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体性与劳动过程研究的后现代转向
2013-04-29谢富胜李钟瑾
谢富胜 李钟瑾
[关键词]劳动过程理论;主体性;后现代主义
[摘要]自20世纪70年代布雷弗曼的《劳动与垄断资本》一书出版以来,劳动过程理论的研究开始呈现出多元化的趋势并渗透到了劳动经济学、工业社会学、组织理论等诸多社会科学领域。很多批判布雷弗曼的学者认为其研究继承了马克思主义传统中忽视主体性的缺陷,于是他们将认同、性别、年龄、种族、公民权、国籍等问题引入了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理论,并借用福柯“自我政治”的后现代主义分析范式和话语来强调劳动过程中的“规训”,弱化传统马克思意义上的“剥削”。这波后现代主义思潮引发了劳动过程理论圈内进一步的辩论,从而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和对阶级分析的强调重新带入了人们的视野。
[中图分类号]F01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2826(2013)05—0031—08
20世纪70年代在欧美马克思主义研究复兴的过程中,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劳动过程的批判研究占有中心地位。一般认为,1974年布雷弗曼(Harry Braverman)出版的《劳动与垄断资本》标志着劳动过程研究的全面复兴。布雷弗曼沿袭了马克思的方法,对垄断资本主义时代的劳动过程进行了系统的分析,认为科学管理和福特主义大规模生产的结合加深了劳动对资本的实际隶属,并且导致了劳动的进一步分工和技能“退化”。布雷弗曼的著作在国际学术界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它被学术界誉为里程碑式的贡献,并引起了广泛的争论。
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劳动过程的研究呈现出多元化的趋势。这一方面促使劳动过程理论渗透到了诸多社会科学领域——劳工史、劳动经济学、经济史、劳动关系学、商学、管理学、人力资源管理、工业社会学、工业地理学、组织理论等等。另一方面,一些学者坚持马克思和布雷弗曼的理论传统,试图理解资本与劳动之间的内在矛盾关系以及它对生产组织的影响,将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动态变迁与政治经济学整体理论紧密联系起来,形成了法国调节学派和美国的社会积累结构学派,提出了福特主义、后福特主义、精益生产方式、弹性专业化等新的分析范式。
另一些学者从劳动过程中的工人是有主观追求的活的个体出发,将研究的焦点转向了工人的“主体性”(subjeetivity),将认同、性别、年龄、种族、公民权、国籍等问题引入了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理论。1979年,布若威(Michael Burawoy)在《制造甘愿》一书中指出,劳动过程研究应“将劳动过程中的主体I生格还原,挑战了无主体性的主体(subjectlesssubject)的观念,并强调反抗会出现在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为了解释雇佣工人对企业的认同发挥了维持和稳定管理者和工人之间的某种“妥协”(modus vivendi)的作用,解决了忽视或否定主体性的存在及其重要性而存在的问题。在布雷弗曼之后的一些马克思主义学者,如弗里德曼(Andrew Friedman)和爱德华兹(Richard Edwards)等,着眼于劳动者在劳动过程中的主观成分,对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管理控制的历史演变趋势进行了细致的研究,分析了劳动过程不仅在客观上,而且在主观上塑造了工人阶级,进一步补充或丰富了马克思主义的劳动过程理论。
