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蔬闲话
2013-05-08路来森
路来森
不撤姜食
王安石,学问深厚,但其为人行事,乃至于做学问,都有些“迂”,近乎固执,对经学的研究,更是喜欢穿凿,所以,多有笑话出焉。一次,王安石询问刘贡甫,孔子的“不撤姜食”,应怎样理解。刘贡甫喜欢开玩笑,就说:根据《本草》的记载,姜吃多了,会减损人的智慧。道,不是用来使老百姓明理的,而是用来愚弄百姓的,孔子用“道”来教导百姓,所以,孔子就劝老百姓多吃姜,以之愚弄老百姓的智慧。最初,王安石竟信以为真,慢慢地才悟出刘贡甫是在开他的玩笑。此事,近乎“戏说”,但却可以看出,一代名宰王安石,其性情,亦有单纯可爱的一面。
孔子曰:“不撤姜食。不多食。”其实,孔子是在谈养生。
见得出,孔子极喜欢食姜,每餐必食,但,食不宜多;也可见,中国人食姜历史之悠久。我亦喜食姜,虽不及孔子,却也很是从了“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医生开药方”俗习。夏日里,尤喜食生姜,拿一块生姜,洗净,放进口中咀嚼,一种温润的辛甜相交的滋味慢慢地滋润开来,感觉很美。
我所居住的乡下,土质多为沙质土,益于种姜,所以,乡人是大面积种姜的。每年春夏,回乡下,总会到姜田去看看。“如初生嫩芦,而叶稍阔似竹叶”,《本草纲目》这样来描述姜棵。确是如此,姜,新钻出地面的嫩芽,像极了芦芽,淡淡的紫,很容易让人想到苏轼“蒌蒿满地芦芽短”的诗句。长大的姜棵,叶,似竹叶,叶面粗糙,有一种沙质的感觉,但却是盈盈的绿。站立大片姜田,碧波滔滔,直生喟叹。肥而辛甜的姜块,就生长在姜棵的下面,像“良贾”,深藏若虚。宋人刘克庄《丁未春五首》其一:“道是生姜树上生,不应一世也随声。暮年受用尧夫语,莫与张程几个争。”生姜,能生树上吗?让人费解。虚妄“随声”,也不当如此荒谬。
看某电视台“长寿档”电视节目,记者采访一耄耋老人,问其长寿的原因。老人拿出一罐,罐中盛有陈醋泡制的姜片,说每日早、午饭各食几片,可延年益寿。其实,此种醋泡姜片的食法,宋人早已有之。赵希鹄《调燮类编·蔬供》:“初摘嫩芽(姜),同朱砂入醋渍之,色味俱胜。”宋人,似乎特别钟情于食姜,吃法多多。“水腌三日,毕,置流水中六日,更去皮,然后曝干,入瓮瓶,谓之酿也。”此种方法制出的姜,称为“干姜”。如果再加入糖,就类似于今天的姜片糖了。为了便于久藏,宋人还制作了一种“伏姜”,其法:“伏天切薄片,入少盐晒干。”只是加盐,味道未免寡然。宋人食姜,最讲究的吃法,莫若“糟姜”。其制作方法也比较复杂。浦江吴氏《中馈录卷上·糟姜方》:“姜一斤,糟一斤,盐五两,拣社日前可糟。不要见水,不可损了姜皮,用干布擦去泥,沥半干后,糟盐拌之,入瓮。”配物比例分明,日期明确,工序清楚。为了取得更好的效果,有的,于工序中,还要在姜上面“用砂糖一块,箬紮封泥”,为了达到“脆生”的效果,《物类柏感志》还建议在器具中加入“蝉蜕”,“糟姜瓶内安蝉蜕,虽老姜也无筋。”(糟姜瓶内,如果放入蝉蜕,即使是老姜,也不会有咬不断的筋络)果真是否,今已不可知了。其技,近乎神异,其用心,可是到家了。
