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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菜团子(外一篇)

2013-05-08杨云香

北方文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婆娘苞米大江

杨云香

阳光明媚的早晨,妈妈的背影在面案边晃动,幺老汉瞅着她,眼窝湿湿的。一边伸手开烤箱,取出一屉菜团子,立时就有馨香鼓出来,绷紧的金色面皮儿,都像小孩拳头似的莹润,寻思着就好吃。

那年这片土地刚化冻,路面梆梆硬,田里花里胡哨的雪影子,老家雀们三五成群,挤着电线杆闹腾,烂草秆、破筐子滚落道旁,一头老黄牛慢悠悠地踱步,眨一下眼,拧着细尾巴拐弯走了。天刚擦黑儿的当儿,他们看见房子有烟火了,婆娘触景生情,嚎啕大哭,咕咚一声跪在地上不起来。幺老汉紧紧裤腰,左前边是一座泥趴架子房,探步进院,推门是大锅灶,煮饭家什一应俱全,里屋一帮小子正吃苞米(米查)子粥,呼噜呼噜响声馋人,一个瘦小的女人迎过来,带补丁衣裤,干净利索,眼睛晶晶亮。问明白咋回事了,爽快地开门招呼进屋,幺老汉的婆娘不知怎么好,拍打衣襟,帮孩子抻裤腿,嗫嚅地拢着孩子,一共五个,齐刷刷站在炕边,眼瞅着饭盆。那妇人喊叫着,轰开自己的六个小子,他们也听话,静悄悄地搁筷子,缩了身子,倚着炕墙壁,最小的还撇起嘴,瞪歪着,泪汪汪,偎在哥哥身旁,并排坐。

那一顿饭是最饱的。三个月了,全家人风餐露宿,衣不遮体,哆哆嗦嗦,迎着灰突突的轮廓摸进一个个村庄,招来狗咬、谩骂、棒子撵,仓惶不迭。这会儿,吃空了人家的碗盘和饭盆,幺老汉的脸火炭儿般烫。外屋传来剁菜的声响,咣咣咣,女人旁若无人地忙碌着,黑糊糊的干白菜叶子在木头墩子上翻腾,旁边有一个大瓷盆子,盛满了苞米面。窗外起风了,呼嗒呼嗒地撞门板。女人抬起头,苍白着脸,冲着幺老汉一笑:“大哥大嫂子留下吧,明儿报告大队长再说!”说着,从锅台角落里拎出两个大盖帘子,包起菜团子来。一块面托进手心,手指捣个窝窝,堆足菜馅,团出亮光,整齐地码在盖帘上。那晚,一群孩子横七竖八窝在炕上,像一群羊蠕动着,天光放亮,一盆菜团子端上来,圆溜溜,黄澄澄,热气腾腾的,泛着甜味,各个都有小饭碗大。孩子们吃饱了,女人就扯出一块屉布子,包了剩下的几个塞给幺老汉的婆娘。末了,找来大队长,把他们安顿到泥河村的破庙里。

要说我咋这么知道呢?我就是那六个小子中的老疙瘩,那天晚上,妈妈把所有的苞米面都和上了,只留半袋豆腐渣,是接下来全家人的口粮。自此啊,幺老汉再也忘不了妈妈的菜团子了。他瘦削的颧骨偶尔抽动一下,一双眼睛深邃,即便凝思苦想,也从不露痕迹。个子有点高吧,背总是弓着,给人感觉要进门了。隔三差五,他就背了半袋土豆送来,帮妈妈救济愣小子们,不怎么说话,放下东西掉头走了。妈妈要跟出门外,看着他走远了再回来。

