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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弹

2013-05-08曲连波

北方文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民兵炸弹老头

曲连波

依偎在火车的窗栏上,吹拂着清凉的晨风,望着淡淡雾霭笼罩的碧绿田野,这山、这水、这路太熟悉、太亲切了,一晃十多年没回家乡了……

“赶紧补票,少啰唆!”列车员大声呵斥。

“我真买票了,坐过站了,没撒谎,真的。”一个老头颤颤巍巍地哀求着。

“坐过站了就得补票,还要罚款,明白不?”列车员态度坚决。

“我没有钱、真没有钱呐……”老头近乎绝望了。

列车员一边验票,一边“押”着一个老头走过来。不忍心看到这一幕,也是不想糟践了回家的好心情,我替老头补了票。老头像鸡叨米似的,一个劲儿地感谢,顺势坐到了我的对面。老头有七十来岁,戴一顶旧军帽,斜挎一个上了补丁的黄色背兜,拎着一口锈迹斑斑的小铁锅。

“这是干啥去了?”我有点好奇,也是以示关怀。

“到县废品站买口锅,刷一刷就能用,省老鼻子钱了。”老头很满意。

“这么大岁数了,出门儿多遭罪呀,家里没别人啦?”我有点抱不平。

“啊,是公家的事,这不嘛,让我当道班的二把手,就得多干点,咋整啊!”老头显得无可奈何,又好像在显摆自己。

“哈……还是领导哇,道班有几个人哪?”我故意追问。

“没几个,就三个人。”老头尴尬地笑一笑,揉一揉红肿的“泪风眼儿”,低下了头。

我也有点后悔,揭一个可怜老人的短挺无耻的,想转移话题时,老头哆哆嗦嗦地从背包里拿出一个西红柿,就在他带着恭敬、乞求的目光递给我时,我突然发现,这个人我认识。

“你是不是八大屯的,大伙儿都叫你那……什么来的?”我不好意思说。

“啊,都叫我‘炸弹,你认得我呀?这咋说的,这咋说的……”老头好像为刚才在熟人面前逃票、显摆有些羞愧,两手不住地搓着。

“啊……我、我不太认识。”我小声地支吾着,脑海中浮现出一段往事。

那是个寒冷、漫长的冬天傍晚,我们几个半大小子闲得无聊,突然想起了那白白嫩嫩的大豆腐,再蘸点酱油,太香了,馋得一个个直淌哈喇子。大伙一致决定,各自回家拿点黄豆,去换豆腐。不一会儿,都来到了生产队“马号”门口,人来得一个不少,可豆子拿得不多,二肥只拿了一小把,估摸着铆大劲能换两块豆腐,不够吃呀!二肥说他有办法,看他的眼色行事就行了。刚做完豆腐,“马号”里烟气刚刚,小灯泡忽闪忽闪的,地上墙上湿拉拉的。

“换豆腐啊,在这儿呢!”我们随着声音摸索过去。地中间的磨盘上放着豆腐,“炸弹”放下饭碗给我们换了两块儿。二肥给我使了个眼色,我明白。

“大爷,吃啥好吃的呢?”我搭讪着,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哪有啥好吃的!”“炸弹”苦笑一下。

“这吃的啥玩意儿,黑糊糊的?”我有点惊讶。

“豆饼,用火烤一烤,再用水泡一泡,加点盐,挺好吃的,不信你尝尝?”“炸弹”把饭碗递过来。

“不吃、不吃,这不是喂牲口的嘛!”我心里发酸。

“嗨,啥牲口不牲口的,顶饿就行呗!”“炸弹”并不在意。

“你守着这么多豆腐,吃两块得了呗!”我建议。

“那可不行,队长让我管着,我再偷吃,那成啥人了!”“炸弹”还挺原则。

看他那一脸认真、可怜的样,我挺难受,不想再扯了,可心里知道,如果不抓紧时间干扰他的视线,计划就泡汤了。正进退两难时,就听二肥大喊一声,“轰!炸弹!”还没等我们缓过神儿来,就见“炸弹”两眼发直,两手哆嗦,饭碗“啪”地掉到地上,身子也慢慢地靠在了磨盘上……二肥飞快地捡了两块豆腐,我们一溜烟跑了。

后来才知道,抗美援朝时“炸弹”是担架队员,在一次转移伤员时,遭到美军飞机轰炸,一颗炮弹在他身旁爆炸了,当他苏醒过来时,看到四周一片血肉模糊,当场就吓得尿裤子了。以后就坐下个毛病,一听到“轰”响,就傻了,大伙都叫他“炸弹”。

唉,为吃一块豆腐,去欺骗这样的可怜人,罪过呀!

