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草地上的鸟
2013-05-23李新军
□李新军
苇草地上的鸟
□李新军
水鸟在苇草之间飞翔,它们的巢,构筑在天籁才能到达的草莽深处。
苇草地。这里有茂密芦苇,还有蓼和菰,遮挡我们的视线。湿生植物带上,芦苇是主要角色,它们有时还会退缩到湖泽边缘,跟高大的堤岸攀亲,而原来属于它们的浅水区,容易被其他水生植物代替了。在浮叶植物带上,莲、芡、菱和荇菜,将水面覆盖起来,这里有令人欢喜的水鸟叫声,犹如我在船上,喜欢那声偶尔划过耳际的啼鸣。清脆的鸟叫,可以触动我们的心灵。
茂密的苇草之间,是鱼类的产卵地和水鸟获取食物的重要场地。在湖畔,鸟有自己的乳名,水葫芦、货郎瓢、巴鸭、鱼钻子、灰鹭青和水骆驼,还有渔夫们没有起名字的水鸟,都藏匿在漫天苍凉之地,快乐的鸟们,让水生植物占据整个湖泊,它们再从水生植物的森林中,寻找自己的乐园。
我知道它们藏在哪里,不要告诉我。
一只鸟,引导我走进这个春天。我听到湖泊缓慢的心跳,感觉到它深阔的呼吸。大自然的魂灵,正在湖泊深处复苏。季节的萌动,让我来到这里,寻找大自然的韵律与变化;鸟的啼鸣,勾引我绽放封闭经年的心扉。冬天终于走过去,春天在鸟的啼鸣中,重归萋草苍苍的湖畔。我尝试着走近湖泊。我现在捡拾起久违的童心,将它放逐在辽阔的湖畔,跟着春风中正在鸣唱的鸟,向隐秘的湖泊走去。
站在湖岸边,等船。等弥漫的晨雾中,飘逸而出的撑船汉子,他是我的湖上朋友。现在,等船的我,被通往湖泊深处的湖汊子吸引住了,鸟的啼鸣从湖汊子里传来,偶尔还有掠过湖汊子上空的白鸟,它扇动的翅膀,可以带走我的灵魂。湖湾前,船道上,不知从何处漂来几片红色荷瓣,上面承载着鸟的语言,我知道这是鸟在诱惑我,我知道它们在荷瓣上写了些什么。
湖汊子里,果然冒出一叶扁舟。长安站在船尾,笑眯眯地将船撑到岸边,我看到系在湖湾柳树下的土狗,这个时候“腾”地站起来,它刚才还是懒洋洋地斜躺在柔软的草上,眯缝着眼,警觉地观察湖湾里的陌生人,诧异他们为何如此兴奋。现在,它看到长安,就开始骚动不安,犹如看到飞在湖泊上空的黑水鸡。长安拉锚上岸,与我寒暄过后,即刻跑到那条大狗旁。狗的眼睛,顿时明亮起来,它假意将长安扑倒在树下,犹如按住一只上岸的水鸟。
我害怕那狗。我知道自己不是湖里的鸟,也不是湾里的狗们久违的兄弟。我要变作湖里的鸟,还需要很长时间的修炼与体悟。
长安是我的兄弟,他撑船出来接我,让我去往鸟的王国礼佛。佛即是鸟,即是鸟的翅膀。我听到水鸟的鸣叫,轻爽,洁净,干脆,如湖上传来的漫不经心的诵语,好像在接引我,度我入圣洁之地。我的灵魂,被鸟的气场裹挟住了,犹如虔诚的修行者,坐在船舱隔板上,脸上挂着漠然的表情,沉静地聆听佛祖的教诲。我的精气神儿,此刻沐浴在虚无缥缈的木鱼声中,身体逐渐空灵,缓慢上升,犹如脊背上长了翅膀。可是,在那条拴着的土狗看来,我站在岸边,仅仅变作一棵粗俗不堪的楝树,我没有变作鸟。谦逊低矮与平和的楝树,与鸟为伴的楝树,水鸟站在它的身上屙屎。我发现长安就是一只鸟,是生活在湖泊里的佛的侍者,他身上的鸟的自由气息,能够瞬间啄透我这棵楝树身上的树洞,树洞里隐藏着什么,现在冒出湖泊特有的潮湿气息。
