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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之约

2013-04-29阿微木依萝

啄木鸟 2013年6期
关键词:大山彝族学校

阿微木依萝

我是一名语文老师,家在凉山境内的一个半山腰上,离小镇近,赶街方便,比起山上的彝族,条件算是不错了。我的命运注定与大山分不开。我出生在山里,师范学校毕业后,又分在了与我家乡相连的大山上教书,那是一所彝族孩子居多的小学。

山上的路不好走,为了不耽误上课,我住进了学校。这使我的父母担心,害怕我在山上不习惯。

住山上也有乐趣,但爬山是件累人的事情,从家到学校,要走三个小时的路程。如果哪天身体不好,或者赶上落雨天,会更慢一些。我选在星期天到学校,星期六下课后再回到山下的家。这样不耽误上课,身体也得到了锻炼。

起初爬山一点儿经验也没有,后来看到学生们爬山都拄着棍儿,我也给自己找了一根半干的松树棍儿,用在雨天爬山,很实用。爬山时总会遇着一些小的孩子,他们的书包长长地挂在背后,拍打着腿脚。

我的学生多半是彝族。初上讲台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张张脏兮兮的脸,衣服补了又补,裤子沾满泥巴,鞋子破烂,经常露出两三个脚趾头。他们的手从生下来好像就没有洗过,我领他们去水沟边洗手,只能去除表面的污垢,另一层黑仿佛长进了皮肤,怎样洗也洗不干净。孩子们边洗边笑,他们把洗手当成过节一样。当然,这个节平时根本不用过,所以突然过起来会令他们感到稀奇。

——“老师,我们是不洗脸的,洗脸做什么?洗手又做什么?”

——“老师,我阿爸说了,洗脸为别人争光!”

——“老师,彝族娃儿不怕黑!”

他们的话让人既快乐又心酸。

我在春天去了一个女学生的家,她的家在学校左边的一个大山沟里,那里有一条河,弯弯地流进小镇上的三岔河。

我去的时候,这个学生正趴在锅灶上煮饭。那双黑得发亮的小手握着一把锅铲。我记得她那黑亮的手,总在每一个学期交学费的时候,高高地举起,头低下去,不敢看老师和同学的眼睛。因为我问的是:“没有交学费的同学请举手。”

这个学生逃过几次学,每一次都在交学费的那个时间。我警觉到“请举手”带给孩子的伤害。再后来,我不在课堂上问这样的问题了,只在本子上做好记录,没有交学费的,帮忙垫上。

她家住的是茅草房子,只有一个房间,一个堂屋,堂屋中间安着三块锅庄石,柴灰填满了火塘。火塘边摆着一只有缺口的大锅,里面粘着一层猪食。房间里摆着两张床,被烟熏成黑色的蚊帐歪歪扭扭地挂着。

孩子的父母是难得的开明人,除了穷一点儿,思想都很进步,他们没有重男轻女的观念。我告诉了他们孩子的优点和缺点,要他们好好配合老师,希望一起培养出一个山里的金凤凰。

怎样拦也拦不住,孩子的父亲杀了他们家唯一的一只鸡招待我,穷人大方,真是不假。他的动作娴熟细腻,将鸡肠子翻好洗净,然后漂亮地缠在鸡肾上。孩子坐在火塘边吞着口水,笑嘻嘻地守着锅里的鸡肉。

吃饭时桌子移到了门口,对着河水,还有四面环抱的大山。我从来没有这样对着山吃饭。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棵树,与四面的山林有了心灵共通的默契和感念。

再一次去山里野炊,是参加学校专门组织的学生野外写生活动。那次险些弄丢一个学生,在那个叫“新房子”的大山边,找了好久才找到。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惊慌——山太大了,悬崖峭壁藏在深林。

彝族学生的汉语水平很难跟得上汉族学生,讲一篇课文要重复好几遍。如果我会说一口流利的彝话就好了。

讲课的时候,不讨好的事情也有,比如你不小心碰着了某个孩子的“天菩萨”(额前的头发),他就生气了,说你没有尊重他,或者说没有尊重他们的神灵,他如果小气,还会叫了家长来和你理论。他们从小就知道“神灵”。而我却不知道。

“‘天菩萨是碰不得的!”他们的父母会严肃地告诫我。

我哭过鼻子,大概在这个山村学校,只有我那么软弱地被一帮娃娃欺负掉了泪。我的一位同事比我强悍多了,她手下的孩子看见她,眼里就装满了惧怕。

淘气又不爱读书的孩子我遇到很多,尤其是教三年级时,我站在讲台上转身写字,他们却躲在底下朝我扔粉笔头,扮鬼脸,甚至拿一把破梳子梳她的“天菩萨”,惹得其他同学嬉笑。偶尔我走在操场上,猛然一回头,也能撞见一个小猴孩儿举着它的爪子做抓我头发的模样。

我不像个老师,倒像一只被逗着玩的猴子,但我不生气。这是一群天真的小嬉皮士,他们有时候讲道理,有时候不讲道理,而这正是人之初的本性。我太爱他们,这使得他们不怕我,而我又不能不爱他们。

每一个孩子都是人类的精灵,他们的眼里都装着一棵树,这棵树现在还是一株嫩芽,我只想细心地培植,让这些树结出他们理想的果子——甜蜜的果子。

农夫是不讨人喜欢的,他们没有闲趣讲故事逗人,只会枯燥地忙活那些庄稼。我想成为农夫,却是一个有趣的农夫。

有一年的六一儿童节,学校组织演讲比赛,我的那个趴灶台做饭的学生拿了第一名。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自卑的心理终于渐渐平和,会与同学说说笑笑,不再一个人跑到山包上爬树了。

