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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队街水塔

2013-05-08李文方

北方文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水塔贝尔

李文方

这几年城市迅速地被钢筋水泥的怪兽所吞噬,许许多多原本烙印着历史发烫足迹的景物,几乎在一夜间就蒸发掉了,代之而起的是千篇一律的“摩天蜂房”。这几天,我听说炮队街的老水塔就要被拆掉,心里的惆怅陡然涨起,不论早晚,只要有点空闲,就会不由自主地来到老水塔前,徘徊踯躅,良久不忍离去。对于我这样耄耋之年的人来说,这是很久未曾有过的事了。

高高的“摩天蜂房”将蓝天切割成碎块,碎片下面,残留着中东铁路车辆厂厂房的断壁,哈尔滨近代工业的“摇篮”很快就要消失了。在这片瓦砾狼藉的空地尽头,矗立着一座水塔,这是空地上唯一完整的建筑了。水塔是红砖砌成,大约有三十几米高,塔的顶部是比塔身要宽许多的塔屋,塔屋四周用木板镶裹,木板上还开有几扇小窗。塔屋尖顶嵌着一个金属圆球。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栉风沐雨,此时,金属球已有些褪色,木板也变得灰白,唯有砖砌的塔身愈经风雨,愈显殷红,太阳底下,分外醒目。这座老水塔,过去一直滋育着脚下肤色不一的人们,不管看起来这些人有多么不同,但他们同饮着这水塔流出的水,相互间的命运总有一份或明或暗的牵连。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这儿居住着中国人、俄罗斯人,更多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到了五十年代初,全城的侨民虽有所减少,但老水塔下,还是时常可以看到身穿黑色长袍、留着蓬松胡须的犹太老人。而我与这个特殊人群的接触,就是从这座老水塔开始的……

那天中午,我放学回家,顺便说说,那个年代学校大多二部制,学生只上半天学,连初中也不例外。我背着书包,一颠儿一蹦地走着,快到水塔时,发现小广场上有许多人围观着什么。那时我刚十四五岁,很好奇,仗着腰腿灵活,三两下,便挤进人群,看到前面摆着一排画架,十来个白种孩子分坐在架前,正聚精会神地作画。从背后看,孩子大小不一,有男有女,画的都是面前的水塔。当时塔屋木板漆成耀眼的黄色,尖顶金属球闪闪发亮,高高的塔身犹如通天巨柱,塔下是茂密的丁香丛,正开着大簇大簇紫色的花朵。这些景色,用水彩画在纸上真的好看极了,怪不得引来这么多人围观。

忽然,坐在靠边两个画架前的孩子用俄语争吵起来。因为父亲是车辆厂的机师,俄语是工作用语,我从小生活在双语环境,俄语自然而然说得通,听得懂。

“你欺负人,你坏蛋……”坐在最外边画架前那个身材矮小的男孩嗫嚅着说。

“谁欺负你?!我说的是真事儿。”靠小男孩坐着的黄头发高个子男孩不以为然地抢白。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脸上有许多明显的雀斑。

“你胡说,瞎说,根本不是那样。”

“哎,你们看看,看看,像不像?”高个子脸有雀斑的男孩略带几分流气地喊。

别的孩子,以及围观的人们,一起把目光投向小男孩。小男孩连忙站起来,用身体挡住自己的画板。

“喏喏喏,伊萨克,伊萨克,你又在捣乱,又在捣乱——”

随着一声清丽高扬的喊声,一个白肤黑发、脸庞秀美的姑娘从画架另一侧走出来。她看上去大约有十八九岁,身材特别苗条。看到姑娘凌厉的眼神,两个男孩立刻噤口无声。

“怎么回事?”姑娘问雀斑男孩。

“没什么事嘛。”

姑娘转身又问小男孩,“你讲。”

“他说,他说,我画的水塔,像……像……”小男孩涨红了脸,说不下去。

“他到底怎么说嘛?”

“他说,我画的水塔……”小男孩错开身,露出自己的画,接着用手指指自己小腹以下,两腿之间,“像……”

人们开始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待看到小男孩的手势,又仔细看看他的画,突然“哗——”地一阵哄笑。姑娘也明白了,脸上顿时一片飞红,立即大声叱责雀斑男孩,“你怎么能侮辱人,快道歉!”

“我没说错!是他低能……”顿了顿,见没人应声,又加了一句,“天生的劣种!”

这句话一出,现场像是遭遇了可怕的魔咒,静得整个空间都凝固了。没等人们缓过神儿来,就见一个白种青年拨开人群,走到雀斑男孩前,把拳头攥得紧紧的,伸到他脸边,盯盯地逼视着他,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声音,“你敢再说一遍吗?!”

“我,我……”雀斑男孩仰头一看,那青年身材高大,健壮秀美,骨子里透着一股杀气,自己那点流气早没了。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见青年还怒视着自己,他又小声说:“我,我也是摩西的子孙,真的,真的……”

“不错,不错。”姑娘用身體挡住了雀斑男孩,对青年说,“他真不是故意的,也许只是在他家原住的地方,听人家对他说惯了,不经意重复罢了。”

“哼,来到炮队街十几年,我还是第一次在你这儿,听到这句话,你就是这么教学生的吗!”青年余怒未消,冲着姑娘质问。

姑娘一时语塞,青年不由分说,伸手拨开姑娘,走上两步,一伸手,抓起画架上那张色彩斑斓的画纸,三下两下扯成碎片,摔到地上,又伸出有力的胳膊,抓住小男孩的手,“走,谢苗,回家去!”

小男孩被迫跟着青年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向姑娘说:“对不起,贝尔塔老师……”

贝尔塔开始有些尴尬,但只一刹那就恢复了自信,先对自己的学生说:“没什么,没什么,大家回到自己座位接着画。”

令人意外的是,她冲着青年离去的方向顽皮地努努嘴,甩了甩头发,紧接着竟对四周围观的人群说:“这里有一个空着的画架,笔色纸都现成,谁想来画画?”

她说的是俄语,四周大多是中国人,几乎没几个人能懂。贝尔塔又诚恳地重复了一遍。

那以后,我多次回想起这个场面,但一直没弄明白那时贝尔塔为什么会突然向围观的人们提出这个建议,是一时慌乱,是想扭转刚才紧张的气氛,还是证明这里绝无族群间的隔阂和歧视?不管怎样,这个提议,对我却至关重要。

等了一会儿,仍无人应声,我怯怯地说:“贝尔塔老师,我可以吗?”

