彩虹飞天外;
男人喝酒酒当饭,女人喝烟家常菜;
林中有鸟人不惊,村里大鸟欺小孩;
烟霞深处歌如海,做官做帝我不爱;
躺在水里数星星,数得鱼儿钻满怀;
漫天风雪好自在,围坐炉火说鬼怪;
水上游牧多战乱,血衣一代传一代;
一笔写得江山断,输掉老婆不耍赖;
一篙一帆桨两排,天大地大为我开。
几多的豪爽,洋溢在笑谈之中、言辞之间!鄱阳湖上,若有过往商船渔船被劫遭抢,十之五六系陈山人所为,而流传湖区的那些舍命救生、除暴安良、仗义疏财之类的佳话,也多出此地。其中,有义士、良医二人,竟被沿湖多个乡村奉为福主,建庙祀之。
七年前的悲壮一幕,更是令周边渔家、过往船工对这座湖岛肃然起敬。四个小鬼子爬上岛闯进村里,见到女人,顿时兽性发作。十多个后生听得呼救,扛着锄头举着柴刀团团围住鬼子,硬是把四只畜牲剁成肉泥喂了鱼。第二天,鬼子到陈山岛来寻人,几条鬼子艇停在岛的四周疯狂扫射,却是上不了岸。因为,湖里布满了渔网,鬼子艇的螺旋桨被渔网缠死了。鬼子气急败坏,赶紧去调小划子。眼看情势危急,那十多个血性后生鱼跃入水,争相向鬼子划去,一个个毫无惧色。他们齐声高喊,鳖崽子是我们杀的,要杀要剐随便,你们敢上岛,那就要问问大王陈友谅答不答应!
鬼子也怵陈友谅呢。曾有两条鬼子艇从陈山岛北边经过,其中一条忽然熄了火,紧接着打了几个旋,哧啦一声就被吸入湖中。传说,就在那天,鬼子晓得了陈友谅何许人也。
那十多个后生自然是有去无回。鬼子也把他们剁成了肉泥。不过,他们保全了陈山岛,打那以后,鬼子再也不敢登岛,只是每每经过,必对着陈山岛疯狂扫射一番。
陈山岛渐渐近了,牛子紧盯湖面,不时发一声喊。在他眼里,每一道波浪都是鳡鱼扬起的白帆,是羊子举起的桅灯。
牛子娘捧着纸钱,已在等待船靠岸了。她仍然念念叨叨的:羊子,蛮多纸钱撒到湖里了。怕你在岛上接不到,我上岛来化给你。你要收好嘞。我晓得,你到过这里。吴老大死了内婆,他一年到头在船上跑,他的笑笑哪个带呀?这里有她几个舅公,吴老大难哇把女托付给了舅公。笑笑在这里,羊子还会不来?羊子就是去看笑笑后,再也没转身。羊子吔,你要接到钱,没钱别个会欺负嘞……
但是,且慢。陈山岛港湾里怎么没有船呢?几十只渔船竟散落在岛的周围,叶叶白帆紧贴着崖壁翻飞,就像一只只白色的大鸟在崖下寻找食物,而根本不像捕鱼。徐安生甚至听到了他们的呼喊。
牛子说:爹,他们在叫笑笑嘞!
那声声呼喊是凄厉的,有的声音还带着哭腔呢。不用说,笑笑有难啦。徐安生连忙一打舵,船头朝着崖下驶去。距离稍近,便看到那些渔船上一张张脸紧张得很,喊的喊,捞的捞,用竹篙,也用渔网。笑笑落水了。笑笑不是因为那条鳡鱼而投水的吧?
徐安生靠近一条大船,扯开嗓门询问实情。果然是笑笑投了水!而且,已经两天了。两天来,陈山岛船也倾巢,人也倾巢,可搜寻到现在也没有发现她的尸体。古怪啵?照理有一天时间,灌饱了水的尸体也会浮起呀!
牛子问:爹,笑笑就是吴老大的女嘞。她怎么会投湖?是羊子想她了吧?
吃多了朱砂的!徐安生给了他一竹篙。那一篙不轻呢,打得牛子脑壳上起了个大包。
有一条心急火燎的小划子,穿行在众多搜寻的渔船之间。划子上几个后生妹子像城里的学生,都哭得嗷嗷叫,其中有个后生甩着泪喊徐安生,喂喂的,好不容易才想起该喊他牛子爹。
尽管牛子已认出那后生是朱家老大朱风顺,徐安生还是愣愣的。直到雕子伸手把风顺从划子上拽过来,他仍在辨认:你是哪个哟,晒脱了皮,像没刮净鳞的鱼,你为何不戴斗笠,戴这小的帽子遮不到日头,你细皮嫩肉哪里经得湖上的风吹日晒!你是风顺?你没上学堂呀,到陈山做何?帮到别个捞尸?
风把朱风顺的头发吹得蓬乱,长长的发梢粘在眼里。他揉揉眼,哽咽着说:怪我们嘞。我们几个同学来搞调查,问笑笑一些事,不小心,伤到了她的心,她跳了湖。我们莫问那么细就好啦,可不细问哪里搞得清历史真相哟。百姓和我们寻了两天,也没见人影。她会被漩涡卷走啵?
调查是做什么?捞尸?
风顺竟点头道:调查呀,就是询问、倾听和记录。也可以说,是打捞,不过,打捞的是历史记忆、日军暴行、人民苦难。徐……牛子爹,这几天我蛮有收获。你家羊子跟吴老大就是在这里被捕的,确切地说,就在那里!
风顺激动地指向湖面,那里正是从老爷庙过来的水道。徐安生的表情冷冷的:你晓得?
我们问过好多百姓,他们是目击者和见证人。他们都说,鬼子打探到吴老大的行踪,便化装成渔民,潜伏在打渔船里。鬼子不敢上岛,就在湖上张网等。
整个暑期,朱风顺跟着几个同学离开九江,从长江边的瑞昌彭泽湖口,再走遍鄱阳湖边的星子德安永修都昌鄱阳诸县。这拨热血青年为的是从各地民间搜集日军罪行的证据,提交中国政府以供其上诉国际法庭。一路走来,他们记下了太多的血泪控诉,也听到了太多的悲壮故事。包括中国军队毙敌数万的万家岭大捷,也包括抗日游击队和湖区百姓奋勇杀敌的传奇。他为羊子感动不已,当年的羊子和现在的他一般大呢。
徐安生问:这个笑笑是吴老大的女啵?
风顺点点头,说:当时,鬼子上岛来,强奸了笑笑,村里十多个后生,哦,十二个,他们一起用锄头把四个鬼子挖得稀烂。确切地说,七把锄头,四把柴刀,还有一个是赤手空拳。后来,那些后生全被鬼子打死了。其中有个后生,是从吴城赶来相亲的,也姓陈,相的就是笑笑。十二个后生游向鬼子的时候,真是悲壮,一个都不肯退缩。那个吴城佬更是侠肝义胆,十一个陈山后生把他捆在树上,不准他去赴死,要他为了笑笑留下来,可他硬是挣断麻绳,追上他们,跟他们肩并肩去死……
徐安生心头一震:笑笑有相好?还被鬼子强奸过?天收的吴老大!你前世作多了孽吔,你的女这样……你也敢哄我的崽羊子来做上门女婿呀,你当真该死该……
一个“绝”字,被他猛然咬住,含在嘴里,融化了。他怔怔地望着那些船,很自觉地排成行,一遍遍地梳理着湖岛周围的水面。一张张网撒下去,捞起来的都是同样的谜。许多的竹篙对着水里乱捅一气,这里水深,竹篙根本打不到底。竹篙不过是指望碰巧罢了。
徐安生能做的,也是用竹篙探察水下的秘密。他一次次弯腰将竹篙塞下水,又一次次伸腰叹气。两天了呢。人还能在这里吗?他大声吆喝陈山渔船,扩大搜寻范围,特别是要到下水处去寻,人是会被水流冲走的。
陈山打渔佬对这个建议嗤之以鼻。他们说,我们寻了两天,哪里没寻过哟。
既然如此,他们如何又锲而不舍呢?好像他们已经相信打捞无果的结局,却又不忍轻言放弃,只是心存侥幸而已。或者,他们只是为了安慰一个人的灵魂。
徐安生看看天色,说:风顺,我们今夜泊在陈山。你跟到我们,我有事问你。
再寻寻好啵?不寻,我心里不安。笑笑从山上跳下来,不跌死,也会被水呛死。怎么没见尸体呢?
牛子一直勾头盯住水里。他屡次哇哇叫两声,便噤声了。他看到的不过是水面的鲹条子,笑笑怎么会变成小小的鲹条子呢?笑笑至少该有鳡鱼大,或者是条红鲤鱼吧?
船沿着崖下绕到村前,泊在陈山渔港的边上。这时,搜寻的那些渔船也陆续回港了。风顺同小划子上的同学打个招呼,就留在了徐家渔船上。
湖的对岸,西山顶上的日头染得湖水一片血红。牛子娘舀起一勺勺血红的湖水,倒进锅里。依然是湖水煮湖鱼。
风顺坐在船头上,眼睛还朝向悬崖下的湖面,神情郁郁的。他的脸上、手臂上晒得通红,并翻起麻麻的白皮。牛子娘瞟见风顺正搓着手臂,便捉住了他的手:伢崽,莫掀,会痛。晒得这么红,夜间会火辣辣痛。我船上有鱼油鱼胆,搽搽,好过点。
徐安生嘟哝道:湖边蚊虫多,你在这里住了几天,怎么没被蚊虫抬走?九江城里几好过哟,你爹舍得?被你爹晓得,会起你的恼火嘞。
牛子娘从舱里取出一个小竹筒,便倒出一些汁液,在风顺脸上、手臂上涂抹起来。她心疼地抱怨道:崽呀崽,不是你的皮肉呀,经得这样晒呀。你比不得雕子狸子,你是要做大事的,你怎么敢上陈山岛哟?这里出强人嘞!
徐安生眼一瞪:叫陈山人割掉你的长舌头!你见别人打抢呀?抢了你屋里的金银财宝呀?怎么没把你抢去做压寨夫人?
你巴不得我被抢走是啵?你放心,送人都送不出手,我成了挖掉肉的蚌壳螺蛳壳,没人要呢。
也许是身心疲惫不堪,这个女人事事由着男人,越发的寡言少语了。此刻,她的自嘲令徐安生感到意外。徐安生想了想,说:怪你自家命苦,生成了河蚌螺蛳,就是喂鸟的。你为何不投生在龙王屋里哟,长成个龙女,几享福啊!攒劲多做点善事,来生肯定会投胎到好人家,晓得啵?
见他们公婆斗嘴,一身鱼腥味的风顺连忙打岔道:牛子爹,你有事问我,是问笑笑为何投湖吧?
