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叙述
2013-05-23□游刃
□游 刃
梦境叙述
□游 刃
分身术小札
1
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出现在我的眼前。这是幻觉吗?我抖抖索索地盯视着他们。我冒出了想找出他们两个哪怕是毫厘的不同的念头。随即,我就放弃了它。这样做无非是在向造物主挑衅。面对这样的不可能,除了说明我的愚蠢之外,还能说明什么。这两个完全相同的人,摧毁了我以往关于生活的全部记忆。直到他们走得很远了,我的脑子还是一片空白。我庆幸,我已经把“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这句话彻底遗忘!
2
有时,他们俩面对面站着。一个人以另一个人为镜。他们同时扣上最后一枚纽扣(一个用左手,另一个用右手),同时将一绺头发绾在耳际(一个绾在左耳,一个绾在右耳),同时吸口气又将它呼出来(一个吸进另一个呼出,一个呼出另一个则吸进),同时找到脸上一粒小小的豆豆(一个在左脸另一个则在右脸),同时用大拇指与食指从睫毛上取下一颗尘埃(一个在左眼另一个在右眼)。
3
出于对内心的辩驳,那个深谙分身术的人,听到了身体内两个人的争论。这个深谙分身术的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其中的哪一个,甚至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第三者。因此,他没有正误之分,他是一个中立者、骑墙派。而还在自己体内争论不休的两个人,难道又不是自己吗?他感到自己真的成了在风中摇动的一根衰草。辩驳的事实将因此不复存在。
4
有一个瞬间,深谙分身术的人,看见了那个貌若天仙的美女。他邪念萌动。正当他想使用分身术之际,他感到所有的意念都消失殆尽,身体所有的力量都消失殆尽,肉体仿佛正在融化。他不是他自己。他缓过神来。他随即迅速调整好心术,之后,他看见先前已经消失的双腿重新呈现了出来。他为刚刚过去的那个瞬间感到极度的后怕与羞愧。幸亏只有一瞬间,如果稍有推延,他就会彻底消失。
5
深谙分身术的人,在傍晚时分回家。他掏出钥匙开门时,一枚硬币从口袋里掉在了地上,“叮”,声音清脆响亮。硬币从他的脚下绕着一块黯淡的痰迹转了一圈后,滚进了下水道的入水口。那个人怅然若失,倒不是他为失去一枚硬币的财富感到惋惜。那枚硬币也许已经有了灵魂,或许它也会成为另一个自己。他想。
6
深谙分身术的人,午夜醒来,听见有人在厨房走动,听到碗碟响动椅子移动的声音。他一点也没有惊讶,又阖眼安然地睡去。稍后,厨房里所有的声息都平静了下去。
7
深谙分身术的人,会听见两种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在两滴雨落下之前,他能在众多的雨滴中分辨出那两滴雨。他曾是一首双行体诗的作者。他也是镜子的发明家。他是把每个字重复两次的口吃者。他曾发现有一本书某一页上两面的文字完全相同,可他永远也分不清正反两面。他对倒影心怀莫大的恐惧,他拒绝下象棋,甚至拒绝使用筷子。
8
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对同一个女人的记忆发生了些微的差异:一个记忆中的女人,在从前的一刹那间曾闭着眼;另一个记忆中的女人,在同样那个一刹那却是张着眼。而对于那个女人来说,她只不过是毫不自知地眨了眨眼。
9
深谙分身术的人,他相信有史以来,只有他能理解柏拉图在《会饮篇》里提到的那个圆形生物:四耳、四臂、四腿、两个面孔、两个生殖器。
10
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不敢想象自己的未来。他们为对方设想明天上午的事,一周以后的事,设想下个月的事,明年的事,他们可以为对方设想十年乃至二十年后的事,但他们发现未来没有尽头,而设想却消失在黑暗的甬道里。完全相同的两个人,都有完全相同的命运,那就是:他们没有自己的命运。
11
对于深谙分身术的人来说,“我”这个词对他没有意义,“正反”、“左右”这个词对他没有任何意义,甚至“前后”这个词,不论是从时间还是从空间上来说,对他也没有任何意义。
12
一个人看见了一只蟑螂,另一个人则看见一群蜜蜂。它们身体不同,却同样忙碌着,同样比他们显得更为真实。于是他们俩产生了相同的伤感。对于完全相同的两个人来说,“我是谁?”“我在哪里?”这样的问题他们从不曾得以真正确定。他们莫名其妙地被卷入了哲学的漩涡。
13
那人要收起分身术。一个人微笑着,走向另一个人。事实上,人们用肉眼是看不见他们俩到底谁走向谁。一个人溶化在另一个人上,事实上,人们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存在溶化的问题。只见他们俩完全重合在一起,哪怕连衣服上的一条小小的皱褶,也毫厘不爽。不过,那个人的微笑还留在脸上,与起先两个人时的微笑似乎有些微令人难以察觉的不同。
