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绕
2013-05-08张大朋
张大朋
以前我闲暇的时候,时常会接到玫瑰小姐的电话。
现在想想,我真的无法说清她那时究竟给我打过多少回电话了。如果把玫瑰小姐打给我的电话收集起来,我相信会是一部卷帙浩繁的心灵倾诉史,那里边有情节紧张的事件描述,有张长李短的人物分析,有股市中的涨涨跌跌……当然,我和玫瑰小姐在电话里也不乏偶尔的打情骂俏,玫瑰小姐在电话里很会拿情作调的,她总是装出一副天下男人唯她是爱的姿态,她以为只要自己朝男人回眸一笑,立刻就会百媚生辉,所有的风流鬼们全都乖乖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有段时间,玫瑰小姐险些成为我的初恋女友。我俩之所以没有走到一块,是因为她长得太美,而我的模样又实在对不起人民大众。两人走在街上,别人以为我是玫瑰小姐的大叔或者跟班。我知道自己配不上玫瑰,就按照她的说法,心甘情愿地跟玫瑰做那种不是恋人意义上的终生朋友了。
玫瑰小姐算是一个诗人。我不太懂诗,我觉得诗人要么是疯子,要么脑袋瓜进水或是被驴子踢过,因为他们说话极不着调。有一次,玫瑰非常得意地把她的杰作朗诵给我听,玫瑰的诗是这样的:
我多想,多想生出蜂的翅膀
纷飞在男人的森林里
瞧着他们的小脸蛋
伺机把我带毒的锋芒
留在他们的笑容之上
我多想,多想自己是一条
斑斓的美女蛇
用我旺盛的汁液
麻痹男人的血管和目光
看着他们疯狂地抽搐
我的快乐无比清爽
……
老实说,玫瑰的这首诗着实把我吓得不轻。我怕她,却又情不自禁地离不开她。她身上有着怎样的魔力呀!
你这个人心眼不坏,实诚又厚道,咱俩做一生的朋友吧。玫瑰居高临下地对我说出这番话。那时,别人都以为我这个癞蛤蟆已经吃上玫瑰这块天鹅肉了。我也时常以玫瑰的初恋男友自居。可是玫瑰对我这样说出她的想法,一下子就让我觉得人生有时候真挺让人绝望的。
一生的朋友是啥呀?我傻乎乎地问玫瑰。
一生的朋友就是……玫瑰语气停顿了一下,目光迟疑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我又瘦又矮的小身板,说,一生的朋友就是你不能动我,不能跟我上床,但你永远不能离开我。
也不允许我找别的女人?我质问玫瑰。
可以呀,你当然可以娶妻生子了,玫瑰好看地微笑着,继而又说,你感情是自由的,但也得把一部分留给我,就是……就是好朋友那种感情。
我明白了,你真残忍!我盯着玫瑰漂亮的脸蛋,恨恨地说。
玫瑰嫁的当然是帅哥。这位帅哥不是别人,就是我表哥孙大明。大明一表人才,平时喜欢搞搞摄影,搞得挺有品位挺有层次的,最终都搞到了国家级摄影协会会员的程度了。哈哈,搞得厉害吧。大明眼睛非常大,也有神,盯着小姑娘的时候,却非常温柔,温柔到柔情似水的程度。大明飘逸的长发一甩,温柔地盯著玫瑰,玫瑰就六神无主了。于是玫瑰给我打电话说,她想嫁给大明。我说,我表哥比你大七八岁呢,这样合适吗?玫瑰抢白我说,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在我看来,大才不是问题呢,大的男人才知道疼女人呢。我酸溜溜地说,你想嫁就嫁吧,反正也不影响我这个终生朋友的地位。玫瑰说,你是不是有点吃醋了?我说,我不吃醋,只喝酱油。
我表哥娶了玫瑰之后,也没改他那艺术家的天性,总是三天两头地往外跑,我表哥把离家往外跑叫什么“采风”,我不懂艺术,不知道采风是怎么一回子事,在我看来,风只能刮,怎么能用来采呢。总去采风,让大明的心越来越野了,他采完新疆采西藏,后来竟然一竿子采到俄罗斯去了。采风的花销很大的。两人的经济状况可想而知了。玫瑰尽量控制着大明的钱包,可还是不解决问题。于是矛盾产生了。
有一天,玫瑰给我打来电话,说:你表哥不见了。
我问,他又去采风了?