破庙周围是大片的荒地,那年月,荒地随处都是,春天来了时,像一件件漏洞的褂子,东丢西落的,野蒲根、马齿叶、婆婆丁、灰灰菜和水蒿子疯了一样,铺天盖地长。幺老汉就和他的婆娘、孩子们没日没夜地铲草、翻河泥、敲晒干了的泥块,几个月工夫,山头和沟岔子变得圆融了,終于匍匐出大片土地,再备出田垄,种上土豆、白菜、豆子和苞米。禾苗拃长时,幺老汉一身泥迹,破庙被黄泥装扮得光鲜,连半身的泥菩萨都穿了细泥面的大袄,很体面。幺老汉闲不住,造了铁砚磨磨板,就是一块铁皮扎了细密密的小眼儿,削皮的土豆在上面转两圈碾成糊糊,用这糊糊包白菜馅,透亮筋道,紫溜溜的粘香。我自豪地跟哥哥们吹牛,是我去拿回的菜团子。妈妈听了,撇撇嘴儿,转身忙去了。

那时幺老汉四十来岁,头发花白,褶皱丛生,像个老头。谁都不知道,他婆娘是个疯子,见人不说话,犯病时啥事都能做出来。从山东莱芜来之前,因为他婆娘咬伤了大队长的媳妇,从人家胳膊上生生撕下一块肉,人家找一帮打手,叫嚣着追来,捣毁了房子,拉走了耕牛,四处扬言,要灭了幺老汉一家人。在大罗村里待不下去了,他就领着婆娘和孩子们逃出来,到这个谁都不知他们底细的地方讨生活。直到一天早晨,天刚放亮,树影咋咋呼呼地狂舞,窗玻璃映出鬼脸般变幻的情景,我藏在被子里偷觑着。忽然,后院喊起来,人声杂乱,妈妈穿衣服下地看去了,我跟着哥哥们也跑出来,佟瘸子扭了幺老汉婆娘的胳膊,正在愤恨地向人们诉说着,那婆娘披头散发,袄襟儿裂开了,背心子上全是血,还沾着鸡毛,脸上黑黢黢的,杂碎脏兮兮地糊在嘴巴子上。啊——啊——啊——沙哑地叫着,挣脱着。我呆住了,想起那天,幺老汉把一包子菜团子塞给我,他婆娘伸手拽跑了,吓得我差点哭出来,幺老汉苦笑着,连哄带劝地夺回那包菜团子,护着我离开他家。一会儿,幺老汉气喘吁吁拽着婆娘跑来了,鞠躬道歉递小话,满脸羞愧,这才拉着婆娘离开了。

村里人开始躲着幺老汉一家了,一年四季,他们孤单地在河滩地上劳作。各家的小孩子们刚会说话,就站在河对岸喊叫:“老疯子——老疯子——”风把他们稚嫩的声音吹细了,袅娜着,像唱歌一样。妈妈不听闲言碎语,常带着我去幺老汉家,跨过歪斜的土墙头,帮他家浆洗被褥,做棉袄棉裤,还和幺老汉谈论蒸菜团子的做法,咋做才能味道正。我玩得兴起,不料被庙门槛绊一跤,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幺老汉看一眼妈妈,躬下身子,慢慢地说:“跌了,自己爬起来,将来才干大事。刚强点,别怕疼!”

哥哥们稍大点时都下地干活了,我悠闲得东跑西逛,幺老汉家是一定要去玩的地方,他家有四儿和五儿跟我要好,我们一起逮虾子揪蒲叶偷吃兰花芯,扎进河里耍狗刨猛子,还跑到他们家吃幺老汉蒸的菜团子,真是太惬意了。印象里幺老汉总是扎了围裙,给婆娘梳头发,剪指甲,操苞米叶刷子给婆娘刮脚丫子上的硬皮和泥迹,他婆娘就嘻嘻嘻笑个不停,抓一个菜团子,一口咬去一半,鼓得腮帮子不转磨磨。冷不丁,一拳捶过来,幺老汉就嘶哈着蹲下身子,汗珠子在脑门上滚动,半天起不来。那年冬天,冷得嘎巴响,泥河拥着厚厚的雪,只有破庙孤零零地戳在那儿,被寒风抽打得凄惨,暗黄着脸,庙檐子秃了,烟囱破糟糟,堆碎着。妈妈不让我去玩了,河里到处都是渔人留下的冰窟窿,被雪盖了,还有不封冻的,漏下去就没命了。刚进腊月的一天,黄昏无聊地缩着影子钻进屋,妈妈埋头缝鞋帮子,一摞袼褙堆在身边。我数着布口袋里的泥蛋子,准备打老家雀。五儿丧着脸推门进来了,腰上扎着孝布。妈妈腾地从炕上下来,问咋了。那孩子哇地哭出声,原来是他的疯娘病死了。