徐安生对着儿子们喝一声,把他们撵下水去洗澡了,这才示意风顺道出实情。
不觉间,风顺眼里又溢满了泪水:这几日,我们同学几乎访遍了陈山百姓。他们说,原先吴老大当真是帮日本商人做事的,笑笑被鬼子糟蹋后,他就变了个人,变得很神秘。偶尔上岛来,来时必带羊子。羊子最后那一趟来,羊子跟笑笑发了火,接着,吴老大冲到他们屋里,搧了羊子好几个耳光。我们做调查,不能从主观出发,要求得依据来证实自家的判断。可羊子和吴老大为何先后发火,没有哪个讲得清。我就问笑笑的大舅公,是不是羊子嫌弃笑笑呢,是不是吴老大心疼女儿才去打羊子呢。大舅公说有可能,因为听到爹和羊子的死讯,笑笑没哭。这几年,她活得就像行尸走肉……前日夜晚,我们到了笑笑屋里,问了好多事,她都说不记得。我开导她,调查是寻找日本畜牲的罪证,好让政府起诉战争罪犯,鬼子侮辱你,给你身心造成多么严重的伤害呀,连羊子也嫌弃你了吧?我就问她,羊子为何跟她发火,她痛哭起来。她说,羊子吔,你死掉也不放过我,你也折磨我是啵?
徐安生刷地站起来:牙黄口臭!我屋里的羊子会落井下石?好笑!你们这帮黄毛崽子,调个鬼查!你们害得别个活不下去啦!
风顺满脸羞愧:嗯,第二日天光,她跳了湖,从山顶上跳的。我在码头上洗脸,看到她跳……你看,山顶松树林旁边就是悬崖。
天色已暗,但树林依稀可辨,归鸟正噪林呢。徐安生侧转脑壳,盯住山顶。
那里别是笑笑的望夫亭吧,为什么她竟忍辱含屈等到现在?那里一定看得到老爷庙,看得到吴城,不然,怎么会有如许多的宿鸟呢?归巢的翅膀相互问候着,扑打着,扑净彼此的风尘。也是,烟波浩渺的湖,何时不曾烟尘滚滚?
风顺不肯在船上吃饭,徐安生也就不再挽留了。临走时,风顺说:牛子爹,我们太鲁莽。好在陈山岛百姓理解,看到我们难过,他们还相劝呢。有这么好的老百姓支持,我们一定要把这事做好,向日本人讨还血债。你家羊子当真了不得,他杀鬼子的事,我会一件件证实。
匆匆吃过夜饭,陈安生领着全家下了船。徐安生面对山顶,嘴里嘟嘟哝哝的,大约是告知笑笑吧。接着,他在岸边点燃爆竹,牛子娘则用棍棒在地上划了一个圈。几个儿子都蹲下来,纷纷把纸钱递给火。火光映红了徐家的渔船,也映红了船上的帆。牛子娘把最后几张纸钱交给舒卷的火舌,轻轻一拨,红彤彤的纸烬随风翩飞,瞬间变成比夜色更黑的蝴蝶。
纸灰落在水上,鲹条子也能听到动静。它们立马赶到,只听得拍岸的轻浪里一片索索响。
接着,鲹条子噗噗地啄着船,大概是想上船听故事了。牛子俯身撩水,哗啦,鲹条子一哄而散,不一会儿,又聚拢来。如此几个回合后,牛子忽然又想到鳡鱼。
他说:你们来啦,鳡鱼呢?你们快叫鳡鱼赶紧到陈山岛来,笑笑在寻它呢。笑笑寻了它两天,再不来,就怕笑笑会走失嘞。
这个夜晚是没有故事的夜晚。徐安生大睁着眼,直到天光。花了一整夜的时间,他也猜不透羊子跟笑笑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恨吴老大,他一夜都在默默地咒着吴老大。
日头从湖里升起来的时候,有人在山顶上狂呼乱叫。不一会儿,山上的人越聚越多,都手指湖面,都激动不已。叫嚷些什么,却听不清楚。后来,山上的人又疯了似地冲下山来,一直冲到码头上,起了锚,跳上船。大船小船争先恐后地挤出港湾,便向着昨天捞尸的崖下疾驶而去。
这时,徐家也忙不迭地追赶上去。都听得分明,是一大群江猪把笑笑送回来了!
几十条渔船并驾齐驱,一起驶向江猪出现的地方。不过,在快要接近江猪的时候,它们都自觉地停了下来。每条船上的人,都引颈翘首,凝望着眼前的景象。
黑乎乎的江猪,当真像那些憨厚的打渔佬呢。它们用拱动的身体,掀起一道道波浪,护送着静静躺在霞光里的笑笑。那道道波浪又像它们送给笑笑的衣裙,五彩斑斓,分外绚丽。
江猪显然看到了来迎接笑笑的船队,它们更加急切了,频频跃起,像是跟人们打招呼。牛子就听到了它们的语言,咿咿呀呀的,亲昵而又欢欣。牛子说,爹,江猪在叫笑笑的名字!徐安生点点头。
这回,徐安生也有了和牛子一样灵敏的耳朵。他眼里忽然湿润了。他喃喃道:羊子,你在边上啵?你看到来,这当真是笑笑嘞!这多的江猪把笑笑送转来,江猪晓得别个心里的苦心里的痛嘞,你晓得啵?江猪是把笑笑送到你身边,你晓得啵?
江猪一直把秀秀送到了渔船边。它们仍在水面上翻腾了好一阵子,才先后离去。它们一定向人们交待了好多事情。
后来,回到望湖镇的风顺告诉牛子:那日江猪把笑笑送回来以后,我向陈山百姓作了细致的调查,记下了几十个目击者的名字。他们是人证呢。没有这么多人证,就怕别人不相信……他们都说,笑笑在江猪的簇拥下,桃红水色的,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几个调查对象还说,当时江猪全都流泪了。这句话,我没有记。这不客观,做调查,要客观真实,最好有原始证据。江猪怎么会流泪呢?
牛子梗起脖子,大叫一声:江猪会流泪!江猪是人变的,还不会流泪呀?好笑!
第四章 庙和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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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金杨银二位师傅是和天鹅大雁丹顶鹤一起回来的。
初冬的鄱阳湖是一座辽阔的广场。候鸟的翅膀纷至沓来,降落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白鹤的方阵,天鹅的方阵,东方白鹳的方阵,鸿雁的方阵……所有的候鸟不约而同,首先齐聚在主湖区,仿佛要举行到达的仪式,举行盛大的联欢。它们快乐地歌唱着,激动地叙说着,或者,它们的歌唱本来就是叙事长诗,叙说着遥远的草原、沼泽和荒野,叙说着去年的离愁别绪,去年的怀想如梦,以及此刻的美梦成真。在这个共同的仪式之后,各种的鸟类,无数的翅膀,就会带着意犹未尽的心事和歌唱,一群群地去找它们各自的家。它们冬天的家园,分别在各座小湖里、港汊里,却有一样清澈的水路相连,一样纯净的暖阳临窗。
满湖嘹亮的歌啼、铿锵的和鸣,具有金属的质地、金属的光泽,穿透了风浪之声,飞扬在湖天之间。这一天的望湖镇,沉浸在万鸟来朝、众声欢鸣的情境之中。
在骑春楼上临窗远眺的朱自秀却冷着脸,并不理睬回心转意的杨氏兄弟。杨金师傅满脸歉意,赔着不是:朱老板,我们没法子,师傅要我们跟着义和班去演几场再转来,哪晓得,一去就身不由己了。后来是戏迷不肯放人。我们心里也不安呀,昨日演到后半夜,我们没卸妆就逃回来啦。你看妆还没擦净嘞。
见朱自秀故意冷落他俩,杨银拉起哥哥就走。却不是远走高飞,而是一头闯进了朱氏宗祠。也是,现在他们无处可去。
原来,为庆祝抗战胜利,憋屈多年的义和班在县城连演三天三夜后,星子大戏扬眉吐气,义和班人心大快,戏迷们则是如饥似渴。一时间,沿湖城乡无处不是日日管弦、夜夜笙歌。忙于征兵、勘乱、竞选的县政府却是担惊受怕,惊的是大戏如此为百姓喜闻乐见,怕的是戏迷麇集难免滋事,小则拳脚相向平添诉讼,大则为人利用陡生祸端。于是,县政府以禁赌为由,剑指大戏。其禁戏告示云:近来各乡间游手好闲者,恒多演戏集赌,小则倾家荡产,大则流于匪盗,影响社会,良非浅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有赌情,则拆除戏台、扣押戏师。倘有循私包庇者,撤职查办。如有反抗各等情况,立即镇压。如此这般。
严禁之下,杨金杨银迫于无奈,只好复又投奔朱自秀来了。心想,望湖对于县城,可谓天高皇帝远,念县政府必定是鞭长莫及。再则,朱老板养戏班,纯属个人喜好,无非为了娱神娱人,何况,朱老板财大气粗,也算星子地方数得着的乡绅,想必政府即使不肯网开一面,也不至于大动干戈。
杨银说:朱老板有气,赔罪也不能让他消气呀。我们今夜就开台唱一出,要赔罪,就赔它个问樵骂府、打渔杀家,赔它个贵妃醉酒、倩女离魂!
二位师傅当即就把徒弟们召到了祠堂里。十多个后生听说今夜就要开台,竟兴奋不已。曾经杨氏师傅教戏,他们演大戏的兴致蛮高,这段时间里,虽然没有师傅指教,他们仍是曲不离口功不离手呢。为了向师傅展示自己的长进,一个个竟迫不及待地吼起来。
朱自秀闻声气呼呼地赶来,进了祠堂大门就是一阵当头棒喝:哪个叫你们演戏啦?嗯?蛮大的胆子!杨师傅,演中秋戏等你们等不到!哈哈,野鹅野鸭子飞转来,你们也露面啦!你们算什么鸟?县里禁了戏,你们倒来给我惹祸!当真是戏子无德啊!
杨银示意众徒弟安静下来,便冲着朱自秀正色道:朱老板,你莫出口伤人!戏子无德?无德,敢跟汉奸县长抗命?你晓得义和班艺人宁死不从逃往外乡,吃了几多苦啵?有的饿死了崽女,有的被别个霸占了老婆!我们不辞而别,是有错,可你朱老板在场,也会跟义和班走。我们不光是演戏嘞,是出闷气扬骨气!就像你杀鸡宰鸭敬神一样,我们义和班演戏也是敬神嘞,演的是还愿戏,晓得啵?
朱自秀脸上现出了愧色。支吾一阵后,他说:是哟,义和班哇不得!义和班当真刚烈。我救黄皮,就是敬佩他的刚烈……可是,你们两兄弟不算道义吧?政府禁戏,你们跑转来,也不等我点头就排戏。你们这是逼到我跟政府作对嘞!
