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范儿
2013-05-14鲨鲨比亚
鲨鲨比亚
之一 表白
情书被直接掷在脸上。
表白失败。
林择善心里也谈不上有多失望,本来他就是抱着百分之一成功的希望。
他很喜欢叶明海。名字中性且大气的女孩子也有着偏中性的长相,短发、长眉、不输男生的身高、总是绷紧的表情,可是又肌肤胜雪、眼睛明亮似星辰,林择善看见叶明海的第一眼,他的原本仍旧孩子气十足的心瞬间就转变为少年的了。
真的就有这么神奇。
所以林择善在信里很认真地写着“我觉得你就像一团火焰,灼灼灿灿,令一直只像萤火虫一样散发微微光芒的我心生向往。”
叶明海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想借光呀?”
林择善捡起从他脸上弹落在地上的情书,叶明海已经走远了。
优秀到可以用“令人发指”这四个字来形容的女生,简直就像传说中武功绝顶的女大侠,很难追上她的步伐的。
择善叹了口气。
之二 孤立
叶明海有个特点,她从不和任何人结伴。
在他们这样的年纪,别说女孩子,就是男生也喜欢三三两两地抱团,一起去打球、一起上学放学、一起闲逛,特别没出息的可能还会一起上厕所。
叶明海总是独来独往,但也不是说高傲到不理人,有人和她打招呼,她肯定会微笑着招呼回去。
这差不多是个无懈可击的女生,负面的词语基本都用不到她身上的。
虽然表白被明确地拒绝了,但林择善心里一点都不生气,不过他学会了要稍微和叶明海保持一点距离,还有他仍旧喜欢着她,文艺一点说,就好像糖永远是甜的那样永恒。
林择善有时会想,喜欢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绪呢?应该就是对于自己无法企及的美好的事物的一种发自本能的自然而然的憧憬崇敬之心吧。
就好像看到了花朵绽放的瞬间,看到飞鸟掠过天空的姿态。
叶明海真的太美好了呀。功课好长得好体育也好这些且不去说了,她就算是值日时扫地都能比别人扫得更加干净。
只要是自己分内的事情,她就会竭尽全力地尽可能完美地完成。
大而明亮的眼睛里的眼神从来没有柔软的时刻,总是时刻紧绷,像马上就要离弦的箭。
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别人会休息谈天,她会一个人在跑道起跑线线,蹲下,起跑,飞奔的叶明海看上去就像一只小小的豹子。
这个女孩子身上总是充满力量。
如果说人生是个阶梯的话,那么叶明海早已领先同龄人很多很多,并且对大多数人来说高不可攀的顶峰,对她不过是指日可待的终点。
虽然明知道是永远不可能得到回应的单相思,但林择善就是无法停止喜欢叶明海。
坚持不懈是一项美好的品格。
所以呢,然后呢,老天爷奖励了他。
之三 写字
学校组织远足,去郊外一个新近发现的湖泊,据说周围种满了果树,这个时节很美的。
不擅长也不喜欢运动的择善落在了大部队的后面。这时,他看见了坐在路边大石块上的叶明海。她的小腿有点别扭地贴在石块旁,应该是崴了脚。
择善走开两步,又退了回来。负责领队的老师在前头高喊:“跟上,跟上。”
择善迟疑了一下,也在石块上坐了下来,为了解释自己的行为,他还特意说:“哎,实在太累了,走不动了。”
叶明海看看他,没说什么。
这样的天气温度很宜人,但在没有遮掩的日头下坐久了,也挺难受的,择善从背包里取出了雨伞,撑了起来。
“你还带伞了?”叶明海说。也难怪她吃惊,天气预报明明说了今天是个大晴天。
“有备无患嘛。”择善其实是全年无休时时刻刻随身带伞的。
伞面遮出的阴影将择善和叶明海包裹在其中,就像一个隐秘却安全的小小洞穴。叶明海大概是为了答谢择善的“同伞共济”,她和择善交谈了起来,家住在哪里,父母是什么工作,过去在哪儿上的学,有没有养过宠物,这么七拉八扯,最后不知怎么讲到了人生理想。
“具体的没有想过,应该就是当个社会精英吧。”
这种话若由别人说出来,听上去一定自大又可笑,但叶明海这么说却很自然。
“我想当一个写小说的人。”
叶明海露出惊讶的表情,这年头能堂而皇之说自己以后要当作家的,除了特别有勇气就是脑子有问题吧?
