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的天宝街
2013-05-14苏茜
苏茜
楔子
后来林晓寓伙同柯伊诺去很多地方吃过凉粉,每次吃完都会嫌弃地说:“这比天宝街上的差远了。”
“就能赶上天宝街上最难吃的一家吧。”
大二时柯伊诺有了男朋友,厚道的男生听她们发牢骚都忍不住要问:“天宝街的到底有多好吃?我觉得这个就蛮不错了。”
两人对看一眼,一起说:“嘁。”而后无言。
那种好吃,吃过的人难以忘怀,没吃过的人,也再没机会吃到。
云端的天宝街已无处可寻,那个伏在凉粉摊上写写画画的少年,同样失散在人海。
1、崩塌
林晓寓与柯伊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互相看不惯。
林晓寓家住在天宝街后面的厂矿公寓,二室一厅的小房子,楼体外满布灰尘,阳台上养着几盆要死不活的花。她的父母都是锌矿的普通职工,父亲负责看守炸药库,母亲在风机站管送风机的开闭,日夜两班倒。
她和天宝街上大部分锌矿职工子女一样,念子弟幼儿园,子弟小学,子弟中学。小时候母亲工作忙,给她剪了便于打理的波波头,她睡觉不老实,每天早上脑后的头发都会翘起,怎么也弄不伏贴。班上同学不客气地给她起外号,叫她啄木鸟——小学课本插图上啄木鸟脑后的毛就是翘着的。她又气又恼,谁叫咬谁,哪怕别人比她高一个头,由此闯下了女霸王的名声。
而柯伊诺,与她完全不同。
柯伊诺的爸爸是锌矿的矿长,她在省城出生,念省城最好的幼儿园小学,直到初二时矿长夫人听说了矿长的一些风流韵事后带着柯伊诺驾临到天宝街。
她家并不住厂矿公寓,在天宝街尽头的山坡上有一栋依山而建的三层小楼。楼体贴满了蓝白棋格的瓷砖,院子里种着各种花木,搭着秋千,其间有一架九重葛围成的凉亭,凉亭边有鱼池一个,养着若干锦鲤。
那是天宝街上最漂亮的房子,住着天宝街最有身份的女主人,以及天仙一样的柯伊诺。
林晓寓班上的男生这么说时,她嗤之以鼻——敢情外面来的都是天仙不成。没见到就心怀不满,见到了更是生气——居然真的那么漂亮。
天宝街在矿山上,山高风大,日照充足,这里的人们皮肤大多为麦色,柯伊诺却白得像冬日山顶的积雪。她的一部分头发用白色丝带束在脑后,一部分披散着——整个一小龙女的发型。而她本人,也是冷若冰霜,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林晓寓抬头看着那张毫无表情的巴掌脸,顿时泄了气。
“这是刚转学来的柯伊诺同学,跟同学们自我介绍一下。”
“我叫柯伊诺——名字取自世上最传奇的钻石柯伊诺尔,希望能和大家成为好朋友。”她低头鞠了个躬。
假,真假,那表情明明就是土包子们离我远点——
“钻石耶,我的名字想想就丧气,你呢林晓寓?”同桌张富贵悄声问。
林晓寓翻了个白眼——生她那年厂矿公寓刚修好,她家好不容易才分到一套房子,以示纪念,她的名字就产生了。
这柯伊诺,真让人讨厌。
可更讨厌的还在后面。
天宝街转角的地方有一棵老榕树,榕树下常年摆着一个凉粉摊,卖凉粉的是个寡妇,姓苏,娘家好像是四川的。寡妇有个儿子,比林晓寓大一岁,名叫顾愿。
他们母子不是天宝街人,而是山脚下怒河边上的渔家。
锌矿产的矿并不靠汽车运出去,有一条索道从云间出发,顺山而下,横跨怒河,再抵达河对岸的火车站,装车运走。很多人打矿石的主意,在山间搭设梯子上去偷矿。这样高危险的动作,免不得会带来伤亡,顾愿的父亲,就死于偷矿事故。
那时候顾愿的奶奶带着年幼的他来矿上闹着要赔偿,搞得矿上哭笑不得——又不是厂矿职工,偷东西出了意外,怎么还要失主负责?
老人一顿撒泼打滚,一头撞在了厂矿公寓门口的石狮子上。矿上被闹得无奈了,只得同意赔两万块的丧葬费,因为这事,矿上好多职工不满。
那年代,普通职工一年的工资奖金加起来也没两万呢,凭什么拿大家的钱赔给一个贼?