因“糟姜”味美,所以,宋人不仅自己食用糟姜,而且还以之作为佳品,奉送与人。梅尧臣就写有一首《答刘原甫寄糟姜》,盛赞所送糟姜之美,其中有诗句曰:“(姜)无筋燕王笑,有味三闾羞。寄入翰林席,圣以不撤忧。又寄蓬门下,作赋谁肯休。”这几句诗,不仅写了所制糟姜的脆生、味美,更写出了从上到下,庙堂江湖,人们对其赞不绝口的喜爱。而且,彼时,糟姜也成了朝廷的贡品之一。范成大《吴郡志·土贡》就有清楚的记载:宋朝,进贡的土特产中,有“白墡,柑,橘,咸酸果子,海味、鱼肚、糟姜。”糟姜,成了贡物,登上了大雅之堂。
姜之药用价值,多多,难可详述。但似乎与人之“寿”大有关系。《史记·货殖列传》,将“楠梓姜桂”四种事物列举,盖因于楠木、梓树、生姜(味)、桂树,均有“寿永”之特点。《本草纲目》曰:“姜,久食去臭气,通神明。或云:伤心气,不可多食。”朱熹,就偏偏不信,于是写诗曰:“姜云能损心,此谤谁与雪。请诵去秽功,神明看朝徹。”一向固执于理学的朱熹,竟然于食姜之言中,显一份性灵,着实可爱。
姜,老而弥辣,所以,人们多以姜为喻,比乎性情。《宋史·晏敦复传》有“况吾姜桂之性,到老愈辣”之说,今人因之,对“姜桂之性”亦多有贊焉。但若“性辣”至狡猾,则不可取矣。
“莲藕”亦珍
子曰:“恶紫之夺朱也。”
这话大有意思。孔子是卫道者,他主张一切都得以“正”为本。古人认为,“朱”色是正色;而“紫”却是红色与蓝色混合而成的颜色,故,不正,所以孔子深恶而痛绝之。其实,生活中很多事情、事物,都难免如此:宾以夺主,或者现象遮蔽本质。
莲花、莲叶、莲蓬,之于莲藕,亦是如此。莲花、莲叶、莲蓬,生长于水面,怡人以色,悦人以香,故,诗文盛赞者甚多,可谓享尽美誉;独莲藕,盖因深埋于淤泥之中,少有诗文赞焉。其实,莲花、莲叶、莲蓬,采光聚气,都是为了莲藕的生长而存在的,莲藕,才是其生命之本。
昔年,我高中毕业,高考甫一结束,即去一同学家玩。同学家居汶河边上,汶河一溜儿,他家承包了几亩藕塘。同学带我去看他家荷塘景色,确是很美。莲叶亭亭,莲花浅红靓丽,盛放于莲叶之上,弥望如锦绣,有一种绿绸红花的浮动感,摇摇曳曳的,让人油然而生一份心灵的明净。莲叶低处,水面浮萍浅浅,游鱼嬉戏。情不自禁地,就想到了那首叫作《江南曲》的乐府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往复地咏叹着,深婉、灵动,曼妙得不得了。深迷于莲花之美,于是顺手采摘了几朵莲花。拿回家中,同学的大哥,却用惊讶的眼光看着我手中的莲花。大惑不解,同学方告知:每采下一枝莲花,就会导致水底的一枝莲藕烂掉。虽是因了不明事理,却终也因此大生惭愧,觉得很是对不起人家。
但也明白:莲花之美,到底也是为了淤泥中的莲藕。
其实,藕塘景象,我倒是更爱其暮秋时节的那一派萧瑟。莲花早凋,藕叶已枯,凌乱地碎折一池荷塘。西风起处,绿波愁涌,正是李璟《浣溪沙》中“菡萏香销翠叶残”的那番情景。但对此种景象的描绘,笔意最灵动处,还是韩偓《曲江秋日》中的句子:“斜烟缕缕鹭鸶栖,藕叶枯香折野泥。”鹭鸶,合该就是栖在那枯香的藕叶上,瘦而瑟,冷冷的,让人生出几分疼爱和怜惜。
