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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

2013-05-08雷子

北方文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爷爷母亲

1975年,我五岁,离“四害”灭亡还有一年的光景。那一年的冬天母亲拉着我的手乘坐摩电车由一个区赶往另一个区,时间是上午7点。依稀记得天刚亮透,依稀记得车票是四分钱一张,儿童免票。

我浑身由上到下让棉织物裹个溜严,特别是双脚,除却厚厚的棉袜子外还缠绕了多层白布,鞋码无形中也就加大了两号。应当说我的审美观确立得有些过早,在母亲捉住我的双脚费劲地绕上第一层白布时我还在挣扎,我认为那非常的不好看!至于不纏白布,裸脚穿袜子又能美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直至我上小学才清楚,母亲说了谎话,她说家家的孩子到了数九寒冬全要裹脚,要不会让警察抓去蹲笆篱子。所以,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认为警察在穿上制服前一定要在光身上缠满白布,要不然他们走路的姿势和做派怎么会那样的僵挺,想象中,派出所里白布堆积如山。

我对警察是敬畏的,在敬畏中夹杂着反感。因为姓贾的那位片警隔三差五地就来趟我们家,每次前来不是凶巴巴地威胁我说要把我家的狗抓去就是要将我的小鸡鸡割掉喂狗。最遭我切齿痛恨和百般妒忌的是他坐在我们家的火炕上,一条腿搭到另一条腿上,胳膊肘支于炕桌,面不改色地一勺勺吃完罐头瓶子里为数不多的白糖,什么都不蘸,而且他还用勺子隔空恶狠狠地虚点着狗头。我的父母在卑躬屈膝中透出伟大的色彩——在那个年代,用白糖换狗命,的确伟大。

三年后的某日,也就是1975年的夏天,黑哩还是让贾警察用粗麻绳拴在自行车后带走了。按动物界的年龄换算,它的岁数要超过我几倍,它和那个片警若遵循人世间的俗道,应以兄弟相称。我为此痛悔不已,因为是我将糖罐子藏起来的。后期听说贾姓片警得了糖尿病,也是因为有了如此大快人心的传闻,我那十二岁的兄长才放弃了手持利斧血洗派出所的念头。

摩电车四处漏风,咣当咣当地响,总是令那个年纪的我忐忑不安。我是坐过船的,也只是一回,就在去年的伏天里,晃晃悠悠的,给我的感觉和跑在铁轨上的摩电差不多。无论是车还是船,外体和内壁都张贴着红色的标语。有人念出声,好像是什么什么阶级专政,好像是打倒几个曾经的掌权人物的。有些标语让人撕得已经面目全非了,可是即使那样人们也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照念不误。反正我是一个字也不认识,但我装作能听懂的样子可一点都不含糊。

我的小手,戴着棉手闷子的小手攥在一只大手闷子里。坐在长椅上的我双脚悬空,就像团漂浮着的棉花球。上小学的第一篇作文中我是这样形容我衣服颜色的:蓝天裹着白云。一直到初中,我形容人们着装的颜色的词汇都不曾改变。

摩电车继续奏着乏味的乐章,我不时仰头去望站在身前的母亲,觉得她的身材高大无比。

约有一个小时,下了摩电车,我的周身处在麻木状态。母亲让我在人行道上小跑几步,过过血。我笨笨拙拙地像个熊崽儿一样蹒跚着向前挪步,有好几次差点儿摔倒。身后传来:慢点儿慢点儿。

离车站不远有家合作社,夹在铁栅栏中部。房顶有个圆球,圆球上插有避雷针样的东西。合作社门上挂着的厚重的脏兮兮的布帘外表结冰,像块钢板。推开门,一股热流扑面而至,其中夹杂着面碱的味道。母亲牵着我走到柜台处,我见她解了好几层的衣扣从里怀掏出两毛钱,我听到她说,大哥,买两个糖三角,再拿两个梨吧。出门后母亲对我说,卖货的大爷是好人,一毛钱不够买两个鸭梨的。哦,原来“拿”和“买”的区别在此处。

来到一处工地,说是工地,其实是一片平地,跟我在途中踩踏的溜滑的冰封坚硬的土地一样,只是在坚硬的地表上不知为何按部就班地有着一个个黑色的长条形的不知用哪种粗大的笔勾画出的框框,在银白色的映衬下极端惹眼。

此时,三三两两的工人聚拢,他们拎着各式各样的粗糙的分不清材质的兜子,鼓鼓囊囊的。有人管母亲叫“瑞姐”,听声音,打招呼的几乎全是男性,他们的穿着打扮恰如是从一个模具里扣出来的,体现在眼中,无与伦比的单一。其中的一位大伙喊他“组长”。母亲和他说孩子的父亲出差,大儿子和二姑娘在上学。组长吐出三个字:行,看好。我被安置在帆布搭就的帐篷里,那里有供休息用的木床,上面铺着军用棉褥。床下面胡乱地扔着破旧的棉鞋、斑驳的搪瓷盆,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器具。一把把铁镐、一把把铁锹木愣愣地整齐地竖立在一角,又被工友们一一取走。

