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乡村的油菜花(外一篇)
2013-05-23王善余
□王善余
守望乡村的油菜花(外一篇)
□王善余
没有谁能像油菜花那样守望乡村如此执著和一往情深,就是乡村哺育的人们也无法做到,他们陆续逃离乡村,只在异地夜深人静或是寂寞难耐的时候,从记忆里捕捉乡村的样子,眼里不定会挤出几滴酸楚的眼泪,但他们还是不愿回到乡村去。而油菜花却不同,它们会在每年的春天准时地开放,用烂漫的金黄给乡村披上一袭袈裟。有了油菜花的守望,乡村就格外精神,少妇般地招人眼目,叫人忘也忘不了。风轻轻地拽住油菜花的衣角,让它在大块的农田里或者田埂上翩翩舞动。前来觅食的蜜蜂,与蝶共舞的飞蛾,都在阳光下唱着无声无息的歌。日渐脆弱的寒意,依然滞留在油菜花的枝杈,衬映着一朵又一朵粉底金面的笑容。
乡村的田野上,是些乐呵呵的迎春花,笑笑地站在那里,稳稳地把握着一份地气,哪怕冬天的气候再干,它们还是笑容可掬地迎合着渐渐苏醒的地气。油菜花纯净的香味汇聚成流,随着轻风四处出击,召唤着那些无名无姓的害虫。害虫粘到花蕾上或者陷进花粉的海洋,一动不动的样子,吃得很贪嘴,也吃得大大方方,理直气壮。吃得久了,就都变成了金色的家伙,真的就淹没在花粉里,直到蜜蜂扑动翅膀,发出尖利的叫声,或者用自己身体上安装的武器试着向它们开火,虫们这才挪动一下身子,这一挪动,一株油菜花便淡淡地浮起一层金色的粉雾。多情的是蝴蝶,她们不知是谁家的女子,在闺中准备了一个漫长的冬季,蓄满了一腔的柔情,在油菜花搭建的天然的舞场,扇动着温柔,翩翩起舞,把油菜花挑逗成醉醺醺的样子。这时有些小鸟,无名无分的那种,正看着泛青的麦子发呆,虽是春天了,它们还停留在冬天的感觉里,它们的日子也是青黄不接。对于庄稼的成熟,它们盼得比农人还急。它们打算到地里看看,并盼着阳光一夜之间将一地的麦子煮熟。与鸟一样馋的是羊群,父亲早早把它们赶到小河对面的荒坡上,希望它们在那里啃食新生的绿意,尝尝春天的味道,它们倒好,不请自来,守着一片片麦子或菜花,东张西望一阵子,试探着用带着胡子的嘴揪一点麦苗,再看看四周,见没有人,便大摇大摆地进入麦田。公羊带头,引领着黑压压的队伍,它们不声张地,急急地蹿到麦苗深处,试图躲起来,既阴凉又放心地饱餐一顿,结果,这一蹿一蹿地几下,身上就都打蜡一般地上了些菜花粉。见羊那样大胆,老牛们也慢慢地从河那边踱步过来,很清很浅的河水照着老牛的样子,让老牛一度停顿在河水中,踌躇了一下。看到还要走一段很长的上坡路,它们有些灰心,这一灰心,就懒洋洋地站在河水里,任已经很凉的河水浸润着它们的肢蹄。
冬天里很得闲,这似乎是一条很到位的农事纪律。水瘦草枯,什么都处于一种缓慢的瞑睡的状态。村子里的姑娘们纷纷外出,她们到很远很远的城里,替别人的皮鞋洗抹着冷漠的地板,为别人的茶杯添置着适中的温度,她们把油菜花一样的爱情扔下给还在故乡地里翻弄土块子的汉子,带着唏嘘和眼泪慢慢地进入有着第三者的电视连续剧。她们把伺候油菜花的纤纤柔指纤插在有空调的人家,新鲜渐渐在她们脸上像菜花一样凋谢的时候,她们就走出阳台,悄悄为自己郁郁寡欢的心情采光。买菜是她们每天必做的活,也是她们得以外出的唯一机会,她们掂量着一棵棵来自故乡的青葱白菜,立刻会泪水盈盈。她们走过天桥时就特意逗留在那里,天桥是城市里的山,她们翘起脚跟,试图看到一缕缕她们眼熟的炊烟从油菜花地边的茅草屋里升起。