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的地图
2013-05-23□赵画
□赵 画
重点推介
日期的地图
□赵 画
(赵画近影)
当我们是阳光的时候也像它一样快乐
原来以为生命中可以没有卑微,一个人的生命可以高贵,把卑微变成脚下的尘土。美好的东西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它可以让那些并不美丽的东西变得无关紧要,美好的生命也是这样。“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我看见了我的命运,看见它直达底端,卑微而美丽。
古人让我看到天道与人道不是一高一低错落的存在,他们同样告诉我们天人相接时临近的美丽。天的无限降临到一个人身上,渺小的一个人一瞬间成为了整个世界,无限膨胀,疏松明亮。
后来想了想,又觉得天和人确实就是一高一低的,没有起伏的相接,也没有降临。人本来就是芸芸众生,所有的人无一幸免,但是高处存在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有时会覆盖底下的世界,这就是那“临近”的一点。不是天道进入人的生命,而是人进入了天。那是另一种自由,是我们无法拥有却可以感受到的。人的生命不是因为另一种拓展而感受到更多,而是因为脱离,失去重力升上天空。
人间的人总会想想天上的事情。人间的事是人应该知道的,天上的事人不该知道,所以会有这样一种感情,在天地交界之处闪着光。这是一个界限,不仅是人与天的界限,也是人与人的界限。
我相信前世,不相信来世。这是非常矛盾的,但我不想再说什么。心里确实有这样的感觉,不管它是否符合逻辑,是否可能。
有时候觉得天地间的一切都是贯通的,我能像一棵树、一阵风、一片云一样生活。此世的我像是回忆起了一直在心中却被长久遗忘的生命。这是我前世的生命,就像苏格拉底说的灵魂的回忆,回忆中有不被世事所累的生命。但他又说灵魂离开了肉体还会继续自己的生活,其实这也是我的希望,所谓的不朽所谓的永远就是从这里来的,它是对生命短暂的安慰。我不寄希望于来世的生命,不认为有一个高于肉体的灵魂。我的灵魂在我身上,在我的回忆里,但它要断绝在我的生命里,我死去它也死去。它被肉体拘束,它也有自己的光亮。
假如一个人能够不朽,不是因为它的灵魂不朽,而是因为断绝的生命能在另一个人的生命里复活。灵魂的生命像天上的星星,只是小小的一点,不会在时间里留下一道长长的印记。但灵魂与灵魂可以相通,当一个灵魂感受到了一个死去的灵魂曾经感受到的,这个灵魂会感知到自己生命的厚重。灵魂不能重生,但它会在生的灵魂里得到新生。
看一只蚂蚁,一片树叶,心里想的不是现在的自己,而是遥远的自己。我们爱着万物,因为我们曾经作为它们生活过,到达了阳光所及之处。每个人曾经都是阳光,我看着阳光感到幸福,因为阳光不曾憎恶任何事物,当我们是阳光的时候,也像它一样快乐。每个人也都作为水生活过。我的灵魂最喜欢水的生活,当我为了什么而感动的时候,我并不悲伤,也不快乐,泪水会不知不觉地到来。泪水到来的时候也带来了水的生活的回忆,让我感受到生命的重叠和舒展。
我曾经在低低的地里生活过,像一只蚂蚁,在夜里静静地看星星。当我在新疆看到了从地平线延伸到天穹的密密麻麻的星星的时候,我吓了一跳,那是我第一次回忆起我最为渺小的生活,我生活的世界如此壮观。我也作为一蓬松乱的茅草生活过,我喜欢晒着阳光的茅草。我作为秋天的风生活过,它萧瑟但不寒冷。秋风也让我想起秋天的衰草,两重生命在此遇合。我难以忘记草原一样宽广的苍凉,也许此世的我还不明白真正的苍凉,但我已经提前感觉到了,就像细水长流。
假如我要写些什么,我不要写此世生命中的一切,我不要写那些被生活打磨得鸡零狗碎的事情,不要写人们怎样让我感到悲伤。我要写遥远的我和现在的我的联系。这联系也许像蜘蛛网一样纤细,但它们暗中相连。我要在单薄的此世过着层层叠叠的生活。我可能会厌恶生活,但无法厌恶生命。
我的生命在生活之外,遥不可及而无限美好。
梦把我们带回到语言之前