贝尔塔见有人应声,脸上顿时阳光灿烂,亲切地对我说:“当然,当然可以。来吧,坐在这里。”

我就座后,她见我没动水彩笔,而是熟练地拿起了铅笔,就问:“你学过画?”

“没有,只跟爸爸学过制图,画画机车零件什么的。”

“很好,那你就从素描开始吧。”

就这样,我走进了贝尔塔的世界,但我没有想到的是,自那天那一刻,那位愤怒的男青年也走进了贝尔塔的心里。

那天回到家里,晚饭时,我郑重地向父母提出了学画的请求。

爸爸妈妈听到我的话,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妈妈说:“学校不是有美术课么?”

“那不行,我要学专业的,能当画家的。”

“那不耽误学习吗?”

“我只去半天,晚上做作业,保证不耽误。”

“到哪去学?”

“贝尔塔家,她家开了一间绘画学校。”

“鲍里索夫家吗?他有个女儿叫贝尔塔。”爸爸插嘴问道。

我点点头。爸爸妈妈又交换了一下眼神,爸爸再问:“你对她家知道多少?”

“不知道,我只见过贝尔塔老师,她很了不起。”

“其实啊,真正了不起的人,你还没见过呐。那是老鲍里索夫,他是犹太风景画大师列维坦的最后一个学生。搬来炮队街时,这里的水塔还没建起来呢。我挑着水桶到松花江边打水,常常看见他一个人坐在画架前画画。画呀,画呀,老是在画,头发都画白了,可从来没见过他开画展,也没见过他的画出卖……”

爸爸似乎陷入了对青春时代的回忆,我却等不及了,催问道:“到底行不行嘛?”

“行,有什么不行?反正你将来当机师,设计机器,画效果图,学学水彩油画什么的,也很有用。”

我很快就成了鲍里索夫美术学校的正式学生。平时,老鲍里索夫总是躲在另一间幽暗的画室里画画,偶尔也会到我们的教室转转,却从来不会直接对我们说什么。画室内外,来来往往,一切由鲍里索夫的妻子,也就是贝尔塔的妈妈季娜大婶照料,但她从不会对我们的画架看上一眼。把着手教我们的只有贝尔塔。每当贝尔塔来到我身旁,弯下腰细看我作画时,我的心都会“怦怦怦”地猛跳,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哈尔滨的夏天是短暂的,但也是色彩斑斓的,非常适合水彩写生。这些日子,我们的绘画课几乎都在户外进行。有时在水塔下,有时在松花江畔,有時到太阳岛。

有一次,水彩写生完毕,回到教室对画面做最后整理,贝尔塔几乎一直站在我身边,细细地看着,慢慢地靠近我,一点点俯下身,好像在我的画里,发现了什么使她沉迷的东西。这时,我感到她那沉甸甸的长发,垂到了我的脖颈上,还慢慢顺着胸脯向下滑行。也许十四五岁的男孩,还不懂得那种特殊的、来自美丽女人的强烈感觉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浑身变得僵硬,一动不敢动。好一会儿,一阵敲门声响起,贝尔塔猛地惊醒,她站直身,头也没回,说道:“请进。”

门开了,季娜大婶探进半个上身,说:“我说正在上课,可他一定要见你。”

季娜大婶让开身,瘦小的谢苗和那位英俊男青年出现在门外。

这次,贝尔塔主动出击,“哦呵,勇敢的大卫王大驾光临,请进吧。”

青年并没在意贝尔塔话中的讥讽意味,善意地笑笑,领着小谢苗走进屋中。这时屋里的学生几乎都停下手中的笔,特别是那次闯祸的雀斑小子伊萨克紧张得手中的笔都有些颤抖。

小谢苗轻声说:“贝尔塔老师,这是我哥哥雅科夫,他是来向您道歉的。”见贝尔塔有些不信,又补充说:“我爸爸让的。”

“我猜也是,大卫王什么时候向别人低过头呀。”

“贝尔塔老师,那天冒犯你,真的对不起,请您原谅。我把你的学生谢苗领走,现在我又把他带回来了,请您收下吧。”说着拍拍小谢苗的肩膀,把他推向贝尔塔。贝尔塔用胳膊揽住小谢苗,可嘴里还是不饶人,“对我么,谈不上冒犯,只是你打断了我全体学生的写生课,要道歉得向全体学生道歉才行。”

“这……”雅科夫迟疑了一下,然后退了两步,弯下腰,学着戏里大卫王的口气,一边鞠躬一边说:“孩子们,由于我的鲁莽,使你们每个人成为伟大画家的时间,向后推迟了十分钟,对不起了——”

“哈哈哈——”屋里响起了欢快的笑声。

贝尔塔也笑了,但那种笑显然与孩子们的不一样,快乐之外,还有着某种难以捉摸的意味。

雅科夫转身要走了,可走到门口,又突然回转身,向一直靠边不出声的伊萨克做了个鬼脸,“哼,小子,这一切都是你惹的,都得记你账上。接着,这是给你的!”

说着随手从衣兜里掏出一盒水彩颜料扔了过去。

说起这个伊萨克,虽然好惹事,口无遮拦,倒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他爸爸在中央大街马迭尔宾馆附近开有一家珠宝店,家中富裕,又是独生子,平时娇纵惯了,总有些盛气凌人罢了,班上的学生都受过他的欺负。这次雅科夫教训他,打掉了他的气焰,立刻成了孩子们心中的英雄。

大概是对伊萨克还是有些不太放心吧,自从谢苗重回班里学画,来去总有雅科夫接送。每当雅科夫出现在门口,孩子们总是投去羡慕的目光,而老师贝尔塔也总是微笑着调谑:“大卫王,还想对孩子们说点什么吗?”每次雅科夫都会很自然地将目光锁定在贝尔塔那开朗秀丽的面庞上,推辞着说:“我不懂画,您是老师,还是您说吧……”两人的对话往往就这么一两句,可我总觉得那里面包含了许多东西。

大概是小谢苗有雅科夫保护,伊萨克不敢再去招惹他,又闲不住,就把目标转向了我。有事没事,就溜到我身边,搭搭话,往往趁机捉弄我一番。我从不把他的捉弄当回事,倒从他嘴里知道了不少事儿。

“你知道谢苗家的事吗?”有一次他问我,我摇摇头。

“他家是这里的另类。”伊萨克神秘地闪动眼睛,四外环顾,故意压低声音。

“你们不都一样吗,我看不出什么区别。”

“不,不,不,”伊萨克的狡黠劲儿又上来了,“我们是纯粹的,爸爸妈妈都去犹太会堂。谢苗的爸爸和我们一块做礼拜,守安息日,可他的妈妈却到索菲亚教堂做祈祷……”

“什么意思,我不懂……”

“黄脸孩儿,真傻!”伊萨克马上抓住机会,嘻嘻地笑话我,然后才说:“他妈妈不是犹太人,是乌克兰人,也不信我们的教,信东正教啊!”