火车到站了。“炸弹”坐过了一站,还要走十多里的路才能回到道班。我捡了几根破绳头连巴连巴,把铁锅绑到了他的背上,望着他蹒跚走远的背影,我眼眶湿润了……

听村里人说,“炸弹”从朝鲜战场回来后显得呆呵呵的,“胆儿”恐怕是真被吓破了,重活干不了,只能看看“马号”、场院了,谁家盖个房子、有点儿事啥的,他不请自到,混口饭吃。

可怜人来了好运。那一天,村里来了一辆嘎嘎新的吉普,下来三个军人,领头的是个胖老头,一看就是个“大官”。他们要找一个叫“李国胜”的人,大伙儿都摇头,他们又说,这个人上朝鲜抬过担架,大伙儿马上把“炸弹”找来,一唠,正是要找的人。只见“大官”紧紧握着“炸弹”的手,热泪盈眶,说当年在朝鲜战场上,他负了重伤,是这位同志两天一夜没吃没喝,把他抬到了医院,是救命恩人哪……说得我直感动,马上就联想起电影《英雄儿女》救王芳那些场景,为我们村有这样的英雄人物感到自豪。“大官”把“炸弹”接到了县城边儿的军营,洗澡理发、肥吃肥喝,里外三新地换了一身儿军装,听说还给了不少的钱。

“炸弹”成了“红人”,村民兵连长是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侄儿,也把这位原来觉得丢脸的“叔叔”接到了家,没几天,就把那套新军装弄到了手,穿上可哪儿嘚瑟。不久,“炸弹”作为贫下中农代表进驻了我们学校,成了首席“贫管校”,给我们上的第一次课是忆苦思甜。

那一天,我们用被单、报纸啥的把教室窗户挡得严严实实,讲台上点了一盏豆油灯,黑糊糊、瘆人巴拉的。“炸彈”在民兵连长的陪同下,走上了讲台。我们一边吃着不知从哪弄来的麦麸子、谷糠合成的窝窝头,一边听“炸弹”诉苦……

“我刚来咱们屯儿那咱,没饭吃,那饿得前胸贴后背。‘赵大户看我可怜,让我上他家干活儿。铲三遍地时那个累呀,起早贪黑的,可伙食硬啊,猪肉炖粉条子可劲儿造……”民兵连长用胳膊捅了他一下,他有点不高兴,“真的,逢年过节还有酒哪,管够!”同学们憋不住笑,会场有点乱。

“说说怎么苦,这老头!”民兵连长生气了。

“啊、啊,我知道了……”“炸弹”挠挠头,想一想。“苦哇!那可真苦哇!那一年我爹有病,眼瞅着要完蛋了,就想吃一只鸡,可我家没养鸡,又没钱买,急得我是滴溜溜儿地转呀!唉,还是人家‘赵大户给抓来了一只鸡,我麻溜儿炖上了,一端上去,我爹稀里呼噜几口就造没了,连点汤都没剩,这人熬困得啥样儿了!你别说,这老母鸡真是大补哇,我爹顿时有点儿精神头啦。可没想到,第二天他还要吃鸡……”说到这儿,“炸弹”鼻涕眼泪全下来了,“同学们,你们想想,我上哪儿去淘弄这鸡呀!”