在帐篷里我遇到第二位女性,她是烧水的,人称“胖嫂”。母亲嘱咐我不要乱跑,要听胖姨的话,就在帐篷里玩,想喝开水直接和胖姨说,千万不要自己去大铁壶里倒。我眨了眨细小的眼睛,点了点臃肿的脑壳。少不了,母亲又用人民警察威胁了我几句。

我没听话,尽管黑哩被强行拖走的阴影依旧存在。我在帐篷里委身不到十分钟就趁胖姨一眼没照顾到蹽了出去,那时她正在从一只只兜子中向外掏饭盒。

我看到好多人在长条形的框框中躬身挥镐,刹那间冰花四溅,一蓬蓬,一簌簌,一片片,忽高忽低,忽强忽弱,忽远忽近,众工友偶有齐聚发力时,那,那简直就是漫天花雨……直到今日我也没本事觅出恰如其分的词句来赞美那些飞扬的冰魄。

离得稍近些,冰屑从四面八方奔我袭来,我慌不择路地飘移着,仿佛在枪林弹雨中躲避。有人住镐,我抓住时机从缝隙中突围出去,狼狈相犹如从坍塌的冰洞中钻出。我抹去粘在眼部渐已融化的薄冰,纵目凝望。从衣服的颜色上我辨别不出那熟悉的身影。我再次勇敢地穿梭于劳作的人群中,恐慌的情绪一点点加重,瞅谁都像亲娘,瞅谁又都不是。我的嘴角在围脖中痉挛,不觉中有泪水流下,我想,我马上就要哭喊出来了。终于,我看到了她,其实,我有三回是从她的身畔跑过的啊。我不顾头不顾腚地上前一把抱住了她,肆无忌惮地哇哇大嚎。母亲放下铁镐,转身冲我笑,擦把汗水对我说,老儿子,真没出息。那时,她的脸色是惨白的,她用手捂住小腹,眉头也紧紧地皱起。

我的哭在我家那片是享有一定声誉的,晴天哭,阴天哭,刮风哭,下雨哭,饱了哭,饿了哭,冷了哭,热了哭,有人哭,没人哭,睡着了哭,睡醒了哭,打针哭,不打针也哭……五花八门哭的理由造就了一代哭星的诞生。我想我是哭早了,如果能够时空穿越,我必将成为当下哭坛教父级的人物。长大成人后,有幸遇到旧邻,他们或在背后议论,或当面质询:你就是那个哭巴精吗?我笑曰:是。他们追问:你现在的职业?我负手作答:靠嗓门混饭。

印象中,冰滑的路面是能够带给我无限欢乐的,即使我没有亲身体验到抽冰尜、占坑、脚划子、推雪橇所带来的触觉刺激,但让父母拖拽着在冰面跑出数米、数十米的情景记忆犹新。父亲说我的笑像鸭子,所以我的小名唤作“嘎嘎”。

而今我没想到的是,曾经快乐的源泉之地居然如此顽强地与母亲作对,与母亲抡起的铁镐作对,与母亲满头的汗水作对。那一道道肤浅的白痕竟然有序地形成一张笑脸,那种残忍至极的无耻的狞笑在瞬间激起我作為雄者的斗志,我说,妈,我刨。母亲摸着我的头,欣慰地笑了,她说,等你和镐把子一边高的时候妈就不干了。

午休时间到,母亲疲惫不堪地回到了帐篷,她黑色的棉靰鞡四外圈结的冰层,看起来是那样的牢固,她每迈出一步,都要小喘上一口气。当她摘掉棉帽、围巾,一团雾气霎时间在她头顶升腾,像是掀开了一口蒸锅,她湿漉漉的齐耳短发紧贴头皮,理顺得见不到一丝缝隙。其时,已有工人在吃饭,那时,混合的饭菜香味钻进我的鼻孔。母亲脱去手套,双手接连重复了几次握拳,张开,握拳,张开。她用围巾简单地在脸上擦抹了几下,然后拥着我坐到一个倒扣着的木槽子上。糖三角早就装在铝制的饭盒里搁在炉沿了,同它们拥挤在一起的是两个金灿灿的窝头,而那两只鸭梨一直搁在母亲的怀中。

组长走过来往我手里塞了一块东西。母亲忙说,不用不用。组长说,这压根就不是女人干的活。一些男同志也随声附和说,挖沟子,下管子,老爷们儿也吃不消啊。

我伸出手指细数了三遍,帐篷内吃饭的人拢共有三十七人。我又察言观色了几分钟,和母亲一样性别的真的只有胖姨。

平摊在我手里的是一块油炸豆腐,颜色焦黄,四边硬,中间软,用手一捏,有油渗出。我嘴角也有东西渗出,一溜溜的,我抿了几下嘴,用力地咽下数口唾液。母亲说,谢谢大大。我迫不及待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然后迅猛张嘴,架势堪比饿狗。我三口两口吃完了油炸豆腐,期间没顾得上看母亲一眼。说是吃,是顾忌我现在的面子,理想的用词和真实的情形是吞才对。吃罢,我便为囫囵吞枣而后悔,应该有模有样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撕咬啊。后期我想,就算再吞咽下去十块油炸豆腐可能也不会有时间去考虑分给母亲一半。