春天了,幺老汉来过两次,一次给妈妈背来半袋子粘大米,一次捧来一包菜团子,是芸豆馅的,妈妈欢喜地抱在怀里。他似有话说,却嚅嗫两下终还是咽下了,专注地看一眼妈妈,转身走了,眼窝湿着。一连多日,就再没见他的身影。四儿和五儿也没再找我玩耍。我忍不住跑到破庙去,立时傻了眼——庙里已经空了,只有一尊菩萨独自微笑。我跑回家告诉妈妈。妈妈正在栽菜苗,手里一簇绿茸茸的小芹菜秧,随风摆动。她站起来往那座破庙瞧,发愣,心里似有什么揪着。

多年后,哥哥们陆陆续续结婚了,搬出去过了,我也上高中了。妈妈的白头发丝丝连连闪现,但人硬朗,一旦说起当年的幺老汉,眼神就明亮了,随即又悄悄地黯淡了。

河滩渐渐大起来,河水瘦了,让出了一条通往破庙的道。今年夏天,破庙倒塌了,随之盖起了一座翘檐起脊的漂亮房子,正厅是菩萨的殿堂,朱红的瓦顶,宝蓝色的琉璃墙和天空一样清爽。北面对着泥河村一溜新房子,挂着嵌金大匾牌——菜团子。

五月节那天开张了,鞭炮声四处回荡,村民们都去看热闹。妈妈也挤在中间,新奇地左瞧右瞧。店里专门经营菜团子:圆的、方的、菱形的、饺子状的、小碗个头的、还有各式各样小动物模样的。材料上有苞米面的、小米面的、高粱面的、白面的、豆面的、花花溜溜杂面的。

有个戴花头巾的服务员细声细语地讲:这是一家连锁店,第一家在山东莱芜大罗村。现在有十来家连锁店了。幺老板说,要在这里安家呢。听见这话,妈妈心里怦怦直跳。

腊月二十三

人哭泣的时候心里就畅快些,泪水滴到磨得黑亮的枕头皮儿上,立刻渗没影了。张开嘴使劲喘气,喉咙里徘徊着浑浊的咕噜声,胸脯鼓胀得不敢触碰,疼啊。一只脚从棉絮里露出来,挪几下腿,仍不舒服,伸右手去拽被角,两根残断的手指凑到眼前,脑袋里所有的念想轰然间抽搐了,剧烈地咳嗽起来,漓漓拉拉,被角、床边、痰盂沿上,血迹斑斑。

小窗子邻着土道,车马驴子走过时,溅起尘土钻进来,呛得我扭过脸去,嘴角贴了墙壁,半天不敢动,憋得眼神发黑。五平米的小房,借跑腿子杜宽家柴禾垛空儿盖起来的,草泥墙,黑瓦顶,一窗一门一炉灶,铁桶子烟囱从窗框上方爬出去,拐个弯,直冲蓝天。儿子躲得远远的,每顿饭是屉布子包个陶罐,由大孙子傻福儿送进屋,放在床头上扭脸就走了。咳……从今年开春到现在,大半年了,没见着其他儿孙的影儿。风从小窗台上抹过,卷起一撮土面子,嬉戏着,溜到苞米地里。一辆老牛车,磨磨蹭蹭走来,韩大江跳下辕子,拐着腿,抱着秃尾巴鞭,挑起红肿的眼皮,凑近窗跟前儿窥探,冷不丁瞅见我正躺炕上死死地盯着他。他吓一跳,忙站直了,沙哑地说:“伙计,咋样了,好点没?”我耳朵眼咕咚一下,嗓子干辣得说不出话。