上述立足于研究劳动主体性的学者,都只是对特定情境中工人的主体性作出一定的解释,仍然具有浓厚的结构主义色彩。例如,布若威指出,“工人们带到车间的性格与意识的差异性只是略微解释了车间行为的差异性。人们在工作组织中的位置则对这些行为作了最充分的解释。”这种结构主义倾向存在着——承认人类主体存在不确定性与不能将这种不确定性纳入理论分析——自相矛盾的危险。汤普森(Paul Thompson)多次撰文指出,劳动的主体性和身份已经成为劳动过程理论迫在眉睫的问题,并呼吁来自马克思主义传统之外的学派思想和分析工具在这个问题上有所贡献。从而在20世纪90年代后,形成了一场基于主体性与劳动过程研究后现代主义转向的争论。
一、从主体性出发对正统劳动过程研究的批判
很多学者对马克思主义劳动过程理论并不赞同,他们中的很多人转而求助于别的理论范式。例如克莱格(Stewart Clegg)批判布雷弗曼和马格林(Stephen Marglin)的历史研究过于单一,他认为福柯在劳动过程理论中的意义在于,其“规训权力”(disciplinary power)的概念指出了传统马克思主义的遗漏,即控制和规训始于监狱等国家机器以及控制的目的并不在于资本主义剥削而在于驯服。而奈茨(David Knights)、魏尔玛特(Huge Willmott)和奥多特(Damian O'Doherty)通过对以布雷弗曼为代表的劳动过程理论的批判,引入福柯的后现代分析。
奈茨等认为劳动过程传统研究因为“过于追求普遍性而牺牲了特殊性”。奈茨和魏尔玛特从后现代主义的角度对马克思主义劳动过程理论提出了批评。他们认为,不管是马克思主义的劳动过程理论还是非马克思主义者对其的批判都犯有二元论的错误。其一是围绕行动与结构或者唯意志论和决定论的区分,在这个区分中个人主体性要么不言而喻被概念化为具有创造性的自我,要么在政治经济学中没有被分析的个人空间。其二是一种错误的本质论,它假设在资本主义劳动过程中存在着一种违反“内在的本质”的因素。因此,从本体论意义上而言,“主体”、“客体”的建构本身就是劳动过程理论的困境所在。奈茨指出,出于人类根深蒂固的对稳定身份的诉求,研究者通常倾向于使用二元对立的框架来帮助自己理解和掌握复杂现实。随着时间的推移,机制化了的二元论在潜移默化中被广为接受而成为一种“事实”,也因为其服务于人类追求稳定身份的需要而鲜被质疑。这些“事实”成为各种力图统帅一切的宏大叙事的基础,以致于回避了批判性思考和争论的空间。而正是这种宏大叙事倾向于提供一种自认为最好的“计划性的社会变革”。因此,正统的马克思主义恰恰是劳动过程理论的问题所在,其对二元概念(如主客体、劳动资本、宏观微观等)的依赖积重难返,对历史的认识也过于决定论,认为历史展开的方式是可预测的、进化性的。20世纽恰恰不幸地见证了将历史概念化的全能主义所带来的灾难性后果(苏联和纳粹德国)。他进而指出绝大多数劳动过程理论的现代主义“原罪”可以用研究者对稳定身份的诉求来解释。对历史决定主义的论调恰恰是研究者“男性征服欲”(mascu—line mastery)的展开以及追求稳定自我感的反映。唯一可能的解决方法只能是研究者对这种文化上的倾向进行反复的自我反省。这正是福柯式“主体性政治学”(a politics of the self)以及关于“权力”概念的核心思想。
奈茨最初还借助马克思、弗洛伊德、弗洛姆和马尔库塞的分析范式,后来则完全倚重福柯的分析路径,认为权力和反抗是通过分散的、多层次的而非整体性的网络展开的。他认为很多学者事实上意识到了行动与结构、劳动与资本之间二元对立框架的局限而试图去调解这种对立,但任何仅仅立足调解而非彻底解构这种二元话语的实践都没有足够反省自身代表性的身份。他甚至援引并批判自己以前的研究来证明学者非常容易陷入语言描述的“陷阱”,只追求自身对所谓“现实”的掌握(因为立足于透过自身来审视世界),但却无助于研究对象对他们所处世界的理解。从后现代女权主义的视角出发,奈茨认为这正是研究者深陷现代主义的男性精神(masculinity of modernism)的体现。如何摆脱这种困境?他指出,只有从福柯那里寻找答案,抛弃而非弥合整个二元体系的框架。如何抛弃这种二元对立?