有一天突然想到,梦中也是有回忆的,回忆的不是梦醒了以后的世界,而是梦中的世界。梦醒了以后就不再记得梦见了什么,但是梦会记得,下一次做梦的时候,还会想起以前的梦。做梦的时候,时常会突然觉得一切都这么熟悉,走到楼梯回过头的瞬间,走在路上,有点儿后悔,这些好像已经重复了很多很多次。在生活里可不这样,每天都要起床,都要刷牙,都要开门关门,都要坐在桌前,可是从来就不会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熟悉的。梦里不一样,一个场景的再次出现,也许等待了很久,所以梦会提醒我们记住这一刻。
有时候会梦到一整个故事,一整部电影,一整首音乐。它们在梦里如此美妙,醒来的时候多么舍不得。后来又想,假如醒来之后再看这样的故事或者电影或是听一支乐曲,梦中的魔力也许就消失不见了。梦里的人和醒来的人不同,梦里的我有时候会变得很奇怪,是另一个我并不太了解的我在欣赏我的梦,被它摇撼。
我梦到过支离破碎的天空,它的美丽让我跪在草地上久久地望着,我还梦到过颤抖的草地,每一棵草都像一把小伞,把泥土抖落。在梦里我觉得那太美了,醒来还能听到因为激动而加速的心跳。梦让人看见一些在这个世界上永远看不到感受不到的东西,像飘在世界的上空。
还有一次梦到我在唱歌,很纯净的歌,好像有一阵风从我的身体里吹出来,轻得像要飞起来。可是我从来没有梦见过自己飞在天上,多希望能做一个飞翔的梦,飞累了就轻巧地停在树上。
做梦的时候,我永远都是一个人,从来没有变成过一只动物,一棵树,一朵云。我希望在梦里我不再是一个人,也许是一条河,或者太阳,什么都可以。对于梦来说,这不是不可能实现的。对于现实的期望总归不能够自由,但对梦的期望可以随心所欲,真正的自由只在梦里有。
可是梦不理会醒着的人的期望,醒着的世界和睡着的世界看起来多么临近,可它们彼此满不在乎,交错而过。
小时候想,假如一个人的生活无比悲惨,暗无天日,可他的梦却美丽得难以形容,那么这个人到底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现实总是更有说服力,它让人相信梦是假的,是不存在的,梦不会反过来跟人们说现实不牢靠,因为现实有许许多多的见证者,梦里却只有自己一个。现实连续不断,荣耀和污点都会因为曾经存在而永远存在,而梦是跳跃的,也许会把人带到回不到的过去,它可不管什么逻辑,而我们又是多么需要逻辑来把散落的世界捆绑在一起。虽然这么说,做着美梦但生活悲惨的人应该不至于会因为现实与梦的落差而更加不幸,属于自己的世界有它隐秘的欢乐,它因为不可言说而成为了一个奇特的世界。
每个人都有在梦中瞬间编出一个故事的经历。吹来一阵风,在梦里会变成一个有着前因后果的故事。我想和梦关系最紧密的也许只是我们的感受,细小的感受穿越语言来到梦里。
因为有语言,我们忘记了没有语言的时候我们如何感受如何思考,梦把我们带回到没有语言的时代。我们祖先的祖先曾经像我们做的梦一样感受生活,画面是另一种我们已经遗忘的感受方式。那时候人们的感受不会变成词句,而是变成色彩和画面,变成一个可以看见的故事,或者变成音乐,总之是流动的,像阳光一样充斥着整个空间,不像语言一样直突突地连成一条线。
画面是另一种语言。我们早已习惯了语言的描述,是梦把我们带回到语言之前,带回到先于语言描述之前的描述,这些描述对于结构化的语言来说也许过于含混,或者多少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却又如此生动。大多数时候,梦里的我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做梦,画面和感受之间没有任何间隙。但假如要从语言的描述中重现画面和场景,语言就不可能忘记它自己的存在,因为语言和空间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界限,无论语言的描述如何缩减了其中的距离,界限依然存在,最多也只能从一道裂缝变成一条细线,让人误以为语言的开放能像一朵花一样真实而朴素。然而即便是错觉也是美好的,像河流的两岸,像镜子外的世界和镜子里面的世界。