夜晚时,风停了,天空是黑蓝的,弯月儿扭搭着,一会儿躲进云层一会儿钻出来东张西望。熟透了的庄稼哗哗嚓嚓细语,像在讨论哪家子的烂事,磨磨叽叽,很难断明事理。我躺在炕上,身子瘫软着,一点点往下沉,感觉泥土悄悄地扑过来,要到脖颈了,一团一团的暗色弥漫在小屋里,恍惚间,记忆变得清晰了。十六岁时,自己乖顺,也鲜活,有使不完的劲。上房垒烟囱、走远道、扛麻袋、和泥抹墙,仿佛腿脚不是自己的,拉一车河泥,闷一股蛮力,转眼就淹没在大地的雾气里。屯子叫赵家堡,邻着河边,妈妈外号叫大挎兜子,细眯眯眼,脸盘圆,骨架粗实,人高马大,风风火火,总是打回一兜一兜的鱼。拔网、冰镩子、搅罗子、逮鱼屉子,这些家什摆满南仓房,没事拿出来修理修理。哥哥一只眼睛不好使,整天跟着爸爸放羊捡粪,爸爸人称大下颏子,巴巴地说起话来,三天三夜不停歇。打四平战役那年,新一轮征兵开始了,传下来的政策说,家里两个儿子的,得有一个参军,哥哥有眼疾,非我莫属了,虽然是苦差事,却也暗自向往着。可爸妈一喳咕,计上心来,咱不去。这天早晨,就是报名期限的最后一天,妈妈把我从炕上扯起来,拉到门外。刚落初霜,地面上白花花的,天空没有太阳,混混沌沌。爸爸拿一条破围脖勒住我的眼睛,啥也瞧不见了。他俩中的一个拽着我,懵懵懂懂的,走几步,叫蹲下,让我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担在木头缝隙间。我还没来得及吸口冷气,只听咔嚓一声,刹那间,透徹心肺的剧痛,我只张了张嘴,就昏死过去了,两截手指头骨碌碌弹出去,铡刀锋利的印痕上血迹淋淋。

哥哥做了倒插门,嫂子有点跛,住村东头岗子坡上。我去找巧花,她冷冰冰地说我是窝囊废。从此就没有了往日的柔情和欢喜。我憋足了劲,咣咣地撞房山大墙,直到头破血流,冥冥中的懊恼已经超过了疼痛,变成仇恨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僵尸般过日子,浑浑噩噩,任由爸妈摆布。被他们撺掇着,我娶了村西头庄家的大姑娘,叫琴。琴瘦小,后脑勺挽起一个干枯的髻,寡言少语,只会干活。在村里人中,我这个小老爷们儿渐渐的活泛起来。我顺溜大个,长相端正,能说敢说,仗着爸妈攒下的家底,吆五喝六,横踢马槽子,前村后店出名的驴性了。一起玩儿的光腚娃娃韩大江当兵走了。望着他的背影,我来气了,如果我的手指完好无损,巧花一定会像送别韩大江一样与我送别。回到家后我就让大下颏子和大挎兜子跪在院子里,看着他们冻得咝咝哈哈,缩脖抱膀直摇晃。我无动于衷。小半天过去了。大下颏子要撒尿,正要往起起,我猛劲一推,只听当地一声,脑瓜壳子敲在冰冻的泥地上,胳膊腿也瘫软了。我吓坏了,借辆双轮手推车,拉上大下颏子去公社卫生院,半道上就因脑溢血断气了。我拿出三块钱,去合作社买一领苇席子,卷了尸首,操麻绳捆紧了,扛起就走,埋在南野沟子了。正是腊月二十三,有零星的炮仗远一声近一声地爆响,迎接灶王爷下凡世过大年。天很冷。风也硬。我迈着大步往家走。