研究者必须反复自我反省,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奥多特和魏尔玛特认为,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过于偏激地将任何对主体性的重视都归为阶级分析方法,认为任何个人主义的努力都将阻碍、破坏甚至替代集体化的自我解放。但他们与奈茨的研究存在着区别。奥多特和魏尔玛特将奈茨的分析归为反现实主义的(the anti-realist),奈茨批判的视角已经从生产领域中工业关系里的主体性转移到研究者或写作者的主体性,从而偏离了现实世界对剥削的批判。但他们认为福柯在劳动过程研究中的意义本身不应该被否定,尤其是其对权力、知识和社会关系的批判性审视,需要重建的只是一种后结构主义的视角。
二、劳动过程研究的后现代主义转向
基于对正统马克思主义劳动过程理论的批判,奈茨指出,主体性是由多种规训机制、监控技术、权力一知识策略所形塑的:现代权力技术(层级监控、规范化裁决、检查)不仅把人形塑成自认重要的、有能力的、独立的个体,而且使得个体对其身份(identity)感到不确定和不安全,因为在监控系统之下,个体不能确保满足规范标准的要求,也不能保证在检查中成功地表现。这种技术还把个体置于与别人竞争稀缺的承认奖赏(re—ward of recognition)的处境,这种奖赏是在达到权力运作所要求的行为和表现标准的情况下给予的。
魏尔玛特对主体性的分析以马克思的研究为出发点。马克思的分析表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系统地塑造了孤立的个体,即自由地、独立地出售自己劳动力的个体,这种个体是作为其私人目的的工具面面对社会的。同时,自由的主体也是脆弱的,因为他们要以个体的形式对自己的行动负责。权力技术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待个体的方式既有吸引力又是矛盾的,因为它们一方面扩大了人们自主决定的范围,另一方面又令人们孤立和脆弱。不安全、脆弱的个体对自己的身份有强烈的依恋,会试图去保护自己的身份,而维护和增加身份的有价值方面的欲求往往会维持而不是质疑支持现状的假设。因此,在努力获取物质的和象征的资源,消除对自己身份的不安全感的同时,个体事实上维护了现存的权力机制或资本主权生产方式。
奥多特和魏尔玛特认为,“主体性”和“身份”需要重新定义,前者表示人类个体开放的、反省的和具体的特性,后者则是主体性地位的社会性组织归属。缺乏对主体性和身份如何在资本主义雇佣关系的具体情境下展开的关注,必然会导致劳动过程理论无法对当代工作组织中的矛盾和斗争做出细致和充分的分析。正如吉登斯所言,系统本身无法自我衍生,其依赖于人类主体的积极生产和再生产。他们同样提议引入福柯式的后现代主义或存在主义方法论来重建主体性在劳动过程理论中的研究,但他们认为,奈茨对福柯和德里达解构方式的应用过于危险。“资本主义”和“劳动”等词眼快速失去了与现实世界的对应,转而成为一种符号,甚至是某种隐射权力/知识的语言游戏的产物,所带来的不过只是“语言学上的转向”而已。
后结构主义视角既能够避免随意的偶然性,也能防止压抑的决定论。例如,这种视角认为工作领域的新身份是进入组织文化的自我与进入工作领域前的自我互动的产物,不仅资本主义生产过程,资本主义消费过程也需要纳入分析。后结构主义认为,不可预测性并不是人类自由的本质。在克沃德(Rosalind Coward)等对后结构主义的概述中,主体应被理解成由社会关系建构而成的研究对象,而非等同或裁减成单一抽象的经济类别,社会性要求主体的存在以确保任何预测甚至交流的实现。而后结构主义正可以提供这样一种建构性的、历史性的并且具体现实的社会关系的路径来理解自由的实现。通过对桑斯特瑞克(Michael Sosteric)对加拿大夜总会的民族志研究分析(1996)和对艾茨(Douglas Ezzy)“好工作”(good work)概念批判(1997)的个案研究,奥多特和魏尔玛特认为,后结构主义分析既应该延续马克思主义辩证的总体性,也需要防止陷入自由主义关于理性人自主的潜在假设。值得注意的是,后结构主义强调的是历史特定的生产方式和社会关系对“自我”和“价值”等的塑造,因此保留现代社会学意义上的“直接控制”、“责任自治”或“资本主义”等核心关怀和语词,而非割裂其联系,仍然具有重要意义。