顾愿他妈却不要钱,只求能在天宝街上摆个摊位,做点小生意自力更生,于是皆大欢喜。
后来天宝街上就多了小吃摊,卖凉粉凉面。刚开始根本没人去吃,什么是凉粉啊,谁知道是啥味儿,这家人又闹得矿上鸡犬不宁,谁会去吃呢?
而林晓寓就是第一个顾客。
林晓寓是个吃货,她捏着她妈给的两块钱从街头走到街尾,又走回来,就看到了正在吃一碗凉粉的顾愿。
黄白色的凉粉,红彤彤的辣子,青绿的小葱碎——被搅合在一起,送进了顾愿唇间。年少的顾愿生得唇红齿白,不知是辣还是热,额头鼻翼脸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一眨眼,长长的睫毛都沾湿了。
很多年过后,林晓寓都认定这是顾愿故意勾引——不管哪方面。她咽了咽口水,走了过去。
“阿姨,我要一碗和他一样的东西。”
就这样,经过林晓寓的试吃与推广,来吃的人越来越多,口碑越来越好。天宝街上其他卖小吃的店家免不得要怨恨矿上——早知如此,还不如给她两万块钱了。
依样学样,别的店也开始学着做凉粉了,还去找苏姨取经,苏姨来者不拒都教他们。可惜谁家做得都没有她做得好吃,人家还背地里说她有所保留。
林晓寓也因此成为他家唯一的VIP会员,享受凉粉半价,冰水免费,被义务辅导作业的特权——老师就是顾愿,他在子弟校借读,比林晓寓高一级,成绩很好。
而这一切,都因为柯伊诺的到来面临崩塌。
林晓寓看着绿衣飘飘,斜并腿坐在榕树下与顾愿说说笑笑的柯伊诺,以及笑得眯了眼睛的顾愿,她捏紧了拳头。
2、裂缝
柯伊诺的红色软皮背包,柯伊诺的黄色尖头平底皮鞋——班上的女生这么说。
柯伊诺的妈妈脖子上那串珍珠项链真有珍珠丸子那么大——林晓寓的妈妈这么说。
柯伊诺英语和文科很好,理科就要差一些,她还不太能吃辣——该死的顾愿这么说。
柯伊诺,柯伊诺,谁都在谈论柯伊诺,以至于林晓寓的噩梦里都满是柯伊诺——她梦到自己成了怨灵纠缠柯伊诺,顾愿请了道士来捉她。
这日子简直过不下去了。
一天课间,她把柯伊诺堵在了厕所里。
“你知不知道你很烦人?”
柯伊诺冷眼看着她,并不搭腔。
“总之你以后不要老去找顾愿!你是大小姐耶,不要和我们这些平民混在一起。”这台词是林晓寓昨晚在八点档狗血连续剧里学来了。
柯伊诺笑了,带着讥诮的意味。
“你也喜欢顾愿啊。”说罢绕过林晓寓走了出去。
什么,什么!谁喜欢顾愿?该死!什么叫也?
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打着警告柯伊诺的主意,却被人四两拨千斤,倒搞得她自己心神不宁了。
喜欢顾愿吗?
苏姨是个美人,顾愿长得像她,五官清秀,身材颀长,头发柔软。他似乎没什么脾气,林晓寓从没见他发过火,哪怕有不如意的事,也不会表现在脸上。很有孝心,苏姨忙着摆摊,他会每个周末给山下的奶奶送生活费,给奶奶做饭洗衣服。
不过,谁要喜欢他呀!
林晓寓越想越生气,放学后便杀到苏姨摊上等顾愿了。顾愿拎着书包走过来,就见林晓寓一脸不爽,他妈在背后使眼色告诉他:生气了。
“怎么啦?测验没及格?”顾愿笑着问。
林晓寓狠狠地剜他一眼。
“你和那个柯伊诺是怎么回事啊?”
“没怎么呀,她来吃凉粉,说省城的都没我家的好吃,我就和她多聊了几句,然后认识的。”顾愿莫名其妙。
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装什么蒜!
“顾愿,你要知道,人家是大小姐,和我们不一样的,可别到时候怪我没提醒你。”林晓寓老气横秋。
顾愿愣了愣,扯出一抹笑意,看着她说:“我和你也不一样的。”
笑容苦涩,语气自嘲——林晓寓想,我说错什么了吗?