长安没有上船的意思,他要跟那条狗亲热够了,才会走到我的身边。现在,狗是等待他的朋友。
我感觉望眼欲穿,不是水的边缘,而是水的深处。湖泊里,还有什么可以阻隔鸟的啼鸣。我的魂魄开始游离出窍,好像蔚蓝色的水泡,袒露于温暖的春天里。我看到了自己的魂灵,只是没有表情的淡蓝色水泡而已,浮动在空气中,轻盈,透明,向着水鸟聚集的苇草之间,渐渐地消逝而去。我不晓得长安和那条狗,是否看到了我的灵魂,如果看到了,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对于鸟的态度,就是这个模样。鸟的鸣叫,勾引我的灵魂,这爽利短促的声音,应该寄宿在鸟的羽翼上,与春天里泛起的浓郁气息赛跑。我甚至看到声音奔跑的姿态,弥漫,起伏,朦胧,优美,鸟的声音里折射出太阳的光芒。
船动了。我在清晨的问候中,终于走进鸟的天堂了。
在摇晃的小船上,我的身体轻盈而灵巧,自由真是妙不可言。碧草连天的湖泊上,所有动植物都在太阳温暖的怀抱里,旷达无拘,自由自在,魂魄就没得有用了,它被唱歌的鸟寻了去,存放在圣洁的莲花上,或者藏匿在青碧的苇草里,我恍然大悟,原来长安久居湖上,疏离小镇生活,他在湖上喂鱼养蟹七年,实在是惊恐于人类嘈杂的群居生活。他在铺满莲花灵魂涅槃的圣地上,寻找到自己的生活体验,本真是湖里的水,淳厚是湖里的泥土,自由是湖里的鸟,而艰难,则是湖里的淡泊出世的代价。这不可怕。伴着在湖上筑巢的鸟,这样原始度化的灵魂,就是能够看透红尘的顿悟者。
我看到灵魂飞翔起来,被鸟啄了去。我暂时放弃自己的灵魂,它们自顾自地修炼纯净,跟着天真烂漫的鸟,到往它们寻听天籁的孤独园。我要到湖里寻找声声鸟鸣,圆润婉转的啼叫,或许是给我身体的补偿,或者引导。极有诱惑的呼唤,触摸身体深处的那个点。那个点,只属于我们的灵魂,现在被鸟的美丽诱惑之声充填了。
在谷亭小镇上,我很难觅到这种声音,清新,坦荡,感觉舒服到极致,苍茫湖泊中,独有它发出的声音,像悦耳动听的音乐,撩拨我的神经,触痛我的尘世生活。那些虚伪冷漠无动于衷的假面具,现在纷纷掉落到湖水里,我听到衣袂下有水的声音,正在淹没它们。
船撑进湖汊子。长安在我身后,说:“你听这鸟声。”
我仔细听,果然有鸟声传来。
“咕咕叽。咕咕叽。”鸟在述说。
湖上绚丽多姿的风景,似乎在我眼前豁然开朗。
于是,干脆央求长安,停船片刻。坐在船头上,我继续侧耳静听。
“咕咕叽。咕咕叽。”湖风给鸟打拍子,似乎轻柔了些,却有模样。湖风在巢畔穿行,带了些声音,留了些声音。