母亲找到一张软纸,一点点擦净我油迹斑斑的小手。她将糖三角小心地从中央分开,露糖的断面冲上,她用舌尖轻轻地试了试,她说,吃吧。

糖三角很甜,但没有油炸豆腐香,我扭头去看坐在床上吃饭的组长。很遗憾,他始终没有抬头。他要是敢抬头瞅我一眼,我立马就会冲他说出一百句谢谢。母亲将我的脑袋扭回来,并且用手指刮了一下我的鼻尖。我明白那是羞臊的意思。

母亲将两个窝头掰碎于铝饭盒内,又从火炉上取来大铁壶向饭盒中倒水,方才还铺在盒底的窝头碎块一下浮了上来,它们相互慵懒地撞击,显显摆摆的却勾不起我一丁点的食欲。母亲佐餐的菜肴依然和在家中一样:腌芥菜疙瘩。

帐篷内出奇地静谧,几十人在吃饭,无人闲聊,只听见吧嗒嘴、饭勺子刮饭盒和嗦溜溜喝汤的声音。以我当时的智商有可能想到叔叔大爷们全累屁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但绝不可能悟到:吃饭,是为了补充体力;沉默,是为了节省体力的道理。

很快,大人们用餐完毕,他们纷纷站起身进行午餐的最后一道程序:以刷饭盒的手法调配出餐后汤。当然,母亲就不用了。

我磨磨叽叽地吃完整个糖三角,又喝了几口温热的水。母亲问,饱了吗?我点头。母亲将擦净的鸭梨递给我,我吭哧吭哧地吃起来,在她还没有将最后一口窝头咽下时,我手里的鸭梨就只剩下一个梨核了。母亲说,那个留给姐姐。因为一块油炸豆腐、一个糖三角、一只鸭梨的缘故,我勉强同意了母亲的建议。我看见母亲再次用手去捂小肚子。

母亲付出一上午的时间、一上午的极限体力才将冰冻层揭开,那瓢泼的汗水在我的记忆深处涂抹上的浓重色彩曾经一度让我对课本中所传授的文化知识产生过强烈的质疑:长江、黄河、大地——母亲。我妈就是我妈,干它们鸟事。粮食由地里生出,人不吃粮食就会饿死,没有土地就没有粮食,没有土地就没有房子,这些,傻子也懂,可我就是憎恨土地!

近傍晚,工地上支起几个三脚架,一根根长线拉起,一盏盏灯泡点亮,昏昏黄黄的,为寒冷的冬夜增添了些许的温暖。工地上的长条形框框全部变成长条形深坑,从帐篷门口张望,莫名地恐怖。全体工友消失,其中当然也包括我的母亲。这回没有前奏,我咧开嘴叉子开哭。一觉竟然把娘睡飞了。

胖姨从帐篷后方跑过来,她说,快进去,别感冒了。我哭得泣不成声,用手指着前方的坑,抽抽噎噎地说,妈,妈……没了。

三米长,一米五宽,两米八高的管道安装坑吞噬了我的亲娘,此刻,她正从它的胃里向外刨食,一锹锹冒着热气的黄土从坑里飞出,落下,再飞出,再落下……散落在土坑四外的黄土已聚成形,一堆堆的,样子很不雅观,有些像姥爷家耕地外围的坟包。

和胖姨站到坑边,我才明白在摩电车中是自己的错觉,母亲的身材与土坑相比无疑是渺小的,特别是她弯腰铲土的时候,不留意还以为是落在坑底的一件旧棉袄。

转过年,周恩来死了,举国哀鸣。我还是寸步不离地跟随着母亲。在厂办会议室,我和大人们一样臂挂黑纱,向敬爱的周总理的遗像默哀,鞠躬。

工人代表上台发言,前面啰嗦了一大堆,语气低沉得像积雨云。最后两句我听清楚了,说周总理是让全国人民累死的。

可能吗?周恩来也去挖地沟了?身体状况还不如一个女同志?我扭头去看站在身侧日渐消瘦的母亲。此刻,满面悲怆的她对我视而不见。

总理仙逝,工人们难得地休息了三天,我也跟着厂里家里狠疯了三日。我对母亲说:要是总死人该多好啊!她脸都吓白了。第四天一早,娘俩登上开往工地的摩电车。我看到满车悠荡着的黑纱。

1976年,人们佩戴黑纱的次数越来越多,可是时间却越来越短。为防止我当啷张哈喇子还没流尽的破嘴满世界去胡说八道,每有伟人过世,母亲就把我锁在屋内几天,憋得我狼哇瞧叫。在面壁思过中,我对我的不良的懵懂的小资产阶级意识给予了严厉的自我批判。虽然我实在是搞不懂死人和停工休息是个什么样的关系,但依然不影响我那感伤的语调和惋惜的面目表情像极了在追悼会上发言的工人代表。

封口用的铜和铅让我的工地之旅变得丰富多彩起来。负责熔铜化铅的是那位给我油炸豆腐的组长。他最初的用意是让我用铜和铅做毽子,后来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送给我的铜块和铅块越来越大,越来越重。我拿着吃力就去找母亲。母亲领着我和组长说:不好吧。组长说:有什么不好,谁家没个孩子。说完,他摸了摸我圆滚滚的脑袋。

铜块和铅块不知何时消失了,我连着好几天都吃到了油炸豆腐。

每月20号是粮店供粮日,那天母亲会和领导请两个小时假。去时,她用小车推着我。回时她用小车拉着我和粮。排队买粮是让我最为头疼的一件事,干排不到,有时还要等在粮店外面。所以,我对那些凭关系夹塞的是深恶痛绝的!