哥哥杨金淡然一笑:笑得人死的禁令!何朝何代听到哇过演戏会影响社会哟!对了,会影响。他盼登台亮相,我观结局修身。论天下事要揆情度理三思,观古人戏须设身处地一想。随尔演来无非扬善除浊,吾听却去都是教愚化贤。修身不得,三思不得,扬善除浊,教愚化贤,都要不得,老百姓哭哭笑笑也要不得吗?
其实,得知县里贴出禁戏告示,朱自秀成天钻在骑春楼里对着黄皮师傅发牢骚。他曾在定江王神像前许了愿的,要重修戏台,连演三天三夜的《大审玉堂春》,岂料,这心愿非但难了,而今反倒被一纸禁令所扼杀。他时时唏嘘长叹,只能借黄皮的鼓书纾解烦闷。
杨银激将道:你朱老板救黄皮、敬老爷,何等气概!没想到,也怕这荒唐的禁令。也罢,我们走人。多谢这么久你还留着我们的铺盖家什,没扔到湖里!告诉你朱老板,上教钱都留在铺盖里,我们无功不受禄!
朱自秀说:我怕?我敢不怕啵?这是政府的禁令嘞,不是日本矮子!政府哪个鳖崽子出此下策呀,戡乱戡到大戏头上。好笑!演戏是抗日,演戏也是抗政府吗?汉奸县长罗雄不准演戏,他们也不准?他们是罗雄的崽?
杨金说:朱老板,你不晓得嘞。鬼子投降后,汉奸罗雄被判刑三年,才三个月就获释了。他摇身一变,当上了省保安司令部参谋处长。听到哇,见鬼子气数将尽,他就秘密联络国民党军队,抢在鬼子受降之前,他领着保安队打起白旗去投靠。有功嘞!不长眼的政府!这多年他为虎作伥,捕杀抗日分子,有十个脑壳也偿还不了那多血债!
朱自秀脸色铁青,突然怒喝道:演!我怕不了这多!今夜先在这里试演一场,演得好,到晏公庙戏台演!我还没请还愿戏嘞!宁愿得罪政府,也得罪不起神灵。
于是,师徒匆匆吃过昼饭,就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杨金教戏兼司鼓,杨银拉细筒琴兼哗筒,请来黄皮师傅拉大筒琴,又找来敲锣打钹的。报本人刘甲路想借故推辞,又碍于朱自秀情面,期期艾艾的,还是捧着已经熟读的戏本来了。
下午排练的锣鼓一响,夜晚演戏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望湖镇,连泊在望湖港里的船家渔家都知晓了。有些路过的货船,干脆不走了,就等着看一场大戏。
未等天完全断黑,望湖已是人声鼎沸。家家户户都向朱氏宗祠涌去,宿在船上的船工和打渔佬,也纷纷登岸。徐安生跟着一帮伢崽晚到一步,祠堂里面已无立锥之地,只能在门外听戏了。
朱自秀对这场演出十分重视。鸣爆竹、响锣鼓、放铳之后,还郑重其事地举行了请神仪式。站在戏台上念请神祷词的,正是朱自秀。
也是,神灵们好久没得戏看,今夜理该神人同欢。然而,既是自秀戏班在朱氏宗祠戏台上演戏,朱自秀诚意邀请的,首先是自朱元璋以降的朱氏列祖列宗。
不晓得为什么,他的声音不似往常,就像喉咙发痒似的,不时地咳几声,祷词念得轻声细语,吟诗一般,含混不清。尽管如此,有人还是竖着耳朵,从噪杂的喧闹声中捕捉到了他念出来的名字。都是朱氏先祖的名号,这个公那个公的,念了几十位。
听清的人便不满了,他们冲着台上的朱自秀打唿哨。也是,望湖各姓氏都派子弟加入了戏班,理当请到各姓的祖灵。不过,朱自秀也不可能把他们的远祖始祖开基祖一一点到,他只能笼而统之。他故意扬起嗓门来:诚心拜请,天地上下,一切大小神圣,各路过往神明,望湖岳氏戚氏张氏刘氏李氏胡氏黄氏各位祖灵,及壮士羊子之灵……依次排坐,先来先坐,后来后坐,老者上坐,少者两边排坐。敬茶,敬酒,敬请尽情笑纳。江西省星子县望湖朱氏自秀戏班今夜开锣,众弟子净身沐浴登台!
学戏的牛子蹲在戏台侧边的黄皮师傅脚下,自然听得分明。他噗嗤一笑。羊子也来看戏了,羊子坐在哪里哟?羊子应该坐到自己身边来吧?牛子挪动屁股,腾出一块空当。
徐安生听到羊子的名字,心里咯噔一下。朱自秀偏偏不请徐姓先祖,也没请陈姓先祖!而望湖这支徐姓由德安迁来,原本姓陈!看来,朱家时时牢记徐姓的来龙去脉。朱自秀从骨子里看不起徐家嘞!
那么,他为何缠到牛子要这伢崽学戏呢?徐安生恍然大悟。他要挤进祠堂,把牛子拽出来。祠堂戏台是过路台,既戏台在祠堂的进门处,连台下也站满了人。
在急骤的开场锣鼓声中,徐安生弯腰侧身子硬往里面挤,招来一片骂声:哪里还有空当哟,挤到神灵,没你的好嘞!
徐安生只好退回去,扒着门框,对着头上的戏台,高声呼喊。牛子倒是敏捷,鲹条子似的,立马窜到了他身边。
牛子,莫学戏啦,走!
羊子也在看戏嘞,他就坐在我身边。刚才朱老板请神,请到了羊子嘞,他哇是壮士羊子。
吃多了朱砂的!他没请我们徐家祖灵,晓得啵?为何不敢请?我屋里有八个崽,他讨了两个内婆,才生了两个崽!还有,他怕你……怕你压倒他朱家的势,才叫你学戏!不学啦,跟我转去。
牛子愣愣的,不懂爹为何如此暴怒。他身子一躬,就没了人影。气得徐安生又是一阵吼叫。
警察的吼叫几乎同时响起。这些警察可是荷枪实弹如临大敌,有二十多个人呢。一声警哨,他们吆吆喝喝的,从前门、后门及两边的侧门猛冲进来,吓得全场老少惊叫着挤作一团,人挤人,哗啦倒下一大片,砸得台柱子摇摇晃晃。接着,便是哭嚎震天。
警察是乘火艇子从水路赶到的。为首的正是那个白面书生般的保安队分队长,他现在成了县警察局的队长。他大吼一声:好哇,你们竟敢违抗政府禁令,公开聚赌!搜!一个都休想逃,老实点!
朱自秀挤到队长面前,分辩道:我朱家祠堂演戏敬祖,哪个敢在这里赌博?祖灵在上,祖宗有眼嘞!岂有此理!
队长冷笑道:演宗族戏?哄鬼哟!你看,这多人,我一眼就认得出,哪个是本地人,哪个是外乡人。哈哈,那位是吴城的船老大吧?他也是来看戏的?弟兄们,搜!
人们身上的钞票都被警察搜了出来,都被当作赌资了。打渔佬身上没钱,可上岸来寻欢作乐的商贩和船老大却是囊中鼓鼓的,而且,商贩和船老大竟有二十多人。他们一个个怒骂道:你们放抢呀!警匪一家,你们简直是湖匪!
岂料,警察竟从一个船老大身上搜出骰子。赌具就是聚众赌博的证据呢。队长讥嘲道:朱老板,你生财有道呀。演大戏,设赌场,你为的是抽头吧?
朱自秀气得浑身发抖,无奈,他只能据理力争:队长,你老早帮鬼子做事就经常驻守望湖,应该晓得望湖的情况。过往船只在这里泊岸宿夜,夜晚别个下船上岸,喝酒品茶寻个女人,都是消磨时间。没有这多过往客,哪有望湖呀。这多年没看大戏,别个也就是来看个热闹。船老大身上带着骰子,可他没在我这里赌钱。别个身上有钱就是赌资?我屋里家财万贯嘞,去搜啵?走,我带你去!
队长说:朱老板,政府告示怎么哇,晓得啵?若有反抗,立即镇压!一有赌情,则拆除戏台,扣押戏师!看看,你这个赌场里不得了嘞,赌资巨大嘞。你莫狡辩啦。念你德高望重,想必也是被戏师蛊惑,并不知其中详情,姑且暂不追究你。这戏台呢,是祠堂台,老祖宗也是要敬的,就不予拆除啦。不过,戏师是要带走的。告诉你,不带走,我没法子向上面交代。
警察将祠堂里的戏迷逐一搜身后,放了出去。剩下的就是戏班师徒。队长走到甲路先生面前,劈手夺下戏本,笑嘻嘻地将戏本撕得粉碎。他认出杨金杨银,一挥手,警察们扑上去,摔掉了锣鼓家什,再将他俩捆了个五花大绑。
队长说:你们一金一银,我晓得。你们领着义和班到处演戏聚赌,你当我们警察眼瞎呀!就等着跟你们算账嘞!
队长瞟见抱琴默立在一边的黄皮,一个愣怔后,还是放过了他。
警察们押着杨氏兄弟上了火艇子。哪晓得,仿佛所有的船只都聚集过来,挡住它的去路,哪怕它把汽笛鸣得呜呜叫。队长火了,掏出枪来,对着夜空就是两枪。火艇子突突的,挤在船只的缝隙中,拼命地挣,警察们拿枪支当竹篙,使劲推开旁边的船。
好不容易倒出了船只的包围圈,火艇子掉转船头,正要加速驶离望湖港,忽听得乘风而来的一条渔船上有人喝道:狗警察,留下杨金杨银师傅!
应声飞来的是一只铁锚,不偏不倚,正挂在火艇子的栏杆上。借着朦胧月色,警察队长看见渔船上站着两个彪形大汉,他俩抬着个圆圆的黑乎乎的东西。
队长问:你们是什么人,敢拦我的路?不想死就赶紧滚开!
渔船上回答:爷老子姓陈,陈山岛的!晓得陈山岛啵?陈友谅的二十八代世孙!
火艇子上,有人把枪栓拉得啪啪响,骂道:陈山强人,你们瞎了眼是啵?这是望湖。在这里你们也敢放肆?脑壳有多是啵?
渔船上哈哈大笑:你们睁大眼睛来,爷老子的脑壳当真多长了一个嘞,想要啵?想要就来取,不劳驾你们,我们抛过去,你们接好来。这个脑壳蛮大,脑水蛮多,跌破了,怕呛到你们。
队长定睛一看,顿时,毛骨悚然。那两个打渔佬竟抬着一只水雷!就像抬着一个大西瓜似的。他的声音发抖了:兄弟,莫乱来嘞!这是日本人留下的吧?杀伤力蛮大嘞。有事我们打个商量嘛。留下杨师傅是啵?好,你们把船靠过来。
爷老子手上没得闲,你靠!本来,我们路过望湖,只想看看戏,你们惹得爷老子火起!你们放抢嘞,你们抢得,爷老子抢不得呀!