藕叶枯,剩下的就该是“出”藕了。“出藕”,就是将生存于淤泥中的藕,从泥中取出。不知道南人是如何“出”藕的,北人似乎是“踩”藕,即,用双脚在淤泥中踩,踩到后,再用手将其挖出。这大约是对的,杜甫《陪郑公秋晚北池临眺》中有“采菱寒刺上,蹋藕野泥中。”的诗句,可以为证。“蹋”与“踏”相通,“踏”即是“踩”的意思。听说,现在的人,“出藕”大多用铁爪钩,“(藕)至深益大,如人臂”,铁钩抓藕,深处莫测,难免伤及藕身,是一件煞风景的事情。一枝一枝的莲藕,出乎泥中,清水洗过,却是节节白净如玉,古人用“冰房玉节”称誉之,真是清雅之至。出藕,似乎大多在中秋以后,或者第二年的清明节前。有几年里,我所在的生产大队,种有一池莲藕,每年的清明节前,是必定得踩藕的,踩出莲藕,就分给各家各户,作为清明节的水饺馅料。在那寒苦的日子里,清明节,能吃上一顿莲藕馅的水饺,是一件极美的事情。
中国的古人,一向风雅,事事总喜欢与爱情连在一起。莲藕,亦不例外。于是,就有了“藕断丝连”的缠绵。“妾心藕中丝,虽断犹牵连”(孟郊)、“藕肠纤缕抽轻春,烟机漠漠娇娥嚬”(温庭筠)、“但丝莼玉藕,珠粳锦鲤,相留恋,又经岁”(苏轼),牵牵连连的,都是一些诉说不尽的风情韵事。独孟郊《暮秋感思》中那句“西风吹垂杨,条条脆如藕”,让人难以明白:暮秋时节的柳枝,真的如莲藕般脆弱吗?黄庭坚作诗,多富哲理,他写莲藕,亦情寓哲思:“淤泥解作白莲藕,粪壤能开黄玉花。”肮脏之地,却每有纯洁、芬芳生焉——到底还是因了事物本身的清质本洁,素心含香。
莲藕,是可以生食的。踩藕时,常看到有人顺手洗净一段藕尖,放进口中嘎吱嘎吱地嚼着,如生吃脆萝卜,极是惬意。《本草图经》记曰:“藕生食,其茎主霍乱后虚渴烦闷。”此言,或是不虚。藕之熟食,吃法多多,诸如:莲藕汤、肉丝炒藕片、藕块炖排骨、莲藕炝腰花等,难以详尽。于民间,莲藕最通常的食法,似乎是“煎藕合”,亦云“煎藕夹”。其法:将藕段去皮,切成藕片,两藕片间夹入肉馅,放入油锅中油炸,或者油锅中放入少许油,油煎,熟即可食。莲藕最夸的吃法,当属制作藕粉。藕粉,是杭州名产,清《杭州府志》记载其制作过程:“藕粉,舂藕汁,去滓,晒粉。西湖所出为良。”似乎极其简单。但清代钱塘诗人姚思勤写有一首《藕粉》诗,曰:“谁碾玉玲珑,绕磨滴芳液。擢泥本不染,渍粉讵太白。铺奁暴秋阳,片片银刀画。一撮点汤调,犀匙溜滑泽。”则写得极具诗意。其制作过程、色相味道,情景如画,美人临镜般,一片华光艳艳。
于我,食莲藕,最是喜欢“醋熘藕片”。一盘醋熘藕片,再酌饮一瓶啤酒,即有了晋人毕卓“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鳌,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的快感。
宋人曰:“物无定味,适口者珍。”食藕,鄙陋如此,也是自家情味。奈何,奈何?