每次去粮店车里都带有四口面袋子,两口大的是装粗粮的,两口小的是装细粮的。盛油的则是三斤装的塑料桶。我用手比量过,细粮的厚度是三拃;粗粮的七拃。

家中有一个比我还高的粮柜,没有隔断的,四袋粮食放进去上面还空出好大一截。购粮后的头几日,我会不自觉地打开粮柜看,看过后心里很满足。随着每月日子的倒数,我拉开柜门的次数渐少,那四口粮袋子像我的心一样的空瘪。

我对粗粮的厌恶程度丝毫不亚于贾片警,它们都让我尝不到甜头。我有时会趁家人不在去偷翻粮本中夹杂的各类计划供应票看,哪种类型的这个月少几张,哪种类型的这个月多几张我都了然于胸。唉!肉票真是少得可怜啊!

可以说,一个月啃二十天窩头的滋味对于儿童期的我是场旷日持久的灾难。大米、白面、猪肉、鸡蛋是多么的稀缺啊!为此,母亲在春节过后抓了两只芦花鸡回来养,并且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诫我,千万不要给小鸡洗澡。

周日,哥姐不上课,我也就不必再去工地遭洋罪。剁菜,掺苞米面,拌鸡食令我乐此不疲,谁都不许与我争抢。

我家院的中部有口大缸,夏天,注满自来水,以备不时之需,冬天空置。此缸是父亲用四盒“握手”跟厂仓库保管员换的,他说再听见“拉笛”就把我和姐扣在缸里。

去年,父亲曾和母亲有过一番对话。意思我听个大概。我有一个表姑,也就是父亲的表妹,家住石家庄,日子过得很是可以。因为她嫁给了一个败落了的资本家的儿子,一窝蜂似的生了四个姑娘,听说他们家每顿饭都有副食和鸡蛋吃。父亲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让老小子跟他们过肯定比在咱家强。母亲坚决不同意,她说凭什么把自个儿身上掉下的肉送给别人。她对父亲的想法和即将行使的做法嗤之以鼻,她说穷死饿死也要一家活个团圆。第二天母亲不顾父亲的反对去厂办申请野外作业。

母亲所吃的辛苦,父亲看在眼里,他也要去挖沟子。母亲说,你是个技工,每个月都有岗位津贴,虽说少点,也算挣的脑力钱,夫妻俩没必要困死在一个战壕里,再困难,也比“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那咱强吧。父亲说资本主义尾巴也割差不多了,咱们多多少少的搞点家庭副业吧,不图赚什么大钱,贴补些家用就行。母亲说,可别好了伤疤忘记疼,五几年咱爹因为养几只兔子差点没让人批斗死,好端端的一条左腿就那么废了。哦,原来我爷爷的腿是让人打折的啊!我说我爷爷一听有人唱“东方红太阳升”就咬牙切齿地痛骂,一直骂到他死。

我爷爷骂“歌曲”捎带着骂遍地球上所有的物种,儿孙更是不在话下。我母亲平日里沉默寡语的又加上分家单过,所以她也是我们家族挨骂最少的一个。

我爷爷从生到死始终认为自己是被剥削者和被压迫者,他老人家清醒地认识到就算再活八辈子也不可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国家主人翁,进入到真正意义上的统治流,那么,在他有生之年也就无法尝试一次欺负人的滋味了。所以他在万般无奈之下就把这股子怨气全部撒到两个儿子及他们的家人身上,最为直接的泄愤方式就是在赡养费上不断加码。我父亲敢怒不敢言,我母亲敢言不敢怒,而我们也成为了间接受害者。

一席话,消除了父亲想弄点小钱花花的冲动。他只有老老实实地去上班,老老实实地加班加点,老老实实地每月领那几十块钱,老老实实地向爷爷拱手上交“制造成本费”。

我家院墙的右侧是锅炉房,供热对象是两幢四层高的红楼,一幢被附近的人们冠以“红眼楼”,一幢更是半拉城市都闻名的“马子”楼。

锅炉房每日凌晨清炉(冬季),锅炉工是个猴样的男人,横一根扁担,挑两土篮子炉灰渣子的形象和悟空足有一拼。

我们这趟平房一共住有七户人家,我家把一头,也就是人们说的“冷山”。火墙,火炕,在东北不稀奇,在土暖气没诞生之前,家家户户在冬天全部采用此等办法取暖。煤票,柈子票就尤为可贵了。