当火艇子靠拢渔船后,警察给杨氏兄弟松了绑,并扶着他俩上了渔船。渔船上的后生却不肯善罢甘休,由一人抱水雷,另一人索性跳过去,把火艇子洗劫一空。艇上能吃能用的,都被打渔佬掳掠了去,包括警察缴获的所谓赌资。
陈山打渔佬撑船离开时,威胁道:这只水雷送把你们要啵?我们岛上留下蛮多嘞,吃又吃不得,用又用不得。下次你们多派来几条火艇子,把它们一起运走,驮到屋里当米缸蛮好嘞!
第二天,望湖百姓听说此事,都啧啧赞叹。也是,敢抱着个水雷劫道抢警察,真是好汉嘞。
牛子兴冲冲把这事告诉八斤和娇莲后,还发誓说,下次再去陈山岛,他要讨一个回来。再也不能拿水雷当米缸,要留到出湖捕鱼用,碰到坏人就扛出来,吓得鬼死嘞。
朱自秀却是长吁短叹,愁眉不展。他既为大戏的厄运感伤,又为陈山人的鲁莽恼火。政府禁戏,以禁赌为由头,真实的用意在戡乱。为了看戏,为了艺人,水雷都用上了,这不是授人以柄吗?政府一旦追究下来,那还了得?
徐家的狸子老是把一顶鬼子钢盔扣在脑壳上。狸子还美滋滋地声称,钢盔比斗笠好,落雹子也不怕,饿了,当得锅,来个湖水煮湖鱼。朱自秀看到了戴钢盔的狸子,忿忿咒道:当真是陈家的种呀,一样的神头神脑!都没走形呢。捡到死人帽子戴还作乐呀?被阴气箍牢脑壳,没个好嘞!
几天后,关于缉拿杨氏兄弟的悬赏告示贴到了望湖的腥街上。他们的罪名是通共,勾结赣北游击队,妄图发动武装暴动。可是,警察并没有来望湖找朱自秀的麻烦,陈山岛也安静得很,并没有任何凶讯传来。看来,警察是专找软柿子捏,欺负寄人篱下及势单力薄的艺人。要不,就是为了敲山震虎。
朱自秀爬上骑春楼,推开窗来,满湖的雁鸣鹤唳一起涌了进来。远处,成千上万的候鸟从湖面上飞过,如遮蔽天日、翻滚涌动着的云,如在高空呼啸着的风。
他不准别人上楼。只让黄皮师傅和八斤为自己说唱,他是唯一的观众。他点的是《朱元璋大战陈友谅》,师徒二人各说唱一段。临走时,他头也不回,就说:黄皮师傅,你带上八斤远走高飞吧。人家是政府呢,不是鬼子。唉,怎么会有见不得百姓开心的政府哟!
2
黄皮期期艾艾拖了些时日,终于决定离开骑春楼,离开望湖。
想去哪里,能去哪里,不晓得。黄皮师傅问八斤,八斤翻起眼白说:去吴城好啵?海昏沉掉,吴城浮起,吴城肯定像娄妃画出来的巨舰。我们可以在巨舰上开书场。
黄皮脸上抖抖的,说:憨崽,没听到哇吴城被鬼子炸毁啦?
那就去姑塘市!姑塘市是我屋里。姑塘有条老街,好多街坊都认识我,我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不晓得他们搬到牯岭去了啵?听到哇,我一出生,我娘就去了牯岭,给洋人做保姆。
黄皮冷冷地说:姑塘?当年,日本小矮子从姑塘抢滩上岸,去包围九江,飞机炸,舰炮轰,轰炸两天两夜,什么没炸成灰?只怕高鼻子蓝眼睛洋人的洋楼也驮不得炮弹嘞。
八斤晓得。八斤就是那时逃出来的。他奔逃在无边的黑暗中,与之相伴的,只有孤独的呼号。他喊爹,谁是他爹呢?他不认得,他从出生起就没有睁开眼睛,或者,他从未闭上眼睛,他的眼睛瞪得滚圆,却尽是眼白。他也没有听到过爹的声音,尽管他依稀听到了好多男人的笑声,包括叽里咕噜的说话声。他记得娘就是被那种声音叫走的,再也没有回来。有时做梦,他竟梦见娘和高鼻子蓝眼睛的洋人坐在同一抬轿子里。娘长得蛮标致,樱桃口柳叶眉,像鼓书里描绘的女子一样,也像幼时街坊告知的一样。
八斤说:现在打败了鬼子,逃走的人肯定要回姑塘,我们到那里说书蛮好嘞。那里人几漾哟,南来北往的客,上水下水的货。有码头、驿站、会馆、酒肆、茶楼、歌寮、妓院,外国轮船上的水手,姑塘海关里的洋员……师傅,听到哇,早些年,姑塘海关还归英国佬管,洋鬼子如何可以开海关收我们中国人的税呢?
黄皮说:那是前朝的事啦。清朝打不过英国法国,就跟洋鬼子谈判,放洋人、洋船、洋货进到了九江,英国佬还强迫清政府把姑塘海关让给他,白花花的银子流进了洋人腰包,当作清政府对侵略者的赔偿。好笑啵?别人到你屋里放抢,你还不得手!早些年,海关被收转来,洋人又跑到牯岭别墅里享福去啦。八斤,你娘是去给洋人做保姆,那家洋人养了个小洋人,没奶嘞。她也是没法子,才撇下你的。你要记到来,崽是娘身上的肉!晓得啵?姑塘市好多人家都迁到牯岭去了,给洋人做厨师、挑夫、仆人。你好好说书,师傅还是那句话,名声响了,你娘就晓得你啦,就会来寻。你爹也会出来!
师傅,我晓得。那就不去姑塘。你去哪里,我都牵到你!
八斤早已把东西收拾好了,都在一只铺盖卷里。
师徒俩只有一双眼睛。一双女伢崽的眼睛。娇莲牵着一根棍子,棍子的一头,牵着八斤。八斤夹在胳肢窝里的棍子,则牵着黄皮师傅。他们小心翼翼地沿着腥街下码头。铺在街中央的青石板上,一道独轮车碾出来的凹槽更深了。
正好有两条班轮相继入港,上水的那条去都昌,下水的那条去九江。八斤问:去都昌吧?
黄皮摇摇头。他还要再等等,也许是仍未拿定主意,也许是等待经吴城驶向南昌的班轮。
黄皮坐在趸船的锚墩上,回头久久凝望岸上。他看得清鳞次栉比的屋舍,纵横交错的街巷,以及高耸的骑春楼吗?他眼里是一片黑暗,还是艾条上的一团暗火?
蹲在旁边码埠上洗衣服的牛子娘,疑疑惑惑地瞟着黄皮师傅,猛然站起来,大叫道:雕子吔,狸子吔,牛子他爹吔,别个要走人嘞!为何没个送的!
啪嗒啪嗒,一双水淋淋的大脚板,像两片桨,眨眼就划到了黄皮师傅眼前。可惜,黄皮看不到。但是,他闻到了渔家女人身上特有的气息,鱼腥血腥奶腥融汇在一起的气息。
黄皮仰起脸来,不偏不倚,正对着她的脸,他语无伦次地嘟哝道:莫喊……别个要做事,我走……五湖四海任我游,晓得啵?我先歇下子……听听鸟叫。咣咣的,是天鹅啵?天鹅的叫声蛮响亮,天鹅在蓼花岭那边吧,叫声传得这么远……
牛子娘说:你莫走,你走了望湖没人气,还有旺?
牛子娘转身又是一阵叫喊:你们都当缩头乌龟是啵!老早你们几好佬哟!敢把别个从鬼子手里赎回来,而今怎么没了胆!想赶别人走,送送还不应该呀?送人也会送掉脑壳呀?
显然,她的锋芒直指骑春楼。
应声赶到的只有狸子和牛子。牛子爹带着雕子去岭背周家送礼,年边雕子就要成亲了。娶的正是羊子相过的那个妹子,人家蛮痴心呢,一直念着羊子不肯嫁人。那个妹子比羊子小一岁,比雕子大一岁。徐家终于有儿成家续香火啦。
这时的娘,让儿子们甚是惊奇。她已不是那个只会哭只会顾自唠叨的娘了,而是传说中那个年轻泼辣又能干的渔家女,那个纵身跃入急流竟把一个后生打捞起来的妹子。当时,湖底下的水流几凶猛哟,像长着一千只魔爪,竟把她的短衫短裤撕碎了扒掉了。她不顾一切拽住后生,把他夹在胳肢窝,就像捉住一条挣扎不已的鲤鱼。她拖着肚皮鼓鼓的鲤鱼上了岸,再把鲤鱼倒俯在大石头,控干了鲤鱼喝下的水。似乎她还不放心,高高地提起鲤鱼尾巴,抖了抖。这样,奄奄一息的鲤鱼才复活,鲤鱼还原为后生。后生睁开眼,惊叫一声,又昏迷不醒。这是被眼前光溜溜的美人鱼吓的。他俩就这样成了夫妻。街坊经常窃笑着对徐家儿子复述这个故事,牛子曾问过爹,爹脸一红,回答竟是:吃多了朱砂的!
牛子娘一抹被风吹乱的头发,猛推跑到身边的狸子一把:去撑船,送黄皮师傅!
这是斩钉截铁不容推辞的命令。狸子问:我送呀?送到哪里,都昌还是鄱阳?
莫多问!你跟船走,不是你带船走!黄皮师傅想到哪里,就送到哪里!想到南京汉口也没得哇!
狸子说:那我转去屋里拿钢盔!
牛子娘扑上去抱住急忙转身的狸子,给了他一巴掌:你把它藏在哪里哟?莫被我寻到,寻到我就砸烂它!
黄皮师傅慌忙连声谢辞。牛子娘并不理会,顾自对着狸子骂声不停,硬是逼着他去把自家渔船撑到码头边来。
牛子眼泪汪汪,问过八斤问娇莲:你们当真要走呀,要走,为何不做声呀?我差点跟到岭背去,幸好半路上爹骂我牙黄口臭,赶我转来。我哇,羊子要是晓得雕子讨了周家的女,会难过嘞……八斤,你哇,羊子会难过啵?