20世纪90年代以来,劳动过程研究确实受到后现代主义思潮和女权主义理论的影响。后现代主义宣称挑战了传统劳动过程理论中人文主义概念化的本质主义(essentialism),将关注点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转向了身份、性别、文化以及诸如家庭和教育制度等影响主体性形成的问题,也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20世纪80年代以来对控制和反抗的研究全部来自马克思主义对权力解释的单一视角。例如,近年来在中国比较有影响的海外两位杰出的女性劳动过程研究者李静君和潘毅就是如此。在李静君对中国华南女工和香港女工的比较研究,以及潘毅对中国珠三角某电子工厂中国女工的人类学研究中,她们都强调了管理部门利用性别实施对劳动过程控制的作用,也分析了女性工人反抗的特殊性。也正是深受这两位学者的影响,中国目前社会学界从事劳动过程研究的学者,无一例外地以影响中国雇佣劳动主体性的各种非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来解释中国资本化劳动过程中的控制与反抗。
三、对后现代主义转向的批判
尽管弗里德曼、布若威等人直接挑战了布雷弗曼主客二分的模式,主张对劳动过程的考察不仅要从客观上,而且要从主观上分析工人阶级是如何塑造出来的,但是他们并不同意将劳动过程研究关注点集中在工人的主体性的形成上。例如,弗里德曼在为正统派辩护时指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本质恰恰是具体劳动过程的约束条件,过于强调斗争的偶然性和不确定性只会边缘化劳动过程对剩余劳动价值剥削和私人财富积累的分析意义。布若威认为性别、种族、文化、家庭和教育等制度在形成工人主体性等方面对形成劳动过程中工人阶级的反抗是次要的。“人们直接被更宽泛的制度——大众媒介、文化产业等等形塑,并屈从于他们。主体性以及有意识地反抗统治的舞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当作操纵的纯粹客体的个人。垄断资本主义试图按照它的理性形塑我们真正的性格。……劳动力到劳动的转换独立于工人们带到车间的各种心理结构——性格或意识。……同意是在车间里被生产和再生产出来的,它并不依赖于学校反复灌输到人们头脑中的合法性或家庭里的性格形成。”但他同时也指出,“在那些既非专制也非霸权盛行的,不怎么与外界分离的劳动过程中,或在局部性的或全局性的危机爆发时期,外部因素对塑造他们工作行为施加的影响的空间则比较大。……国家、学校、家庭、文化以及个性并非不重要,但唯有通过把劳动过程的转变作为起点,它们的重要性才能被评估。”
伴随着福柯思想的引入,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研究向后现代主义的转向激发了劳动过程理论新的争论。在对后结构主义理论进行批判性探讨的过程中,汤普森指出,后现代理论视角对劳动过程理论毫无建树:它们在劳动过程理论应有的边界之外,因为他们拒绝承认物质(社会)结构对劳动过程的影响以及资本对劳动的支配和剥削。后现代对主体性的一味强调过于侧重社会心理方面因而很难与阶级斗争和剥削联系起来。因此,如果将后现代主义应用于劳动过程理论,后者必然走向倒退,这一点从劳动过程理论与其最初的激进方向相背离就可以看出。汤普森和艾克罗伊德(Stephen Ackroyd)提出,尽管后结构主义分析在权力必然导致反抗这一观点上得到预示,工人的反抗在后结构主义的著作中,却在理论和经验上都被忽视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汤普森和艾克罗伊德的这一观点,已被布雷弗曼在其著作中对他“只讨论‘客观的阶级内容而不谈‘主观的东西的做法”是否会损害劳动过程的研究的评论中回答了。汤普森和史密斯(Chris Smith)指出,即使在更高的抽象层次上分析认同问题的论证,无论是分析资本主义的全球化趋势还是分析资本主义社会内部国家之间的差异,都难以与时代背景和历史相联系。