“是说想写畅销书吗?”
“那样的可不会写。我只是想写一写自己对人生的看法,哪怕只有很少的人看,但只要能给其中一个人带来一些有益的影响,我觉得就很值得了。”
这……听上去简直像种公益性质的职业呀。
“那你怎么维持生活呀?”叶明海问了一个现实的问题。
“哦,可以维持的。”择善之前真的有认真思量过这个问题,所以对答如流,“我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会留一套房子给我,我想等到我成年,卖掉其中一套或者租出去,维持基本生活所需的钱应该是足够的。”
“嗬,你才多大,就开始算计怎么啃老了?”
叶明海是直话直说并没意识到她的话有多刺耳,择善觉得自己像是重重地挨了一记无形的耳光一样。一直扶着伞的手不知怎么松开了,伞向后倒去,大太阳又直射下来,他们之间那种像挤在洞穴里取暖的融洽安谧的气氛瞬间被打破了。
明海的脚大约没那么痛了,她站起来向择善道了谢,又顺着远足的路线走下去。择善则一直坐在那里始终没有挪动过位置。
择善是个大部分时间都活在他自己的世界的人,不怎么关心也不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他真的从未想过他想要依靠长辈留给他的财产生活是一种“算计。”如果是另外的人这么说他,他可能笑笑就算了,但被明海这么说,他难过极了。
择善不知道其实他的这一席话给明海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觉得他很怪,他好像无意去争取别人都在争取的东西,不知是说他懒惰好,还是清高好,总之和她身边所有的人都不同,太古怪了,可是这种怪又一点都不让她讨厌。
之四 书店
择善喜欢各式各样的书店。
总是人流熙攘的大的书城,走文艺路线的小众书店,甚至学校附近的租书店,择善也一样的喜欢。
租书店里大多都是时下流行的小说或漫画,一排一排的大书架一直延展到朝北的那面墙壁,最后一排书架上杂七杂八地放着一些世界名著,大约是店主用非常便宜的价格收购来的,看上去都很老旧,无人问津,择善却经常流连在这里。
这天他进了租书店照旧笔直走到最后一排,叶明海竟然也在,择善觉得很意外,像她这么善于规划时间的优等生,照理是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更奇怪的是,叶明海竟然坐在地上,租书店的水泥地面虽然不算很脏,但实在也算不上干净呀。
择善迟疑了一下,向叶明海打了招呼,但叶明海仍旧低着头没有回应。
到底还是被嫌弃了呀,因为上次说了他的人生理想是要做个不事生产的作家吗?择善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书上的字像长了翅膀的飞蛾在他眼前浮动,什么也看不进去,心情越来越沮丧。
“叶明海,”择善向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坐在地上的女孩子说,“我知道你也许无法认同,但我真的以为有一颗善良的心,有健康的身体,有一件自己所喜欢的想要长久地做下去的事情,这三样组合在一起,就是很完美的人生了呀。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世界上赢取什么才算活得正确?賺取财富和创造财富根本是两码事不是吗?与其用掠夺的方式挣钱,那么无争地静静享有祖辈留下的财富可能是个更好的选择呀。”
这段话择善说得并不流畅,结结巴巴,但他还是坚持说完了,他并不是那种喜欢解释自己的人,就算爸妈追问他干吗长大要干写小说那种事,他也只是回答了两个字,喜欢。
不知为什么,他就是特别在乎叶明海是不是误会了他,是不是看轻了他。
叶明海终于抬起了头,择善一向觉得叶明海的眼神总是像个正在执行任务的杀手那样坚毅,从来没有柔软的时候,但此刻叶明海的眼睛却软得像一汪水。
“林择善,”她用非常非常小的声音说,“怎么办,我站不起来了。”
叶明海说完这句话,眼泪就跟着掉了出来。
之五 秘密
租书店再向前一点有个奶茶店,天气好的时候,外面也会摆上几张简易的餐桌,择善一路从书店将叶明海抱到了这里,一直到扶她在餐椅上坐稳,他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坐在阳光下的叶明海的皮肤恍若透明。择善听见自己的喘息渐渐平息,同时又想起郊外远足那次叶明海掉队坐在石块上不动的样子,那时他还以为她是崴了脚。
“到底怎么了?”择善忍不住问。
叶明海没有回答,只微微侧过脸说:“请不要告诉别人。”
不要告诉别人什么?关于她动不动就不能走路的秘密?
