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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何最担心85后、90后农民工”

2013-05-30王沪生

新民周刊 2013年28期
关键词:梁庄梁鸿新民

王沪生

上学这条出路,断了

《新民周刊》:你上学的时候,姐姐给你写信:“只有上学才是我们的出路,只有上学才能让我们过上好生活。”而你从中专到博士,从梁庄到北京,是什么让你一直坚持到现在?

梁鸿:在我们那个年代,上世纪80年代,对我这样一个农村贫困家庭的女孩来说,上学是唯一的出路,没有别的路能够变成城里户口吃商品粮。当时,考上学不是考上本科,哪怕考上中专也行。变成城里人,吃饭有保障,这是最低的生存要求。

我不甘心在一个乡村小学过一辈子,所以师范毕业,在乡下教书三年后,我像打游戏关卡一样,从县里到市里再到北京,中专、大专、本科、硕士、博士,把中国的学历体系都完整地上了一遍。

《新民周刊》:现在,农村孩子通过上学,还能够改变命运吗?

梁鸿:越来越难。原因很简单,一个是农村的教学质量在下降,父亲通常不在孩子身边,二是学费越来越贵,即使大学毕业,不一定能找到工作。

今天的农村孩子,想通过上学,高考,大学毕业,进入城市,找个好工作,成为社会精英,这样的路越来越窄,越来越困难了,上学这条出路,断了。

《新民周刊》:教育质量为什么下降?

梁鸿:我去年跟外甥女做升学调查,看了看现在的数据,真是太可怕了。在乡村撤并学校后,小学统一撤到乡镇,中学并到县城,一百多個学生一个班,有段时间四个孩子坐一个桌子。怎么教育?人太多了,老师根本忙不过来。为什么那么多孩子不上学?是因为教育环境太差了。

现在上学不掏钱,但生活成本非常大。很多农村的孩子,家远要寄宿,在镇上、县里租个房子。父母不在身边。孩子们的心理健康,身体健康,能否吃饱饭,吃得好不好,都是问题。

无法想象乡村的破败

《新民周刊》:过去的梁庄,你生长的梁庄,是什么样子?

梁鸿:梁庄上世纪60年代,大炼钢铁,树皮全部扒掉,经过20年的恢复,植被郁郁葱葱,也没有什么工业项目,自然环境比较好。

小时候我们村的水塘,水质清澈,开满荷花。村后的那条河流,培育了我对美的感觉,两岸河岸上开满野花。夏天的傍晚,全村人一吃完饭,都往那边跑,洗衣服,洗澡,在那聊天,到夜里十来点钟才回家。

在乡村,小学是有象征作用的。学校的铃声,学生上课下课,让农村的日常生活有了节奏感。每天早上,学生上学,农民下地,晚上放学,农民收工,每个人都有自身的位置,有一个村庄一个家的感觉。

《新民周刊》:今天的梁庄是什么样?

梁鸿:今天的农村没有了秩序。四处都是垃圾堆,许多房屋倒塌成废墟,一些新建的房子高大,规划混乱,一直锁着门。河流污染,工厂排放的污水,满是泡沫,都能点着。一些水塘被填,盖满了房子,孩子们没有玩水的地方。仅存的两个坑塘,填满了垃圾,臭味也非常大。

我很意外,我生活的乡村会以这样的破败形式体现出来。

《新民周刊》:为什么会走向破败?

梁鸿:因为我们对这个村庄不爱了,只顾小家,不顾大家,自私自利,对集体的事物不管不问,对他人漠不关心,每人只盯着利益,导致公共空间没有了。社会的变化,物欲的膨胀,城市的消费习惯,影响到农村,影响了农民,所以你看,我们村庄多么杂乱。

我小时候农村的资源都是反复利用,我们的粪便,牲口的粪便,直接洒到地田当肥料,现在我们全是用化肥。现在柴火没有人用了,直接粉碎掉,用煤球和天然气。以前小孩出生,用尿布反复地洗,现在用的全是尿不湿,垃圾遍地,原来农村没有今天这么多的消费品。

农村的问题是“没人”

《新民周刊》:你说,如今最大问题是“没人了”?

梁鸿:现在的主要问题是人。人一旦没有了,村庄没有了精气神。

梁庄有文化场馆,有图书室,也有电脑,有活动室,但青年人,中年人,有知识有文化的这帮人,都进城去了。15岁到50岁这个年龄的人,都在城市里。农村现在没有人,都是老年人。国家对人员的流失,这种内部的坍塌,不管。

我们村盖了多少房子,留在村里的,都是老弱病残,就老太太和需要照顾的小孩,老无所依,就这个样子。

《新民周刊》:乡村的精英没有了。

梁鸿:以前能干的村长、支书,道德完善,有威信的教书先生,到后来这些能人进城打工赚钱去了。在一切向钱看的社会里,你没有挣到钱,就完蛋了,因为道德没有说服力,也不会让你有权威感。

我跟老家村官接触过,任期只有五年,想升职一定要在短时间里出成绩,怎么办?种庄稼出不了成绩,只有卖地,盖工业园,引进工厂,马上有效益。在发展建设中,官员的利益,企业的利益,小老板的利益,甚至一个村支书的利益,都可以挟持着村民,牺牲他们的利益。

有些地方,让农民动迁,一开始量地,和政府测量人员一起出现的是房地产商,占地赔款是他发的,这片地升值的部分利益,被房产商和政府拿走了,跟农民没关系。

《新民周刊》:乡村基层直选、自治,解决不了这些问题?