但她们看到的除了高楼还是高楼,除了沉沉的工业烟尘还是污染的雾气。她们出售着自己的农闲时日,回报尽管很低,却是干渴的泥土所产不来的,那份收入是她们的嫁衣或者花红。更多的男青年也来到城里,用他们背山的力气挣一回现金。他们扛着一百千克的水泥疾步如飞,他们背着劣质的砖块在简易的楼梯上下热汗淋漓地小跑,他们纵身跃进下水道打扫着恶臭的污物。与村姑相比,他们住的条件就差多了,四处进风的工棚,和他们一样卑微地横在肮脏杂乱的工地,他们枕着汽车的尖叫做着苍凉而寂寞的梦.他们像登山运动员一样悬挂在能触摸云层的楼体上,给又高又大的楼房洗着身子,给城市的楼宇添补着一块块砖瓦,绳子是护卫他们生命的唯一依靠。他们的爱人都在故乡,在金黄金黄的油菜花地里,采摘着一片片菜叶,或者拔着一棵棵比麦苗还精神的杂草。
儿孙们远离村庄挣钱去了,爷爷感觉身体还很硬朗,需要做点什么,就找了个小矮凳坐在阳光下,用锋利的砍刀将买来的青竹一破两半,只听“哗”的一声,刀就从竹子的头部划到竹子的尾部,然后再划,直到划得细如丝线,爷爷才停下来,把刀放在不让小孩子碰到的地方,用指节很大的指头弄起细细的篾丝,让它们在手心上翻飞起来。像溪水遇到坚硬的岩石溅起来的水珠,像雨滴落到青石板上盛开的姿容,像收网的时候跃动在最后希望里的银鱼。不多时,一只只小鱼篓、一个个小提篮就诞生了。看着细细的竹篾在面前跃动,爷爷哼起一支支小曲,只是那小曲都只是三三两两的,断断续续的,不像他手里舞蹈着的竹篾。放下课本的孙女,拎着爷爷编制的竹箩到菜花地里,采摘成片的金色,那是故乡每家每户的上等好菜。采到的油菜花用水洗净放到一个个瓦罐子里,添点食盐,一个星期就能吃到酸香的油菜花酸腌菜。吃时拌些佐料,很是开胃。
故乡的油菜花是漂泊异乡人的牵挂啊,是母亲叠在床头的衣衫,无论何时,从乡村走出的人都能认得。即使躺在装满寒冷的工棚里,故乡的油菜花还会在梦里摇曳,那香就稀释了梦中的凄楚和忧伤。他们在梦里顺着油菜花香就走回故乡去了。那金黄色的油菜花,招引着不请自来的蜂与蝶,鸟与歌,当然啊,还有一些爱情的故事。出嫁的姑娘们都要选择在油菜花地里梳妆,初恋的小伙子小姑娘也都会在油菜花地里把最贴心的话交到对方耳里。这时,母亲腋下会夹着鞋底,站在油菜花地头,笑眯眯地注视着油菜花丛中的动静,纳鞋底的大针扎着了皮肤,母亲疼得叫出了声,小伙子小姑娘忙探出头,拍拍身上的花粉,小姑娘羞涩地捏着辫子,痴痴地笑,小伙子温顺地向母亲靠近,母亲就轻柔地揪起儿子的耳朵,说我早就感觉不对劲,快死家吃饭去……
乡村的油菜花将一对对恋人送进了洞房。如今,他们都离开了乡村,挽着手漫步在城市的夜风里,心里还在怀念着曾经生长在菜花地里的爱情。春天到来的时候,倘若有家乡的人新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来,他们会问,家里的油菜花开了没有?听说油菜花开了,他们就用热切的目光留意周围。在郊外,几朵油菜花闯入了他们的视野,男人小心地掐两朵,一朵别在女人盘着的发髻上,一朵含在唇间。他们像见到了故乡一样,感到了满足。
油菜花是在外谋生的乡村人留给乡村的思恋啊,有了油菜花的守望,乡村就不再孤单;有了这份芬芳的思恋,乡村人自会在遥远的城市,枕着乡村的体温,沉入油菜花般的梦境。
村路
当我看到新的楼群向空中延伸,我忽然觉得我的村庄苍老了。村庄里的老屋像老人的牙齿一样开始松动、脱落。村庄成了一张空洞的嘴。