这个秘密很快就传扬开来了,同时平息了关于择善竟然抱着叶明海一路狂奔的流言,当时可是有不少学校的同学看到这一幕的,他们全部瞠目结舌,被惊吓得不轻。
身为当事者的择善却无法说清自己内心真正的感受,同时他也有点想不明白看上去个子很高的叶明海实际上抱起时却毫无沉重的感觉,简直像只小小的受伤的动物,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当时他肾上腺激素大量分泌以至于突然变得力大无穷,就好像那种救子心切的母亲能单手托起卡车一样。
叶明海有整整两周的时间没有来学校。
后来再出现的时候,拄着双拐。
为了照顾叶明海,老师做了妥善地安排,特意选出几个身强力壮的男生每天搀扶叶明海上下楼,因为教室在四楼。也安排了女生负责帮助叶明海上厕所。
择善留意到重新返回学校的叶明海除了不能走路了这个变化,她还有另外一个变化,就是大多数时候都低着头。
过去择善总觉得“折翼天使”这种说法太装模作样了,可是当他悄然望着低着头静默着的叶明海的时候,他脑海里浮现叶明海忽然跌落的样子,真的就像突然失去双翅而堕下天界的天使一样。
“喂,择善,你怎么了?”同桌诧异地问。
择善抹了抹眼睛旁边的泪水,牵强笑着说:“没什么,眼睛有点不舒服。”
之六 扶你
叶明海的父亲每天都会准时开车来接女儿放学。择善撞见过几次,和叶明海有着相似的五官,但看上去总是气急败坏。
也难怪叶明海的爸爸这么焦虑,一贯令他引以为傲的女儿竟然莫名陷入可能终身残疾的陷阱。
一次择善在老师的办公室无意中听到他们用惋惜的口吻提及叶明海是膝盖出现了问题,如果治疗不当恐怕以后走路都有问题。
这时有女生进来向老师报告事情,说得竟然是她们不愿意每天扶叶明海去厕所了。
“叶明海好高好重,真的扶不动呢。”女孩子们用委曲的声音说着这样的话。
才不是呢!择善差一点点就脱口说出。
这些女生真是过分,看到叶明海这么倒霉她们其实是幸灾乐祸的吧,一贯温和的择善心中甚至冒出这么黑暗的念头。
其实叶明海一向就是那种家长会挂在嘴边的所谓的“别人家的孩子”,样样都好,谁都会被她比成一团泥,就算她并不傲慢骄纵,不得人心也是难免的。
这件事后来怎么解决的择善不知道,但他发现叶明海在课间的时候总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也就是说一整天时间,她一次厕所也不去,相应的,她桌上的水杯总是满的,没有被喝过的痕迹,还有就是她的嘴唇,像粘满了纸巾的碎屑那样干燥。
天很蓝很蓝,白云像天神牧的羊,择善想起自己无知无畏向叶明海表白的那天,情书被直接丢在脸上呀,择善到现在都还记得那种痛感。
“给你。”
运动饮料被轻轻推到叶明海的手边。
“谢谢。不过我不渴。”叶明海声音轻轻地向择善说,她看上去无精打采,眼睛里像有一个阴天。
“骗人。”择善有点不留情面地拆穿。
叶明海的脸色变了变。
“总是不喝水想得肾炎吗?还觉得自己现在不够惨吗?”择善继续说。
叶明海暗淡的眼睛陡然变得波澜乍起,几乎可以看见愤怒的情绪正在她的眼底翻腾。
这是干什么?故意过来排揎她、取笑她?