母亲冬天习惯性早起,她是先捡煤核后做饭。她的扁担,她的土篮子和锅炉工的一模一样,而耙子是她用八号线自个儿做的。捡煤核,确实得赶早,不光我们七户人家,也有很多外来户跑来“分羹”。

我央求着也给我弄一把耙子,反正只要她起床,作为跟屁虫的我是一刻也不能等的。母亲不舍得也不忍心,她说孩子捡煤核丢大人的脸。父亲在这方面看得比较开,他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母亲说,从祖辈开始吃苦遭罪到现在,不还是人下人吗!父亲不吭气了,但却为我量身定制了一把小巧的钉耙。

炉灰渣子堆,热气腾腾,围绕在四周的人们,个个如趴在火山口样。他们装煤核的家什五花八门,有筐,有桶,有盆,有布兜,最专业的还属母亲。我个儿小,身矮,胳膊短,只能打扫外围战场。我的小耙子在大人们的脚下捡漏,我笑话大人们的粗心,很多块体积较大较完整的煤核被我收进小铁皮桶内。桶满,我就拎起快速飞奔回家,进得院门,迅猛一倒,然后转身回跑,动作干净利索。

我感觉不到劳作的艰辛,当然也就体会不到汗水中的碱度,盐度,更谈不上苦度。我眼中看到的是蜂拥而至的人群,看到的是因为几块大煤核而奋力出手的两代人,看到的是猴子锅炉工利用人们贪小便宜的心理大抓劳力。他不再将炉灰渣子倒向灰堆,而是就近摆放在门口,颐指气使地喊这个呼那个的命人替他完成他的本职工作。谁也不例外。在很多时,还没等猴子张嘴母亲便主动过去担起两只土篮,目的很明确——拥有独立的挑拣权!

母亲回来时我正在喝水,站在水缸前,双手擎着水瓢咕嘟嘟地向喉咙里灌。不知怎么,干喝也不解渴。董大爷走,父亲酣睡,我将剩下的肉酱用手指头挖着吃了,齁咸齁咸的。吃到最后,意犹未尽,又把手指插到口中挨个舔个遍。再细端详起酱碗,光亮异常,洁净得好似刚出窑口。

当晚,性情温良的母亲和父亲干了场恶仗,前所未有的。在吵骂声中,瓷碗爆碎,“不过了、离婚”的字眼儿数度从母亲口中喷发。父亲理亏,嗓门落败。但作为一家之主,他还是嚷出几句咬着屎橛子硬犟的混账话。

第二天酒醒后,父亲跟没事人似的。母亲三天没搭理他,她把从乡下带回的两只猪蹄烀烂,一口一口地喂我吃了进去。

父亲编造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欺瞒单位领导骗来一周的假期随董大爷去了大连,走时说,有人漂洋过海到这边购买钢材,量很大,好像是军工企业,可能要打仗了吧。如果这单生意能够洽谈成功,我们家嫡传的穷气,将一扫而光。

对于父亲的雄心壮志实际上母亲在心里是赞同的,她再有志气毕竟也只是个女人,她再想让三个孩子衣食无忧也只能做到在三九天中去挖地沟,可是即便如此换来的也只是每月多出几斤白面和大米。

父亲一去半个月,音信皆无。母亲担心得整晚睡不着觉,头发一把把掉。单位领导找母亲谈话,内容涉及到管理制度中的无故旷工问题,是相当的严重。无论她怎样哀求,厂方下的最后通牒是:如果父亲在三日之内未去劳资科报到,后果自负。

还好,父亲在限定的时间内赶回,面黄肌瘦,一身鸡屎味儿。两手空空的他是搭乘养鸡场的运输车返回的,途中水米未打牙,进门立时瘫倒在地。作为工人,父亲对体制制度是不敢马虎大意的,旷工七天,绝对够开除的。他一路上都在盘算着对策。母亲了解父亲,他的满身风尘足以证明他似箭的归家心情,她在第一时间告诉了父亲厂方的决定。父亲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两个窝头,一碗白糖水进肚,父亲缓过阳,他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受骗的经过。母亲和我们哥仨听得一头雾水,反正总体大意就是一毛钱也没赚到,还让人诓到海边揍了一顿。要不是腿脚快,恐怕连命都保不住。人家边揍还边说他是骗子。

母亲烧开水为父亲洗净身子。夜半时分,我听见两人的哭声。父亲哭着说把孩子们的学费赔进去了。

董大爷再未登门。听说他又联系了另外几家住户,天南海北地一通神跑,最终也没赚到梦想中的大钱。弄得几家鸡飞狗跳,除了集体送给董大爷一个“董缺德”的外号,剩下的就是老死不相往来。

父亲的一次大连之行,让我们家的日子更加地拮据。爷爷三天两头拄着拐棍来家讨要生活费,有时也派我的堂兄前来。分家后,我爷爷一直住在我大爷家中。

说实话,我对我爷爷始终不亲。也许我对他那代人的苦大仇深没有切身的体验吧。没体验,靠亲情尝试着去理解,结局总是不尽人意。反正我认为爷爷把满腔的积怨转化到对儿孙的态度上是不对的。甭管对与错,爷爷就是爷爷,孙子就是孙子。