茄子食话
茄子泼辣,极易栽植,所以,寻常农家,每每于庭院、篱园中,种植几株茄子。
春天种下,进入夏天,即开花结茄,葳葳蕤蕤,绵绵延延,茄果不断,一直到秋老叶枯,也依然是茄果累累。茄子很是受农家喜欢,盖因其贡献不绝,取食方便耳。
茄子,从其形状看,似乎只有长条茄和团茄;从其色彩看,也只是紫色和白色两种,紫色居多。宋·郑清之有《茄子》诗:“青紫皮肤类宰官,光圆头脑作僧看。如何缁俗偏同嗜,入口元来总一般。”诗,写的应该是紫色的团茄,也写出了僧俗对其共同的喜好。唯“入口元来总一般”一句,很是让人失望,将茄子写得有些寡然。
不过,郑清之倒是写出了茄子的特性:无味。
确是如此,茄子本身无味,但也正是其“无味”,所以就“生味”。与不同的材料放在一起制作,茄子,就能生发出百千种味道。这也许就是合了那“无中生有”的道理吧。
我小的时候,住在农村,家居贫陋。唯一好处,就是庭院阔敞,篱笆围之。我们将庭院翻土为地,整畦种菜。菜蔬中则必有茄子。于是,食茄,便是一件极方便的事情了。夏秋之日,每到饭时,母亲就会喊道:“去,摘几个茄子,拌茄子吃。”所谓“拌茄子”,又叫“凉拌茄子”,是那个时代最俗常的吃法。其法比较简单:先将茄子煮烂,放凉,然后泼油,或者用蒜泥,拌而食之。梁实秋写“凉拌茄子”:“茄煮烂,捣碎,煮时加些黄豆,拌匀,浇上三和油,俟凉却,加上一些芫荽即可食,最宜暑天食。”这样的凉拌茄子,已不是彼时的寻常农家所能办到的了。而且,我怀疑,梁实秋的描述,大有“以意为之”的成分:黄豆与茄子同煮,可行吗?
现在想来,那“农家凉拌茄子”的吃法,虽是简单,却最为本色,正合了茄子“无味”的本性。
“烧茄子”和“茄子合”,似乎是北方人较为普遍的家常菜。梁实秋写“烧茄子”道:“茄子不需剥皮,切成一寸多长的块块,用刀在无皮处划出纵横的刀痕,像划腰花那样,划得越细越好,入油锅炸。茄子吸油,所以锅里油要多,但是炸到微黄或者微焦,则油复流出不少。炸好的茄子捞出,然后炒里脊肉丝少许,把茄子投入翻炒,加酱油,急速取出盛盘,上面撒大量的蒜末。味极甜美,送饭最宜。”这,大约是不错的。但若“茄子去皮”,实在是更好的。我是更喜欢“茄子合”的,盖其作菜、作饭均可。做茄子合,最好用团茄,因其切成的茄片,大而圆。其法:先将团茄切成片,然后在两茄片间,夹入肉馅或菜馅,裹以面粉,蘸鸡蛋浆,放入烧开的油锅中炸。最好是即炸即食,新出锅的茄子合,色呈蛋黄,外,焦而脆;内,则糯而香。持而食之,淋淋沥沥,不亦快哉。
清·叶申芗 《踏莎行·茄》中,有“(茄)作脯原佳,将糟亦妙,老饕所嗜从吾好”的句子。作者嗜食茄子,自是情形毕现。但其“糟”字,最可品味。似乎不能只是简单地理解成“糟姜”的“糟”字,可以拓而展之,理解为“多味”,或者“杂味”。百味并陈,茄子的味道就会更足。名菜“东坡茄子”,尽管做法不尽相同,但加料中大多有:白糖、肉末、生姜、大蒜、小葱、椒油、淀粉等,汁,浓而厚,沥水后,醇而郁,故其味道绝佳。至于《红楼梦》中那道让刘姥姥直呼“我的佛祖!”的茄子菜,更是夸张得厉害。凤姐叙述道:“把才摘下来的茄子皮剥了,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爪一拌就是。”材料丰富,工序复杂,自是茄中美味。
也就是似贾府这等钟鸣鼎食之家,方能想得出。寻常人家,如何得食?似我等读书人,也只能在阅读中,一膏馋吻了。
“陇上紫瓜好,黛痕浓抹,露实低悬。”朱彝尊笔下的“紫瓜”,就是指茄子。诗,状茄子之色形,也写得好。茄子,叶,青紫;花,淡紫;果,深紫,一路“紫”來,深厚得不得了。暮秋时分,茄叶已枯,但茄棵上,仍然缀满了大大小小的茄子。吾乡农人,就常常将那些嫩小的茄子摘下,煮熟,晾至半干,然后浸入韭花酱中腌渍。
作小菜食用,别是一种风味。
责任编辑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