“以后我扶你去。”
“什么?”
“以后我扶你去厕所。”择善用很平稳的声音说。
之七 偏科
渐渐地,连每天扶叶明海上下楼的差事也落在了择善身上。说来也奇怪,择善并不是高大的男孩子,但搀扶着只比他矮一点点的叶明海,他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吃力。
总觉得接受自己帮助的是一个暖融融的小动物,总是这样觉得。
暑期开始的时候,叶明海主动要求每周去择善家一趟帮他补习一下功课。
择善的功课怎么说呢,有些科目是相当不错的,有些则是一塌糊涂,不是他学不会,而是他根本不想学。
楼下的小凉亭,旁边有开着紫藤花的树,角落有小区免费提供的驱蚊灯,择善和叶明海经常一起坐在这里。
看着择善勉为其难装出对数学感兴趣的样子,叶明海觉得过意不去。如果真心想答谢别人,那么总不该送上别人其实并不喜欢的礼物。
她是下意识地在欺负择善脾气好吗?还是自恃着知道他喜欢她,虽然后来她和择善都没有再提过,但终归择善可是递过情书给她的呀。
不过说到喜欢,现在她这种路都不能走的鬼样子,她的亲生父母都没那么喜欢她了,更遑论他人?
“林择善,你为什么要明知故犯地偏科?”叶明海合上课本后问。
择善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说:“不想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
“也太任性了吧。”叶明海站在一个一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的立场上,有点不以为然地说。
择善并不生气,又笑了笑:“虽然说也明白人总是要牺牲自我来适应这个社会,但在自我还没有完全形成的时候就开始拼命地迎合这个社会的种种规则,是不是太惨了一点?我们才多大?”想行十八岁成人礼都还要等上好几年呢。
叶明海听得愣愣的。要不是因为她确信择善很厚道,她真有些怀疑这话是拐着弯在骂她。
后来虽然不再帮择善辅导功课,但叶明海还是每周都来找择善。反正,暑期里她也无处可去。过去的她可以练跆拳道、打球、游泳、外出旅游,一个夏天的时间都不够用。
现在嘛,她哪都去不了了。
就算是来看看择善,还得依靠着爸爸特意开车将她送来。叶明海的父亲是看在择善在学校对明海鼎力相助的份上,又误以为明海和择善两个孩子在一起是共同温习功课,这才不辞辛苦每周将明海送来。
实际上明海和择善待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闲扯。
明海终于不再轻视择善说过的“想要当个正正经经的写小说的人”的人生理想,因为择善真的能说出很多妙趣横生的小故事,明海总是听得悠然神往。
一次,择善不小心将故事说得太长,明海又听得太入神,不小心错过了约定的明海父亲来接她的时间。等择善送明海下楼,明海父亲果然已经等在那里。
他轰地推开车门跳下来,如入无人之境般冲着明海就大声训斥起来。
择善在一旁看傻了眼。明海垂着头默默听训的样子让他心里像被刀割了一样的难受。明海爸爸怎么能对明海这么凶呢?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正在经历人生中最大的难关?
“叔叔……”择善鼓足勇气想替明海辩白几句,但她已被她父亲拽进了车里。
择善黯然回到家中,没头没脑地抓着刚从书房走出来的妈妈问:“妈妈,如果有一天我突然不能走路了,你怎么办?”