“晓寓,吃点什么?喝冰水吗?”苏姨看势头不对,急忙出来圆场。就这样岔开了话头,林晓寓却觉得,一条若隐若现的裂缝已经横隔在了她和顾愿之间。
而现实中的裂缝,也在一年后出现在了天宝街。
那是九月的一天,绵绵秋雨方歇,天宝街上都是雾,味道很奇怪,却意外地让人神清气爽。
林晓寓走着去学校,途中遇到了穿蓝色连衣裙的柯伊诺,白色的漆皮鞋踩在积水坑里,污水四溅。她只顾低头走路,看到水坑就大步将倒影踩散,丝毫没发现林晓寓走在她后面。
林晓寓不知为何,觉得她孤零零的背影有点可怜。她人漂亮,还懂得许多她们不懂的生僻知识,平日里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做派。转学到这里一年,碍于她的骄傲,她也没能交上什么朋友。可是这点可怜又十分有限——毕竟她家境优渥,毕竟顾愿,同她十分要好。
又一个大水坑出现,柯伊诺站在边上低头看了一会儿,抬脚就要踩下去。
林晓寓看着水坑旁的裂缝,心头一跳。
几乎是本能,她跨步上去,顺手拽住柯伊诺的发带将她往后一扯,柯伊诺被她扯得急步后退——伴随着柯伊诺的惊叫,那个水坑消失了,一个直径约三米的洞出现在马路中央。
地陷,半个世纪的开采,大山内已遍布矿道,山上也不时会有地陷,可这是第一次,地陷出现在了天宝街上。
柯伊诺吓呆了——那个洞深约五米,中间还不停在缓慢下陷,好像沙漏的上端一般。如果刚才踩下去,会落到沙漏底部,某条废弃的矿道中吗?
“吓傻啦?嘁,走啦,可能还会塌。”林晓寓有点得意,原来柯伊诺也有傻眼的时候。
柯伊诺呆呆地跟上,走到教室门口,才低声说:“谢谢你。”
林晓寓挥挥手,大有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之意。
没想到这天晚饭后,柯伊诺的父母带着柯伊诺拎着礼物上门拜访了,搞得林晓寓父母手足无措。
客气了一圈后,柯伊诺跟着林晓寓到卧室玩,大人们在客厅里聊天。
矿长和职工们聊起地陷的事,对矿区的未来忧心忡忡,梳着高髻的矿长夫人微笑着点头附和——林晓寓在门缝里偷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极了。
“真是的,用不着的啦,你家人真客气,对你也真上心。”林晓寓说。
柯伊诺坐在她床上翻她的相册,苦笑一声。
“哈,你知道柯伊诺尔的传说吗?”
“拜托,知道你是钻石级别的仙女,别显摆了。”林晓寓翻白眼。
柯伊诺笑了,自顾自地道:“是这样的,传说莫卧儿帝国将柯伊诺尔视为国宝——帝国的皇帝巴布尔生了重病,他的儿子在神前许愿说,愿将柯伊诺尔作为贡品献给神,换取父亲的健康。巴布尔痊愈了。又过了许多年,他的儿子生了重病。大臣们说,就效仿当年,将柯伊诺尔献给神来祈求王子的健康吧。巴布尔却讲,钻石再宝贵,也比不上国王的性命——他向神许愿,以自己的性命,换取王子的命——感人吧?”
林晓寓气结,哪有人这么讲故事的——“后来呢,他成功了吗?”
“据说成功了呢。你看,我爸给我起这么宝贵的名字,当然要对我用心。我可是功臣,没有我,他们早离婚了。”柯伊诺说。
林晓寓瞪大眼。
“不过传说毕竟是传说,谁知道我这颗假钻石的光芒还能照耀他们的婚姻多久?有一天想开了,丢开我各过个的快乐人生也说不定。”柯伊诺撇嘴,似乎很是不屑。
这种私密事都同自己讲,是要和自己做朋友的意思吗?