梦境法则
有朋友对我说,看了我的博客,最大的印象就是我爱做梦。我爱做梦。这话有问题。从生理学上看,人是不可能选择做不做梦,更不可能选择一天要做几个梦。“我爱做梦”这句话必须改写为:我被做梦。
昨晚读一本书,看到英国有个叫彼得·米达渥(Peter B.Medawar,不知道有没有人认识这个土人)的生物学家说:“那些喜欢流得满床是口水的家伙,真应该停止片刻,好好考虑一下梦的内容可能一点意义也没有。”据真正的生物学家研究,只有哺乳类及鸟类才会做梦。爬虫类不做梦,它们清醒时的意识状态可能相当于我们做梦的意识状态。显然,高等与低等动物因此云泥分明。梦是一个尺度。
米沃什说:“我乘坐火车驶过一座桥梁,与此同时我又徒步走过这座桥梁。这是梦的逻辑。”我写作,可是我不可能一次言说可以表达一件以上的事情。做梦突破了这个局限。我既在睡眠,同时又在思想、飞翔与歌唱。
弗洛伊德认为,梦的内容如果表达出来,正如一种美术字字体一样。德里达则认为,弗洛伊德所发现的梦境,主要不是用来说的,而是用来看的。在清醒与睡梦之间,有一个过程,这个过程的本质,尼采曾用这样的说法揭橥:“我们的道德判断及评价,其实只是一种我们所不知道的生理过程中的意象及幻想而已,是一种方便的语言,用来描述某些感官刺激而已。”从“我们所不知道的生理过程中的意象及幻想”到道德判断与评价之间的那个肇始,用汉语来翻译,相当于从真实的水到我们现在所书写的“水”之间的那个象形文字:甲骨文的水。做一个梦相当于发明一个全新的象形文字。
如果把人的身体看作是一台机器这个比喻是可靠的话,那么,这台机器在运作时,就会发出声响。我身体的病变在暗中发生,我身体的能量在暗中聚集。梦是身体的消息。
做梦的理由。据第一条,这是一句谬论。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它出于一次错觉,因此,说出这句话与做梦其本质上是相同的。梦是谬论。
小思想的轻度迷茫
我说:回忆是对时间不可逆性的反对。时间会因了回忆在我们内心以另一种特殊的形式存在。“日光之下,必无新事。岂有一件事人能指着说这是新的?”《传道书》也许说出了像我这样的人言说的不幸。我知道,这句话尽管出自我自己之口,可我仍不能保证它就一定是我说的。面对前人说出的话的总和,“学海”,这样一个滥词还不足以形容它无边无际的现实。在几乎是接近于无限的话语的宇宙里,我们说的每句话,即使不是对前人的重复,也可能不过是前人所说的话的翻版。那么,我的这句有关回忆的话,它的源泉、模本或原版又在哪里?我的这个小思想的原型,如今它在哪一本书的哪一页、哪一页的哪一行里,安静地等待着我去唤醒呢?一想到这一切,我既感到对无限的灰心,也感到宿命般的神秘。
想着无边无际的书籍世界里,一本书某一页上的某一句话,竟能被我再度重复一遍,真有点不可思议。这就像一个我们从来未见过面的人突然出现在你的梦中一样,我的写作变得幽深无比。可那本书到底在哪里呢?与我说出相同的那句的那个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究竟出于什么原因使我们所思所言能如此相同?他说的那一句话为什么要由我来将它说出?从他说出那句话到我重复这句话相隔了多长时间?许多问题萦绕在我的脑海挥之不散。每一次的言说都有不可预知的命运。博尔赫斯说,文学始于杜撰,其结局自然难测。有多少话语沦入书籍海洋,烟消云散,其命运又该如何?而我不禁要问,这句被我重复过的话,还有谁能在多久的将来又再度将它重复一遍?那个将重复我说出的这句话的人又是谁?未来似乎因此变得可以期许。
我该如何想象说出第一句话的那个人?他是否知道他说出的这句话,前人不曾说过?一般来说,一个说话的人,是无暇顾及是否有人说过这句话。许多时候,人们无从知道也无须知道每一句话的历史。谁能写出一句平常的话的历史?谁能像福柯在《词与物》里所做的那样,做一个语言考古学者,揭示某一句话的发生史?显然,在词源学或训诂学以外的世界,是一个暗无天日的无限世界,去哪里寻找那个标记?这样,他在无意中就成了说出第一句话的那个人。他未必就是那个命名的人,也未必就是那个“去蔽”的人,他的言说也未必出于为了揭示了存在的真相,更没有理由说是源于神启,他只是那个说话的人,我们之所以能想起他,是因为他是说出第一句话的那个人。可是,这个说出第一句话的那个人,他在哪里呢?历史给了他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我看见这些梦境的碎片
感觉非常像是在梦里去追一个人,双脚使劲迈动却怎么也追不上那个像是不怎么跑动的人一样,我确曾看到过一对迎风打羽毛球的中年夫妇,妻子再怎么使劲,那球却怎么也打不到丈夫那一方,半途就坠落下来,如此反复多次。难道这不是梦境的生动再现吗?