择善妈妈倒是没有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到,想了片刻答:“那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好好帮助你适应作为行动不便的残障人士的人生。”
择善的父母加在一起共会说九种语言,当年也是在国外短期留学时相识相恋。现在择善爸爸在大学教英文,母亲则开了一家员工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的翻译公司。
他们都是寡言且温和的人。
择善记得第一次向父母宣布他决定长大当个作家的时候,他们既没有大声冲他嚷嚷要他放弃如此不切实际的狂想,也没有说别的什么规劝的话。
像是没有听见择善说了什么似的。
但不久后,择善发现爸妈又为他准备了一张存折。他之前有一张是出生后没多久设立的,里面存着一笔足够他念完博士的丰厚的教育基金。如今这个,是备急金。择善这才明白不管爸妈对他的人生选择是赞同还是不赞同,他们都准备支持他。
过去择善小不太懂得,现在他越来越觉得他是多么幸运,可以拥有如此通情达理的父母。
并不是每个父母都这样的,或者说,大部分父母都不是这样的。
比如叶明海的父母。
当然明海受伤,他们肯定也是跟着心疼,可是看着一贯令他们骄傲的女儿忽然沦落成这个样子,他们也是懊恼和气愤,觉得被辜负了吧。
在不知道应该去责怪谁的情况下,很自然地就开始责难明海。
而明海也无怨无悔承担了这种责备,虽然她什么错也没有。因为始终都让爸妈引以为傲,久而久之,这似乎成了一种责任,如果完不成就是罪大恶极。
身体忽然坏掉就是她自己的错,明海其实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吧。所以刚刚开始觉得膝盖不舒服的时候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在父母眼中她是完美的,她必须一直毫无缺陷下去。一直强忍着,一直到最后忍出这么严重的后果。
择善脑海里不断掠过虽然无端挨了父亲的训斥但始终一言不发的明海的模样,他忽然觉得,叶明海真的是世界上最可怜最可怜的女孩子了。
之八 泪水
第二个学年开始后,明海仍旧行动不便,择善照旧帮助她。
老师和同学们似乎也接受了班上有个拄着拐棍的女生。
不能在体育场上叱咤风云的明海渐渐地功课也不再拔尖。当然,她还是个好学生,只是不再是那种可怕的尖子生了。毕竟学霸之间的竞争,都是几分之间的巅峰对决,明海好像是放弃了,她不再孜孜不倦地去争取那几分了。
择善猜想明海的父母一定会为此勃然大怒的,已经什么都不能干了,可以用所有的时间来学习,功课不该更出类拔萃才对吗?他们必然是这样责难明海的吧。
但明海好像并不太在乎,放学后她常常恳求择善带她去附近的一个公园。那里有一个人工的湖泊,湖里有野鸭子、鸳鸯还有天鹅。明海很喜欢坐在湖边,有几次甚至鼓动择善一起旷掉了最后一节自习课。
公园距离学校不算太远,择善总是背着明海去。
路人当然常常盯着他们看,明海还开玩笑会不会有街拍的摄影师把他们拍下来传到网上。择善觉得最近明海变化很大,受伤前像出鞘的宝剑那样锋芒毕露的女生忽然变得温婉随和了,转变太大,简直像在演戏。
也许,明海真的就是在演戏。
“原来明海你也是很喜欢小动物的。”一次明海又在用特意从甜品店买来的面包喂小鸭子,择善忍不住说。
“不知道呢,但是我想试着喜欢它们看看。”明海的视线仍旧落在湖面上,粼粼的波光倒映进她的眼睛,可是即使这样,明海的眼睛看上去竟然还是暗暗的,坐在一旁的择善正觉得奇怪,明海的语气忽然变了,由轻松迅速转为沉重,“后来我一直很害怕,怕自己就是择善说的那种人。因为太想适应这个社会而丧失自我,甚至根本没有自我。”
择善愣了一会儿才想起他确实在明海面前说过类似的话。他真的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会给明海带来这么大的压力。
“我就是这样的呀,从懂事开始,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自己有利的,而不是自己真正喜欢的。结果就搞成今天这样,我没有能力再完成自己的目标,同时我也彻底忘记了真正的自己到底是怎么样的。”