“这有啥呀……”

“嗨嗨嗨,笨笨笨……别看雅科夫神气,早晚有他好瞧的。”

我没把他的这句半似报复、半似谶语的话当真,很快就忘记了。

严冬过去没多久,我发现画室里气氛发生了变化,人人好像都在期盼着什么,做事急急忙忙,许多学生在画架前坐不住,接连几天一幅画也画不完。贝尔塔老师像小鸽子似的,在家中进进出出,飘来飘去,连平时很少露面的老鲍里索夫,也在画室中穿来穿去。

我偷偷问伊萨克:“这几天怎么啦,大伙都心不在焉的样子……”

“这你都不知道?!”伊萨克显出不屑的样子,“逾越节快到了。”

看他那神色,我不想再问下去了,可心中的疑问越发纠结。

那天放学,雅科夫又来接谢苗。他站在画室门外,谢苗和我一同往外走,走到门口,我站住脚,认真地问身边的贝尔塔:“老师,什么是逾越节?”

贝尔塔开始有点吃惊,接着伸出胳膊一下把我揽进怀中,“咯咯”笑起来,“你们中国人,也对逾越节感兴趣吗?”

我很不习惯这种拥抱,自从上小学一年级,连妈妈的接触都会触电似的躲避,何况当着谢苗、雅科夫、伊萨克许多人的面,但我又无法抗拒贝尔塔的热情和真诚,只好身体一动不动,只点点头。

“让大卫王告诉你……”贝尔塔眼光投向雅科夫,胳膊却不放松我。

“还是你说吧!”雅科夫这次口气冷冷的,一把抓起谢苗的手,回头就走了。

贝尔塔脸上带着诡秘的笑意,直到雅科夫和谢苗走远,才松开我的肩膀,对我说:“逾越节是我们最重要的节日。古时候,犹太人曾被迫在埃及为奴,尼散月十四日这天,摩西带领我们的祖先,逃出埃及,重获自由……重获自由……”

说到这儿,贝尔塔脸上的诡异笑容消失了,陷入了沉思。

此后几天,每当雅科夫出现,贝尔塔都会故意来到我身边,紧紧地贴着我的后背,低头俯身,用手抓着我的右手,修改纸上那些似乎无须改动的地方。而她那浓密的长发又会披落在我颈项前后,令我心神恍惚。但隐隐之间,我也会觉出,这时头发似乎不像第一次那样自然洒落,而像有意为之。这是为什么呢,我心里不由泛起种种遐想。

“小子,”不知何时,伊萨克对我的称呼中少了“黄脸”二字,“你了不起呀!”

这当然不会是好话,我没理他,加快脚步往家走,因为从画室出来,天已经快黑了。

伊萨克赖皮地不肯放松,紧撵了两步,“别假装啦,我都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听他说得煞有介事,我不由站住脚。

“什么,什……么……”见我上钩,他又卖开关子,故意吞吞吐吐。

“不说?那我还不稀罕听了呢!”我假装要走。

伊萨克一把用手扯住我,用故作郑重的语气说:“告诉你吧,贝尔塔爱上你啦!”

天啊,他一句话,把我轰懵了。说实在的,我十四五岁的孩子,还根本不懂那个“爱”字是什么意思,不过也许是青春期萌动的自然反應,我脑海里立即涌上这些天贝尔塔对我特殊的亲密表示。

“别胡说,她是老师,老师——”我加重了后两个字的口气。

“知道,你们把老师当成爹娘,我们不一样,在我们眼里,贝尔塔只是个漂亮姑娘。”

“不,不,老师比我大六岁呢!”

“哈,哈,哈,这算什么,贝尔塔的爸爸比她妈妈大二十岁呐。”

“不对,我……”我上下扫视了一下自己,小小的个儿,瘦瘦的身材,没半点男子汉气概,“我……我哪里招人爱呀……”

这好像难倒了伊萨克,他也上下看看我,失望地摇摇头,接着眼珠一转,肯定地说:“是画,一定是你的画使她着迷了!说真的,你的画呢,还真有点叫人捉摸不透的味道。”

说完扬长而去,留下我一人在黄昏的薄暮里发呆。

不知为什么,好几天都没见到雅科夫,小谢苗总是一个人来上课。因为那天伊萨克的鬼话,写生时,我总有些心神不定,会不自觉地偷偷用眼角余光瞟瞟贝尔塔。贝尔塔还是照样很关切我的画,不过,无论眼神里,行动上,都没有任何特殊的表示。其实,我知道伊萨克是在变着法儿调笑我,但内心深处,那连自己都探不到底的深处,还是希望那雀斑小子的话是真的。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那是严冬过后的一天,我上午在学校上课,老师有事压了半个小时的堂,时间来不及,我就没回家,直接到画室来了。出乎我意料的是,屋中的所有画架都撤出去了,摆上了一个巨大的木板平台。台子上散放着一团团和好的面粉,还有许多干面。

屋子里有好多人,老鲍里索夫、季娜大婶,贝尔塔,我的同学们都在,另外我特别注意到,好久没露面的雅科夫也在,另外还有一位满脸大胡子的老爹。

我礼貌地向大家问了好后,慢慢靠近贝尔塔身边,小声问:“今天不画画了么?”

“对。明天就是逾越节,今天要烤制无酵饼。”好多天对我没有特殊亲近表示的贝尔塔,竟又意外地对我热情起来,“一会儿,我们要举行寻酵仪式,你也参加。”

话刚说完,就见季娜大婶一一拉严了画室的窗帷,画室里变成了一片幽暗。老鲍里索夫点起了一支蜡烛,摇晃不定的烛光给画室增添了几许神秘。

“那些使我们圣洁的诫命啊——”

老鲍里索夫的声音响起,犹如从空旷的山谷中传出,低沉,黯哑,苍凉而又悠长。

“那些让我们远离酵的诫命啊——”

屋中陷入一片静默,仿佛人们超越了当下的时空,回到了摩西带领族人穿过无边荒漠的艰辛岁月。那时路途凶险,居无定所,连面粉都来不及发酵,只能以无酵饼度命。无酵饼就成为摩西子孙牢记祖训、不忘苦难的象征。

良久,老鲍里索夫又说道,“孩子们,让我们找出有酵的面包,送给我们亲爱的邻人吧,因为是他们给了我们暂且的栖身之地……”