鸟是渔村里游荡的青少年,它们平素放荡不羁,不事耕读,可对草木充满了眷恋之情。风动过后,水鸟的唱吟,把俊美的莲花都能唱红脸,把雪白的云彩,都能唱得不敢降低高度。喜欢给鸟唱和的,除了湖风,还有无人眷顾的老柳树,它在庄台上弯腰驼背,却时常不甘寂寞,用枝繁叶茂的身躯,发出温暖琐碎的声音。这些或者嫩绿或者鹅黄的声音,给天籁涂抹上多姿多彩的颜色。还有湖坝下临水而居的杞柳,还有草塘里亲如兄弟的香蒲,还有浅滩上密如丝发的芦苇。它们发出浑厚的伴奏,都是给那鸟的清脆铺垫的。鸟的声音,在大自然交响乐中,是独树一帜的女高音,是从辽阔与深远的历史中,掠过我们头顶的尖锐响物,是矛,银梭或杀伐湖草的弯镰。
所有的湖镰都不清白,所有的铁器,都是植物头颅上,迅捷飞过的水鸟。湖里的水,不喜欢铁器,鸟不喜欢铁器,它们喜欢茂密草木。
数声鸟鸣,打开我的眸子,所有湖风湖韵,此刻在我面前消失了。在激动人心的倾听中,我的眸子里,仅有那看不到踪影的鸟鸣。
“嘎,嘎,嘎。”
远处的滩涂上,还有性格外露的野鸭,把站在湖光水色中的孤独诗人,当作自家兄弟了。
我的目光,始终没有超越这只鸟。
一只普通秧鸡,枯草色细长的脖子上,一双警惕锐利的眸子左顾右盼,铁喙上,分明有一尾小白鱼正在挣扎。秧鸡是湖滩上跳跃的精灵,它在浮萍上跳跃,犹如落在浮萍上芦荻,在温暖的阳光下滚动。贴着湖面游动的小鱼们,看到芦荻的影子倒映在水里,恍若看到绿芽钻出水面的芦苇。
普通秧鸡的羽毛,始终驳杂零乱,春季如此,往后的季节,也是这样,湖泊丰富的艳丽色彩,根本不能诱惑它。它们不像爱美的水鸟,羽毛美艳华丽,在湖泽里穿梭,带给我们欢愉。普通秧鸡像朴素的渔家汉子,划着船在湖泊里亲近春水,如果在春天等待的苏醒中,眨眼间钻进苇荡,我就只能听到它的歌唱了。
这只会唱歌的秧鸡,没有走出很远,它从苇丛中走出来,扭着屁股,如同在乡路上行走的俏媳妇。走到去岁残留的干枯莲荷和水草堆上,停下来,伸长脖子观察周围的动静。它在等待自己的同类,抑或观察潜在的危险。我们坐在船上,害怕弄出什么声响,将那只没有看到船的秧鸡吓跑,因为秧鸡很远看见人影,也会逃之夭夭,它们才不理会装腔作势的人类。它“咕,咕”的鸣叫声,不是给人类听的,而人们都喜欢把自己变作水鸟,在湖泊上空翱翔。
藏匿在湖里的秧鸡,以及黑水鸡、小鸊鷉、苍鹭、草鹭和青脚鹬,至少带着我的灵魂,看到了天堂里的幻化之影。
秧鸡的叫声,停落在船舷上。一朵粉艳荷花,在船舷上绽放。
我知道它藏在哪里,不要告诉我。
这个时候,我听到春天的声音,从辽阔湖面上传来。
“咕。咕。”这是鸟的叫声。
“啾。啾。”这是春的啼鸣。
“嘎嘎嘎。嘎嘎嘎。”这是湖泊的呼唤。
鸟的叫声告诉我,它们就在附近,藏身在漫天青碧苇草丛中。我知道鸟在捉迷藏,它带着湖水给的容颜,苇草给的灵巧,天空给的自由,大自然给的野性,在浩瀚如烟的草莽水泽上,隐藏起它的真实身影。
鸟是湖巫的美丽使者,它在芦荡深处唱吟,牵住我的灵魂,让我跟着它的影子,在触手可及的生命复归中行走。我知道灵魂出窍了,现在起舞于萍蓼之上,游走在芦荡之中。魂的外壳上,涂有鸟鸣的灿烂笑颜,蓝色的精灵在芦苇丛中漫游,跟着刚才看到的这只普通秧鸡的背影,不紧不慢地走到它的身旁。它没有感到丝毫的紧张不安,瘦削英俊的脸上,流露出鄙视人类的神色。我的魂,被它收储招安了,成为它的一部分。