八斤像大人那样,沉思片刻,回答也像大人,刁滑得很:会难过,也会高兴。
渔船靠拢码头后,牛子娘几乎是把黄皮师傅抱上船的。牛子也猛然搂住八斤的腰,用力一甩,把他抛过去。而娇莲则被牛子背上了船,牛子却不肯下船了,气得狸子哇哇叫。
站在码头上的牛子娘,伸腿一蹬船舷,船身一晃,缓缓离了岸。在娘的声声叮嘱中,渔船载着大小一对盲艺人,不知要去向何边。湖天茫茫,远方的港湾在鸟鸣的远方,前方的码头在翅膀的前方。
渔船是逆着水顺着风走的。风推着帆,帆伴着岸,岸上是连绵的山丘,山丘的树上栖息着雪白的白鹭。一直过了蓼花岭,岸才变成了一条蜿蜒的水线,水与岸平齐,成千上万只天鹅优雅而自在地沿着水岸铺展开去。无边的湖滩上,芦苇似幕,芦花似帘。
娇莲惊喜地指着水岸,轻声告诉八斤:鸟,几多哟!我们到了鸟的屋里。
黄皮师傅笑了笑:那是天鹅。它们的叫声比锣鼓钹镲好听。候鸟当真蛮古怪,每年冬天回来,都会寻到自家的家。这么大的湖,它们怎么辨得清哟?
不知是否因受到这条船的惊扰,还是风怂恿的,尽管湖上是无边的宁馨,却有一些天鹅突然在水面上向前冲跑一段距离,然后起飞,飞翔时长颈前伸,徐缓地搧动双翅。而更多的天鹅依然从容地栖息在水上,它们庄重地伸直脖子,欣赏着别个兴致勃发的飞行,就像品味自己雍容高贵的仪表。
八斤面朝水岸边的天鹅,说:天鹅就像盛开的莲花,一朵朵,一簇簇的,是啵?它们还叫来了好多别的鸟。那些鸟落在它们身边,想靠近,又不敢,是啵?有的天鹅像娇莲,老是梳头理衣服,见到生人往后躲,怕羞,是啵?
娇莲抡起拳头砸了八斤几下,八斤捉住了她的手。后来,八斤就这么一直攥住娇莲的手。娇莲说:我想打支歌给天鹅听。
牛子说:你会打歌?我从来没听过。
娇莲说,你们莫笑,我就唱,哪个笑了,我就停。于是,八斤和牛子都绷紧了脸。
唱个歌子吔我牵头,
我是湖边个钓鱼钩;
千斤里个鲤鱼能钓起,
半斤里个鳑鲏不上钩。
撑船的雕子忍不住跟着娇莲唱起来。接着,他单独又唱了一遍。歌声里,由天鹅组成的水线缓缓后退,天鹅们一个个环顾左右,犹豫徘徊,很不情愿似的。娇莲说:你吼得蛮凶,天鹅着吓呢。
牛子说:还是娇莲打歌好听。要是江猪听到,会出来呢,鳡鱼也会。娇莲你再唱,让鳡鱼听到来。
苇丛是天鹅的篱墙,水岸是天鹅的庭院。一定是有什么野兽或人推倒了它们的篱墙,悠闲自得的天鹅,突然一起惊飞起来,漫空撒满它们恐怖的唳鸣。成千上万只天鹅掠起的波浪,撞得渔船摇摇晃晃。接着,便是一阵枪声。
黄皮师傅厉声喝道:雕子,快往湖中划!
雕子赶紧转舵扯帆。船头瞄准了陈山岛方向,那个方向往前,也就是老爷庙。
风里似乎有股焦糊味,甚至,好好的大晴天,似乎也被阴云遮蔽了阳光。黄皮感觉到了。他说:哪里火烧屋啦。
而牛子回头看到的是,一只小天鹅从头顶上坠下来,落在水面上,吃力地扑搧着翅膀。而许多的天鹅,忘记了潜藏在苇丛中的危险,也降落了。它们簇拥着受伤的小天鹅,把它藏在温暖的拥抱里。可是,受伤的小天鹅怎么飞走呢?大天鹅能叼起它远离危险吗?
鳡鱼精可以,江猪也可以。江猪居然能把笑笑送交到陈山人手里呢。关于这个故事,牛子对八斤说过许多遍,八斤却不相信。八斤倒不是怀疑江猪的义举,而是怀疑笑笑是否真的投了湖。八斤在都昌码头见过和吴老大在一起的笑笑,她的笑声格格的,那么能笑的女子怎么会投湖呢?牛子便向八斤展示石头、箭簇和钢盔,它们虽来自老爷庙水域,可跟笑笑投湖又有什么关系呢?
叫八斤这么一追问,牛子自己也懵了,那天的情景恍若幻境。他只能盼望朱风顺回来。朱风顺是最好的证人。可是,朱风顺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关于笑笑的死,牛子留了个心眼,没有告诉娇莲。娇莲是笑笑送到望湖来的,也不晓得她俩是什么关系。
娇莲担心着那只小天鹅,问黄皮:爹,我们去救救它好啵?
它们怕人,人心恶嘞。莫吓到它们!你哇,天鹅在自家屋里寻食,做嬉,招惹到哪个哟!这个世道没理哇。雕子,认得去鄱阳的水路啵?认得,我们就去鄱阳。
黄皮师傅终于下决心了。作为半路出家的鼓书艺人,他其实向往着鄱阳呢。他是从观众的议论中得知大湖东岸的鄱阳的,时有书迷拿他的技艺同鄱阳鼓书艺人作比。鄱阳在过往客商的唇齿之间,鄱阳也在他的想象之中。
前些年,依靠鄱阳湖天堑,鄱阳县虽有日军侵扰,相对沦陷区而言,却是安全平静。尤其是鄱阳湖实行封锁后,无数樯帆安泊于斯,众多水运客商长期滞留于斯。百无聊赖中,书场成为有家难归者消遣烦闷、打发光阴的好去处,而沦陷区的鼓书艺人又纷纷逃难至此。一时间,鄱阳县城里便有了华光巷、福建会馆、陈集园、景德寺、张王庙、五条巷等诸多书场,处处鼓声不断,人人流连忘返。最是令黄皮仰慕的是书坛“三鼎甲”。其中,“状元”陈明初,诨名贱狗;“榜眼”徐天福,诨名大毛;“探花”夏巧亭,诨名大头。三人师从景德镇鼓书艺人刘革早,业成之后,便流动卖艺,后徐天福回到家乡鄱阳设场。鼓点一起,连说带演,抑扬顿挫,有韵有致,而且,他在演唱时,变化多端,随书应变,或慢或急或散或垛,传神而又勾魂,令观众痴醉入迷。而今,徐天福的弟子周天润名声鹊起。周天润嗓音浑厚,记忆力非凡,尤擅于临场发挥,一句“各位列官听分明”能叫人废寝忘食,一声“且听下回分解”则令人垂涎欲滴,耿耿于怀。
此刻,鄱阳几乎成了黄皮想象中的鼓书乐园。他对八斤说:我们要寻到徐天福师傅来,好好拜师学艺,我这个师傅就是半斤重的鳑鲏长不得几大。你跟到他,跟到他的弟子周天润也蛮好。周天润也是多才多艺嘞,小曲、渔鼓也唱得蛮好。
八斤说:叫娇莲跟到周天润师傅学小曲好啵?娇莲嗓音又脆又甜,有人教,会唱得更好。
黄皮不做声。他沉默了一阵子后,竟感叹道:鬼子来时,湖西岸刀光血影尸横遍野,湖东岸如何会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哟!也不晓得而今那里还会是世外桃源啵?
忽然,黄皮用鼓书的鼓板腔唱了起来——
鄱湖吔水涨又水枯哪,
江猪白鳍啊命蛮苦;
涨水湖天没边沿,
就怕水退呀上了树;
枯水湖中一条沟,
爷女见面呀没躲处;
夜夜呀思想怕见面哪,
日日漫游啊没见路……
黄皮被自己的歌声感动了,唱罢,脸上那抖动的肌肉久久不得平静。娇莲挪过去,怔怔地望着他的脸。而他一把搂住娇莲,紧紧地抱在怀里。他喃喃地说:女呀,你是我的亲女呢。你娘就在鄱阳呢。我打定心去鄱阳啦!
何曾见过黄皮师傅对女儿如此动情哟?连娇莲也不自在呢。她眼瞪得像鱼眼一样圆,目光显得生分又惊奇。当黄皮捧住她的脸蛋时,她还在他怀里挣了挣。
你哇娇莲是养女……怎么又变成了亲生女?
八斤问。牛子也附和着问。牛子索性追问道:娇莲是笑笑送到望湖来的,你哇娇莲娘在鄱阳,那个笑笑是你们什么人啊?
哪个哇她是笑笑?
八斤认得笑笑。八斤说送娇莲来的女人叫笑笑。
黄皮说:好笑!八斤当自家是光子,你也拿他当光子?
娇莲问:为何你在望湖,娘在鄱阳,把我扔到了都昌?还有……我到望湖,你怎么哇我是别个的女?
黄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女啊,等到鄱阳寻到你娘,让你娘哇把你听。我对你们不起嘞。我不敢见她嘞。你刚才打歌,嗓音蛮好,像你娘。听到你的歌,我想你娘啦。她撑着划子,穿梭在饶河边的大船中间卖唱,她唱的小曲几好听哟。夜晚,她的划子一来,每条大船上的船工都扒在船舷上听,好多人听得入迷,扑通扑通落到水里,就漂在水上听。过了长山岛、棠阴岛和莲湖,再进饶河,就是鄱阳县城的码头。到了那里,你就见到娘啦。
可是,鄱阳还有多远呢?
牛子也捉住了娇莲的手。牛子轻声问:带到那块花石啵?
娇莲点点头,从黄皮怀里挣出来,还甩掉了八斤的手。她揭开胸口的衣扣,掏出了那块花石。花石竟被她磨成一块玉佩,钻个孔系上红绳,挂在脖颈上,藏在了胸口处。
这时的牛子很沮丧,怎么没让娇莲看看从老爷庙打捞上来的那些宝贝?不过,那些东西没有一件能佩戴。除了狸子常戴的钢盔。
3
草洲漂浮在湖面上,芦苇南荻返青了,各种野花一片片、一簇簇盛开在湖滩上。这时候,候鸟就该飞回北方了。
无以数计的候鸟不约而同地启程,正如它们不约而同地抵达。无论是叫天鹅大雁丹顶鹤的,还是叫其它名字的鸟,纷纷从各自的家园、各自的湖湾起飞,却像约定了似的,一起在鄱阳湖上空反复盘旋,一圈又一圈,它们盘旋在自己的歌声中,盘旋在大地的眼睛里。此刻,它们的啼鸣催人泪下,里面似有万般缱绻。
这也是令朱自秀触景生情极其感伤的时节。听到漫空的噪闹,他仰天长啸:做人不如做鸟嘞。鸟几自在哟,想唱就唱,想跳就跳,想走就走。来世,我要托生为鸟,做鱼也要得!就是做不得人!唱戏不得,聚众不得,开心不得。哭得啵?要是哭得,我就天天嚎丧把你听,你听到来!