玫瑰语气沉重,说:这回不是,我们俩吵了一架,他离家出走了。
走了?那会去什么地方?
玫瑰在电话里嘤嘤地哭了,说,我哪知道啊,我担心他想不开,寻……寻短见。
不会吧,他眼睛那么大,哪能一叶障目呢?
玫瑰约我跟他一同找大明。玫瑰头发纷乱,小脸煞白,眼神迷茫。我俩去了大明那帮搞艺术的摄友家,他们纷纷告诉我们,说大明好长时间没和他们聚了,连影子都看不到。他们还埋怨玫瑰把大明看得太死,剥夺了他们和大明之间真挚的友谊。玫瑰又给大明的亲属家打电话,也没结果。
最后,我俩在江边树趟子里找到了大明。他背靠一棵歪脖老榆树,头发比玫瑰乱得还厉害,跟鸡窝差不多。他右手握着一瓶北大仓老白干,叹息一声,灌进一口酒,然后举头无语望苍天,苍天高高在上,除了几朵飘着的白云之外,再无他物,大明却觉得苍天有东西有内容,之后他就再叹息一声,扬起胳膊,又灌进一口白酒;随后呢,他的目光又投向了大地,不知道大地在他眼中有着怎样的内容,只是叹息声更重了一层,喝酒的姿势也挺有力度,真有一种艺术家的范儿在里边。
哥,你也不够意思呀,在这儿偷着喝酒,也不叫我一声,一个人喝酒多没劲呐。我小心地朝大明靠近。
大明抬起头,怔怔地仰脸扫我一眼,欲言又止,他的眼神非常冷漠。玫瑰小姐跟在我身后,她瞅瞅远处的江水,再看看榆树下的大明,心里忐忑着,神情却分明放松许多。大明的出现,让玫瑰放下心来。
哥,你脸是怎么弄的?摔着了?大明的脸上有血道,丝丝缕缕中还印着几朵小梅花。
大明不耐烦地瞥了玫瑰一眼。
我明白了。于是斥责玫瑰,我哥脸上的东西都是你的作品吧?你那带毒的锋芒,原来是给我哥准备的呀,这也太残酷了吧!我哥原本是一表人才,既是211,还是985,让你这么一糊弄,这不有漏到二表的危险吗。
操,净胡扯,你不如直接说我去念三表高费岂不更好!大明总算嘟囔一句,随后抡起酒瓶子朝不远处的江堤扔去,就听“啪”地一声,酒瓶子炸碎了。
玫瑰脸上绽放出花朵一般的笑容。她柔声说道,大明,回家吧,我去买鱼,你们哥俩回家接着喝。
大明站起身,拍拍粘在屁股上的杂草和树叶,晃晃悠悠转身就走,看都不看我和玫瑰一眼。
大明最终还是离开玫瑰小姐一走了之,他去外省进行长期采风一去不回了。玫瑰小姐和他的婚姻由此告一段落。那段时间,玫瑰小姐打给我的电话不多。我记得曾经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在电话里我闪烁其词辗转腾挪,尝试着表演一番乾坤大挪移,我觉得和玫瑰小姐的事情闪现出几丝朦胧的希望之光来。我想,总不能让我表嫂没有未来吧。表哥虽然离开了,可是表弟还健在呀。表弟有接过表哥手中钢枪的意思,把表哥未竟的爱情事业搞下去,将与玫瑰小姐的战斗进行到底,他认为肥水不能流到外人田里。可是玫瑰小姐在电话里说出的话却好比一盆冰水,浇灭了我心中热乎燎的火苗子。玫瑰说,她这回再找就找有钱的,瞧你表哥那个熊样吧,穷得叮当乱响,还玩艺术呢,艺术不玩他就不错了,他走了更好,他不走,早晚我也得离开他,我绝不能跟着他一辈子落魄下去。玫瑰小姐的话里话外,对我表哥大明的出走一点儿没有惋惜留恋的意思。
