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和她的破败梁庄
2013-05-30王沪生
王沪生
梁庄在河南邓州。
因为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的出版,这个普通的村庄,逐渐被外人知晓。
乡村田野调查,在中国有着久远的传统。近代费孝通的“江村”、晏阳初的“定县”、梁漱溟的“邹平”、陶行知的“晓庄”,记载了上世纪初的中国乡村面貌。在漫长的空白之后,于建嵘的“岳村”和梁鸿的“梁庄”,从不同侧面,记载了当代中国乡村转型时期的变迁。
梁鸿是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教授,她的“梁庄”,由2013年3月出版的《出梁庄记》和2010年11月出版的《中国在梁庄》组成。
在《中国在梁庄》里,通过5个月的回乡调查采访,梁鸿还原了梁庄近40年来的变迁故事,真实记录了农村的破败和荒芜过程;在《出梁庄记》里,梁鸿讲述了30年里三代农民工在城市谋生的故事。
春天的梁庄,被麦地、绿树包围,郁郁葱葱。但进了村子,水泥路面遍地垃圾,车一开过尘土飞扬。路两边树木落满灰尘,水沟丛生杂草,高得盖住了觅食的鸡鸭。村口的水塘被垃圾埋了一大半,剩下的水面上堆满厚厚的青苔、五颜六色的塑料袋,一头猪的尸体泡得肿胀,静静浮着,继续腐朽。
“我很意外,我生活的乡村会以这样的破败形式体现出来。”梁鸿说。
“六零年都是贼”
“她爷和三爷都是饿死的。” 梁鸿的父亲梁光正指着自家老宅后院里的两个土包,对笔者说。
梁庄所在的邓州出产小麦、棉花、烟草、辣椒、花生、芝麻,村里住着梁、韩、王、钱、周、张、袁、刘等姓氏,梁姓和韩姓人口最多。在两百多年的历史里,梁、韩家族,轮番做村庄的统治者。
灰瓦泥墙的房子是解放初期造的,大多数快塌了;黑瓦灰砖的房子属于上世纪60、70年代;红砖红瓦的房子建于上世纪80年代。一些高墙围住的两层楼房,是最近20年里盖的。
梁鸿家的老屋有3间,黑瓦灰砖。院墙已经坍塌,厨房被邻居改造成了厕所,房屋的一角也塌了,露出黑亮的大梁。邻居还开垦了前院,种上蚕豆、花菜、大葱。
梁鸿爷爷是1960年2月14日死的。政府搞集中养老,爷爷提着夜壶,背着被子,去了四天,结果饿死了,躺在薄席上抬了回来。梁光正在南阳修水库。“六零年都是贼,谁不偷饿死谁”。当时梁庄连一棵树都没有,树都砍掉“大炼钢铁”烧了,树叶都没得吃。
1960年,梁庄每天人均口粮从四两变成二两半。结果这年饿死了70人,家家户户都有人死。“大炼钢铁”留下的一个大坑里,堆满了饿死的人。
“当时粮食都在各大队粮仓里,放坏了也不让吃。梁光明是村里保管员,他家饿死人最多,爹妈、嫂子都饿死了。他二嫂半夜去偷麦子,被人打断了腿,他也不管,最后饿死了,侄女没人管,也饿死了。”梁光正回忆说。
那年夏天,麦收之后,梁庄人终于可以吃上粮食了。“结果又死了一批老年人,因为饿的时间长了,肠子饿细了,一吃多,就撑死了。”
1962年,梁家还是吃不饱饭,梁光正弄些碎烟叶,挑着担子到山区换粮食。没想到换的粮食在隔壁县让“四清”办公室没收了,“我哭一路,两手空空回了梁庄”。
“上学,逃离农村,改变命运”
1978年改革,土地承包责任制并没有给梁庄带来好运。梁庄“人多地少”,上世纪60年代人均一亩半地,到这时候只有人均八分。“靠种地只能吃上饭,手里没有闲钱,孩子上学、生活开支经常得跟别人借。”梁光正回忆说。