说到这里,明海的眼睛忽然又变得明亮了,择善盯着她的眼睛,这才发现是因为有泪水涌了出来。
这是择善第二次看见明海哭。
情急中择善将手放在了明海的膝上,极力劝慰道:“不是这样的。明海,绝对不是这样的。”
自受伤以来明海的膝盖日渐萎缩,这个慢慢变得畸形的部位对明海而言就是个绝对不能触碰的大伤口,就算平日妈妈不小心碰到了她也要恼羞成怒,可是这时她看着择善平放在她膝盖上的手掌,她竟然没有立即挪开躲避。
择善的掌心很热,明海感觉到那股热热的能量透过裤子的布料直接渗透在她的膝盖上了,那一瞬间,明海莫名有了被治愈的感觉,其实这段日子里她越来越沮丧,已经差不多要接受她可能再也无法正常行走的可能性,可是这一刻,她像是借由择善掌心的热量感受到了某种希望。
择善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边道歉一边急忙将手从明海膝盖上撤开。
我不生气,明海想这么说,可是又觉得这样解释有点刻意,最后她什么都没说。
就好像择善送她去厕所,关于这件事,明海从未对择善说过谢谢。
为了可以一直将明海送去女厕里面,择善会选择某一节课上课铃已经响起时掺着明海过去,等明海进了格间,他再退出去等。
不管明海性格有多豁达,但她到底是个女孩子,她还记得第一次择善这样帮助她时,她极力地想要节省时间又极力地想要不弄出太响的声音,结果反而更糟,明海沮丧地要用头去撞格间的板壁的时候,外面忽然响起轻轻的歌声。
是男孩子的不算太好听的歌声。是择善在唱歌。
他是想用歌声让明海明白他所处的方位,让她不必担心他已经走远,还是就是表明自己的“非礼勿听”吧,他希望这样能化解明海的尴尬。
天气一天天转凉,可是只要是不下雨的日子,明海还是想去公园喂喂小鸭吹吹风。但为了御寒,身上穿得衣服渐多,这让她很过意不去。
“我可以自己走过去的。”明海说。
“为什么呢,你又不重。”
“怎么会,就算是现在我也有一百零五斤呀。”
明海报出的体重吓了择善一大跳。
“骗人。”择善不假思索地说,可是转念一想明海确实一直都是运动型的女生,虽然看上去挺瘦,但实际上身上都是紧绷绷的肌肉,最近虽然疏于锻炼,但一百多斤的体重她恐怕真的有。
“可是每次背着你我都觉得自己在背一个填充着PP棉的毛绒玩具。”
“骗人!”这次换明海不假思索地这么说了。
真的没有骗人呀,择善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现象,难道他真的是天生力大无穷而之前一直都没有察觉?那天回到家择善特意跑去书房拽出正在工作的妈妈,要求妈妈让他背一下。
妈妈的体重应该也就是一百上下吧,择善信心十足地背起,在客厅走了不超过三步,然后母子两人一起摔倒。
择善揉了揉摔痛的膝盖,这才是他的真实负重力吧,以他现在这种根本还未进入高速发育期的小身板,背上百来斤重的大活人他该是觉得寸步难行才对。
可是每次背明海的时候真的是一点都不觉得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择善莫名想起西游记里猪八戒背媳妇那个情节,咧嘴傻笑了一会儿,他想他也许可以和明海说说这桩怪事。
从来都不会觉得她重,不管背她背多久。不管多久。
之九 喜欢
但择善根本没来得及向明海提及这个关于重量的谜题。因为明海说,她的父母托了很多关系找到了一个骨科医院的副院长,他新近研发了一种还未正式投入市场的药水,如果明海想搏一搏的话,也许有痊愈的可能。
明海也不知道为什么,爸妈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时候,她一点都不兴奋。就算他们反复强调说,真的是有百分之百的可能把腿彻底医好的。她会再变成过去那个优秀闪亮毫无缺陷的明海,一点折扣都不打。
可是,明海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想要变回去。
就是因为腿不能走了,她的前途变得暗淡了,她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浪费时间,和一个男孩子坐在湖边,甚至都不说一句话,只是看着湖面的涟漪。
虽然什么都没有做,但她却感受到了快乐。所以就这样一直下去有什么不好?不必再逼迫自己勇夺第一,就这么随和的、恬淡的、学习择善的人生态度一直生活下去有什么不好?