我的同学们分散寻找起来,我不知自己该不该加入其中,正在迟疑,贝尔塔俯身贴近我的耳朵,长发再次环绕着我的颈项。

“去找吧,很好找,一共十块有酵面包,昨天藏好的。”

很快十块有酵面包全都找出来了,我也有幸找到一块。季娜大婶把这些面包统统装在一个干净的亚麻口袋里,交给贝尔塔。

贝尔塔托着面包口袋,姗姗地走到我面前,说:“我们亲爱的邻人,请收下,这是我们的心意。”

不知所措中,口袋已到我怀中。

贝尔塔双手捧起我的脸,接着温暖而富于弹性的嘴唇重重地压在我的脸颊上。这是我有记忆以来从未感受过的年轻女性的亲吻,一刹那间,一股电流击透全身,我不由微微颤抖起来。我想躲开,但硕大的有酵面包袋子占着我的双手,还有我与贝尔塔之间的空间,只要我一动,袋子就可能脱手落地。我只好等待这个深深的、长长的吻结束……

画室的窗帷被拉開了,强烈的阳光水一般倾泻在屋内,阴郁和神秘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欢欣和热烈。季娜和贝尔塔把和好的面团分成拳头大小的面剂子,准确地抛到每个孩子面前,孩子们就用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木杖,把面剂子擀成盘子大小、薄如牛皮的面饼。站在一旁许久未作声的雅科夫这时成了中心人物,他两只手各持一支两米来长、光滑如铁的木棍,灵巧地挑起孩子们面前擀好的薄饼,挑呀挑呀,跟跳舞似的,逗得孩子们“咯咯咯”笑个不停。到后来,雅科夫手上的木棍,每根都挑上了四个薄饼,才回头对那位从未见过的大胡子老爹说:“开始吧。”

老爹瓮声瓮气地回答:“走吧,火我早生好啦。”

说着他们走出屋去。

“这大胡子老爹是谁?”我问身边的伊萨克。

“这你也不知道?!”雀斑小子又想数落我,可瞟了一眼正向这边看过来的贝尔塔,没敢放肆,少有正经地说:“他呀,谢苗和雅科夫的爸爸,老克莱因,我们的铜器匠。他那双手好神奇,打造的铜锡器,别提多精致了。我们家用的铜茶炊都是他打的。也许就因为手巧吧,这儿每年的无酵饼都由他掌炉烤制。”

看见贝尔塔仍不放心地注视这里,伊萨克马上加了一句,“走,看看去!”说完拽着我的手一溜烟跑出屋。

烘烤房离画室不远,我们进入时,正好老克莱因拉开那个庞大烤炉的铁门,只见烤炉膛内,前面是桌面大小的平台,后面是燃烧的木柴。火焰熊熊,将炉膛烧得通红,炉门突然打开,火苗随着窜到炉外,把整个屋子都照红了。

“你们来这儿干什么?!”雅科夫看见我们,很不高兴地呵斥。

“不怕,让男孩子看看,我们的无酵饼是怎么来的。”老克莱因倒很亲和,“只是别靠得太近,小心烫!”

“来,炉火烧好啦,铺饼——”

随着老克莱因的叫声,雅科夫将手中挑着薄饼胎子的木棍递给他。老克莱因将木棍探入炉膛,轻轻接近平台,突然一抖,四张薄饼胎子平平展展、一丝不乱地铺在滚热的平台上。没等我们细看,另外四张薄饼胎子也铺好了。炉门关上一两分钟,一股特别诱人的烘烤香气就从炉门冒出,顿时溢满烤房。

那天我很晚才离开鲍里索夫家,离开时,老克莱因、雅科夫、谢苗还没走。

“来,我送送你,你一个人扛面包袋太重啦。”临走时,贝尔塔来到我面前,关切地说,还抢先背起了面包袋子。

走到外面才发现,天色已经黯淡了。

“我们的无酵饼好吃吗?”

“嗯,好吃。有一种纯粹的麦香。”

“是啊,无酵饼,是世界上最纯粹的食物。那里面只有水和麦粉,不加任何杂物,什么酵啊,油啊,糖啊,苏打啊,都没有的……”

我们说着话,顺着炮队街慢慢往前走。

和贝尔塔这样并肩在暮色笼罩的大街上漫步,我觉得惬意极了,心里不由得想到今天那个长吻,脸上竟悄然发起烧来。幸好有暮色挡着,不然我会无地容身的。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前面出现了水塔的轮廓。此时,地面虽然没了光亮,但天空却有晖光,显出一种深湛的蓝色。暮色中,高高的水塔,看去犹如欧洲古代城堡的圆塔,雄壮、巍峨、神秘,塔顶的金属球,反射着早已沉入地平线下的太阳光,就像魔法师手中的水晶球,叫人想象塔中隐藏的无数秘密。

在我们接近水塔塔身时,一个身影挡在了面前。

“站住。”

“你,你想干什么——”没等我看清来人模样,贝尔塔便厉声质问。

“别误会,我只想跟你谈谈。”

这下我才认出,站在面前的竟是雅科夫。刚才他还和老爹、弟弟在一起,怎么会跑到这儿来了。

“谈谈,有这么挡路截道的吗!?以后再说!”贝尔塔腾出一只手,拉着我要走。

“不,不行!我一定要和你谈谈,就现在!”

“让开!”

“不!”

“让开!”

“不!”

二人僵持着,但我渐渐听出,贝尔塔的语气越来越软。终于,贝尔塔不再坚持,转身对我说:“对不起,这儿离你家不远了,你扛着面包袋慢慢走吧……”

“没问题。可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雅科夫是好人。”

扛着面包袋走了一段路,我不放心地回头望望,水塔下已没了人影。可不要出什么事啊,一种我还不太熟悉的男人责任感陡然涌上心头,不行,贝尔塔是送我出来的,我要对她的安全负责。

我把面包袋放在一家台阶上,偷偷潜回水塔下。刚站住脚,就听水塔后面,暗黑的阴影里传来话声。

“不行,你这样不行。”

“什么不行?”

“你不能对那个中国小子这样亲密!”

“哈哈哈!我以为西奈山倒掉了呢!原来是这个。”

“这很重要。”

“重要?有什么重要?”

“……”

“还是的。我自己的事,谁也管不着,我愿意对他好,就对他好!”

“不行!”雅科夫的口气更硬了。

“与你无关!”

“不,有关!”

“为什么!?”