梁鸿是家里第五个孩子。母亲生了8个,第一个男孩夭折了,梁鸿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两个妹妹。梁光正要养活7个孩子,生活压力特别大。“庄稼一年种两季,小麦一季,接着种绿豆、玉米、芝麻、煙叶等经济作物。地少,这些农作物的收成连糊口都不够,家家贫困不说,一到春天就断粮。”梁光正说。为减轻经济压力,父母把梁鸿的大妹妹,送给了附近一家人。
所有的家长都会告诉孩子,只有好好上学,才能够变成城里人,转户口,有工作,能吃饱饭。
梁鸿至今很感激父亲。“我们家除了三姐在家照顾母亲外,其他孩子都上学。那时候我父亲满村借钱。因为我们老拖欠学杂费,一开学经常被罚站在门外边。我小妹妹也是中专毕业。我们这样的贫困家庭,3个孩子靠上学,逃离农村,变成城里人,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大姐是第一个离家的孩子。高中毕业后,她考上了南阳医专。“大姐9月份上学,我妈10月份病倒了。一个月10块钱的津贴,她节省下来五六块,贴补家用。”毕业后,大姐分配在邓州医院工作,转了城市户口,吃上商品粮,成为家里的榜样。
大姐经常给梁鸿写信。“有一次她写了带着着重号的一行字:‘只有上学才是我们的出路,只有上学才能让我们过上好生活。在农村,过不了好生活,吃不饱饭,农村是愚昧、落后,只有逃离农村,才可能有好生活。”
梁鸿初中毕业,15岁时考上了邓州(邓县)师范学校(后改名为“南阳第四师范学校”)。18岁师范毕业,分配到邓州下面一所乡镇小学教书,一个月有60块钱工资,“可以缓解家里的困难,供妹妹上学了。”
梁鸿刚工作不久,就有人来提亲。“对方是城里人,家里有房子。我姐姐、姐夫当时都劝我同意,但我不甘心,我觉得生命不应该停在这个地方。”
工作三年后,梁鸿报考了南阳教育学院,脱产读大专。大专读完,她又通过了本科自考,考上郑州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接下来又读了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博士。2003年,梁鸿留在北京,成为中国青年政治学院的老师。
“最早出去的,又最早回来”
2010年10月11日,梁庄最早的外出打工者梁贤生,因晚期癌症在南阳去世。他的骨灰回到梁庄,葬在梁姓的墓地。“最早出去的,又最早回来了。”
梁贤生家在梁鸿家左边,两家只有一道象征性的矮墙隔开,彼此都很熟悉。1982年,梁贤生离开梁庄,到南阳打工。那时候梁鸿不到10岁。
在梁庄,梁贤生是个传奇人物。最早娶城里媳妇,最早开着小汽车回梁庄,激发了更多的梁庄人外出打工。
“改革开放的唯一好处是,农民可以到城里打工,开了新的挣钱门路。不管在城里干啥活,总能让家里人吃饱饭,维持日常生活运转。”
梁庄人的打工地图,从邓州开始,后来是南阳、郑州,北京、西安、青岛,最后扩散到深圳、东莞、中山、厦门,天津、内蒙古、福建、新疆。
出门打工的四百多梁庄人,分布在全国二十多个省市。踩三轮车拉货、开店铺卖杂货、在集贸市场摆摊卖菜、干建筑工砌墙刷漆、干裁缝开服装店、在家当算命先生、当厨师开饭馆,或者在工厂打工。梁鸿的二姐、三姐、哥哥,也都是这股打工洪流中的一员。
二姐高中毕业,经在新疆工作的伯父介绍,去新疆一所中学当民办教师,教英语。工作三年,她始终适应不了新疆冬季的寒冷,身体也一直不好。二姐后来回到梁庄嫁人,如今在县城干废品回收。