“哪,那张照片上边哭边啃西瓜的小胖妞是我。”林晓寓指了指柯伊诺手中的相册。
这叫什么来着——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3、反常
后来林晓寓她妈被调到了白班组,不知道是不是柯矿长的安排。
子弟校的高中部教学质量很一般,好多矿区子弟都选择去市里念高中,顾愿却留了下来。他说去市里上学需要住校,开销太大了。
在林晓寓和柯伊诺成为朋友后,顾愿终于不用猪八戒照镜子两面不是人了,三人迅速结成新团体。
一般来说她们都会在放学后去顾愿家的小吃摊吃凉粉,顺便在那里做功课。
林晓寓敏锐地察觉到,柯伊诺对顾愿是不同的。她对向她大献殷勤的男生都很冷淡,对顾愿却很热情,而且她刚转学过来时就主动和顾愿说话,这有可能是一见钟情的征兆啊。
她还很会逗苏姨开心,苏姨都夸她嘴甜。
她会邀林晓寓和顾愿到她家玩,对林晓寓提议将池子里的锦鲤捉来烧烤的意见嗤之以鼻,却耐心给顾愿解释九重葛的花语。
“九重葛的花语是热情——没有真爱是一种悲伤。”
“咦,好肉麻。”林晓寓打了个寒战。
“是吗,好悲哀啊。”顾愿靠着九重葛花架笑,紫红色的花朵背景板上,少年笑得温柔。
林晓寓想,顾愿对柯伊诺,也是不同的。这个想法让她沮丧,她尽力掩饰,也没能逃脱苏姨的眼睛。
“他们不会有发展的啦,差距太大了。”苏姨笑着跟她说。
林晓寓这才稍感安慰。可是在她们中考后,查到两人被市里的高中录取的那天,她才知道其实苏姨也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顾愿牵着柯伊诺的手走到她面前说,我们谈恋爱了。
柯伊诺则避开林晓寓的目光。
那个暑假他们去了顾愿山下的家。
怒河边上到处是竹林,顾愿家就在竹林深处。因为长期只有他奶奶住,屋子都荒颓了,只有屋檐下的燕巢因为有燕子的维护依然如新。
顾愿的奶奶很老了,林晓寓还记得她当年大闹矿区撞石狮子的样子,落差相当大。老人怀念儿子,埋怨儿媳——对孙子倒是不错,一个劲问他山上冷不冷,学习累不累。
夜幕降临的时候,顾愿带她们去了江边。他指着北斗星的方向说:“你们看。”
星空下,有一座悬浮于黑暗中的光之岛,美得有如幻境。
“那是什么呀?”林晓寓问。
“天宝街呀。”
那是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天宝街,却从来不知它有这么美丽的一面。
“秋天起雾的时候只有几根大烟囱会露出来,时隐时现的,很像云中的移动城堡。”顾愿说。
“是吗?真想亲眼看到。”林晓寓不禁赞叹出声。顾愿果然是细腻温柔的人,只有这种人,才能发现常人忽视的美景吧。
“你喜欢天宝街吗?”一直沉默的柯伊诺问顾愿。
“喜欢啊,我从小就向往那里。”
柯伊诺笑了笑,手电筒微弱的亮光下,林晓寓还是发现那笑容十分苦涩,又带着几分嘲弄。
不过这也不奇怪——林晓寓就生长在天宝街,怎会不知那只是一条普通的矿区小街,柯伊诺还是从大城市来的,自然不能理解有人会对这样一个地方心生向往。
可是见过顾愿看到的风景,她对天宝街竟也生出几分向往来——要不是乘着柯伊诺这股东风,顾愿也不会想到带她来看这美景的吧?
一阵酸苦袭上心头,林晓寓眼中一涩,急忙低下头去,她想,原来我真的喜欢顾愿啊。
照说不会有人发现她的反常,然而柯伊诺却突然拉过她的手,紧紧握住。
柯伊诺仰头对着天宝街的方向,那梦幻般的光之岛却并没能映入她的眼中——她眼底一片黑暗。
河风拂过,带来一股腥冷之气,顾愿看着这两个拖着手的女孩,他想,要不要把外套脱下来——可是披到谁肩上呢?
相较于站得自信笔直的柯伊诺,他却更想披到那跨肩低头的消瘦女孩肩上呢。
他摇了摇头,将这可怕的念头赶出脑海。
“走吧,起风了。”他说。
4、阴霾
市七中的生活比林晓寓想象得愉快,却也因为顾愿不在,让她有些无聊。不过顾愿是柯伊诺的男朋友,柯伊诺该更觉无趣的吧,然而——
她和柯伊诺没能分到一个班,在惊艳了天宝街后,柯伊诺再度惊艳了这所中学。她的生活一点也不无聊,各式各样的追求者,花样百出的追求方式,着实让她疲惫。
“林晓寓,这个给你吃;林晓寓,这个花给你做标本;林晓寓,这个人好厚脸皮你去告诉他我是你女朋友堵死他——”
除了吃很乐意外,林晓寓也很疲惫。终于,在她所有字典课本里都压满了花朵标本后她受不了了:“柯伊诺,你写个海报贴在公告栏告诉他们你有男朋友好了!”