其实,自从黄皮师傅走后,朱家大屋里已是天天口沫飞,时时涕泪流。他的两个内婆,大的贱,小的刁,她俩养的几个女儿呢,则有娇的,狠的,阴的,病的。从前有戏看,朱自秀几乎整天泡在戏场书场里,倒也不觉得。而今,呆在家里,他牢骚满腹,时时指鸡骂狗的,一屋子的女人女伢崽,一屋子的心眼,稍不留神,就闹得鸡飞狗跳。因为,他总是把两个内婆当政府来骂。
大内婆贱,贱在她有一个古怪的喜好,做绷钩。做了朱家大屋里的老板娘,她竟把娘家屋里的活计带来了。从前,她只是没事闲着时,偶尔做给伢崽看,而今伢崽大了,她干脆一头扎在绷钩上。所谓绷钩,是把实心毛竹的竹桠削成两头尖尖直直的竹针,使用其垂钓时,把竹针弯成弓形,套上苇管,插上饵料。当鱼咬住饵料时,苇管破裂,绷钩弹开,正好卡住鱼鳃。传说姜太公垂钓于渭滨,用的正是绷钩,直钩钓直鱼,愿者上钩。谁让鱼自己贪食呢。
大内婆削呀削,削制了一大箩。朱自秀讥嘲道:你蛮贱嘞。戴着个金戒指,箍着个玉镯子,削着个绷钩子,你是手痒,还是心贪?想让做绷钩的人家没饭吃呀?你的正事几多哟!下人偷奸躲懒你不管,崽女不听哇你不管,屋里乱糟糟你也不管,你就怕姜太公没绷钩用是啵?姜太公钓没钓到鱼,管你屁事!姜太公哪里是想吃鱼呀,人家是图好嬉,人家是闲得无聊!
骂着骂着,便有了弦外之音。可大内婆生的两个女儿听不懂,十来岁上下的女儿,一个骂爹向着小内婆欺负他娘,一个阴坏,抓一把绷钩悄悄塞到小娘的被褥里、枕头下。
细皮嫩肉的小内婆才三十岁,是县城绸布店老板的女,鬼精鬼精。一旦发现床上有绷钩,也不吵闹,只是缠着朱自秀要钱买绸布,说是床上放了绷钩,晦气,铺的盖的都要换,连她身上的衣裤也不知换过多少套。她向着娘家,恨不得把朱家大屋拆了搬走呢。
朱自秀这样骂小内婆:放抢还要理由吗?想要,我帮你编一个好的!人为何想到做绷钩,为自家开脱,给鱼一个说法,哪个叫你贪嘴呀!你就去报告县政府,哇我屋里有人做绷钩,妄想钓起所有贪官来,叫警察来捉走我和大房全家,屋里的财产就全归你啦。要不,你就哇,我想办戏班贼心不死,想演大戏的望湖后生贼心不死。那个汉奸罗雄正坐镇九江,带着兵士清剿赣北游击队嘞。你去报告他,我演大戏是听命游击队,煽动百姓造反。你不想屋里安宁,几容易哟,你的鳖嘴蛮像政府的两片嘴!
候鸟告别的日子里,令朱自秀感伤的还有一件事。徐安生屋里要添丁了。一扒掉棉袄,老四雕子娶的周家女就显出了肚皮,望湖的女人都说有崽生,说不定,还是双胞胎。怀上没几个月,哪里看得出哟?可那些女人好像存心似的,偏偏认定那是双胞胎。
朱自秀的大内婆傻乎乎地鹦鹉学舌,边削着绷钩,边叹气:风顺吔,你野到哪里去了哟?这么久不回家,娘在屋里受气也不管,娘就盼到你争气嘞!你看看,雕子只比你大一岁,人家娶了个几标致的内婆。周家的女,哇她祖上是周瑜,你读书人晓得周瑜啵?你在九江读书,学堂就在甘棠湖边,到过周瑜点将台啵?周家女当真蛮好佬,一过门,就怀,一怀上,就是两个嘞。
朱自秀好不恼火,踹了盛绷钩的箩筐一脚:人没成形,你就看清了别个肚皮?你长着鼓暴出来的吊颈鬼眼睛?脑壳蛮大,像鳙鱼鲢鱼的脑壳,如何就不长脑水?
大内婆噤声了。默默地把晃出的绷钩捡起来,等到朱自秀离开,又委屈地嘟哝个不停。
这一年,将是望湖添丁最多的一年。年前年后娶亲的二十多个后生屋里,陆续报出喜讯,他们的媳妇也都怀孕了。岳壮飞很快也要做爹了。矮墩墩的岳壮飞性急得很,竟去学塾找刘先生,要他帮着取个好听的名字,就像壮飞这样的名字,集祖德宗功之荣耀与光前裕后之宏愿于一体。
黄皮师傅一走,骑春楼便门庭冷落了,甚而整个望湖也凄清了几分。因为,既然夜晚没个消闲去处,好些过往船只干脆不在此泊岸,下水有星子,上水有蓼花岭,多花一个时辰就能到。刘先生为此耿耿于怀,尤其是朱自秀撵走黄皮师傅的行为,更是令他难以容忍。于是,面对岳壮飞的相求,他借故往朱自秀那里推:壮飞呀,去请朱老板吧,他血统高贵,境界非凡,且熟读诗书,取的名字大气磅礴又别有韵致,你看他两个崽,一个叫风顺,一个叫举帆,何等气概!
岳壮飞憨憨的,一拍脑壳就叫好,蹬蹬的,一头扎进朱家大屋。朱自秀一听来意,气不打一处来,当即训斥道:后生子,女人十月怀胎,你等不得?你是怕我不晓得你内婆有崽生,还是笑我望湖朱家人丁不旺?好在我有两个崽,我的崽也快长大成人了嘞。你觉得自家蛮好佬是啵?惹火了我,我给崽每人娶他十个八个内婆,你攒劲生吧,看看哪个好佬!
岳壮飞一头雾水,顿时也冒火了:你不肯就算了,发什么躁?哪个笑你啦?吃多了枪药是啵?好,我就笑你!你是看到徐家那年生了两个崽,心不甘,去娶的小内婆。后来,如何?徐家八个崽,你用了两个内婆好不容易才生了两个崽!怕你田多呀,要种好嘞!也不怕你船多,打渔佬要识得水情鱼情嘞!
岳壮飞是嘶声唱着渔歌走的,词曲之中似乎充满嘲讽——
斗气的鲹条是贪好食,
斗水的鲫鱼是图好嬉;
斗光的竹刀是怕夜长,
斗浪的江猪是寻白鳍……
让岳壮飞这么一刺激,朱自秀更是思子心切,当即就搭班轮去九江找儿子了。第三天夜边,他领回来的只是二儿子举帆。举帆是小内婆生的,才十六岁,和风顺在同一所学堂读书。不过,风顺去年暑期已经毕业,而他还得到明年。
一家人吃过夜饭后,朱自秀把举帆叫到书房里,继续着这两天的盘问:举帆,你老实告诉爹,风顺到底在做何事?你们兄弟俩寒假暑假都不转来,为何瞒到屋里?哇!风顺去年毕业,哇要补习功课考大学,后生子上进我高兴,不转来也要得。哪晓得,到九江一看,没了影!爹还没死嘞,有正事,爹会拦到你们?跟爹都哇不得,那就不是什么好事!
举帆长得也像爹,比风顺要胖一些,嘴上已有一撇小胡子了。举帆说:他跟着几个同学在做农村调查,你是晓得的。
朱自秀说:去年热天,他晒得乌黑,转来屋里一趟。到而今还在乡下调查?调查湖里有几多水,水里有几多鱼,鱼身上有几多片鳞?数到今日还没数清?
举帆掩着嘴笑:爹,你晓得啵?《中央日报》和上海的《申报》《大公报》《新闻报》,前些天都在报纸的显著位置刊登消息,说我国派往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审判官梅汝璈飞到了东京,他是去清算日本帝国主义对我们中国人民欠下的滔天血债。审判官梅汝璈就是鄱阳湖边的人嘞,他家在进贤。
你哥哥帮他提包去啦?
他倒是蛮想去提包嘞。不过,去不了也不要紧,他要做的事蛮多,他要往梅大法官的包里塞证据。他去搜集证据啦。去年秋天,他到过南昌、玉山,现在可能又去了湖口、永修、德安和都昌。
朱自秀问:哪个叫他们去做这桩事的?
一个机构,名字我也叫不上来,好像叫……
朱自秀急忙打断他:是政府啵?
好像是。清算血债,是人民正义的呼声,政府敢不支持?
朱自秀淡淡一笑,心里宽慰了许多:是政府就好,我没得哇。哇到日本小矮子,我眼里都会出血!崽吔,你们要记到来,去年热天,我杀鸡宰鸭敬定江王,定江王当真显了灵嘞!一条鬼子运输船,在老爷庙沉掉啦。几过瘾哟!
说着,朱自秀又是豪情满怀。可举帆吃吃地窃笑,那神色像嘲笑爹的愚昧无知。然而,那神秘的沉船是铁打的事实,朱自秀祈求定江王显灵也是铁打的事实!谁也无法否认。
朱自秀懒得跟儿子夸耀了,便说:举帆吔,这次硬把你拖转来,是想给你定亲。那个秧子屋里住蓼花岭,经营木材生意,跟我朱家也算门当户对,人长得蛮好,不哇沉鱼落雁吧,也是百里挑一,雪白兮兮,十五岁,读过几年书,跟你般配。磨刀李村李老板的大女,十七岁,又标致又聪明,配风顺蛮好。这两天,就送聘礼过去,定婚。风顺也不晓得何时转来,我就做主啦。
举帆急了:我还没毕业嘞,好笑!
莫跟我犟!我哇了作数。我想抱孙子啦,再不赶紧让我抱孙子,我会气死去!
不料,天公不作美,当晚下半夜风暴突然来袭,疯狂的北风呜呜地吼叫,湖上涛声更是令人惊骇不已,泊在港湾里的船只撞得嘭嘭响,时时传来桅杆折断的咔嚓声。天光之后,风暴的势头越来越猛,团团乌云紧贴湖面上疾飞,狂风掀起的巨浪追逐着乌云,淋湿了乌云,乌云发怒了,乌云的愤怒就是瓢泼大雨,暴雨很快就把巨浪吞没了。湖也被狂风骤雨吞没了。
朱自秀忧心忡忡,就像默默祷告着的整个望湖镇那样。打渔佬们都出湖了呢。突如其来的风暴,会把他们撵进哪条避风港呢?他猛然发现,自己的右眼皮在跳。他赶紧叫举帆陪着,去了晏公庙。
尽管撑着伞,还是淋得全身精湿。晏公庙挤满了水淋淋的人,老人和女人都在祈求各位水神菩萨的保佑。袅袅青烟,是虔诚的心愿。枝枝香烛,是平安的祷祝。
朱自秀从人群中接住了牛子娘诧异的目光。他挤过去,问:牛子跟到出湖了啵?