我最喜欢画面中看似与现实毫无关联,或者说只与现实有微弱关联的感受。也许这些感受曾经存在,或者隐约地存在过,语言没有记住它,心却小心翼翼地把它留住了,这小小的一点在梦里被放大,细致入微,像阳光下的绒毛。梦的超现实色彩就来源于现实的抛弃以及一种古怪的记忆。梦并不是都会被记住的,那些被记住的梦和梦的片段让我们修复一段段残缺的记忆,领着我们逆流而上,回到已经不再存在的荒僻角落。
音乐与悲伤
每次听到喜欢的音乐,眼前不是一片闪烁的金色就是一片荒草。古典音乐不会让我想到荒草,即便是悲伤也是金色的,就好像回到了几个世纪前的威尼斯,水光摇曳,金色的光散落到岸边房子的外墙上,像树叶在风中摇荡。而有些时候,金色也会是黯淡的。
我只喜欢能让我听得到悲伤的音乐,不喜欢除了欢快一无所有的音乐。有些音乐浅浅地听是欢快的,往深处听就不一样了。你可以看看演奏家在演奏乐曲中最美的那几句的表情,那绝对不是快乐的表情。
为什么要悲伤?悲伤是沉重的,欢乐像羽毛一样属于天空。悲伤是灰色的,有时候也许是黑色的,欢乐却是天空的颜色。生活在大地上,一切都往下坠落,所有的一切都归向灰暗的大地,天空中只有飘来飘去的云和飞来飞去的鸟,从来留不下什么。走向暗处,走向悲伤,是我们唯一的路,好在我们总能循着原路返回。走向天空的路是失重的路,于我们而言完全陌生,我们到不了那里。我们的生活只让我们感受悲伤或是混着悲伤的欢乐,完全的欢乐不属于我们的生活。为什么又会有全然欢乐的音乐呢?欢乐的音乐并不是幻想的音乐,因为幻想背后终究是现实,即便这一层现实并不直接呈现。欢乐的音乐是把生活抛在后面的音乐,无关痛痒所以能够快快乐乐。
一只曲子最美的那几个乐句听起来总是苦涩的,不管那是谁的音乐。不过我不能肯定别人的感觉是不是和我一样。快乐和悲伤原来对我来说也是截然分开的,是到了后来,当我快乐得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苦涩就到来了。生活让我感到了真正的悲伤之后我才开始感觉到这种古怪的合一,像一个散不了的阴影,在我最快乐的时候牵扯进我最深的悲伤。当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悲伤的时候,那时的快乐与现在的不同。
就在几天前,我还不那么喜欢贝多芬。听听莫扎特多好,随时把你带到下午的田野。小时候喜欢只莫扎特不喜欢贝多芬,现在呢,真不好说,应该喜欢贝多芬多一点儿吧。莫扎特的音乐所有的起伏都是自然的,他可以把我们带到高处再平缓地沿着原路返回,贝多芬就不一样了。他把我们带到更高更危险的地方,带到悬崖边缘。折返的路是陡峭的山路,他已经出了神,他的心高高地悬在令人晕眩的悬崖边沿,下山的路他走得跌跌撞撞。
听贝多芬,能听到他的悲伤,被他特地拉长的悲伤,是悲伤而不是愤怒,到了现在我才开始理解。我知道他没有把生活带给他的一切都写在音乐里。
演奏他的音乐,不能带着愤怒,不能太激昂,而要节制,隐而不发的感情有一种特别的紧张和致密。不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扯到音乐之中,要为音乐之外留下一个世界,像一片模糊的影子或一团水汽。这是音乐对生活的完整暗示。
欢乐从最深的悲伤里来
一
当人们说话,以语言理解另一个人的时候,语言之外的一切此时此刻都变成了荒无人烟的孤岛。
语言之外并不是说超越了语言,而是语言的残骸,破碎的散乱的废弃的语言。这些语言像早晨的露水,消失了就无处可寻。这些语言从未被言说,一直安安静静地沉在心底。你可以从一个人说的话中了解他,也可以从他从未说过的话中了解他,但你永远不会知道另一个人最深的秘密。这些秘密是隐秘的,并不阴暗。语言中有避讳和遮掩,这是每一个人的面具,面具的用意总归是好的,太敞亮的世界平铺直叙得让人失望。那些没有说出来的语言与这些言语不同,它不需要掩饰,没有裂痕,它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安居之所。