一条逶迤在田头的村路激活了我对村庄的记忆。
村里人谁也说不清在这条路上走了多少回,但这条路被结结实实地走成庄稼汉结实而硬朗的脊梁。许多个日子,庄稼人用光脚板亲近路的肌肤;歇脚的老牛用湿漉漉的嘴唇触摸泥土的芳香。
挣脱隆冬的风雪,村路像庄稼汉解下的一根腰带,被随手丢在田头。春天的阳光朗照着,一粒在秋天里丢失的种子像镶嵌在路面的宝石,在阳光下分外惹眼。春风擦去路面的尘埃,浅浅的草丛携带几朵小花,深情地偎依着这条寂寞了一个冬天的村路。不久,金黄的油菜花扭动着腰肢,十分泼辣地笑开了,用撩人的媚眼表达着热烈的爱情……
割猪草的孩子不知是恋着阳光还是恋着村路,扔下篮子,仰躺在路上,看着闪闪的太阳和盘旋的飞鸟。看着看着,孩子眯上了眼睛。春耕的老汉牵着牛过来了,那牛小心翼翼地拎起蹄子从孩子身上叉过,生怕踩伤栖在阳光里的春梦。
农忙间,村路和庄稼人一样的劳苦。大小车辆装满庄稼,被牛牵着,很吃力地行走在路上。几天前刚下过雨,路面很软,车轮留下很深的辙印。赶车的汉子和推车的女人踩着车辙,一路向村庄走去,汗水滚落在车辙里,又渗进了泥土。
田里累了的男人被送饭来的女人唤到路上,男人双手捧起瓦罐,仰起脖子喝下米茶。未入口的就暴雨般泻进衣领里,胸前润湿一大片。而后,男人很惬意地吐出一口气,仰面躺在路边,路上的凉气冲淡了周身的疲惫。
村路是村庄延伸向农田的触角,艰辛而繁杂的农事里少不了村路的支持。村路在庄稼人清闲的当口,也看到了一些村庄里的事。
大概是在一个秋日里,村庄从外面娶回了新娘。娶亲那天,接新娘的汉子骑着车子带着新娘就走在村路上。汉子伸着脖子拼命蹬车,汗水浸湿了雪白的褂子。一路上,汉子不停地同新娘说笑调情,似乎这样才没白费力气。不几日,新郎陪媳妇回娘家了,还是走在这条路上。新娘挎着花布包,包里装着新婚的甜蜜。新娘那绣着花的鞋底轻轻踩在路上,路感到了未曾有过的温柔。男人一弯腰从路边的草丛里掐下几朵野菊花,别在女人油亮的发间,一对新人就在秋风里格格地笑起来。
村路立即捡起年轻人丢下的笑声,揣在了胸前。
在一个雪花飞舞的冬天,村庄里有一个老人走了。村路同样知道。这条路也许是老人第一个走出来的,他在路上留下的脚印最多。老人常在晌午或月下从村庄里来到了田间,用粗糙的手摸摸麦穗,心里揣着一种美好的预测。在田埂上踱了几遭,老人就斜躺在路坡,看着麦浪在月下汹涌。
出殡那天,一口紫红的棺材在披麻戴孝的人群的簇拥下被抬出来了。燃烧了大半个世纪的生命的火焰熄灭了,一切的困顿和劳苦,梦想和希冀,统统装进了棺材。那烙在村路胸口的脚印成了一份永远的怀念。
麦田里很快堆起一座坟墓,与村路靠得很近。“不回去了,真的不回去了。”村路似乎听到来自泥土的一个沧桑的声音。墓中人将以另一种方式守望麦田,守望村庄。
不知何时,这条村路被挖掉了。听说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回家时,因为看不到这条路,险些找不着村庄;庄稼人赶着牛经过这里,牲口就停下了,一种找不到村路的怅惘,绊住了脚步。
村路是村庄的血脉,它用源源不断的血液养育着村庄。而生长在村庄里的庄稼人的隐忍与坚强,宽厚与质朴,艰辛与创造,不也是一条横亘在我们心头的村路吗?我和我的村庄的希望和梦想从这条路上一直走向期待已久的日子。
责任编辑 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