爷爷捡破烂,偶尔地,积攒多了就让家人装到手推车上。废品收购站相距三里地,大人们很忙,多抽不出时间帮他去卖。其实即使他们有空闲,我爷爷也不会让他们沾手,一车废品究竟能换多少钱,只需他自个儿心里有数便可。

堂兄們很贼,一旦捡回的破烂达到一定的体积,个个消失得无形无踪,因为他们心里再清楚不过,费力也讨不了好去。

爷爷拄着拐棍从我家将我押解到大爷家,他说是领我买皮球去。母亲不信,自己公公什么德行她心知肚明。她说,孩子还小,今年才六周岁,不能干重活。爷爷瞪了母亲一眼没吭气,他用拐棍头杵我的屁股,催我快行。

我真的没想到,我爷爷能心安理得地坐在车中,坐在车中的破烂包上,让年仅六岁的我拉着去废品收购站——一匹刚落生不久胎毛还未褪尽的小马驹,四肢颤抖着在负重前行。他恨极了这个世界,恨极了年迈的耀武扬威挥动鞭梢的车老板子,恨极了利用人伦、礼仪、道德的灰色外衣套住自己的车辕。一个曾经让三座大山压得睁不开眼喘不过气抬不起头甚至瘸了一条腿的小糟老头,如今作威作福地摧残着还未到“早晨八九点钟太阳”的年龄的地球上的花骨朵,他居心何在,他于心何忍!他知道不知道俺是“红旗下的蛋”。难道他就不害怕历史重演,难道他就不怕五指山压下来,难道他就不担心另一条腿的去留?孙子咒爷爷,是因为爷爷强迫孙子在不应该的年龄段、不应该的时间段干了他不应该干的事情。爷爷奴役孙子,是因为爷爷当了一辈子孙子,他想在离开这个世界前彻底地当回爷爷。

实际上我拉着满载破烂和一个瘸腿爷爷的板车没走上三米就发生了意外,试想,一个六岁的孩子能有多大力气,我的体重怎可与后重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当我被车把将双脚撅离地面时,我爷爷也从破烂包上滚了下去。我一看大事不妙,弃把坠地,爬起身撒丫子往家逃。进了院门呼哧带喘地躲进小屋,紧紧插上房门,任刚从外面回来的哥姐追问也不开门。我爷爷的拐棍可不是闹着玩的。隔着门,母亲了解了实情,气得她乒乒乓乓地砸着水瓢。

母亲迁怒于哥姐一到周日就往外跑,什么学习小组啊,有那么忙吗?找借口玩吧。学习成绩要是还在原地踏步,咱也别瞎耽误工夫,赶紧跟你爷爷捡破烂去。她自顾说着,等转头一瞅,哪还有哥姐的身影。瞧瞧,我爷爷的威力着实不可小觑。

若干年后,某天蹲在厕所中排泄废物。不知哪根筋转错,突然想起我爷爷。那时他老人家已经故去十三年了。中国人,中国的那一辈的老人,在经历过接连不断的特殊的历史时期的洗礼,在经历过战火、饥饿、灾荒、运动等天灾人祸的锤敲,还能保持正常、完整心态的会有几许?未与任何政治信仰和宗教信仰挂钩的如我爷爷这类贫民百姓,在概率上说,应当是幸运的。他们在新旧社会交替中忍饥挨饿,挨打受骂,但他们毕竟规避了因政治倾向与宗教倾向所带来的恶斗,精神上虽也遭受到阶段性的无形的自个儿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挤压,小命却是保存了下来。至于说心理状态是否异变,行为是否还受正常的大脑思维所调控,那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了。整个国家都是畸形的,还能要求一个瘸了一条腿的老人在荒诞的岁月,在时时顾及温饱、时时渴求温饱的情形下不狭隘吗!厕所里,我原谅了爷爷。更为在葬礼中一滴眼泪也没挤出来而深感内疚。

父亲去大爷家探望爷爷,回来说,拐棍摔断了,那条好腿也肿了。芦花鸡要是再不下蛋,就拿去给老人补身子吧。

我蹲在芦花鸡的屁股后苦熬苦修了六个月,鸡屁眼儿除了拉屎以外仍然不见活跃。一百八十天啊,天天白菜丁拌苞米面,它们的身体状况已经到了回报我们全家的时候了呀。我忽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它们,是母鸡吗?我分别将两只鸡举起细看,可我丝毫的共同点也没找到,我忙跑去问母亲。关于生殖器官雌雄间的区分,尤其是人和鸡的差异,以母亲的知识面和语言表达能力是很难对我讲解清晰的,她只是反反复复地强调,是母鸡是母鸡。像是给我听,又像是在增强她自己的信心。

父亲不知从哪儿淘换了些豆饼渣滓和蛤蝲皮弄碎掺到鸡食里喂了半个月,鸡屁眼儿依然固若金汤。他说,再不下蛋,杀了吃肉吧,太费粮食了。

我在心里祈求:芦花鸡啊芦花鸡,为了你为了我,下吧。

父亲的出差次数频繁,十天八天准走一回,不是上海便是北京,要不就是南京武汉的,也不知他在厂子里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就我所知,他只是个钳工。