假如语言是在某一天突然出现的话,那一天必定会成为一个盛大的节日。每一个人都会无比欣喜,就像发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在自己之外的无边无际的世界。像所有的节日一样,这一个节日也只是为了庆祝它被赋予的意义。人们会渐渐发现,那些把所有人联系在一起的语言在不知不觉中也把每一个人孤立出来,深锁在各自的世界里。
有些时候会以为自己理解了另一人,好像看到了语言或者文字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阴影只有阳光的世界。这是个美丽的假象,我也这么相信过,但无法继续相信了。世界上不存在一个让灵魂相遇的世界,文字之外的那个发着微光的世界我无法进入,它也进入不了我。假如真的有另一个世界的话,那也只是我的另一重世界。我的世界不在我之外,它是向内的。向内的世界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它在幽暗中等待光亮。别人的世界无法和这个世界重合,只能把这个世界唤醒,让它从漫长的睡梦中醒来。
语言不会因为它是从内发出的就变成向外敞开的光源,它自始至终是向内的,带着我们绕着弯子接近无法触及的内在。可是语言无可避免地成为了一种向外开放的形式,语言最致密的矛盾本质就在于此。意义的背离、背叛、误解都在这个层面之下,真正的原初在于不可抹杀的内外之别。
每一次用文字写下我的感受都是一次背离,我永远也不知道究竟是之前一闪而过的想法更真切还是文字记下的东西更真切。这是没有谜底的暗语。然而每一次用文字写下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话都是一次回归,回到我从未到达的地方,一个陌生的家园。因为我没有真正的家,也就不会被流放。
二
三天前的傍晚,当时我站在马应彪小红楼后面,看看昏暗的灯光里有没有人影,我想进去弹会儿琴。我站在软塌塌的落叶上,回了回头,看到八九只或者十几只猫在各个不同的方向以各种古怪的姿势扭过头来看我,这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众目睽睽。它们要么躲在草丛里,要么站在树桩上。它们的数目吓了我一跳,不过当我看到它们亮亮的眼睛的时候我想的却不只是它们,还有那些被风吹得高高低低的草。这些草是不是也被惊扰了?这些猫第一次来到这片草丛里的时候,这些草木是不是也这样惊恐地看着这些猫,就像这些猫看着我一样?我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直到其中的几只猫失去了耐心,不再理睬我,扭过头去舔自己的爪子。这些花花草草也是这样,总有一天它们也不再关心这些来来回回吵吵嚷嚷的猫,任它们在草丛里钻来钻去。
今天的风很大,吹得大树在半空中扭来扭去。我喜欢看着叶片在阳光中翻转,忽明忽暗,也喜欢看那些被风摇荡的树枝。人总是稳稳当当地站在地上,不能像一棵树一枝草那样顺着风起起伏伏,不知道被风刮起来的感觉。我希望自己能像一张纸片一样被风吹起来。不是像落叶那样被风吹到天上,翻几个滚又落回地上,而是像一枝草或者一棵树那样站在地上,又被空中的风摇摆着,彻彻底底地被风吹着,什么也不想,不言不语,像是风的仆人。
前几天做了一个飞翔的梦。我在屋子里飞,飞得很笨拙,头轻轻地碰了墙,像在泳池里游泳。还接连做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梦,醒来感到无比乏味。过了很久,早就不再想了,突然想起自己做了个飞翔的梦,恍恍惚惚的无比快乐。这是我记忆中第一个飞翔的梦,虽然梦里的飞翔并不自由,既不像一只鸟也不像一尾鱼,但我还是很高兴做了这样一个梦。可它好像是灰色的。
人们想象灵魂,想象着灵魂可以从身体里飞出来,想象灵魂永恒的生命。可是灵魂的生命也许并不那么重要,灵魂的飞翔才是美妙的。
责任编辑 贾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