玫瑰小姐新的男人果然有钱,但那人的钱也没有多到牛毛的程度,只是比一般人宽裕一些罢了。那人是个采购员,二婚头,前方媳妇跟一个焦炭贩子私奔了。玫瑰跟采购员领没领结婚证,我不太清楚。两人正式过日子之前,在酒店极其低调地摆了几桌。两人的酒店选得不好,那是一家礼仪餐饮中心。我无法忘记那个酒店冬日里的灰暗与衰败,冰凉糟糕的酒菜倒人的胃口不说,嘈杂的大厅里还透着一丝不祥的死亡气息,我很奇怪自己怎么会有那种感觉,后来一下子明白了,原来大厅相邻的另一个更大的厅堂里正在举行白事。我当时觉得怪诞极了,心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憋屈,是为我表哥,还是为玫瑰小姐?好像两方面都有一点。偏偏玫瑰小姐和采购员那天又都穿得特别素气,采购员不太得体的黑色西服让人感到一丝压抑,玫瑰小姐又着了一身诡异的绛红色长裙,脸上的粉涂得过多了,两人看上去像是滑稽演员,只是不清楚他们是在演喜剧还是悲剧。采购员到我们这桌敬酒,我二话没说,跟他碰了一下杯子,就把多半杯的白酒一口全干了。
之后,我有一年多没和玫瑰小姐联系。只是在节日期间互相发了几条祝贺的短信。可玫瑰小姐是不会放过我的。一天晚上,她打来电话,问,你看今天的晚报了吗?泰河特大杀人案那篇。
我说没看。
玫瑰小姐说,泰河出了一个杀人魔王,五十多条人命没了啊!
是吗?咋回事,我语气显得挺急。
玫瑰小姐在电话里说,前几天,公安在泰河破获了一起特大杀人案,凶犯二男一女,他们以卖木耳为由,先由那女的靠姿色把买主骗到租住的砖房里,倒一杯茶水让买主喝,其实那茶水里放了迷糊药,买主身子一软,他们就用小麻绳把人勒死,搜光钱物后把尸体扔进屋里挖的菜窖内。报上说,公安在那菜窖里发现了五十多具尸体呀。
我问,公安是咋发现的?
玫瑰小姐说,其实跟咱这边的公安没多大关系,这三个狗男女靠杀人夺取不义之财后,就到南方挥霍去了,不想在南边一座海滨城市嘚瑟大劲儿露了马脚,他们整天窝在宾馆里不干正事山吃海喝,引起服务人员的怀疑,就给当地派出所打了电话,警察赶来稍加询问,发现不对劲儿,就分别进行单独盘问,那女的没沉住气,警察一吓唬,就把罪行全部都交待出来了。当地公安与这边取得联系,咱们的警察立即前往那座海滨城市,把罪犯押回原籍后,进行突击审讯,这伙罪犯真是狼心狗肺,听说把受害者的心肝煮了吃,遇到女受害者就先奸后杀,手段极为残忍,令人发指啊!受害者既有六十多岁的老年人,还有十几岁的小姑娘呢!
我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泰河那地方又穷又破,出这样的大事也不奇怪,前几年那儿的罪犯不是都把案子做到首都北京去了吗!
玫瑰小姐在电话里沉默了,半天不吭声。
末了,她幽幽叹息一声,老方负责采购的那片就在泰河,他能不能有啥事啊……
我一惊,说,别瞎咧咧,你家老方那么精明一人,怎么会。
可我好久都没他的消息了……
我说,你家老方准是忙他的业务,没空打电话,男人心都粗。
但愿如此吧。随后玫瑰小姐撂了电话。
不能不说,玫瑰小姐的感觉有时真让我捉摸不透。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都睡下了,电话突然响了,我原本不想接了,可一看号码是玫瑰小姐的,就接了。这么晚了,她咋给我打电话呢?我有点奇怪。
玫瑰小姐在电话里吞吞吐吐地问,你……你明天有空么?