对于父亲的工作性质,母亲早已习以为常,一身换洗的衣裳,两只帆布旅行包随时在角落里恭候。

一斤或二斤塑装的大白兔奶糖、牛皮纸袋包的花生米是父亲常年捎带回的礼物,不过留给我们吃的少得可怜,多数是替同事买的抑或是孝敬厂领导的。对了,还有无数张在全国知名景点拍摄的黑白照片,那上面印有年月日。父亲总能想出办法把照相费与公出的花销合并。景点变化无穷,父亲整个人的造型古板呆滞,特别是发型,很有《马路天使》中“赵丹”的风范。服装则严守着蓝、白、黑三道色彩。

大白兔奶糖奶味十足,硬硬的,非常粘牙,我一顿能吃10颗,但我从来没机会吃到10颗。母亲藏糖的手法高明,我和姐姐遍寻屋内的旮旯缝隙,恨不能掘地三尺,可是依然探测不到奶糖的踪迹。馋得难忍,只能使出看家法宝:哭。母亲最怕此招。我有为两颗奶糖哭背过气去的光彩历史。

我和姐姐详算父亲的出差日期,一般情况下不会超过二十天。如果到了第二十一天头上他还未开启院门,我和姐姐便大睁双眼熬至后半夜也难以入眠,喉咙眼儿、胃、周身的皮肤因缺失了那份甜沁而显得干燥,继而瘙痒难耐。盼星星盼月亮,父亲终于在快天明的时分披着一身似有似无的月色踏进家来。我和姐姐呼哨一声,嗖地从炕上蹿起,争先恐后地抢着去开房门。见到父亲,基本属于熟视无睹的状态,我一只兜子,姐姐一只兜子提到手里,转身向屋内跑。待从包内翻出祈盼已久的大白兔奶糖,撕扯下糖纸,不迭口地向嘴巴里填送,那份吃相,那份馋相要是摄录下来放到今天能羞死个人。

我小时候有四大特点,其一,肯定是哭了,前面有表。其二,是怕风,无论东南西北风,微风、狂风,只要起一丝风,浑身就刺挠。其三,是口水,俗称“哈喇子”。五岁前,我的口水那就是江河,母亲预备了多方自制手绢,可对于我的哈喇子来说,沧海一粟。夏天还好,就当洗凉水澡了,冬季里就甭出房门了。我哥有次不信邪,抱我去同学家,好家伙,弄身冰壳回来。母亲让我水汪汪的下巴逼上梁山,她管单位食堂的大师傅讨要了件残破的皮围裙,回家略加修改,往我胸前一挂,成功!我的哈喇子直接滴答到地面。说也奇怪,奔腾而下的哈喇子未经任何的诊治,在我五岁生日那天,竟然断流了!我们举家欢庆!其四,就是馋。馋是本性,是欲求,谁不馋?是你不馋我不馋还是他不馋?只不过馋的种类、性质不同罢了。就怕贪,当最为原始的“馋”衍化成欲无止境的“贪”,当最为不要脸的“贪”被最不要脸的人用以解读为“馋”时,这个社会也就完犊子了。

我因为馋而渴望过年,我因为馋而渴望生病,这是我上顿下顿吃过多年白米细粮后才弄明白的。我家有两个炉灶,一个在室内,一个在院中。室内的那个连着火墙、火炕,炉膛不大。院中的这个大,炉膛大,铁锅自然就大,和农村人做饭、熬猪食的一样,炉灶旁边也是带有风箱的,上方常年有草棚罩着。院内的炉灶只有煮大(米查)子粥、过年熬猪油才能用上,平时,大多冷锅冷灶。

我们家在年三十儿有一道菜是多年来必不可少的,猪肉炖酸菜粉条。一拃长的五花肉粉白相间,细细的酸菜丝青青翠翠,长长的晶莹剔透的土豆粉筋筋道道,用木槌在粗瓷缸子捣出的蒜泥蒜香飘溢,再加上用文火咕嘟了几个小时的骨头棒子,老天,能要人命!我說:妈,要是天天过年多好。在我的印象中,过年就是猪肉炖粉条,猪肉炖粉条就是过年,所以还没出正月我就开始盼望着明年春节的早日到来。母亲说:妈也盼着呢。

我和姐姐赛脸、逞强,比着看谁吃肥肉多,有时连蒜泥也不蘸。说真的,现在让我饿三天也很难咽下那白花花的颤巍巍的油腻腻的宽条猪肉,虽说是让酸菜拿得走了些许的油性。我和姐姐吞肉,哥哥捂着嘴躲到一旁。

母亲担心我和姐姐吃恶心了,连忙打出不分胜负的手势。家穷,也不能让几个孩子闻到荤腥就吐吧。哥就是前车之鉴。也是一年的冬天,乡下的老舅托人送来猪肥膘。有十好几斤沉,炼出的大油和肉梭子装了满满一坛子。为防老鼠偷油,荤油坛子吊在了顶棚。母亲无能力将油坛子送往月球,哥的身手可远超耗子,所有的肉梭子在十分钟之内挑拣进肚。在后来的两天,哥的裤子,屁股的部位出现油花。