牛子娘点点头,也问:你怎么来啦?
我的崽去了湖口都昌……没事。牛子出湖,就没事。牛子当真是奇人嘞。你莫担心,晏公萧公杨泗公,还有定江王,都会保佑。
不晓得为什么,牛子娘见了朱老板,一双赤裸的大脚板就不自在。她盯着脚板嗯了一声。
拉着举帆一道敬香叩拜之后,竟见风暴的势头陡然减弱了许多。风不似来时的风,而绵软下来。雨不似来时的雨,而落落歇歇。漫天乌云也有了条条裂缝。
朱自秀望望天,对举帆说:你看,灵啵?水神当真有求必应!哇不到,等到夜边会开天。
风暴来得突然,走得也快。望湖的片片归帆,出现在第二天傍晚。天上仍有残云翻卷,却露出一道道一团团的晴色。湖水不似平时那般清澈,湖边更是一线浑黄,但湖上毕竟已风平浪静。
迎接是乱纷纷汇合着各种称谓的呼喊。老人女人和孩子都涌到了码头上,朱自秀也去了。他默默站在相会的人群背后,搜寻着一条船或者一个人。这让打渔佬们甚是惊奇。朱老板怎会来迎接出湖的人呢?岳壮飞从船上搬下一筐鱼,叫道:朱老板,你等哪个哟?两个杨师傅还敢回来?哦,等黄皮师傅吧?莫等啦,被你赶走再回来,那他就成了厚皮师傅!
打渔佬都哈哈大笑。朱自秀满脸愠色,却也不便发作,索性懒得搭理。好在牛子扛着块大石头来到他身边,免去了他面对岳壮飞的难堪。牛子说:这块花石好看啵?上面有图,几像一条船哟。
牛子把石头放下来,指给朱自秀看。果然,白色的石头上,有一幅黄色的图案,其形酷如一艘破浪远航的大船,上部还有飘舞的旗帜,翻卷的烟云。
牛子问:这条船是沉在老爷庙的鬼子艇嘞,火艇子冒着烟,旗也像鬼子的膏药旗,就是膏药不是红的,是黄的。不信,你再看背面,背面有条鳡鱼精!
牛子的联想,令朱自秀一怔。仔细看过,他更是惊诧不已。所谓鳡鱼精,朦朦胧胧一个鱼形,怎么想象都行。可那船倒是逼真,横行湖上的鬼子运输船,就是这般模样呢。
你在哪里捡来的?
牛子回答朱自秀:陈山岛呀!要打风暴的那天下午,大前天吧,我看到鳡鱼精又出来啦,他们都不相信。天蛮热,我就呼风,一呼,鳡鱼精飙起来,他们都看到啦。我们一起去追,哪晓得,江猪也出来啦,几多江猪哟,怕有百把条。我们望湖的船都来追江猪,岳壮飞哇看到白鳍也在。哪个不想看白鳍豚哟!一追,追到陈山岛,天也夜了,就在陈山港里泊船。古怪啵?半夜里,风暴就来啦,吓得人死。是鳡鱼精江猪白鳍打伙搭帮,一起保佑我们嘞!
朱自秀不做声。他无法怀疑一个伢崽讲述的离奇故事,毕竟望湖的渔船侥幸避开凶险,终于平安归港了。就像鬼子沉船一样,它不可思议却也不容置疑。
牛子说:这块石头就是在陈山岛捡到的嘞!我们上岸去给笑笑烧纸,笑笑的坟在山坡上,别人哇天晴在那里看得到吴城的望夫亭。我看了蛮久,也没见。一看山下,湖滩上闪闪发光。就是这块石头,它是大雨大浪冲出来的。
抬着鲜鱼下船的打渔佬,被家人簇拥着,谈笑间,一个个满脸庆幸。他们大概都在回味风暴来临之前的奇遇。腥街上充满鱼腥,也充满了惊叹之声。
冥冥中,朱自秀一定得到哪位尊神的神示。他竟没有急着带举帆去送聘礼,而是声称要等风顺回来,干脆兄弟俩一起去。更出奇的是,他连续两天都时时去码头逻一圈。他的翘望没有方向,既牵挂着上水,也惦念着下水,还关怀着对岸。只要是朝向望湖驶来的船,都在他凝视的目光里。
朱自秀的翘望终于有了结果。风顺回来了!风顺是被鄱阳一条运瓷器的大船捎来的。风顺也像一件用稻草包裹的瓷器,经不得任何磕碰一样,被几个船工小心翼翼地抬下了船,再轻轻地放在趸船上。船工扒掉捆在他身上的稻草,只见他已经变成了该报废的瓷器。他伤痕累累,一道道的,一团团的,屁股上还有一个深深的血肉窟窿。朱自秀失声惊叫天啊,就扑倒在风顺身上。
风顺没有死。他眼睛瞪得滚圆,一眨不眨,眼里充满惊恐。那种惊恐之光,令人不寒而栗。连自诩浪里客的船老大也怕,他背转身去,告诉朱自秀:朱老板,你的崽命大嘞,昼边走老爷庙过,碰到一条乌龙从湖里腾起,龙头上了天,龙尾还没出水。两条船,前面一条眨眼就没见了影,你的崽在后,后面的船也被卷上了天,好在乌龙没往湖中间走,走到岸边来了,把船扔过堤,摔得稀巴烂,摔成柴火棍子。我的船就跟在那两条船后面,几险哟。好在你的崽跌到湖里,要是跌到岸上就会摔成肉饼子……
朱自秀哭嚎道:红船!红船救了我的崽是啵?
古往今来,无数客商舟子在老爷庙水域葬身鱼腹。于是,当地乐善好施的乡绅自光绪年间组织同仁堂,设局置船,专司救生。救生船无帆,有三五人划桨撑船。船舷两侧各有一条金龙,船头插有三面龙旗,分别为青、黄、红三色,红色龙旗居中,故名红船。红船存在的四十年间,救得性命上千条。然而,此刻,浪里客却叹道:拿命等红船来呀?红船被兵士征用去打赣北游击队啦!
这时的朱自秀竟也变得呆傻了,就像他的风顺一样,瞠目结舌,浑身打抖。他颤抖的大手抚过风顺的身体,然后,再把伤口里的木刺沙砾拔出来,屁股上的那个大窟窿里,竟有几条小鱼死死地咬着人肉,拽都拽不脱。
朱自秀狠狠地掐死了它们。掐断鱼的身子,小鱼头仍留在血肉模糊的窟窿里。
风顺居然不晓得痛,极度惊恐的眼里居然掠过一丝笑意。他笑什么呢?两条船像两片树叶,船上的人像叶子上的虫?
风顺是和他的爹一道,被船工们扛回家的。风顺被乌龙摔坏了吓傻了,朱自秀则被儿子恐怖的眼神吓呆了。吓着朱自秀的,还有儿子屁股上那不依不饶的小鱼。
4
朱自秀坐在削绷钩的大内婆身边,一遍遍地问:当真谢过了鄱阳的浪里客?怎么谢的?没拿两根金条谢他?他是风顺的救命恩人嘞!没他相救,风顺就被鱼吃掉啦!小鱼也这么狠!
说到鱼,他就想起了大崽的屁股,便忙不迭地起身去找大崽。他屡次验看过风顺的屁股,虽然那个血肉窟窿已经长了肉结了痂,可他怀疑那些小鱼头仍钻在肉里。
而今的风顺很听话,再也不会满世界乱跑,再也不会跟爹娘抬杠,叫坐就坐,叫困就困,叫他脱裤子,二话不说,马上就撅起晒得黢黑的屁股,任爹拨弄那块痂。
外伤好了,可风顺当真吓傻了,眼神里的惊恐似乎永远不得消失。朱自秀也是。不过,自从朱自秀也开始动手削绷钩后,他慢慢清醒过来。削绷钩好比做女红,也要心灵手巧,注意力集中。根根竹桠,要变成绣花针呢。当他的双手留下密布的刀痕后,削刀便在他手上挥洒自如了。我要钓起你们来!叫你们贪嘴!这么不断地念叨着,他终于从噩梦中惊醒。
大内婆把听浪里客说的情形告诉了他。风顺遭遇乌龙那天,是个大晴天呢。昼边,浪里客那条运瓷器的大船正忙着烧饭,弯腰打水的船工发现水的流向不对,抬头一望,不禁大声惊叫:看乌龙!乌龙上天嘞!在船头望风的浪里客,这时也看到了,远处的湖面上,一条高高的水柱冲天而起,水柱上接云端,下面却看不清楚,水柱离大船怕有十来里路程,船走下水,正是驶向那水柱。浪里客立即喝令船工赶快掉转船头,拼命划桨,逆水躲远。这时,浪里客看到四周几条船都惊惶地逆水划动,而靠近水柱的两条船则被席卷而去。等了两个时辰后,浪里客见湖面恢复平静,才战战兢兢地紧靠湖岸下来,他们发现了抱着一块船板的风顺,漂浮在无边惊恐之中。
朱自秀嚎啕起来:是我的罪过呀!这是定江王恼火嘞!我许了愿,要请它看三天三夜大戏,我食言了嘞。让它等了这么久,它还不作躁呀?它有求必应,我言而无信,莫哇定江王,德性最好的女人也要发气!定江王吔,其实也怪不得我嘞!我重建了戏台,做得蛮气派嘞!四角起翘的顶,磨盘样粗的柱,梁是白果树的梁,不会生虫晓得啵?我的戏班也开了台,哪晓得政府禁戏,要捉戏师,吓跑了戏师,怪不得我嘞!
女人倒是更经得事。风顺爷崽俩刚被抬回屋里时,风顺娘哭天抢地嚎了一夜。从第二天起,她就冷静下来,找郎中呀,抓药呀,打听偏方呀,里里外外地奔走。一得闲,她还是不忘削绷钩。眼看男人神智恢复了,她坚信崽也会好。风顺是丢了魂呢,把魂喊回来,人不就好了吗?她开始锲而不舍地喊魂。待到夜深人静,她便穿过腥街下到湖边。她不愿在码头上喊,而是沿着湖岸往下水方向走,走到望湖岭的南山脚下,对着湖上喊。那里没有泊岸的船只,喊声能传得更远,能传到风顺丢魂的老爷庙去。
风顺吔,风吓雨吓浪吓你快来归困觉哟!风顺吔,东南西北到处吓了,你莫着吓嘞!你的魂快转来屋里哟,娘盼到你魂转来,娶李家的秧子嘞!风顺,听到啵?