“不行,班主任会找我麻烦的。”柯伊诺仔细地给指缝抹上护手霜。
林晓寓顿时疑窦重重,一个大胆的想法出现在脑中——柯伊诺其实并不喜欢顾愿。如果我和顾愿在一起,我一定会向全世界宣告我们的关系。
“上次顾愿说来找我们玩你也不让,你是不是移情别恋了?”林晓寓看着她。
柯伊诺怔了怔,笑道:“怎么可能呢,你知道的,我是个不喜欢黏糊的人。”是啊,柯伊诺向来是冷若冰霜的,可是林晓寓心中的阴霾也没能散去。
顾愿常常给林晓寓打电话,按他的话说是柯伊诺的电话总打不通,打通了她也很忙,林晓寓急忙帮她解释说是她加入了学生会,会比较忙,让顾愿别介意。
嘴上这么说,却忍不住翻白眼。柯伊诺很闲,闲得一天到晚黏着她,上厕所都要从四楼跑到林晓寓教室所在的二楼跟她一起去。
顾愿就笑,说林晓寓你真逗。
林晓寓几次被他这么说,居然进化成谐星,将学校里的新鲜事换着花样讲给顾愿听,逗得他乐不可支。
林晓寓也乐,又有些心虚,心说这难道就是狗血剧里演的偷情者的心理?
“林晓寓,我怎么觉得我做不来杨过,只能做耶律齐啊?”顾愿说。
林晓寓啪地挂了电话。
他们组成三人联盟时说起柯伊诺刚转学来那会儿的事,林晓寓说,那时候就觉得柯伊诺是小龙女,自己就好比对其羡慕忌妒恨的郭芙——而耶律齐不就是郭芙后来的老公吗!
林晓寓又羞又恼,还有点生气——气顾愿口无遮拦,气柯伊诺不接顾愿电话,又气自己为这句话感到开心。
她对着顾愿送她的啄木鸟毛绒玩偶狂出拳——去死吧林晓寓!
柯伊诺撞到这一幕,笑得那叫一个欢:“哇噻,自残呢你?这个给你吃。”顺手甩过来一盒德芙,又是哪个追求者送的吧。
林晓寓急忙平复情绪,跟柯伊诺讲顾愿让她转达的事。
在顾愿打来的电话里,林晓寓知道天宝街上的地陷越来越频繁,就连苏姨摆摊的地方都没能幸免,幸而是夜晚塌陷的。
“多亏柯矿长,又帮苏姨找了个地方。”
柯伊诺听到这里皱起了眉头。
看她脸色有变,顾愿另一句让她转达的话她也说不出口了——“如果不想在一起,我们就分手吧。”
顾愿当然也察觉到了柯伊诺对这段恋情的心不在焉。
5、迟疑
又到一年暑假,她们回到天宝街时,发现很多事都变了。
这其间顾愿的奶奶过世了,天宝街上到处是来不及填补的地陷坑,街上许多商铺都关门大吉,职工们人心惶惶。原来近期的矿脉勘察报告显示这里的矿产资源已所剩无几,而且天宝街已经不再适合居住,地陷带来的人员伤亡还在增加。
曾经辉煌半世纪的省办企业,正在走向末路。
她们和顾愿见面,一起去盘山公路上散步。
那是天宝街通往外界的唯一公路,开山破壁而成,公路下就是万丈悬崖,非常壮观。顾愿走在最外面,柯伊诺走在中间,林晓寓走在最里面。
一辆大巴车急速驶过,林晓寓往外让,撞到柯伊诺,柯伊诺又撞到了顾愿——“小心!”林晓寓喊道。
柯伊诺伸手拉住了被挤到边上摇晃不定的顾愿,顾愿笑了笑,说谢谢,然后抽出手来。
不知是不是林晓寓眼花,她总觉得柯伊诺去拉顾愿的手,有一瞬间的迟疑。
那天他们映着夕阳用柯伊诺的新款智能手机拍了许多照片,很久后林晓寓发现,只有自己没心没肺地笑成个蠢样,另外两人都是一脸的愁态,哪怕是他们两人手拉手的合照。
因为厂矿公寓近期地陷频发,林晓寓的父母不放心她住在家里,柯伊诺就邀了她到自己家住。
矿长夫人拿出招待贵宾的架势来招待她。
“晓寓你是个好孩子,你和伊诺一起在外面上学,要互相照应。”柯伊诺她妈边说着,边不停给她夹菜。
林晓寓想,矿长夫人肯定很寂寞——听柯伊诺说她以前在博物馆工作。搬到天宝街后,除了打扮自己,也只有看书一个消遣。
她被束缚于此,又和天宝街格格不入,就像柯伊诺一样。
那天夜里林晓寓和柯伊诺睡在一起,半夜醒来时发现柯伊诺不在身边。她迷迷糊糊地寻出去,发现书房的灯亮着。
“说说,这照片怎么回事?你在和顾愿谈恋爱?”是矿长夫人的声音。
“你干吗偷看我手机!”是柯伊诺无疑。
“我对你很失望——你可以恋爱,可是对象怎么可以是那个女人的儿子呢?”