我在庄台上走,然后蹲在一棵杨树后,观察鸟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这棵杨树,在湖泊里如此突兀,显然是我的临时隐蔽所。鸟的鸣叫,很容易使我流泪,但是现在,我带着喜悦的心情,心底里似乎有撞动的小鸟,伴着水泊生长的水鸟,扰动我的神思。在清凉的翅膀到来之前,在温暖的影子到来之前,在清脆的声音到来之前,我的情愫,正像遮住眸子的植物,在不动声色中暗自萌动。
我的身上有些发痒,我看到羽绒样的东西,从手臂上钻出来,眨眼之间,我的手臂变作曼妙的翅膀了。我的脸上,掩饰不住鸟的神秘笑容。我从湖面上看到鸟瘦削的脸,伸长脖子,将头颅向上方送出,警觉地观察周围的一切。在谷亭小镇上,我长年共同生活的亲眷们,也很难看到,我有如此迷人的生动魅力。
我到湖里,被轻婉低沉的鸟声迷住了。
我又碰到一只秧鸡。不是刚才那只,这只身材丰韵。从它的背影上,我看到湖泊野趣,原来置于静态中,一不留神,便溜过我们的视线。它身上披挂干枯草色,尖锐细长的喙中,时而发出低沉迷人的声音,这声音看似短促和低迷,却又干脆,有穿透芦苇荡的能量。它在呼唤同伴。它的同伴,是不是我刚才看到的那只呢。刚才那只秧鸡,单薄瘦弱,其实就是普通水鸟,有比身躯还要长的脖子,脚如钢钩,经常斜撑身体俯在芦苇棵上,看到有游动的小鱼虾米,即把头颅抛到水下捉鱼。它是小个子,体轻易浮,常年生活在浮萍莲荷水蓼草蔓之间,有脚踏浮萍的无上轻功,在天上飞翔和在水里游潜的本领,倒是弱了许多。秧鸡是捉迷藏的好手,看到人影儿,就钻到草甸子里,或者在芦苇丛中不出来。它跳跃飞奔的灵动劲儿,是落在湖泽里的音符,转眼看不到影子,却能清晰地听到它的叫声。这诱惑我的声音,有时拐带了其他的鸟鸣,或清脆,或婉转,或愉悦,或留恋,却很少听得到忧伤与悲痛。
我的灵与肉,一个在湖上飞翔,一个在湖畔留恋,都是为了寻觅看不见的鸟。
我走下湖坝,看到被风吹干的鸟鸣,悬挂在茂密的苇竿上。鸟的婉转鸣叫声,被风吹走了,可是有残骸,挂在芦苇上摇曳。一个透明的空壳,就是曾经的一声鸣叫,曾经的一个凄美故事,曾经的一方缠绵牵挂,它们曾经神秘地传达信息,现在依然神秘地留给我看。我与水鸟捉迷藏,不看风动芦苇的梢头,不看水波荡漾的湖面,单看水鸟鸣叫过后,残存的那些透明空壳,看它如何在翠色清晨,变成装满爱情的美丽鸟巢。
我屏住呼吸。我想到鸟的爱情时,呼吸平静,这真不容易。我想不起急促呼吸是什么样子了。在我观察鸟的踪迹时,我必须屏住呼吸,不在鸟面前,流露出惊惶失措的念头。其实,我被这娇小的身躯,以及身上的斑斓色彩,迷惑住了。我忘掉自己还会呼吸,甚至希望辽阔平缓和静寂的湖水,能够缠住它的脚,留下它的倩影。
我知道,它藏在哪里。
我看到蓼草抖动,有江湖侠客,从中探出头。
神性的湖泊。此时,你何不让我,将水鸟放在掌心。
责任编辑 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