“因为,因为……因为,我爱你——”

良久的静默,我看不见水塔后面发生的事,但过了一会儿,我似乎听到了贝尔塔轻轻的啜泣,和雅科夫如释重负般长长的叹息……

太阳又西斜了,我呆坐在画架前,一动不动。不远处高矗的老水塔沐浴着阳光,一点声息也没有,它好像对自己的命运毫不知情,仍悠然地安度着已为数不多的时光。爆破的日期就快到了,我决心在这最后时刻,为老水塔再画上一幅水彩写生。接连三天,我支着画架,铺上画纸,调好颜料,可是,每当我用画笔蘸饱颜色,靠近画纸,不是水彩滴落,就是水墨横溢,怎么也画不出我理想的水塔形象。毕竟我已经十年没动过画笔了,太久了。我想起身离去,可许许多多回忆,又像千万条丝线,不,更像绳索,束缚着我的腿,让我无法迈步。这时,一个想法渐渐浮出脑海,它就像一条巨大沉船的龙骨,一旦浮出水面,任何力量都没法再让它沉没。

当天夜里,我打开许久未碰的电脑,找到市政网页,发了一个帖子,以一个在哈尔滨住了八十多年的老居民的身份,请求不要拆毁炮队街老水塔。当然,我知道,这微弱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浮华喧嚣中,是很难有什么结果的,但我,心安了。

“雀斑小子,站住!为什么骗我!?”

几天之后,一个下午,刚到三点,贝尔塔就给我们放了学。路上,我拽住伊萨克质问,口气之硬,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骗你,老克莱因家吗?没有啊,就是那样。”

“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贝尔塔!”

“哦,我知道啦。告诉你吧,她对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我呀,的确说过不少谎,可偏偏这件事是真的!”

“胡说!我也告诉你,你完全是骗人!”

“这么肯定?有什么证据?”

“她……”我差点脱口说出那天傍晚水塔下听到的话,但总算关键时刻,长了点男子汉气概,虽然贝尔塔爱的不是我,但我是“爱”她的啊,怎么能把“爱人”的秘密告诉这个雀斑小子,告诉他等于告诉了所有人。

“这你不用管!反正,今后不许你到处嚼舌根,乱讲这件事!”

“呦嗬——”伊萨克瞪大眼睛盯着我,仿佛根本不认识我。盯了一会儿,见我丝毫不为所动,终于改换了口气,“也好,也好,只要你能办到一件事,我就依你。”

“说来听听?”

“有个地方,我一直想去,可我老爸不许,说我要是去了,就打断我的腿。你呢,要是跟我一块去,还能保守秘密,我们从此就是铁哥们儿。”

“为什么一定要干大人不让干的事呢?”

“嗨,不一块儿干点出格的事,咋成为真正的朋友哇。包括情人。”伊萨克故作深奥地说。

“那……”我有点心动。

“来吧,我决不骗你。”

我跟在伊萨克身后快步走着,不知到底要到哪里去,心中忐忑不宁,想着他说的,朋友间一定要共同干点“坏事”,有点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倒也觉得很新鲜,很刺激,忐忑之外,也有几分跃跃欲试。

“到了——”

我抬头一看,面前是熟悉的水塔,不由得开心一笑,“我当是什么荒山野岭,原来是这儿!我天天路过,还这么神乎乎、鬼兮兮的。”

“喏喏,不是这儿,”伊萨克说着扬头,伸出胳膊,向上一指,“是那儿!”

我的天,原来他要爬上水塔,到塔屋里去。

“敢吗?”

“敢。”我硬着头皮应声,随后观察了一下塔身,在贴近地面的基座上,开有一扇铁门,可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将门锁得牢牢的。

“怎么上啊?”

“瞧这儿,”伊萨克指着水塔大约二层楼高的地方,那里伸出一根碗口粗细的供水管,前面还有一米多长的向下的弯头,弯头与塔身之间的管子上系着一根长长的铁链。在供水管的根部,离开不到一米的地方,塔身开有一扇小窗,当时正开着,一个人钻进去绰绰有余。

“你站在我肩上,抓住铁链,把它放下来,我们就上去啦!”

是个办法,看来他琢磨这事儿不是一天两天了。可转念一想,我又觉得不行,“万一叫管塔的人抓住,可就完了……”

“别瞎操心了。只要水塔机器不坏,一年两年也不会有人到塔上面去。”

塔身里面有点暗,竖井中央是许多铁管,围绕着塔身内壁,有曲折盘环的铁旋梯。

许多事情想起来千难万难,可真正做起来,并不那么难。这件过去我连想都不敢想的“坏事”,在伊萨克的带领下,一下子就完成了。到了塔顶上的塔屋,除了有点气喘吁吁外,我并沒有什么异常感觉。这大出我预料,因为我事先想象,一旦爬上塔顶,肯定会遇到许多惊恐,许多怪异。

塔屋比塔身竖井里明亮,因为圆周墙壁上开有几扇镶着玻璃的舷窗。在地面看塔屋很小,但进到里面发现,这屋子竟有三四间卧室大,正中是巨型水箱,水箱周围是一米多宽的环形过道。

就在我们喘息未定,甚至没来得及从舷窗望一望塔下炮队街的景象时,塔身之中,响起了“沓沓沓”攀缘铁旋梯的声音。

我和伊萨克登时面面相觑,一动不敢动。我们的“坏事”被人发现了,有人抓我们来了!

环顾四周,空空如也,几乎没有藏身之处。突然我发现角落里,有一堆成捆的牛毛毡毯,大概是当年水箱做保暖层剩下的吧。我朝伊萨克努努嘴,两人蹑手蹑脚躲到毡毯后面的阴影中。

有人从塔屋地板上的旋梯开口爬上来了,是个健壮的身影,我紧张得发抖,看不清上来的人什么模样。那人站稳后,又弯腰向旋梯开口伸下手臂,紧接着,另一个身形攀缘着手臂一跃而上。

啊哦,我差点没惊得叫出声来,那是贝尔塔,贝尔塔老师!与此同时,我也看清,不,是猜出,先上来的人是谁,那是雅科夫。

他们进入塔屋,几乎立即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终于有说话声传来。

“雅科夫,你爱我吗?”

“我爱。贝尔塔,你爱我吗?”

“深深爱你,疯狂爱你!”