“就是因为是那个女人的儿子,我才会和他在一起!你不要问啦,我有分寸。”
“你不要做傻事!我们的事你不要插手。”
“好啦,你以为是写小说吗?我难道还能杀了他?我明天就跟他分手,你别担心。”
林晓寓听得迷迷糊糊的,这时反应过来,大惊之下碰翻了走廊上的装饰品——“我难道还能杀了他?”
这种机会今天下午就有一次,而且都不用背负杀人的罪名——可她还是抓住了他的手。
柯伊诺从书房冲了出来,看见她,面色一变。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走啦,回去睡觉。”柯伊诺一副不想谈的样子。
林晓寓忐忑不安地背对柯伊诺躺着,脑子里不停回放刚才听见的话——那个女人,是苏姨?莫不是矿长和苏姨有什么关系?柯伊诺和顾愿在一起是为了报复?可是这算什么报复——和他在一起再甩掉他?
柯伊诺一动不动地躺在一旁,半响,长叹一声。
“不管怎样,我是真心当你是朋友。今晚的事你可以告诉顾愿,我也演累了,想想我还真是幼稚,是该结束了。”
然后半晌无声。
林晓寓感觉到床铺在颤动,她支起身子,发现柯伊诺蜷曲成一团,正无声哭泣。
这是她第一次见柯伊诺哭,不是传说中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而是绝望得犹如濒死的野兽,漂亮的脸都扭曲了。
林晓寓想了想,抬手轻轻拥住她。
6、相信
柯伊诺和顾愿分手时林晓寓并不在场,却也可以想见那场面必定十分悲伤——哪怕他们的感情掺杂着水分,可是顾愿是真心喜欢过柯伊诺,柯伊诺或许也有那么几个瞬间将顾愿看做她真正的男朋友。
过了几天顾愿来找过林晓寓,她没有见他——那是种很复杂的心理,有点怕顾愿说什么,又怕他什么也不说,她也怕自己不小心说漏了话。
那个暑假兵荒马乱,硝烟四起。
先是子弟校宣布校舍被地陷破坏,高中部撤销,所有学生转到市里。
然后是矿上几口井宣布停产,部分工人暂时半薪休假,重开日期不定。林晓寓的父母因为并非井下职工,而炸药库和风机站是不放假的,这才没有受到影响。
最劲爆的,却是矿长和卖小吃的苏姓寡妇的桃色绯闻——据说这事早在苏寡妇拒绝丧葬费讨摊位时就有人看出端倪,先是矿长说人家孤儿寡母又有老人不容易赔两万块钱算了,后来也是矿长给她安排了那个人流量大的摊位。这次地陷,也是矿长首先给她安排了新地方。
几百个休假在家的八公八婆都八卦开了,这个说在矿长夫人来到天宝街之前就见过她出入矿长居住的小楼,那个说见过大半夜矿长往她家里送东西……
林晓寓第一时间去找了柯伊诺,柯伊诺抱着手坐在秋千上,冷眼睥睨道:“林晓寓,我在你心目中就是这种人啊?这事我都知道多少年了,要说的话有必要等到现在?”
林晓寓讷讷道:“那你为什么要去接近顾愿和他谈恋爱?”
“我那时就想见识一下那是什么样一个女人,值得我爸背叛我妈。顾愿吗,我爸总夸他有多懂事多优秀让我向他学,我那个气,就想让他对我爱个死去活来,然后甩掉,跟他说我是玩你的。”柯伊诺一脸鄙夷,不知道是针对谁。
“那你说了吗?”林晓寓有点紧张。
柯伊诺笑了,坏到家的笑容:“怎么,心疼你家顾愿啦?你猜。”
林晓寓轰地红了脸,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心疼就赶紧去安慰他呀,可怜的顾愿,先是被甩,这会儿又听到这种流言,他可是什么也不知道的,现在必定伤心得很哪,啧啧。”柯伊诺继续嘲讽。
林晓寓被她说中心事,一跺脚跑了出去,在门口还撞到她妈。
好像矿长夫人没盘头发呢。
她跑到小吃摊的新位置,却没见到摊位,赶到他们母子租住的小屋,又吃了闭门羹,搭了车就往怒河边去。
然而等她到达时,那扇老旧的院门也锁住了。
顾愿没有手机,她再也找不到他了——她蹲在屋檐下,沮丧地哭出声来。她还有很多话想和他讲,还想继续吃他家的凉粉呢。
她哭得正伤心,一双熟悉的脚出现在她视线中,抬头一看,是顾愿和苏姨。
“哭什么啊——妈你先进去,我跟她说会儿话。”顾愿似乎并惊讶她会出现在这里。
她哽咽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什么啊,今天中元节,去给奶奶和爸爸扫墓了。”顾愿还跟平常一样,似乎那些流言并没有让他受到影响。
林晓寓这才慢慢止住哭,一时间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沉默更尴尬——
“那个,你和柯伊诺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她那人刀子嘴豆腐心,说了什么你不要往心里去。她爸和你妈的事也不是她说出去的,我也相信她不会做这种事。”
顾愿的眉头慢慢蹙起,最后变成了深深的川字。
林晓寓以为他是想起分手时柯伊诺说的狠话难过,急忙说:“不是她说的啦,她都知道那么多年了,没道理现在才说出来。”
“她以为我妈和他爸有事?”顾愿依然皱着眉。
林晓寓啊的一声,慌了——难道柯伊诺什么都没告诉顾愿?我,我怎么不去死啊!