我说,明天上班呀。
玫瑰问,能不能休一天?
我问,你怎么了?
玫瑰说,我想让你陪我去一趟泰河,俺家老方出事了。
我忽地坐起身,急忙问,你说什么?
老方出事了,公安局让我去那边认领遗物,最后再确认一下身份。玫瑰小姐的声音怪怪的,听上去不像是她本人,倒像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语气里有一种寒彻入骨的冷静。
我趕紧说,你千万别难过,也许那边把事情搞错了。
玫瑰小姐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说,但愿吧!末了,她又小声说,我不敢一个人去那边,我实在是害怕,所以想让你跟我去。
好的,我去。我没犹豫,马上答应了她。玫瑰告诉我第二天的车次和时间后,就挂断了电话。
早晨,我对付一口,就匆忙赶到火车站,在那儿和玫瑰会合后,登上北去的火车。两个多小时之后,我们到了泰河。这是一座依山傍水的小城,山是光秃秃的石头山,怪石嶙峋,寸草不生,当地居民把蛇奉为圣物,市区小广场就有群蛇起舞的怪诞图腾雕像。看了那组雕像,我心里有种恐怖之感,觉得这里的人真是不可思议。远处一座高耸入云的石头山叫蛇洞山,相传很久以前山上有一蛇洞,洞口有巨石覆盖,由石缝内窥,洞黑无底,光绪初年,一巨蛇自洞中而出,探首山下河中饮水,尾端尚留在洞内,巨蛇之大可想而知;民国时老毛子在这里修中东铁路,开山采石,隆隆爆炸声惊动了这条巨蛇,巨蛇出洞后,吓坏了老毛子,他们用榴弹炮朝山洞四周进行地毯式的狂轰滥炸,不想非但没有伤着这条蛇的一丝毫毛,反而引起巨蛇震怒,蛇神于是开始作法,一时间只见山顶怪风怒吼黄尘弥漫飞沙走石,流石雨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倾泻到老毛子阵中,毙敌无数。黄沙消失后,巨蛇隐入山中再不复出;从此之后这条巨蛇被当地人奉若神明,百姓又在蛇洞口置了石几、石炉,自此之后来这里烧香祈祷的人越来越多,那个石洞也就有蛇仙洞的称号。
我撇嘴道,一听就是假的,国人最喜欢瞎编荒诞不经的故事来安慰自己的虚荣心了。
玫瑰小姐瞪着眼睛,不是很有力地反驳着,這可是当地的传说啊,流传了好多年呢。
我强化自己的观点,指着荒凉的群山说,从地理结构和生物学角度来看,这里根本不可能有巨蛇生存的痕迹,那山有好几百米高吧,按当地人的说法,那条巨蛇从山顶探到河中饮水,头在山下的河水中,尾巴尚在洞里,这蛇也有几百米的身长,翻开世界之最,也没有这么长的大蛇呀。
在泰河公安局那座虽然气派但却森然的小二楼里,一位面容沧桑的老警察接待了我们,他客气地询问了玫瑰老公的姓名之后,低头看着桌上几张电脑打印的纸张,认真查找对照着上面的人名。玫瑰紧张地看着老警察,眼神里焦虑万分又含着几丝期待。玫瑰多么希望老警察说出一种完全不同的结果来呀。老警察的话却把玫瑰最后一丝希望彻底击碎了。
真遗憾,里边有方言,你看这是他吗?老警察把一张身份证递过来。
玫瑰瞄了一眼身份证上的照片,两手捂住脸,无声地哭了。我叹息一声,瞬间有点失去语言能力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警察安慰着说,泰河出现这种案子真是耻辱啊,罪犯一定会受到法律的制裁的,你们别太伤心了,还是跟我去认领一下遗物吧。
方言的遗物少得可怜,手表和手机都没了,只有一只破旅行包,装着几件衣服,我们从方言的上衣兜里发现返程车票,可以判断出,他是在返程前惨遭不幸的。
老警察把我拉到一边,耳语道,死者的遗体确认比较麻烦,那洞里的尸体腐烂严重,只剩下一堆白骨,根本无法确认了。方言算是有名姓的,我们根据他身份证提供的信息找到了你们,还有一多半尸骨由于半点线索都没有,成了冤死的无名鬼了。
我问,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集中掩埋,这是局里的想法,但还要征求你们的意见。老警察说。
我回到玫瑰身边,把老警察的话委婉地告诉了她。
就不能从中找到老方吗?我这样回去,咋他妈交待呀!玫瑰眼泪汪汪地问。
我缓缓地摇头,这不可能了,时间太久了。
老警察引领我们去了方言遇害的地点。那儿离火车站很近,就在蛇洞山下一片低矮破旧的居民区里,那是一座非常普通的旧砖房,左右人家都有住户,根本无法想到这里会是一个惊天大案的犯罪现场。
我抬头望一眼高高的蛇洞山,心里瞬间闪出一个联想,山上那个据说是深不可测的蛇洞和这座房子里的黑洞有没有关系呢?