吃肉、放鞭炮、耍灯笼,我过年的三大乐事。哥和姐比我多一项——穿新衣。小鞭,牛皮纸包的,长条扁形的,一百响的很薄,二百响的稍微厚实一些,还有几种价格低廉的烟花类,例如“滴答筋儿”、“二人转”、“钻天猴”、“小蜜蜂”、“花蝴蝶”、“小飞机”等,这些品种相加,也决不能超过两元钱的标准。像“炮打灯”、“降落伞”、“巡航导弹”、“闪光炮”这类价位较高的品种,我只能站在当院望着璀璨的星空,靠憧憬来满足幼小的心灵渴求。

提起灯笼,浮现在当下孩子们脑海中的定是那花团锦簇、千姿百态,或显雍容华贵,或显妖娆妩媚,或显文风武胆,或显端庄秀雅,或显奇门遁甲等不同材质不同风格不同价格的造型时尚的现代、后现代、超现实的,主流、非主流、同流合污的精美灯笼,而当年属于我的只是一盏用柴油烧掉了底的罐头瓶子改装的,在方形的木制托板上插有一根细小蜡烛的简易得不能再简易的但却能充分点燃我满腔激情的玻璃灯笼。可别小瞧它,在除夕的夜晚,我全部的梦想汇总也无法将其填满。

几分钟的工夫,两块钱的烟花爆竹灰飞烟灭。孤零零站在院内的我可怜巴巴地聆听着院外传进的:噼里啪啦……咚!……噼里啪啦……咚!……

1977年的9月1日,我上小学了,送我去上学的是哥哥。母亲病了,父亲和堂兄将她抬往医院。可恨的芦花鸡,母亲倒下了,它们胖了,它们仍旧不肯下蛋。

三年挥汗如雨的超负荷、强体力劳动,彻底地摧毁了母亲的身体,胃病、肝炎、十二指肠溃疡、腰间盘突出、腱鞘炎、类风湿、牛皮癣、胆囊炎、肾结石、鹅掌风、荨麻疹,光是皮肤病就不下三种。医生说患者的身体出现今天的状况,不奇怪,发动机还需要歇一歇,停一停,保养保养,维护维护呢,新社会,怎么还能拿人当牲口使。父亲无言以对。

母亲住了一个月的院,几经医生劝说,也没动手术。医生说,肾结石疼起来要人命的滋味你还没尝够吗?父亲也顺着医生的话规劝,可她就是不肯,她说动手术会伤元气,以后就什么重活也干不了了。

一个月的静点加内服、外敷药物,母親的病情略有好转。当她从医生口中得知,冰冻层、阴寒、潮湿带给她的病患将无休无止地伴随她的后半生时,她便强烈要求出院,回家静养。

母亲更瘦了,好像不是她了,她的身体蒸发掉了一半,发丝萎如枯草,她的眼窝、双腮下陷,她的头上,脸上,四肢的皮肤上布满癣瘢,红一块,白一块,紫一块,黑一块,一动弹便有皮屑纷纷下落。她不让我和姐姐靠近,说是传染。父亲说咨询过医生,医生说是不传染。母亲说,医生的话不能全信。

父亲抢在癞蛤蟆冬眠前抓到了它们,据说白水煮癞蛤蟆,包治百病,此方是父亲从一个老中医那淘弄来的。父母的工资,包括从亲友那里借来的钱根本不够按方抓药的,原本就入不敷出的家庭如今更加地雪上加霜了。父亲的白发、脸上的皱纹逐日递增。

渐渐地,我学会了怎样引火、压火,怎样的熬煮中药,怎样的清炖癞蛤蟆,怎样的发面,怎样的使碱,怎样的在大铁锅里炖菜和贴大饼子、蒸窝头,偶尔地也蒸锅花卷和馒头。有不懂的地方,我便扯着喉咙问。母亲就说,闻味儿,看蜂窝。以至于后来,左邻右舍一旦在蒸制面食时遇困,便请我去进行现场指导。学习不咋地的我因为一手好的面案功夫名声大震。

每回端中药喂母亲喝,她都要问我的学习成绩咋样?我便说还行。她说,还行不行,读不好书将来也得像她一样去卖死力气,去挖沟子。这句话她重复了无数遍,我听到了马上就说,妈,芦花鸡叫了,可能下蛋了,我去看看。

芦花鸡不断地让我失望,让全家人失望。多回,父亲提着菜刀站到鸡笼子前,可还未等他打开笼门,母亲急切的呼声就会从屋内传出:等等,再等等!

责任编辑 白荔荔

作者简介 雷子,1970年生于哈尔滨市,初中二年即辍学。此后,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倒卖真假古董、搞车皮,与人合伙经营贸易公司。现为自由撰稿人,哈尔滨市作家协会会员,萧红文学院第十三届作家研修班毕业学员。出版作品:长篇小说《安升街轶事》(中国青年出版社),长篇小说《药命圈套》(北方文艺出版社),中篇小说《青霉素的烦恼》(《章回小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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