“这个,那个……”她完全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原来沉默的尴尬和说错话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半晌,顾愿才道:“我不管天宝街的人怎么传,我相信我妈妈和矿长没有做过对不起柯伊诺她妈的事。我妈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人,以前我外婆不同意她嫁那么远那么穷,她还是嫁给了我爸。我爸死了,外婆好多次让她回家去,她为了不愿离开故土的奶奶,留下来摆小吃摊辛苦养家。她这么倔强的人,怎么会给人当情人——矿长的确对我们很照顾,不过我相信那是他的一种慈善方式罢了。这个话希望你帮我也带给柯伊诺,如果连自己最亲近的人也不信任,那她也不可能过得快乐。”
“你要走吗?怎么不亲自告诉她?”林晓寓闻言抬头。
顾愿想了想,笑道:“我和她刚分手,见面难免尴尬,你就帮个忙吧。”
林晓寓想,是有点尴尬。
“我也相信苏姨的。对了,你们什么时候回天宝街?”
“得过几天吧,这两天天气不好,出摊也没生意的。”顾愿低声说。
是啊,昨夜还下大雨,这会儿都到处是雾呢。
“哎,跟我走。”顾愿好像想起了什么,伸手拽住她就往河边去。
“你看。”他说。
林晓寓抬头望去。
那就是顾愿说过的景象,天宝街被云雾遮掩的情景,好像它已不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一个美丽的幻象,海市蜃楼——如他所说的一样。她想起那日三人站在这里,好像还是昨天,可一切都变了。
只有那时顿悟的喜欢顾愿的心情没变。
“其实我和柯伊诺谈恋爱,也有赌气的成分在。你说过,她和我们不一样,她就像天上的星星高不可攀。她说喜欢我想要和我在一起时,我当然是高兴的——她那样的美人,我不能免俗地会欣赏。那次我们在这里看夜景,我第一次发现她好像并不喜欢我,我好像也并不是真的喜欢她。可是她不说分手,我也就没办法说出口——让女孩子伤心总是不好的。”顾愿说。
“你以为你是情圣啊。”林晓寓无奈道。
顾愿笑了,揉了揉她的头发:“我那时候想演杨过嘛。”
林晓寓想起顾愿电话里说的话——我还是只能做耶律齐。她瞬时面红耳赤,第一反应就要甩掉顾愿的手,却又生生忍住了。
“其实,我和你是一样的,柯伊诺和我们也没什么区别。”她说。
“嗯。”顾愿说。
这句话曾让他们生了间隙,也是这句话,让那个间隙被填平。林晓寓想,这种时刻,多么适合表白啊。她侧首看顾愿,顾愿也看着她,欲言又止。
僵持了半响,顾愿闭了闭眼,似乎下定决心一样。
“走吧,天快黑了,一会儿你搭不到车回去。”他说。
林晓寓有点失望,然而顾愿没有放开她的手这件事又让她窃喜。她被他牵着走过河岸,走过田埂,走过小道,直到她坐上车,顾愿才放开了她的手。
她对他挥了挥手,笑着说:“改天见,告诉苏姨不要歇太久哦,我会馋的。”
顾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半响,也挥了挥手。
“再见。”他说。
然后她再也没见过他。
7、味道
后来林晓寓接到过一封顾愿写来的信。
他说,其实奶奶死后,他妈就提过回老家的事,外婆也几次来电催促。因为他不想走,这才留下了。可是高考前一定要走的,他的户口在他爸死后就被他外婆坚持着迁走了,说是人不陪着她,户口也该和她在一个本儿上,他需要回去考试的。这次的事来得突然,他妈妈很坚强,可是人言可畏,难免会受影响。流言波及范围又广,矿长也很难做。而且子弟校的高中都停办了,明年就高考了,他要再去市里上学也很麻烦,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知道柯伊诺是因为报复心理来接近他们母子,也让他有些难过。不是因为还喜欢柯伊诺,而是被人误会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我想在江边那天让你失望了——有些话不能说出口,我怕得到你的回应,就再也舍不得走。现在再说也于事无补,现在我只想要告诉你,我在天宝街遇到的最好的事,就是遇见你。很抱歉不告而别,愿你从今往后一切安好,勿念。
他丢下这有过许多痛苦和欢乐的地方,就这样离开了。
林晓寓哭得不能自抑。
柯伊诺蹩脚地安慰道:“好啦好啦,别哭了,这该死的顾愿,死鸭子嘴硬,这段话的中心思不就是他喜欢你吗,居然还不明说。”
林晓寓哭得更凶了。
柯伊诺拍着她肩道:“别哭啦,我看看有没有留地址——没有!邮戳还是火车站的,他以为他在演潜伏啊!”