“那,让我们为爱情立个约吧。”

“立约?我愿意。”

两人放开臂抱,牵着手,离开旋梯开口,转向大水箱的另外一面。

我们不能再看到他们的身体了。

此时西斜的阳光正烈,透过塔屋圆环墙壁上开的窗口,将一片光亮投射在我们看得到的地板上。在这片光亮之中,出现了两人的投影,这投影黑黑的,只有上半身,好像一幅精巧的剪纸。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不再是低低的耳语,换成了庄严而虔诚的誓言。

“我,雅科夫。”

“我,贝尔塔。”

“我们共同在此立约。从今天起,以后不论世界发生什么改变,我们都永远相爱,永不变心,永不分离……”

“让明亮的太阳为我们作证。”

“让蔚蓝的苍穹为我们作证。”

“让这高高的水塔,和塔中那永不枯竭的,纯净的水,为我们作证……”

“亲爱的雅各……”

“亲爱的贝塔……”

好久好久,塔屋中阒寂凝固。我仿佛听到了蜘蛛在我头上那张巨大的纤网上一步步爬行的声响,那声音奇异微弱,好像来自另外一个星球……

就在我心神迷惘时,一件白云似的东西飘落在对面光斑里,那,那是雅科夫常穿的亚麻套衫,接着又一件五彩飞鸟般的东西,轻轻飘落在那朵白云上,那是贝尔塔常穿的散花连衣裙。再下去,裤子、衬衣、胸衣,一件件,加在一起……

衣服前的那片光亮中,出现了两个纯黑的半身裸影,大概是斜阳投射的原因吧,裸影变得格外修长,高大一些的那个,犹如大卫,坚实强劲,娇小一些的那个,曲线优美,魅力四射。

不知不觉,两个边缘清晰的裸影,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突然,不知到底是在哪一瞬间,两个黑影就像猛地互相吞噬了一样,完全融为了一体,再也无法分清彼此。

在地面那片阳光中,失去了具体形象的黑影,慢慢变细,变低,终于完全消失。与此同时,传来了胴体接地的轻微声响。

一阵猛烈的扭动声之后,响起了雅科夫粗重的喘息声,贝尔塔娇弱的呻吟声……

我无法再延宕下去了,用手拉拉伊萨克,毫无反应,侧目一看,只见他伸长脖颈,瞪大眼睛,一动不动,贪婪地朝阳光那里看着。我抓住他一根手指,使劲一拧,疼得他扭曲了鼻子,我示意赶快离开,他勉强点了点头。

当我们的双脚踏到地面时,伊萨克还怔怔地缓不过神儿来。

“伊萨,”我不知不觉用了刚才在塔上听到的称呼方式,面对着伊萨克说:“记着你说的话,要不,我一定跑到中央大街珠宝店,告诉……”

“好兄弟,别说了,这是咱两个男子汉的秘密,我会信守诺言的。”

也许这次伊萨克真的没对任何人透露贝尔塔与雅科夫的事,三个月平静地过去了。对于伊萨克来说,沉默显然是过度沉重的负担,看到他这些天迥异常态的拘谨,我常常暗自发笑。但三个月后,我们的约定有一大半就失效了。因为,贝尔塔和雅科夫向双方父母公开了恋情,随之整个社区都知道这对年轻人相爱了。老鲍里索夫、老克莱因以及他们各自的妻子都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那个冬天,几乎天天绘画课结束,雅科夫都会出现在门口,不同的是,他不是来接小谢苗,而是来接贝尔塔。贝尔塔则会当着全体学生的面,伸手挎住雅科夫的臂弯,临出门时,还不忘回头向我们挥挥手。而每次她脸上洋溢的幸福与欢乐,都会引起孩子们的一阵欢呼。

快樂的时光总嫌短暂,哪怕在少不更事的孩子眼里,也是如此。仅仅过了不到半年,记得大概是1955年的春天吧,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开始时,我发觉,绘画班上的学生在无声无息地减少,一个又一个画架前空了,没有人来填补,只剩夹在画板上的白纸徒然瑟瑟作响。

“伊萨,为什么他们不来啦?”有一次我问伊萨克。

“兄弟,”自从那次塔屋事件后,伊萨克就不再叫我“小子”,而称兄弟,“他们走了。”

“走,到哪里去了?”

“去的地方各不相同,但都离开中国了。”

“真的吗?”我很震惊。

“告诉你,我们都会走的。我家,贝尔塔家,雅科夫家,还有你认识的所有外国人。”

“你们去哪里?”我追问。

“我家去澳大利亚,那里欢迎有钱人。别人家吗,大概要返回以色列吧,不太清楚。”

澳大利亚,以色列,当时,我只是在中学地理课本的世界地图上见过这两个名字,想象中,那只是渺茫虚幻的传说而已,他们怎么会真的去那里?

憋了几天,我终于忍不住了,有一天特地早早来到画室,趁屋中人少,问贝尔塔:“你们真的要走吗?”

“真的。”贝尔塔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自从那次塔屋事件后,我不太敢主动接近贝尔塔,怕遭到她的冷遇。但贝尔塔除了不再有那种过去雅科夫出现时刻意为之、带有几分撩拨意味的特别亲昵外,对我仍旧很关注,很亲切,对我说的话,要比对其他学生多得多。

“为什么呢?你们在这儿不是很好吗?”

“……事情很复杂,一下难说清,”贝尔塔迟疑着说,“也许只能说,世界在改变……”

一个月后,我记得很清楚,又是丁香怒放,满城花香的时节,绘画班上传开了一个消息:鲍里索夫美术学校要解散了。消息私下没传多久,就得到了证实,一天课后,贝尔塔向大家宣布,明天将是鲍里索夫美术学校最后的一堂课,由她的爸爸亲自给我们上。

那天,所有没离开哈尔滨的学生,连同他们的家长,都早早来到画室。贝尔塔热情地给人们安排座位,尽管是最后一堂课,但所有的画架都在原处,人们就穿插坐在画架之间。

安排好座位,贝尔塔搬张小凳坐在我身边,随后雅科夫也坐了过来。

老鲍里索夫出现了,他还是那身平时画画穿的便服,头发花白而疏稀,胡须却正相反,浓密而黝黑。与平时郁郁寡欢相比,这天他略有几分激动。

“孩子们,请允许我向你们道歉。虽然这间学校,以我的姓氏命名,但我几乎没有直接给你们上过课。不过,这并不等于我不关心你们。每天绘画课结束,你们回家后,趁着黄昏的余光,我都会把你们留在画架上的画看上一遍,不管是画完,还是没画完。我会与你们的老师贝尔塔讨论,会为你们的每一点进步高兴。多年来,一批又一批学生从这间屋走出去了,我清楚地记得他们临行时的提问,问我为什么只画画,却从不开画展,不出售自己的作品。我从未回答这个问题。现在,我们要走了,而且也许还要分道扬镳,天各一方了。我不想让你们带着疑惑走。你们看——”

老鲍里索夫从身边拿起早已准备好的一个画框,除去画套,翻转过来,让屋中所有人能看见画面。

那是一幅立幅油画,尺幅并不算大,镶在简单的木框里。我注视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些熟识……