“炸彈”字字血、声声泪地诉苦,再加上教室阴森森的,同学们都伏在桌子上,不少人还抽抽搭搭地哭了。我不敢抬头,生怕人家说我没有阶级感情,可心里想,我也就是过年才吃上一顿鸡,从来没管过够儿哇!我慢慢侧过脑袋,突然看见邻桌的二肥贼眉鼠眼地四处撒摸,我俩眼光一碰时,差点笑了,又赶紧伏在桌子上装作悲痛。

“不忘阶级苦!

“牢记血泪仇!”

“打倒地主阶级!”

民兵连长抓住当口,领头高呼口号,同学们站起来,擦一擦眼泪,跟着振臂高呼,忆苦思甜大会达到了高潮……

会后,我看见二肥满脸浑儿画儿的,问他怎么也哭了?他诡秘一笑,贴着我的耳朵说,“哪来的眼泪,抹的都是唾沫。”这个王八蛋!

“炸弹”红得发紫,也该倒霉了。不久,村里来了一伙南方的插队知青,生产队杀了一口猪,敲锣打鼓地到村几里路外热烈欢迎,把知青们感动得一个劲儿地发誓:坚决扎根农村,誓死保卫边疆!没几天,生产队要到山里伐木头,这活儿又艰苦、又不安全,知青们纷纷请战,女知青还成立了“铁姑娘伐木队”,就差没写血书了。

坐着飞奔的马爬犁,迎着灿烂的阳光,眺望着茫茫的林海雪原,知青们一路欢歌笑语进山了。可一看到住的地方就傻了,“铁姑娘”们更是害怕,那“地窨子”连个门儿都没有,就用草帘子、棉被挡着,这深山老林的,万一黑瞎子、野猪进来可怎么办?强烈要求“炸弹”去给把门儿。“炸弹”心里兴奋,表面上装作镇静,把铺盖搬了过去,靠门口铺上,姑娘们争先恐后地要挨着这个贫下中农老大爷睡。没想到,挨着“炸弹”睡的那个姑娘半夜三更尖叫了起来,继而啼哭不止,说是“老大爷”把脚伸到她的被窝里。“炸弹”吓得浑身筛糠,脸色煞白,说自己准备了一根儿打狼棒子,可能不小心碰到了那个姑娘,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给我撑腰,也不敢干那事呀!

第二天,民兵连长非常愤慨地把“炸弹”押回了村,并就势儿把这个丢人现眼的“叔叔”赶出了家,“炸弹”又过上了无着无落儿的“跑腿子”生活。

二肥当上了村主任,听说我回来了,一蹦八个高,领我屯里屯外溜达个遍儿,晚上又在家里准备了一桌子菜,来了十多个孩儿时的伙伴、同学,大家高兴地吃着、喝着,又扯起来一件往事。

那一天正上课,忽听一阵急促的哨声,我们跑到操场紧急集合。民兵连长一脸严肃地说,在“老虎沟”一带发现了不明信号弹,命令我们马上去抓苏修特务。我们赶紧抄起平时操练的木枪,一阵急行军来到了山脚下,卧倒隐蔽。这时,只见“炸弹”从山沟里倔搭倔搭跑来,一手拎个棍子,一手拿着一个空罐头盒和几张油渍渍的包装纸,向连长报告说,特务刚吃完饭,可能有两三个人,并举一举手中的“证据”。

民兵连长迅速作战前动员:“同学们!苏修亡我之心不死,千方百计地想破坏我们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坚决不答应!立功的机会到了,一定抓住他们。同学们,有没有信心?”大家说,有!他一挥手说,行动!端着真的半自动步枪向前冲去。

哎哟……我的娘啊!听村里老人说,这“老毛子”长得人高马大、黄头发、蓝眼珠,一见到“玛达姆”就往苞米地里拽,老兽性了。让我们这些小孩子拿把假枪去抓真特务,这不是白白送死吗!我两腿发抖,几乎站不起来,战战兢兢地跟在“炸弹”身后,心想,反正他比我胆还小,他跑我就跑。