林晓寓索性哇哇大哭。
柯伊诺暴躁了。
“别哭了!他妈妈家不是四川的吗,我们杀到成都去念大学,边吃边找,不信找不到他!”
林晓寓止住哭,望着她说:“真的啊?”
柯伊诺大力拍她肩,狠狠道:“当然!我也得问问他,怎么说也是相识一场,这都不给我带句问候是怎么回事儿?男生还这么小气!”很有李莫愁上身的感觉。
后来她们真考到了成都,然后傻眼:卖凉粉的店有千千万,还不一定是在成都呢,这可怎么找?
柯伊诺豪气冲天:“我们就吃!一家家吃,吃到那种味道为止。”
那时候热播一个关于美食的纪录片,里面说,味道是一种过多少年也不会褪色的记忆,林晓寓心有戚戚。
然后她们就这么吃了两年,在这条漫漫征途上,柯伊诺顺便认识了现在的男友,又添了一个战将。
在她们高考那年,天宝街的省办矿业由于资源枯竭地陷频繁终于彻底倒台。然而工人们却没有失业,早在第一个地陷出现之前,矿长和矿上的领导就已经开始筹备企业转型,在邻市的承包土地,筹建新型企业。有省里的支持和大家的努力,成功转型,大家也都保住了饭碗。
天宝街就此没落,而后消失在一连串的地陷之中。
柯伊诺的父母亦破镜重圆,她妈妈找了新的工作,打扮得英姿飒爽,比做家庭妇女时快乐许多。
流言可怕,可是不信它,它就毫无效用。
而它从何而来,也自然不必再去追究。
大二那年暑假,柯伊诺的男友请她们去青城山里一个叫泰安的古镇玩,据说那里的凉粉特别好吃。
她们打包出发,抵达后才发现这里的凉粉店也忒多了——吃吃玩玩,到第三天,把招牌上写着凉粉都吃遍了,也没有什么发现。
那天她们灰心丧气地蹲在古戏台下看台上演川剧,闻到一阵牛肉香,回头就看到一家卖牛肉面的店。
吃凉粉都腻了,吃顿牛肉面吧。
她们坐下后看菜单,发现这家也有凉粉,林晓寓出于习惯,点了一碗。
凉粉送上来时她不觉得有多特别,吃了一口就瞪大眼,急忙又吃了一口——然后她将碗推到柯伊诺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
柯伊诺尝了一口,而后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站起身来,用眼睛四处搜寻。
这是家相当普通的店,与镇上其他饭店无甚区别,一样的古色古香,一样的客流熙攘。
“耶,怎么还有张字条。”柯伊诺的男友从凉粉碗下抽出一张纸条来,展开念道,“郭女侠,祝贺你中了‘再来一碗大奖,请凭字条到后厨兑奖。罪人耶律齐上。这是什么啊……”
林晓寓箭一样朝后厨冲去,撞到人也顾不得道歉,扭到脚也顾不得喊疼。
她掀开厨房的门帘。
有个人正端着一碗凉粉要出来,还在回头和人讲话:“妈,今天有个特别能吃的客人来了,说了再送她一碗她还不来领,真是急死我了,我给她送去。”
背对门口的女人挥了挥手,做了个去吧的手势。
“什么人呀小愿?你在学校里的女朋友来了呀?”正配佐料的老婆婆问。
“这你都能猜到啊,外婆。”他笑。
然后他回头,看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