回去的火车上,玫瑰身体显得绵软无力,仿佛大彻大悟一般。
她苦笑着说,当初不让老方跑这一片的采购任务就好了,他原本不负责这片的,我跟他说想开间发廊,钱不够,他觉得这一片没人愿来,但是挣钱多,就和别人互换了工作,我的想法是不是太毒了一些呢。
我瞬间想起玫瑰小姐那首诗的后面几句,身子骨不禁一阵阵地发凉。
又是几年过去了。我和玫瑰小姐的联系近乎中断了。从别人嘴里断断续续地传来她的零星消息。人们说,玫瑰小姐成为我们这座城市非常有名的女人了。她不再找固定的男人了。她扩大了结交男友的圈子。在玫瑰小姐新新旧旧的男友中间,有公务员、证券经纪人、墓地主、无名画家、三流小报记者、个体老板……林林总总,总的来说,这些人要么有点小钱,要么有点小权,要么有点小实体,行业与职业不一而足。玫瑰小姐经历了数不清的各色男人。有人开玩笑说,如果把玫瑰小姐男友的生殖器都用刀子割下来,能装一洗脸盆子,而且还满满登登浮浮溜溜的。这玩笑开得有些过火,却从一个侧面勾勒出玫瑰小姐在男人丛中波诡云谲的模糊影像。我不知道怎么形容玫瑰小姐贴切,都说经历女人多的男人是阅尽人间春色的采花使者,那么玫瑰小姐呢,能说她是成功检阅男人且气盖一方、声名远播的玫瑰天使么。
在我的犹疑之中,天使却打来电话了。
玫瑰小姐在电话里简单却不乏深情地问了我一句:你——好——吗?
玫瑰小姐这一声“你好吗”简直让我身上立刻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又痒又麻,又酸又疼,浑身从里到外不得劲儿。这一声“你好吗”的语调很慢又很柔,慢到像是在哼唱,让你情不自禁地就想起一位著名歌星和她那首同样著名的歌曲《你好吗》;柔到不能再柔的境地,像是微风轻轻掠过晨光初照的湖泊,湖上洒满彩霞,有鱼儿“噌”地跃出水面,造成动感十足的绝佳效果。
我当时结结巴巴地跟玫瑰小姐说,我……我挺好呀,你……你怎么样啊?
告诉你呀,我一生的朋友,为我祝福吧,我又有爱情了。玫瑰小姐的语气甜得像冰糖葫芦,尽管隔着电话,可我依然能够嗅出她那甜得腻人的气息。
你不是天天当新娘吗,缺啥也不会缺爱情。我讥讽玫瑰小姐一句。
上一边去,别听人瞎说。玫瑰小姐斥责我,随后她补充说,这回我是动真格的了。
什么人那么幸运呢?我问。
我们单位的头儿。
嗯,这回钓着大鱼了,这个幸运的家伙叫什么名儿?