琴给我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五岁小儿子三岁时,韩大江复原回村了,一条腿被打残,但能自个走道。那天早晨,积雪还没化尽,冷风吹得屋檐草唰唰叫唤,我在梦里正踹一条狗,那条狗嗷嗷嚎着,我拍巴掌笑啊,笑得喘不过气……突然,锣鼓声、喇叭声、嘈杂的人语声隐隐地涌进村落,我一惊,从炕上爬起来大叫,琴张着沾满苞米面的双手冲进屋,她在灶上贴饼子。“拿棉裤!拿袜子!拿线衣!”我勾着脖子吼叫着,两个孩子吓得躲在被窝里抽泣。一出院子门,碰上韩大江,戴了大红花,被人群簇拥着,笑呵呵,身子一歪一歪的。我故意跑过去搀,韩大江一愣,手臂热情地搂过来,九死一生啊,回来和兄弟团聚,转而热泪盈眶。我寡淡地迎合一下,溜出人群,回家了。两个儿子坐炕上玩,琴摆好了饭菜,正往罐子里装饼子,送到前院偏屋子里给大挎兜子吃。我愤恨地瞪她一眼,便狼吞虎咽地吃饭,较劲般地嚼着,食物在嘴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动静。

小草青青时,韩大江结婚了,吹吹打打迎进门的新娘竟是巧花。我手持一把利斧,用尽全身力气劈一块木头疙瘩,木屑子乱溅,飞得满院都是,琴搂着两个孩子,可怜巴巴地藏在烟囱后面。时日不长,韩大江当上了生产队长。一听见出工的口哨响,我就装病,看着韩大江离开我时的背影,我有一种连自己都说不清的快感。韩大江的儿子满地跑时,笤帚那么瘦,大眼睛像巧花,又圆又亮。寒冬腊月刨粪疙瘩开始了,嘎嘣硬的河泥块,有上百斤重,镐头奔过去,正赶上这当儿,那小子好奇地过来瞅,那个大冰坨子踉跄地张过去,不偏不倚,砸在孩子的后背上,一声惨叫,我慌了,奋力冲过去,搬走泥块子,抱起孩子,给韩大江送过去。当时没咋地,孩子哭一阵,背部红肿,过几天就好了。可没成想,这孩子不长了,就那么高了,而且,背部鼓起来了,越鼓越高。等我的二小子成了村里唯一的大学生时,那孩子已经是实实在在的韩罗锅子了。残废了。

到了好年月,我就在南园子墙边上盖了两间门市房,头一个在村里开起小卖店,小卖店兴旺,屋里又支起麻将桌子,卖货的、打麻将的、看热闹的和闲聊的不断,我的日子过得也滋润。小年这天,大挎兜子下地喝水,摔倒了,得了脑血栓,躺在炕上呜啦呜啦地叫,不知喊的是啥玩意。正月初五这天,她看见了我,伸手抓着,一把拽住了我胳膊,腮帮子塌了,眼窝陷了,牙掉光了,我憎恶地瞧她,她的手死死地掐住我,哪那么大的劲,嘴快速地一张一合,啊啊啊……語不成句,脑顶上一绺银发丝不停地颤抖,眼神充满恐惧,像在说多么伤心难过的往事。现在我猜想,她许是向我诉说那个遥远的腊月二十三,为我断指的往事,并向我赔罪吧。可我当时哪有心思猜她说啥,一甩胳膊,打麻将去了。那天晚上,琴守着她,她默默地永远地走了。