“老虎沟”怪石林立,杂树丛生,都说这儿有老虎经常出没,小孩子挺恐惧的,很少到这儿玩。我端着木枪慢慢地搜索,可脑袋里总闪现出特务张牙舞爪向我扑来的情景,那小命可就完了,就是大家来救我,我也得向“炸弹”那样,胆儿早就吓破了!哆哆嗦嗦地好不容易到了山顶,民兵连长宣布,特务转移了,我们的任务完成了!同学们长长松了一口气,软软地躺在了地上。“炸弹”严肃地说,这是军事秘密,谁也不行出去瞎说啊!吓得够戗,还没抓住特务,有啥好说的?这事慢慢地忘了。

“哎,二肥,我回来时碰见‘炸弹了,看样子挺可怜的,你没管一管啊?”谈起了往事,我又想起了“炸弹”。

“我就差没拿板儿把他供起来了,咱们村修的那条路,就是人家的功劳,我能不管吗!”二肥说得有理有据。

“那他怎么还到县废品收购站捡破锅哪?”当官的话都不太准成,我追问着。

“咳!这老头蔫儿咕咚的、艮个揪儿的,真拿他没招儿哇。刚搬道班那阵儿,我把做饭那些家巴什儿都预备齐了,这还不到两年,都没了,听说都给相好的送去了。”二肥很无奈。

“这老头挺老实的,咋老了老了还添新毛病了呢?”我哈哈大笑,还有点儿不信。

“真的,我发现,每个人的能量是一定的,早用晚不用,晚用早不用,‘炸弹就是晚用那一伙的。”二肥给我细细道来——

土地承包到户后,“炸弹”没地儿住了。村里就把看场院的小房拾掇拾掇,又向民政申请点伤残补助金,再有几亩地,“炸弹”的小日子挺滋润。一天早上,他去抱柴禾,突然发现柴禾堆里蜷缩着一个女人,有四十来岁,破衣烂衫、埋了巴汰儿的,问啥也不说。大伙对“炸弹”说,这是老天爷给你送来的媳妇,领家去吧。“炸弹”给那女人洗洗换换,热汤热饭地伺候着,没几天,那女人气色就好看多了,也有表情了。可不久,有人就说,不管白天夜里,那屋子里总传出“那种”动静。就逗“炸弹”,他笑嘻嘻地说,没招啊,她老缠着我。一晃,幸福的日子就过去了大半年。有一天,村里来了两个人,说这女人有家有口,因有精神病走失几年了,非常感谢好心人收留她。证据齐全,把人领走了。

从那以后,“炸弹”明显见老,整天呆呵呵的。大伙儿看着可怜,就忙着给他介绍老伴。“炸弹”来了精神头,那是“成不成,烧酒两瓶”,对来说媒的一律好吃好喝,弄得村里人谁馋了,就跑到他那儿,说是来介绍老伴的,混顿吃喝。消息一传开可坏了,周边村屯把那些流浪的、走失的、没人养老的都往这儿送,骗婚的也有,有时前一个没走,后一个就来了,他家成了中老年妇女“收容站”。可没有待长的,少的三五天,多的一年半载,还给发送了两个。没几年折腾,“炸弹”欠了不少债,把地顶出去了,把房也卖了,他也消停了。

后来,被他救的那个志愿军“大官”派人看他,回去后决定帮村里修一条路,条件是照顾好“炸弹”。村里赶紧把道班腾出来,还派个专人伺候他。怕他再折腾,就说新成立个道班,二肥自认一把手,“炸弹”为二把手。还劝他说,当领导了,要注意自己的影响。刚开始他还像个样,过一阵子就全忘了……

家乡只有“乡”没有家了,当晚我就住在了二肥家。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听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来人说,“炸弹”死了!我脑袋“轰”地一下,太突然了!我和二肥赶紧骑上摩托车来到了出事地点。“炸弹”躺在江边,好像睡着了,还是昨天的衣着,旧军帽扣在脸上,破书包、破铁锅放在身边。大伙分析,他走路渴了,下到了江边,弯腰喝水时摔倒了,再也没起来。

全村人都来了。村里给“炸弹”换上了一套崭新的军装,买了一口上好的棺材,十六个杠缓缓抬起,破喇叭高一声、低一声地号叫着……

责任编辑 许传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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