后现代主义对社会心理和存在主义问题的关注朝着剥去系统趋势的外在环境和制度、国家和其他社会认同的“主体”的方向发展。汤普森和芬得利(Findley,P.)列举了一些关于主体性的共同的假定:(1)承认认同对于个人和集体是很重要的;(2)接受有多种精心设计的认同而非真正的自我;(3)承认个人能力与社会不平等之间存在着内在矛盾。汤普森指出,文化和认同问题在某些背景中肯定很重要,这本身就是劳动过程理论的独特优势,劳动过程理论可利用劳动不确定性的核心概念来分析控制,而控制始终是劳资双方可竞争的领域。后现代主义者利用不确定性的概念,主要是分析个体存在的不安全感和抵抗的自我挫折性,而不是资本主义条件下劳动力的特殊性。正如他和艾克罗伊德在《组织的不当行为》中所分析的,管理部门和雇员都争相利用认同占有物质和象征性资源。一些学者将政治经济的宏观结构与日常生活中微观层次的利益结合起来,为认同提供了一个唯物主义的解读,或者在一个共同的劳动过程理论基础上把认同的形成与利益结合起来。
罗林森(Michael Rowlinson)和哈萨德(John Hassard)认为,劳动过程理论应该回归马克思主义研究的传统。他们认为,劳动过程理论的问题及其在政治上的无所作为应该归咎于其脱离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倾向。其根源在于布雷弗曼沿袭了巴兰和斯威奇在《垄断资本——论美国的经济和社会秩序》中的思想,认为管理者出于个人利益并非总是追求利润最大化,割裂了马克思主义在劳动剥削与资本主义经济之间架起的桥梁。亚罗什(Stephen Jaros)在一篇综述和评论性文章中指出,这与劳动过程理论中的“控制”命题直接相关,后者认为管理者出于维护自身地位和特权的需要来控制劳动,而非出于马克思论述的资本积累的必要性。这种倾向直接导致劳动过程理论转向研究管理者的心理需要,关注工人和管理者的“主体性”而非资本主义的经济结构。在罗林森和哈萨德看来,无论管理者如何从“主观上”看待资本积累,无论劳资冲突在具体企业中如何展开,资本积累在事实上都是一种“需要”,是资本主义内生的一种对管理者行为有决定性作用的机制。只有返回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他们认为,而非转向主体性研究,劳动过程理论才能重拾理论上的连贯性。否则,在政治上,劳动过程研究也将丧失任何革命意义。
在随后的一篇文章中,罗林森和卡特(ChrisCarter)从历史研究的角度批判了福柯式的组织研究,他们认为,历史学家指出的福柯作品的主要缺陷(风格费解、缺乏叙事、真相模糊、偏离历史、缺乏历史学研究、历史解释问题重重等)都可以在后现代主义的组织研究领域中找到。这些缺陷使福柯式的后现代主义思想在组织研究领域的应用进一步恶化了组织学研究脱离历史的倾向。罗林森和卡特认为,这种后果应该直接追溯到福柯被引入组织学研究的初衷,即作为对法国阿尔都塞结构主义的一种反抗,然而这种反抗本身并没有摆脱缺乏历史实证的弊病。他们指出很多后现代主义学者,正如克莱格和福柯一样,缺乏相关历史编撰上的实证支持。当他们匆忙指控现代主义哲学线性逻辑的同时,并未充分解释这种逻辑的致命缺陷所在,导致他们自身也无法克服这种缺陷。罗林森和卡特尖锐但正确地指出,历史的特殊性固然重要,但如果这种特殊性本身是基于错误的事实论述、编撰表达和历史性解释,那么由这些特定历史所支持的社会理论,不管其有多大声望,都难以令人信服。结论
正如斯威齐在《劳动与垄断资本》一书的前言所指出的,布雷弗曼对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研究并没有涉及工人阶级发展的一些主观方面的东西,这项工作仍然有待完成。《劳动与垄断资本》一书的“作用是提出问题,而不是解答问题,是开辟(或重新开辟)一向被忽视而现在需要研究和仔细推敲的探讨途径。”20世纪90年代以来,对“主体性”的建构和解构逐渐成为了劳动过程理论的主流研究动向。这一方面是由于越来越深刻地受到了后结构主义思潮(尤其是福柯)的影响,另一方面是由于后福特主义时代社会需求的多样化和工人地位的提升要求社会科学对人的消费和生产行为给予适当的解释。