啊!我差点叫出声来,那画面酷似在画册上见到的俄罗斯风景画宗师萨符拉索夫的名作《白嘴鸦飞回来了》,只是中景不再是教堂的尖顶,前面无叶白桦树上也没有成群的白嘴鸦。

“这是我的老师列维坦最后一幅作品。那时他已卧病在床很久,不能外出写生了。最后时刻,他一边咯血,一边凭着记忆,按他的老师萨符拉索夫那幅《白嘴鸦飞回来了》的构图,创作了这幅作品。画作神似,但寄托的情感不同。萨符拉索夫为白嘴鸦重归家乡而兴奋,而我的老师,作为一个就要结束生命,却一生到处漂泊、找不到最终归宿的犹太人,用白嘴鸦的不在场,表达了最后的遗憾、失落和绝望……”

屋中死一般岑寂,人们低下头,有人甚至发出抑制不住的抽咽……

“老师临终时,把这幅画亲手送给了我。我带着它,从欧洲的东部来到了这里。每画一幅画,我都会取出这幅画,把它们挂在一起。我的画如果能比得上,不,哪怕是接近,老师的绝笔,我也会坦然拿出来展览,拍卖,可是……可是,每次我都会失望地收起自己的画……”

老鲍里索夫停顿半晌,又说:“孩子们,这就是我的故事,我的叫你们失望的原因。现在,我们就像白嘴鸦,就要回归离开千载的故国了,我所期盼的就是你们中,能产生新的列维坦,把这流亡的痛苦用你们的画笔,烙在所有希伯莱人的心上。”

绘画学校停办后,炮队街上冷清了许多,大概所有住在左近的犹太侨民都在忙着一件事:为办各种迁移手续而奔走。

一个月后,伊萨克家迁往澳大利亚去了。失去了这张无所不谈的嘴,我立刻觉得自己与过去一直身在其中的犹太人群疏远了,关于他们的信息,变得闭塞,虽然相距咫尺,但我要想知道贝尔塔、雅科夫的情况变得很难。

酷热的夏天很快就到了。

一天, 爸爸下班回来,不经意地说道:“你的老师要走了,知道吗?”

“贝尔塔吗?”我试探着问。

“是。她们全家要回归以色列,手续已经办好了。这一批很多人家,我们厂里不少工程师、机师也都一齐走。”

“那雅科夫呢?”我着急地追问。

“雅科夫?他是谁?”

“街里铜器铺老克莱因的儿子,也在那间铺子干活。”

“哦,那小伙子不错,我见过。问他干什么?”

“不干什么,他家的手续办好了么?”

“我听厂里的犹太朋友说,好像他家办手续,遇到些麻烦。”

“麻烦?到底怎么了?”

“别人家去以色列的归国证都发下来了,他家的申请却杳无音讯。”

“为什么嘛,都是一样的犹太人。”

“对,听说问题就出在这里。按照新以色列《归国法》,只有父母双方,至少母亲一方是犹太人,才被正式承认为犹太人,有回归以色列的权利。只有父亲是犹太人不行。”

我立即为贝尔塔担心起来,她知道老鲍里索夫回归故国的强烈渴望,就她的性格而言,是不会因为自己,反对全家迁往以色列的。而雅科夫又无法前往那里,这可怎么办呢?猛然间,我耳边响起伊萨克与雅科夫闹冲突后,那句半似咒语,半似谶言的话。我不觉攥紧拳头,心想,都怪你的诅咒,幸亏你雀斑小子溜得快,要不非揍扁你不可。

以后几天,我好几次顶着火热的太阳,在鲍里索夫家周边打转,想看看贝尔塔到底怎么样了,可她极少露面。我想,也许,事情还没有最后定局,大家还都在奔走,说不定哪天一纸归国证飘来,一切就天下太平啦。

就在我狐疑满怀,又半点力气使不上时,爸爸告诉我:“明天中午,迁移的犹太人要出发了。政府安排他们统一由哈尔滨乘火车先到上海,再分别乘海船到目的国。”

“雅科夫家也走吗?”我不安地问。

“听说也走。”

“哦——”我的心終于放下了。

那时的哈尔滨火车站是一座造形奇特的庞大建筑,正厅上部,在两座塔柱之间,弯拱跨梁环抱中,硕大时钟下,开有一扇巨型窗户。窗子的周边形状,既像索菲亚教堂主塔的圆顶,又像一幅展开的世界地图。可以说,这座建筑,是迄今为止,我所见过的非宗教或非宫廷,而纯属民用建筑中,最美丽,也最独特的一座。可叹的是,许多年前,它被彻底夷为平地了。

车站候车厅中人很多,但很安静,其中大多是举家迁移的侨民。

我很容易就找到了鲍里索夫一家,而克莱因一家就站在他们身边。

见到我,还没等我问候寒暄,季娜大婶就急切地问:“看到贝尔塔了吗?”

“还有雅科夫?”旁边一位略微发胖的老妇人补充,我猜她就是雅科夫的乌克兰人妈妈。

“车都快开了,他们怎么会不在这里!?”我吃惊地举头向四外环顾。

“是啊,哥哥和老师,是和我们一块儿来的,老师还给我买了冰糖葫芦呢。”小谢苗与我很熟,自然地插话,还把手里的冰糖葫芦举给我看。这东西,平时外国侨民是从来不会吃的,想来,这也是临别留念吧。“哥哥和老师离开时,我也要跟着,是爸爸说,让他们单独待会儿。”

时间一点点流逝,大厅内骚动起来,显然马上要上车了。

谢苗妈妈急得满头是汗,嘴唇发抖。

我只好安慰她:“不要紧,他们就是误了这趟车,不能和你们一块登船,也不要紧,反正早晚都会到以色列,在那儿,会见着的……”

“不,不,不,你不知道……”谢苗妈妈颤抖着声音说:“我们到底没得到以色列归国证,最后一刻,不得不办了返回乌克兰的手续。想让贝尔塔随我们走,却被拒签。这……这是最后诀别啊,我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们……”

妈妈放声哭了起来,很多人陪着流泪。

“雅各——贝塔——你们在哪儿——”