每天,上下班,下了车,穿过众多小桥中的一座,都要来到河岸边的那座公园。公园沿河而建,窄而长,对岸是街衢,是车水马龙,透过浓密的大榕树下垂的细须和绿叶,从有限的眼界里隔河而望,觉得自己是躲在树丛里窥望外界,仿佛到了另一个隐蔽的天地。
我跟公园里大部分人不同的是,我是一个匆匆的行人,赶着到办公室,而他们是闲人,想在公园呆多久就可以呆多久,这样,我从他们身边经过时,无非是仓促的一瞥,我的所见或许会变得不真实的。每次我经过时,见到一些情景之后,从公园到办公室那段短暂的路程对所见进行回味时,觉得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们中一定有无数人做过与这些场景类似的梦吗?但是,我还确曾见过这样的一些场景:
在一个阳光还算晴好的早晨,我看见一排鸟笼悬挂在一条绑在树间的竹竿上,每个鸟笼下都站着一位老人,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们对着自己的鸟笼,在料峭的春寒中瑟缩发抖。
有个下午,我看见一场闽剧票友会在那里进行,今年的初春天气还是太冷了,台下的老人为了争取到阳光,便躲开离舞台最近的树荫,远远地在数米开外的阳光中坐着,仿佛来听戏的他们却像是在拒绝台上的演唱,或者说,他们对台上的演唱是如此的恐惧似的。就在那时,我看见一个老人,从听众中走出来,急匆匆地来到树荫下,抖抖索索地对着树根上初绿的小草撒起尿来。
还有,在雨中下棋的两个中年人,雨点不断地滴在棋盘上,炸开了,他们仍安静镇定地坐在那里一争高下,外面的世界全然置若罔闻。
我还见过一排老人紧挨着坐在长廊的美人靠上,鸦雀无声地在听着一个穿制服的男人在说话,那男的站着,我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也不明白他说的话为什么会让那些老人入迷。
就在今天早晨,经过公园里,我还看见一对男女,在一个小木台上跳舞,是那种类似于为著名歌星的演唱伴舞的正儿八经的舞蹈,那男人,每一个动作和表情,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那小小的木台下,有成千上万的观众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一样,我在台下停驻了一会儿,作为他们唯一的观众,我完全能感受到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强烈的艺术力量。
日常总是有荒诞的景象,它们隐藏在诸多的生活细节中,因为生活太丰富繁复了,散落在这些日常中的梦境碎片,一直被淹没与掩藏着。或者说,是现实将梦境撕碎、割裂、毁灭了,留下一些碎片散落在一些像公园、山野等这样一些无人在意的远离生活中心的地方。浮生若梦,这句对人生有着透彻认识的滥俗的话,经过数千万次的重复,被磨蚀了对人警醒的光彩,但我们每天还是在无意中饰演着梦境分配给我们的角色,就像每次我经过那个公园时,成为他们的观众一样,都是一种注定。我知道自己总会置身其中,也早已经置身其中了。
我们不是误入梦境,它的碎片散在我们的心象上,偶或,我们竟也会被其迷醉。内心的苍穹,星光邈远,一直等到最后一息,才会失去光焰。
责任编辑 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