但是,“主体性”理论本身却逐渐成为了对个别工人的社会意识的一般性研究,这就使得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理论日益遵从马克思主义社会科学之外的理论方法,日渐偏离了马克思的分析思路和原初的发展方向。尽管这些学者承认阶级和阶级矛盾在资本主义劳动过程中的重要性,但却认为阶级附属于或导源于主体性。劳动过程研究将关注点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转向了认同、主体性、文化、制度等问题。然而,问题仍然存在:阶级在劳动过程中的意义在哪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是否还有研究的余地?如果有,应该从什么角度切入?
阶级意识问题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雇佣劳动者的地位密不可分。“工人阶级并不像太阳那样在预定的时间升起,它出现在自己的形成中”,但这并不妨碍不同的马克思主义者对劳动和工人阶级的形成有不同的切入点。例如,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的序言中提到,“工人阶级的状况是当代一切社会运动的真正基础和出发点,因为它是我们目前存在的社会灾难最尖锐、最露骨的表现。”因此他关注工人阶级的客体性情况,强调以资本为中心考察劳资关系。而汤普森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出版的《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一书中,则主要注重文化、意识,从主体性的角度对工人阶级的形成做出了杰出的研究。汤普森的研究表明,由于经验的作用,历史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即使人们头脑当中的幻象也需要通过经验来确认;每个人对历史的影响取决于他的经验范围和熟知程度,历史主体不是处在某种虚幻的离群索居和固定不变状态中的人,而是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发展过程中的人。因此,历史主体是在客观因素的作用下被形成时又主观形成自己的过程。汤普森观点表面上是对传统马克思主义的反叛,但他的核心论点是在马克思唯物史观基础上对历史进程当中人的主体性地位的重新确认。因此,以汤普森为代表的新马克思主义历史学派对工人“主体性”问题的研究并没有在马克思主义和劳动过程理论之间引发争议。
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不管个人在主观上怎样超脱各种关系,他在社会意义上总是这些关系的产物。”因此,个人“只是经济范畴的人格化,是一定的阶级关系和利益的承担者。”布雷弗曼的《劳动与垄断资本》秉承马克思的思路,批判了资产阶级社会学的个人主义和“唯意志论”(vol—untarism),认为在资本主义制度下,一旦劳动成为商品,就失去了自己的“声音”,转而成为资本的附庸——直到在某一时点,工人形成自己的阶级意识。布雷弗曼并没有否定阶级觉悟的重要性,但他认为社会学用来说明工人阶级的心理是不可知的研究方法,是肤浅的、间接的、机械的。“阶级觉悟是反映在一个阶级或一个阶级的某一部分的理解力和活动之中的那种社会内聚性。其绝对表现是一个阶级对其社会地位的一种普遍而持久的态度。其长期表现可以在这个阶级缓慢变化着的传统、经验、教育和组织中找到。其短期相对表现是受环境影响、并在紧张和冲突时期往往每天随着环境而变化的各种心情和情绪的一种能动的复合体。”这三种表现是相互联系的:“心情的变化既来自各种阶级态度的基本贮水池,又反映这个贮水池;这个贮水池虽然可能很浅,但永远不会完全枯竭。”因此,对马克思主义者来说,除非个体工人的社会心理经验在某种程度有助于发展成为阶级意识,否则其研究价值和政治意义并不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