谢苗妈妈的哭声变成了绝望的呼号,老鲍里索夫、季娜大婶、克莱因老爹全都眼泪盈眶……

登车的哨声响了,老鲍里索夫、季娜,老克莱因夫妇牵着小谢苗,很快被人群吞没,拥进了车站月台,再也看不见了。

当天晚上,我把火车站发生的一幕告诉了爸爸妈妈。

“他们为什么就不肯让贝尔塔和雅科夫一同走呢?”我困惑地问。

“理由能有很多。比如,老鲍里索夫是在帝俄时代流亡到这里的,贝尔塔又生在哈尔滨,那里没有他们的户籍档案,自然不能像克莱因一家那样办归国手续。”爸爸看我仍不满意地盯着他,又说:“当然,这只不过是表面敷衍之辞罢了。真正的原因,是那里也有很深的反犹排犹情绪。过去没少发生迫害犹太人的风潮。克莱因家有孩子的妈妈,也就勉强办了,可贝尔塔是纯粹犹太人,又办了以色列归国证,算是正式犹太国民,那里怎么会准许她迁入呢。”

我心有不甘,但又说不出什么,只好沉默不语。

“那这两个孩子,会不会偷着留在这儿,像过去一样生活呢?”妈妈还抱有一线希望。

“难啊,难……”爸爸摇着头,语气沉重,“犹太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千百年来,他们流散世界各地,但从来是大分散、小集中,不论在哪,他们都生活在自己的社区里。对于他们,三样东西不能少,宗教会堂、面包烤房、专用澡堂。现在,犹太人全迁走了,社区没了,会堂没了,连专用的烤房、浴池也没了,叫他们怎么生活呢?再说,他俩都已经办好了出境迁移手续,这意味着,他们连继续以侨民身份,在这儿生活下去的资格,都丧失掉了……”

“唉,实在太难为两个孩子啦!”妈妈叹道。

“现在啊,只能盼两人能想开一点,趁手续还有效,尽早分手,各奔他乡……”

我的眼泪涌了上来,带着哭腔说:“那怎么行?贝尔塔和雅科夫是那么相爱……”

爸爸少有地伸手抚摸着我的头顶,“孩子,你长大啦,懂得了不少事。可是,有些事,你还不知道。慢慢你就会明白,人和人的感情,在强权面前,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相反,却往往会在那冰冷的铁幕前,撞得粉碎……”

我不能再说什么了,只好在心中默默祈祷。

“但愿……”

但是,我只默念出这两个字,就再也默祷不下去了。我究竟该祈祷贝尔塔和雅科夫什么呢?

分手吗?

各奔他乡吗?

还是……

可是还有“还是”吗?

大约半个月后,我在家中接到了一个邮包。

這包裹面积不小,扁平包装,分量挺轻。邮包正面只有收件人地址姓名,却没有寄件人落款。

我小心地打开封皮,里面是在最后一课上看到的那幅画,还有一张写满字的信纸:

亲爱的弟弟:

请让我改称你为弟弟。这幅画是爸爸让我送给你的,他说,在自己的故国,他要一切从头开始。他早已发现,你的画里有几分列维坦的气质,你很有前途。愿这幅画给你更多的灵感。弟弟,我要请你原谅,我为了让雅科夫早些向我表白爱情,滥用了你对我的倾慕,但愿我的这点自私,没有给你造成更大的伤害。不过,请你相信,我对你的感情,并非虚伪,我、雅科夫、我们所有人都是爱你的。

我久久地,久久地用手抚摸着那凸凹不平的油画画面,一阵阵酸楚从心底涌起,一丝希望也相伴而来。

但是,此后再没有两人任何消息。

炮队街、老水塔一带,虽然栋栋房屋还在,但里外空空荡荡,少有人迹了。

到这里,故事似乎该结束了,可真实世界里的事,几乎从来不肯按照故事的逻辑上演。

两年后,我违背父母的意愿,没投考普通高中准备上大学、当机师,而考取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为此,家里闹得我待不下去,出来瞎转又无去处,走到老水塔下,突然心血来潮,按照两年前的路径,我又往塔屋上攀登。

就在我用比两年前粗壮有力得多的胳膊,扳住塔屋旋梯口沿,用力跃上塔屋地板时,一幅骇人的景象呈现在眼前——

塔屋地上,从那狭长舷窗照进的阳光下,有两个人并排躺着。

从两人熟识的衣服上,我一眼认出,那是贝尔塔和雅科夫。

我仔细地看他们的脸,那脸毫无生气,高空的干燥,早把两人的尸体变成了木乃伊。

我没有恐惧,只是哀痛,贯穿肺腑的哀痛。

好久之后,我发现水箱壁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用绘画铅笔潦草地写道:

我们不是自杀

我们只是在这里平静地等待生命终结

这是我们立约之处,我们只有这个唯一的办法,实现我们永远相爱,永不分离的誓言。

恳请第一个发现我们的人,把我们安葬在哈尔滨犹太公墓……

预定爆破炮队街老水塔的日子到了。

那天从凌晨开始,天气就阴沉沉的。因为心情郁闷,我没吃早饭,就带着雨伞,向老水塔走去。

听说,这次是定向爆破,塔内装了多层炸药,起爆后,塔身不会向一边倾斜,却会变成无数碎片,在原地落下。离开爆破的时间已不多,我再走过前面的那栋高层楼房,就要到老水塔小广场了。我眼前似乎看到,消防车、铲土车、大型运输车,将老水塔团团围住,穿着米黄色操作服的爆破技术人员,在塔内外出出进进……

我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转过街角,我急切地张望,还好,老水塔还在,我想象的情景根本不存在。

一群群晨练的人,在断墙边,瓦砾场上,悠然舞动着手脚。

只有天公不作美,此时竟飘起了雾样的细雨。不少人停住手脚,收拾器具,准备回家。

我撑开雨伞,罩在头上。

“老哥,出来遛弯儿?”听声音,是邻居胖嫂跟我打招呼。

我循声寻到胖嫂,疑惑不解地问:“老水塔不是今天爆破吗?咋的,时间改啦?”

“嗨,老哥,你还不知道哪!老水塔成文物啦,不炸了。”胖嫂一边大声回答,一边用手指向老水塔:“看,都挂牌了。”

我顺着她的指向看去,微茫的细雨中,果然看见老水塔的塔身上,钉着一块方方正正的铜牌,上面还刻着字。

雨雾朦胧,急切中看不清牌上的小字,但最上面一行金色标题,在雨水淋湿后,却显得更鲜明醒目。我不会看错,那是:哈尔滨市级保护建筑。

不知不觉中,两行滚烫的、咸浊的泪水涌出眼眶。怕被别人看到,我有意垂下举伞的手,让细雨直接落到脸上。

此时,我想好好看看那幸免于难的老水塔,但老水塔的模样,在泪水、雨水共同浸润下,却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虚幻,仿佛它已在无限遥远的地方,再不是我所能把握的了。

责任编辑 付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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