梁鸿:村主任、支书,是官僚系统的最低等级,他不对村里人负责,对镇政府负责,跟村庄没有关系,只跟上面打交道,跟上面要点钱,整天吃吃喝喝,心不在村里边,只需要应付好上面,就可以坐稳位置。

老人觉得跟自己没关系,谁都行,投谁的票都一样,反正自己沾不到什么利益。年轻人在外面打工,跟村庄没感情,一年四季在外,更不会管村里的事情,他们不会投票,即使选票上有他们的名字,但最后都是别人代签的。这也是导致村庄集体公共的凝聚力涣散的原因。

农民工无处生根

《新民周刊》:你为什么说最担心85后、90后这代打工者?

梁鸿:相比前两代农民工,他们的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更大,也更痛苦。这些年轻打工者,一部分没有成家,一部分刚刚成家。父母在老家小城给他买好房子了,如果结婚成家,有了孩子,丢给爹妈养。

他们家里经济条件都不错,看的电视,玩的玩具、网络游戏,吃的食物,和城里孩子都一样。他们对工作和生活的期望值,跟大城市的同龄人一样,工资要高,有休闲时间,能享受生活,想买车、出国旅游,希望得到公平的待遇。

他们不养孩子,因为他们小时候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和爷爷奶奶一起长大,到他们这一代,自然会放弃做父母的责任。他们不像第一代打工者那么痛苦,觉得自己对不起孩子,因为他们自己就是这样长大的。

他们在城里打工,换工作极快,今天在郑州,明天到广州。为什么?工资不高,太累,你对我不好,我当然走,到哪里挣钱都一样。他们到一个地方,都会换电话,只跟父母联系,没有稳固的朋友圈。将来怎么办?不知道,根本没去想。

他们的公平意识,自我的享乐意识,是时代发展社会进步,人的个性充分发展的体现。但这些又给他们带来困境,他们很难实现理想,一年一年过去,最后他们灰心丧气,只能听天由命。

《新民周刊》:你在南都的乡村建设论坛上,为什么和一个学者掐架?

梁鸿:论坛上一个搞农村研究的著名学者,发言说必须允许城市先富起来,然后才能够管农村,随着城市化发展,农村一定要消失,城中村影响城市市容,必须要拆迁。

当时我气得站起来,为什么农民的温饱问题解决了,农村就可以不管了?农民为什么不能享有和城市一样的待遇?为什么都让城市富起来,而不是农村先富起来?为什么我们今天说农民富,只说经济的富裕,没有人考虑到精神富裕?

我们让农民背井离乡、抛妻别女,到城市打工,干的都是城市人不愿意干的活,绝大部分都是卖体力,挣的血汗钱,省吃俭用,幸亏还有城中村,房租便宜,他们才能够在城市落脚。

如果有一天,城中村全部拆掉,全变成高楼,超级商场,那些人到哪里去?离城市更远,住地更偏,没有公共设施,要跑更远的路上班。城市的发展,从来没有考虑到人的发展,尤其没有考虑到普通贫民的存在,更没有考虑到农民工的存在。

农民工和农村一样,是这个国家社会阶层的最低层,最容易被忽视、被歧视、被欺压的群体。

《新民周刊》:你有一个判断,如果农村人能在城市安家,能够享受社会保障,孩子能够上学,权益同等,中国会有更大的离乡潮。为什么?

梁鸿:如果我们城市化的程度非常高,农村会更加败落。如果农民工获得城市户口,得到保障,他当然愿意进城了,因为社会资源,目前全部集中在城市,肯定是更大的离乡潮,这是毫无疑问的。

现在的问题是,所谓人口城市化率已达50%,城市户籍人口却只有33% ;这是虚假的城市化。梁庄几个年轻人,考上大学变成城市户口的,后来毕业分配没留在郑州,他们户口也没有回到农村,后来一问,留在镇上的派出所集体户口里。

《新民周刊》:你下一本书写什么?

梁鸿:我最近做一个养老院的调查,想写一个这方面的作品。

现在,农村老人老无所依的状况非常严重,老人赡养是一个大问题,他们没有社会保险,总是依靠子女,农村道德下降也非常厉害,儿女对老人感情淡漠,县以下的地方,老人进养老院,绝不是自愿进的,一定是被遗弃的状况。

我的妹妹一個朋友开养老院,我每次回来都去看。很多老人快死了,处于昏迷状态,院方给她儿女打电话,在外地打工,好不容易联系上,结果儿女问:“她到底会不会死?如果死了我就回去。”

现在道德沦丧,亲情淡薄,一切变成利益的计算。大部分儿女是依靠自己出去打工挣的钱盖的房子,凭什么养老人。哪怕你给他带20年孙子了,带不动了,痴呆了,他这个时候绝对不会管你。我觉得这个非常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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