夜夜,凄厉的呼号穿透拍岸涛声,回荡在茫茫无边的黑暗中。偶尔的,朱自秀会陪着大内婆一起去喊魂。这时候,他忍不住要在黑暗中抱怨定江王几句:没见我望湖朱家的族谱呀?我朱家祖上是哪个晓得啵?封你为王,你不保佑朱家保佑哪个?
大内婆连忙捂住他的嘴:崽的魂还在老爷庙呢。
朱家为了风顺,在喊魂的同时,还想了好多办法。比如,赶紧让他成亲,吹吹打打迎娶李老板的女儿。接着,为举帆张罗了格外隆重的订婚喜宴,意在以喜上加喜来冲冲煞气;请风顺的九江同学来望湖小住,试图通过同窗之谊打开风顺的心结。这是举帆的主意。看到别的同学,风顺应该会想起结伴下乡调查的那几个同学,他们都被乌龙吞噬了嘞。可是,风顺非但不认识同学,也不晓得新娘为何物,直勾勾地盯住他们,惊魂未定的样子,连话也不会说了。几个同学住了两夜就走了,新娘走不了,只能天天以泪洗面。
媳妇的哭声更是令朱自秀心烦意乱。这时候,望湖好多后生都做爹了,徐家的媳妇果然生下双胞胎,两个崽呢。乐得徐安生挎着个篮子站在腥街边,见人就送红鸡蛋。朱自秀出门一趟,去时得了一个,回来时又被徐安生强塞了一个。朱自秀讥嘲道:再有钱也比不得你屋里蛋多哟!
就是那两个红鸡蛋,刺激得朱自秀要去找庙里的老爷了。他要向定江王讨个说法!风顺这样有学问、懂道理、热情而正直的后生,哪里去寻哟?怎么就偏偏在你定江王眼皮下,遭此劫难呢?你打瞌困了是啵?你叫风顺今生怎么过,你叫朱家怎么做人?别个都把你定江王发怒,叫做报应,你凭什么报应朱家?没得戏看吗,就算那是我的错,你凭什么报应到我的崽头上?你忠奸不辨枉为神嘞!
当然,朱自秀这么嘟嘟哝哝,只为排遣胸中郁垒,并不敢兴师问罪。不过,他前往老爷庙时,却是兴师动众,雄赳赳气昂昂的。
望湖朱家三十多户三十多条船,大多是那种高大的渔船,每户人家都是举家出动,条条船上小的闹老的叫,好不热闹。大船整齐地排列在望湖港里,一声号令,起锚出发了。高高的桅杆上,叶叶白帆升了起来。正是秋水长天,秋风送爽。帆也精神,人也抖擞。
为朱自秀一家撑船的,是徐家兄弟。雕子说:朱老板,你们徐家聚族去老爷庙敬神,最好要带上三牲。
敬神?我们去逻湖,难得聚族作乐一场。朱家这多后生子没到过老爷庙一带嘞。抗战胜利这么久,戏又演不得,自家屋里到湖上嬉,总不犯法吧?
戴着破钢盔的狸子瞟着风顺,说:朱老板,你看风顺会哇事了嘞,他在跟牛子哇事!
朱自秀转身便把舱里的牛子拉出来,问:风顺跟你哇什么?
牛子说:我问他,你当真吓傻了是啵?那天你看到的是乌龙?风顺不做声。我又问,几久没见你人哟,一转来,又呆又傻!你后来问到笑笑的事啵?就是笑笑跟羊子吵架的事。风顺还是不做声。我就哇,我到过陈山岛,在笑笑坟前烧了纸。笑笑投湖,江猪怎能捞到了她?这多人打捞两天也没见影,她是被江猪藏了起来,江猪当真蛮善嘞,晓得把她送转来。我哇到这里,风顺眼里有泪。风顺哇,笑笑几好看哟,江猪被笑笑迷到啦。
朱自秀激动起来,风顺终于开口了。这是好兆头呢。举帆书没白读呢,得知爹想去老爷庙,举帆当即提议带上风顺,再带上徐家兄弟。因为,他晓得风顺一直对羊子、对笑笑的事很感兴趣,牛子神神道道,也许一句话就能搭起风顺的神经。而且,风顺出事所在的环境,也有可能唤醒风顺的记忆。
朱自秀叫牛子回舱去,继续跟风顺扯闲天,扯鬼子、羊子和笑笑,扯江猪、白鳍和鳡鱼精。为了让风顺想起鬼子,朱自秀把狸子的钢盔要过来,朝把舵的雕子晃了晃,便扣在牛子头上。
朱自秀好像是宣示此行的真正目的。
在朱自秀这条头船的率领下,望湖朱氏船队浩浩荡荡,陆续抵达老爷庙水域。水上风平浪静,头上秋阳高照。可是,头船并没有率众驶向老爷庙码头,也没有停下来鸣放鞭炮,而是远望着老爷庙所在的龙头山,在湖面上转着圈。
雕子最是不解,他高喊道:朱老板,你当真在这里做嬉呀!
风顺早已被牛子从舱里牵出来,牛子正指着龙王山跟他说话呢。朱自秀朝他俩努努嘴,似在回答雕子的疑问。然而,朱自秀心里却在昭告定江王:鼋将军吔,多有得罪莫怪嘞。你吞掉鬼子船,大快人心,功德无量嘞。可我的崽,没作恶是啵,没不敬是啵,我不敢哇你,就想请你醒醒眼,看看我们望湖朱氏子孙,认清他们来,记住他们的脸!这不为过吧?
不断转舵的船,举着高悬的白帆,在广阔的湖面上绕场一周又一周,仿佛游行一般,示威一般。
成群的江鸥追逐着帆影。而有些帆却不耐烦了,它们领着一些江鸥擅自离开船队,犹犹豫豫地朝老爷庙码头驶去。
这时,从上水下来了更加庞大的船队,它们满载瓷器、稻米及其它,有的则是长龙般的竹排木排。它们好像是为了庄严的朝拜,才集合在这片水域。顿时,朱氏船队都震惊了,不由自主的,都纷纷转舵朝着那个神圣的方向。
他们为排山倒海的鞭炮声而震惊!当真是排山倒海呢。噼噼啪啪的爆炸,震得波浪起跳,薄云纷纷飘落,紧接着,腾腾烟雾遮蔽了岸与船,秋阳与秋水。烟雾随风在湖面上奔走,就像传说中出水的乌龙一般。烟雾淹没了朱自秀的船。
一声惨叫之后,风顺嚎啕大哭起来。他对着那团渐行渐远的浓烟,哭喊着一些名字,那几个同学的名字。
风顺醒了神呢,朱自秀该庆幸的。可是,朱自秀忽略了身边的人和事。他愕然紧盯着前方。前方是一个盛大的典仪。所有的船,包括擅自离队的七八条朱家船,包括竹排木排,都在焚香叩拜。许多的人跪了下去,许多的头低垂下去。那个现场铺满爆竹屑,红色的浪一波波远去,船边的湖水仍是红的。
朱自秀忽然像个挨骂的孩子,掩面呜呜地哭起来。
雕子怯怯地喊一声朱老板。雕子有些不安。因为,他没等朱老板招呼,便跟着朱氏船队一道转了舵。
朱自秀没有理睬雕子,而是吆喝举帆准备鞭炮。
竟是一盘小小的爆竹!线香也只有一把,每人三根,朱家还有人得不到。朱自秀轻慢了定江王呢!
船队靠近码头,开始敬神了。朱自秀万万没料到,别人搬出来的,全都是箩口大的鞭炮。虽没带三牲,却都带着别的供品呢,比如酒肉米饭和糕点。
又是震耳欲聋,又是烟云腾空,又是湖水飞红。朱自秀羞愧难当,更是惶惶不安。
最好的补救办法是捐款,被日本人炸毁的老爷庙该重建了。他在掏空两个内婆的腰包后,借着船队安泊的机会,向各家借了蛮多钱。他把懊恼、忏悔和重新漂浮起来的虔敬,全都塞进了功德箱。
朱自秀念念有词,对没在庙里的老爷说了好多话。他说:定江王老爷吔,我有点子怄气,大人不记小人过啊。我其实也不是怄你的气,我气禁戏的鳖崽子!演了还愿戏,哪里还有这多事哟!你去惩罚他们好啵?我会发动过往客商来捐钱,尽快把庙做起来,让你住转庙里去!当真,这次我哇到做到!
返程时,朱自秀的船不肯打头了,它瑟缩在船队中间。尽管别的船一再让着它,可朱自秀频频吆喝狸子扯帆,兜起风来。水使劲推着船,风用力拖住船,弄得船很是为难。
朱自秀只顾谦让着,竟忘记了猛然醒神的风顺。风顺早已回到舱里,举帆和牛子一左一右,坐在风顺身边。
牛子不停地拍打头上的钢盔:风顺,你想起同学名字啦。再想想,你们去做何事。鬼子,鬼子作恶的事,是啵?
风顺竟点点头,继续喊着那几个名字,又哭了。
牛子说:莫哭。你们碰到乌龙的头两天,湖上打风暴,我们也蛮险嘞。幸好有江猪带路,江猪围着白鳍,几难得见哟,大家都蛮高兴,一起跟到它们,不觉得,走到陈山岛,就在那里宿夜,躲过了风暴。半夜里打风暴,吓得人死。最要感谢的是鳡鱼精,它先来,我一吼,江猪白鳍都来了。好笑啵?我哇鳡鱼精是羊子变的,你们这多人还不相信。
举帆讨厌牛子把钢盔拍得嘭嘭响,伸手便夺,牛子一闪,钢盔掉在船板上,滚了几滚。
风顺一惊,叫道:羊子当真帮到军队布水雷,布雷军队是十八师。我晓得他们在哪里!
牛子高兴地捉住他的手:哪个哇你不会哇事。你哇了事!风顺,你再哇,哇羊子。他杀死几多日本鬼子,有二十个啵?
风顺突然在身上摸索起来,喃喃道:哎呀,我的本子没见啦,还有好多材料。
举帆连声呼喊着报喜。朱自秀和风顺娘钻进舱里一看,风顺跪在地上,抖开卷起的铺盖,要寻找什么东西。找着找着,他敲敲舱底板,便拿起锅铲撬,似乎要掀开舱底板。
朱自秀把大内婆拽出舱,嘀咕道:一个呆傻,一个神头,只怕风顺魂没来归,魄又走失哟!
果然,船舱里响起了风顺带着哭腔的哼哼,是打歌呢。唱得也怪,朱自秀听出是一首童谣——
白鱼翘嘴鲤鱼驼,
银鱼如针鳡如梭;
乌鱼乌,黄鲇黄,
鳙鱼鲢鱼大脑壳。
风顺似乎在搜寻童年的记忆。
牛子居然也跟着他唱,牛子的嗓音倒是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