他……他叫温宇建。
这人我认识呀,咱们小学同学呀,人家可是有家的人。
那有什么关系。
在我看来,那关系可复杂着呢,你得处理明白才好办。没等玫瑰小姐再说,我就匆匆挂断了电话。顺便把电话线从话机上拔出。
我知道,玫瑰小姐的日子不一定好过。这个温宇建可不是一般人,小时我们在一起玩耍时,属他最鬼,话不多,却非常有心计。此外,我和玫瑰小姐不在一个单位。他们公司不久前刚被一家私有性质的大公司并购过去,管理非常严格,员工们在单位里都过着一种森严的军营般的生活,员工们的服装和鞋帽都是统一格式的。员工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脱下自己的外衣、外裤和皮鞋,迅速换上单位统一发放的服装用品。穿着整齐的男女就像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样,性别与身份一律被深蓝色外衣严实地包裹住了,玫瑰小姐他们的服装颜色非常像美国监狱影片囚犯们的服装颜色。据说,单位把他们管得也跟囚犯差不太多,怎么说话,怎么走路都有统一说法,犯规就麻烦不断。温宇建在这种环境中能熬到当头的位置,可见他升官术之精妙绝伦。
果不其然,玫瑰小姐的日子不好过了。在电话里,她隐约透出对温宇建的不满来。从玫瑰小姐话语的蛛丝马迹中,我断断续续前前后后地捕捉到这样的信息,宇建的老婆把她骂了,而且到她家里当着玫瑰小姐父母的面骂的,骂的话不堪入耳,令一对老人面红气喘;宇建的老婆把她打了,当着好多人的面打的她,扯断了她脖子上的宇建给买的金项链,当然在撕打中,玫瑰小姐也不甘示弱,她薅下一绺宇建老婆的头发,打掉了宇建老婆新镶的一排烤瓷白牙,使得那个女人坐地伸腿一阵哭嚎。
玫瑰小姐在电话里气愤地说,他……他不安慰我,竟然骂我对他老婆下手重,我鼻梁子断了,他问都不问一句,他……他还是个人吗,简直是一条披着人皮的豺狼,我跟他没完。玫瑰小姐最后一句话简直是在呐喊了。
我握着话筒,心里也寻思,我的姑奶奶呀,是没完呐,哪有个完呢,你能不能不折腾了。我没把这话告诉玫瑰小姐,只是劝她冷静,不能冲动,冲动是魔鬼。
玫瑰小姐冷静了一段时间。她再打来电话时,口气不像以前那样了。她伤心地告诉我说,温宇建又往她心里扎了一刀。集团公司在北戴河举办班组建设论文發布会,获奖论文作者中有玫瑰小姐的名字,她也受到了邀请,她觉得单位理应派她参加论文发布会的,可是单位的头儿温宇建没同意,说旅差费超支了,说什么也不在出差申请小票上签字。玫瑰小姐跟我说,当时温宇建一个劲地摇头不同意,我说如果自己先把路费垫上,以后等车间有钱时,再给我报销,可不可以?那他都没吭声。我默默地离开他的办公室,外面阳光很足,把楼前的路面照得一片灰白,我觉得嗓子发干,头有些发晕,还隐约伴随着阵阵的耳鸣,恍惚中,我听到刺耳的刹车声,一抬头,就见一辆运送废钢的卡车在身前停住,司机把一副不耐烦的大脸伸出驾驶室,对我怒目道:怎么走路呢,不想活了?我慌忙冲司机点下头,然后夺路而去。
他这是报复,他知道我没见过大海,他知道我喜欢大海,从小我就会背诵普希金的那首《致大海》,大海呀,你……玫瑰小姐竟然在电话里滔滔不绝地朗诵起什么金的诗来了。我一听诗就反胃,破天荒地没等她背诵完,就把电话挂了。我的举动可能让玫瑰小姐恼火了。她随后再次把电话打过来,我不接,电话铃就一直响个不停。
事情的发生有时真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玫瑰小姐后来闹出的乱子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从车间三楼更衣室窗台上跳了下去,更加令人不敢相信的是,玫瑰小姐跳楼后没有发生重伤,遗憾的是她的大腿骨折了。玫瑰小姐所在公司的说法是,玫瑰小姐属于比照工伤,她是在擦拭玻璃窗时,不小心失足坠落的。但公司民间对玫瑰小姐坠楼事件却说法不一。有人说,玫瑰小姐体检时发现身体出了难以启齿的毛病,她一时绝望想不开了,才产生了轻生的念头;有人说,玫瑰小姐是因情所困,无法排遣,才出此殉情的下策,玫瑰小姐为谁殉情,众口闪烁其词,莫衷一是。