“择善,你说我要不要去医?”明海说。
“当然要去。”择善不假思索。
择善的答案一出口,明海的脸上便霎然一白。
后来择善始终想不明白明海的脸色为什么在一瞬间变得惨淡。
因为执着于当个作家的信念,择善一直在训练自己的洞察力,他想当个最客观的旁观者,观察别人并得出正确的结论,他做得很好,但他迷失在了自己的故事里。
如果能够治愈的话,那么当然要去治疗,择善以为自己给出的是最正确的回答,可是明海期待地却是他说不。
明海宁可放弃修复她的翅膀,因为想和择善在一起,用同样的步调,一直一直在一起。
那句“我要不要去医”的言下之意,其实是——择善,我喜欢你。
之十 分隔
明海又从学校里消失了一段时间,再回来时她已能稳健地用自己的双脚步行。
那个拄着双拐的女生的形象如同被橡皮擦擦掉的铅笔画似的渐渐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淡去。
明海又开始每天都忙忙碌碌、精确地规划着每一分钟,别说放学后去湖边闲散地浪费几个钟头,择善连和明海说上几句话的空当都找不到。大概是之前亏欠的功课太多,所以明海要奋力地追赶,要么就是因为像明海这样的优等生总是功利而凉薄的,满血复活后,根本不会在乎之前是谁为她疗的伤,又或者是明海认为自己这辈子最糟糕的状态都被择善看到了,所以故意要疏远他。总之不管是因为哪个原因,择善都很伤心。
她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种介意,到底为什么呢?择善没有机会去问明海,一直都没有。
后来,明海升入了重点高中,择善偏科上不了,就好像王母娘娘用仙梳划下了银河一样,他们就这样被分置在世界的两端了。
尾声
明海后来顺利考取了很好的大学,她对和昔日的同学保持联系这种事并不太热心,所以她不是很清楚择善的去向。
入读大学对她这种时刻保持备战状态的学生来说是一场重大战役的完成,终于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
在学校附近的茶餐厅点了一份核桃花生酪,慢慢吃着。
餐厅提供免费的杂志供客人取悦,明海随意翻看着,她现在养成了一个和学习毫无关系的爱好,就是读各式各样的小说。
杂志上有一篇文章很好看,其中有一句话是这样的,男孩子对女孩子的喜欢的不外两种,要么就是苍鹰狩猎那样,霸道强势,不惜一切要据为己有,要么就是像园丁对待花朵那样,悉心地呵护,不求回报。
明海读到这里有点发怔,这时耳边忽然响起一道轻浅模糊的声音,是歌声,谁在小声的哼唱着什么。
那旋律,像一缕游丝,钻入明海耳中后又飞出去很远,远到明海脑海中浮现出几年前发生过的场景,在中学的女生厕所里,她尴尬焦急无奈又无助地试图解决她必须解决的问题,那时她不知多怕被在外面等着她的择善听见不雅的声音,这个时候歌声响起了。
是择善在唱歌。
明海起身,莽撞地拍了拍隔壁座男生的肩膀,正听歌听得入迷的男生讶然地转身,果然,他并不是择善,只是有着和择善相似的声音而已。
明海连连道歉,又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好吃的甜点再送到嘴边已是味同嚼蜡。其实有一件事明海一直没有告诉过择善,他是这个星球上第一个向她表白的男孩子。
是的,没错,那么美丽优秀的明海,就像绝顶武林女高手一样,成日里无声地散发着一种信息:姑娘我可是有天生罡气护体的,不要靠近我,小心我震伤你的五脏六腑。
没人敢追她,择善误打误撞成了第一个。
最珍贵的一个。
可惜,她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