二儿子大学毕业,工作好,工资高,在大城市买了一幢小二楼,要接我和他妈过去享清福。我卖了房子和食杂店,临走时,韩大江请我喝酒,还跟我论光腚娃娃的交情,称兄道弟。看着他斑白的鬓角和眼角的鱼尾纹,我突然感慨万分,频频举杯,喝得烂醉如泥,连夜晚的星星都迷乱了。城里生活,脚丫子上不沾泥了,游手好闲了。儿子儿媳白日上班,琴负责看小孙子、做饭、收拾屋子,我就到街上溜达。偶然间认识了丽,那模样,那腰条,连着走路的姿势,像极了巧花。一来二去,熟了,才知道,她是寡妇,跟儿子住在一起。我开始睡不着觉了,在床上翻滚着,长吁短叹。琴从不问,脸色蜡黄,更加枯干了。中秋节晚上,我和丽坐在公园的湖边,互诉衷肠,我更加喜欢她了,她儿媳妇给她脸色看,我恨不得去揍她个满脸开花。我腰包里的钱,丽尽情地花。嗨,那是一段幸福难忘的时光。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儿子儿媳妇领着孩子去石家庄看丈母娘了,早晨刚走,我就催促琴,去商店办年货,她也听话,悄没声地出门了。我乐坏了,在门口不停地张望,盼来了丽。正热乎呢,琴却突然开门进屋了,看见我和丽,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哆嗦着,本来就黑的脸涨成猪肝色。忽然,她铆足了劲冲向丽,扬起手来要打,我气坏了,一巴掌扇过去,琴就像一片树叶翻转着,扑哧一声,太阳穴磕在桌子角上,瞬间血流如注,人缩萎着,没了知觉。琴再也没有醒过来,死了。

我被二儿子赶出家门,愤恨地断绝来往。无路可走,就回村了,住在大儿子家里,学会了逆来顺受,忍着大儿媳妇的刁蛮。她头发焦黄,眼似铜铃,撒起泼来,鼻子冒火。每天早晨起床,她扫干净院子,然后,站在院里开骂,骂得淋漓尽致,不堪入耳。头几天是不指名的,骂了些日子,开始指着我,提名道姓,八辈祖宗都撅出来了。我说别骂了,有话好好说。她竟然跳起来给我一耳光!叫嚣着说我连猪狗都不如。我就求她消停点儿。想让我咋样?别让邻居笑话我。我这辈子求过谁呀?谁知,她变本加厉,连踢带打,扭着我的胳膊,号令我跪下,就像当年我吆喝大下颏子和大挎兜子时一样。我把头埋在胸前,羞辱难当,跪在我大儿媳妇的脚边。大儿子抱着膀,似笑非笑地站在屋檐下。栅栏门前挤满了村里人。好在,韩大江没在,他的罗锅儿子得了严重的肺心病,他和巧花领着孩子去北京看病了。

一个冬天,我蜷缩在冰凉的炕角,几天吃不上一顿饭,大儿媳妇一瞧见我,举拳头就往我胸口捶,呛得我半天喘不过气来。也难怪,她生出一个傻儿子,取名福儿,六岁了,只会嘻嘻笑,鼻涕横流,不知饥饱。她恨得牙根痒痒,说这是我造的孽,一棍子抡过来,我的腿黑黢黢一片。韩大江来看我了,进屋一愣,绷着脸,一句话没说,坐一会儿就走了。我呆呆地看窗外,积雪化了,露出了肮脏泥泞的沟沟坎坎。我听见韩大江在说服我那大儿媳妇。她嗷嗷喊着,决不妥协。准是因为我吧,活着还是死了,死了还是活着,我想啊,想得着魔了。舍不得活,我的罪恶太深,也舍不得死,我想活着。

韩大江和巧花给我盖了小房子,在去往大田地的路边。我爬下儿媳妇家的炕,已经站不起来了。韩大江背起了我,说我轻得像棉花,他一拐一拐地走,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

晴朗的夜晚,我的小窗明亮,一颗星倏地划过,我想起了大挎兜子妈妈,那天她一定是要告诉我现在的情景。我想起了韩大江病危的儿子,我的心口一股热流涌动,哗地喷出来,鲜血染红了黑暗。

责任编辑 付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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