三姐长期在家照顾生病的母亲,没有上学。母亲去世后,她曾去广州打工,在一家食堂打杂,洗菜、洗碗;因患有类风湿病,一年后回梁庄嫁人,现在在县城开了家电器商店。
哥哥高中毕业后,先是在城里表哥的建筑队里干泥瓦匠,一天五块钱。泥瓦匠是体力活,饭量大,攒不住钱。他改行学木匠,到陕西延安,给农村人包沙发做椅子。后来上北京打工,在北京站倒火车票,赚个手续费,被警察抓住送到昌平,关了两天两夜,遣送回安阳收容站。收容站把他们卖到砖瓦厂,一人一百块钱。
偷偷跑回梁庄,哥哥进了卫校学医,后来结婚成家,在吴镇开了个小诊所和一个旅社。
小妹和大姐在医院上班,在邓州安了家;父亲也在邓州居住,养老。对梁鸿一家人而言,梁庄不再是他们的家。“这就是我们逃离农村的故事。不逃离农村,你只能种地干活,跟城里的生活完全是两重天。”梁鸿说。
注定消失的村莊
今天的梁庄,让梁鸿越来越陌生。除了荒败的老屋、几亩青绿的麦田、母亲的坟地,她熟悉的事物,已经不多了。这些年,在春节、清明这样的节日,梁鸿一家人才会回到梁庄,去河边的坟地,看望长眠地下的母亲。
梁鸿走了20年的道路已经废弃。村旁的土地庙不见了,幼时开满荷花的清澈水塘已被填埋,如今坐落着一排新盖的楼房。村北的树林和河滩,过去是全村人消暑的宝地,盛夏傍晚他们在这里洗衣、洗澡、聊天,直至夜深,如今河滩已经开垦成良田。湍河不再宽阔,只是以前的十分之一,甚至季节性断流,河床满是挖沙后的大坑。
因为缺乏管理和统一规划,整个村庄看上去杂乱无序。房屋的朝向原本整齐统一,现在各自为政,四处开花;有钱、有能力的人沿公路而居,没有能力的穷人住在原来旧房里。乱搭乱建让人分不清方向。
即使是中午吃饭的时刻,村里也很少看见人。村庄安静得可怕,晃动在小路、田头、屋檐下的只是一些老弱病残。偶尔遇到有人在家,但梁鸿已经不认识他们了。
因为土地流转,承包到户的土地又重新被整合。资本正在进入梁庄,集中起来的土地,实际上受控于有金钱能力和销售渠道的人。有个老板种烟叶,租了梁庄几百亩地。他要雇劳工,五十多岁的梁庄人给他打零工,一天挣30块钱。“分田到户30多年后,梁庄人开始在属于自己的责任田里给别人打工。”梁鸿在《出梁庄记》中写道。
如今回到梁庄定居的,基本上是第一批外出打工者。有时候突然回来,盖一栋楼房,娶媳或嫁女,在家过一个春节,然后继续在外打工。这样的中年打工者,不久就会回到村庄,因为他们就要开始准备照顾孙子或孙女。再就是丧失劳动能力,身体不好回乡养病的。
第二代打工者即便选择回乡,也没有回村。他们不爱种地,对农村也没有感情,大部分选择在南阳、邓州的小区买楼房,或者再投资一两个商铺,准备做点小生意,养活一家人。梁贤生兄弟姐妹定居南阳;韩家恒在内蒙古和南阳都买了楼房,弟弟韩家武也在南阳买了楼,姐姐韩朝侠则定居在内蒙古,一家人的户口都迁了去。他们不再回乡,也不再和梁庄有牵挂。
第三代打工者,今天更加年轻的90后,在城市夹缝里长大。对他们来说,梁庄是一个陌生、遥远的地方。“长期在城市生活,他们日常消费、生活习惯已经和城市人无异。他们更不会选择回乡。”
在《出梁庄记》的后记里,梁鸿写了一个她听说的消息:“随着新农村建设的力度加大,梁庄未来可能消失,并村还地,和邻近两个村合并,村民搬到楼上,村庄划为良田。”(本文图片由梁鸿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