知道玫瑰小姐的情况后,我心情非常悲凉。我买了礼品和鲜花去医院看她。我以为玫瑰小姐肯定消沉绝望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没想到呈现在我眼前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她两条腿虽然打着厚厚的石膏,脸色却红润如花,而且她看到我之后,竟然笑了。她跟我说,我可真笨哪,真傻呀,我当时胆子咋那么大呢,竟然站到窗外去擦那块玻璃,唉!随后玫瑰小姐又说,经历了这么多,让我明白了一切,咱们可都得好好活着呀,珍惜生命最要紧。
我不住地点头说,对,这是硬道理。
不记得玫瑰小姐什么时候康复的。这期间,我去外地出了一趟公差,前前后后有一个来月,回来后各种事务缠身,就没腾出时间去看她。她打来一两个电话,说两腿恢复得不错,基本跟正常人没啥两样了。
一个雨夜,我接到玫瑰小姐的电话,我俩简单地聊了一些人和事。不知怎么回事,话题一下子又转到温宇建身上了。
电话里,玫瑰小姐的声音像炸雷,让我心惊肉跳。玫瑰小姐说,那天我和他吵得很凶,我骂了他,他挥手打了我两记耳光,我登上三楼更衣室的窗台,打开窗子,对他说,你对我这样无情,我跳楼吧,他说,好啊,你跳呗,那我才省心呢,跳吧,玫瑰,你一抬腿就会融化在蓝天里面,他看我还在犹豫,就推了我一下。在温宇建的眼中,我是一个垃圾一般的女人。我缓缓离开窗台,脸上有泪痕,笑了笑,然后身子瞬间跌入车间烟尘弥漫的空气中,最后“砰”地一声,砸在水泥地面上……
两个月之后的盛夏季节,城外雅鲁河出了一起沉车事故,一辆帕萨特在河畔高速行驶过程中,经过一处急转弯时,司机没有灵活地把握好方向盘,致使轿车瞬间冲出公路,翻越路基之后,车子就腾空了,那儿是一处五六米高的悬崖,下方流淌着滔滔的雅鲁河水。有目击者称,车里一男一女,轿车在空中漂亮地飞行了十余米,受地球引力影响,画出一道完美又精准的弧线之后,钻进河中,很快就被翻卷的波涛吞没了。
事发后,有关部门进行了耐心打捞和搜寻,那辆帕萨特在雅鲁河下游两公里处浮出水面。车内男性已经溺水身亡,另一女性踪迹皆无,仿佛在人间蒸发掉了。
一个秋雨连绵的黑夜。我的电话铃声又响了。一个女人的声音。窗外秋雨正急。电话线路像是出了问题,丝丝拉拉的,噪声不断,我无法听清电话里是谁,也不知道这人是从哪儿打来的,这么晚了,这个我略微熟悉又相当陌生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意思呀……
迷迷糊糊睡过去,我似乎被一个恐怖的梦境完全控制住了,我处于一片幽暗之地的边缘,茫然四顾,没有道路可寻,双脚也仿佛不是我自己的,因为它们不听我的指挥了,我无法逃离那里,内心陷入恐慌之中无法自救。积满死水的沼泽中,有一只怪物不断从水中伸出三角形的脑袋冲向我,它身体漆黑,不断扭曲着,一次次跃出水面,又一次次落入水中,在光线迷离的虚空之中划出道道妖娆惊悚的弧线,某一瞬间,它尖利的头部几乎击中了我的眉心,我全身紧张得收缩在一起。然后,我就吓醒了。那是一条蛇,它冲向我眉心时,我甚至看到了它冷冷的目光,那目光是专注的,执拗的,弱小的,还有一点点的善良……
第二天,我毫不犹豫地更换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责任编辑 白荔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