儿童节过了没多久,一个男学生在他自己的家里帮忙修房子时被墙压死了。那样小的孩子,正在后檐沟弯腰背泥巴上房,新修的山墙倒了,活活把他砸死在土堆里。天,接连下了几天的雨,好像是那个孩子来不及流在人世的眼泪。

“你们要好好读书,孩子们,只有好好读书你们才能走出大山,才能改变命运,到山外去生活或工作。”我有时这样对他们讲。

我为什么要教给我的学生逃跑,而不是教给他们生活的勇气呢?我纠结而又羞愧。再去课堂,我又换一种方式告诉他们,读书可以修养自身,可以改变命运,但也能为家乡造福。

这是个伟大的理想。就像一个牧羊人,他数着他的一千只羊,一千只羊数到长大,就是牧羊人的希望和骄傲。

到山上五年后,我做了四年级的班主任,同样教他们语文,偶尔代替一下音乐老师。有一次教他们唱《打靶归来》,淘气的孩子,把歌词改了,他们唱——咪索拉咪索,拉到派出所,派出所的所长就是我。

山上的岁月,若按照“山中七日,世上千年”来计算,我已是不老的神仙了。他们说神仙是不会寂寞的。不对,神仙也会寂寞。

你看山下的灯火,就像是睡在山谷中的眼睛,它们张望着你,无言无语,却给人带来许多惆怅。我在高处,有时候站在山包后面的松树下,看我的家,看属于家的灯火。我的心里充满了思念和哀愁。我想起我的爱情,那段寂寞的爱情。

爱情应该是热烈的,而我的爱情就如三道茶里的最后一道——“淡如微风”。

我暗恋上了学校里的一个数学老师,很不幸,他有女朋友了。我算是什么呢?也许也算是女朋友吧(我自己的想法)。可他的女朋友来学校找他的时候,我却想要躲起来。我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却害怕面对那张美丽的脸孔,那个高挑丰满的身影,从我身边走过去,我便感到不安。我好像在偷一样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的爱情是软弱的,不会主动去争取,总是站在一边看他和女朋友一起散步,一起吃饭,一起将衣服洗来晒在学校旁边的树枝上。

有一晚月色很好,我想约他说点儿什么,但想到一些问题,又退缩了。我将寝室的门紧紧关闭,躲在屋子里织毛衣,织错了,拆掉,再织又错。

这一晚如果我自杀,会死得没有人知道。但我为什么要自杀呢?而我又为什么不自杀呢?纠结,痛苦,只觉得人生没有意义。

有些话不说出来,一辈子就没有机会了。他结婚了,在一个秋天,秋高气爽,他心情愉快。

很快三年过去了,他的孩子已经两岁。他妻子经常来学校与他做伴,他们的小女儿,晃晃悠悠来到我的寝室门前,问我要糖果。

我的爱情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我在山上像个道姑,除了拿起书本的时候是老师,其余的时光,我把自己关进山洞——寝室。

一个六年级的学生要结婚了,他的父亲派人跑到学校来送信,说喜宴已经张罗好,就差新郎回去。

因为是星期六,我们早早地放学回家,不能耽误人家的终身大事。如果是外地来的老师,肯定会惊讶,十三四岁的孩子,结的哪门子婚?但我生在大山,便少了这些疑问。

彝族孩子早婚,真是不奇怪的事情。他们一边读书,一边就把婚结了,等他们读到大学,可能孩子也上小学了。父子一起念书,这在彝区并不稀奇。

另一方面我还是不能接受,从自身的感情角度难以接受。小小的孩子,上着上着课,窗口就伸进一只脑袋,喊他回去结婚,然后这个少年新郎就要脸红筋胀地跑出教室,过家家一样跑去结婚。我想小新郎并不会意识到这个婚礼的重大意义,在他的心里,这个婚礼就和做游戏一样轻松。直到他长大,发现这是个事实,才能用之后漫长的岁月来接受它,或者叛变它。

而他们的婚姻,大多是板上钉钉。一个人的叛变无法敌过整个家族的意见。他将这样继续生活下去。好像这个传统是一个魔咒,他之后的作为,竟也学他的父辈,也要将自己的孩子从学校拉回去完婚。

我常常厌恨那些披着披毡的彝族汉子,他们酗酒,喝得烂醉躺在学校旁边的公路上,有成年的女子走过去,他就追着人家喊,嗨,阿妹子,来跟哥哥吹一下牛。

吹你妈的鬼牛!那些女人也是剽悍有胆色的。

如果有酗酒的彝人,我就不敢一个人出去散步,如果去,我便要叫上自己的学生,与他们闲走到“何家梁子”的地方再折回来。

彝族人喝酒与他们住在山上有一些关系。他们整天像蜘蛛一样在坡地里织网,是需要一些乐子来弥补心里的空虚的。他们发现酒是一样好东西,于是爱酒如命。

他们中大多数人是没有爱情的,无论男女,而他们却能与对方度日,一起面对这座大山,一起收割大山上的庄稼,他们是真正的伙伴。就像一个远行的人走在空旷无人的地界,假如有一个人与他一道面对这个寂寞的空旷,他会不加选择地接受这个人的伴随。

彝族汉子在婚宴上喝酒,那是没有局限的豪饮,他们被酒精软化的身体就那样倒在一堆柴垛子上,说着连彝族人也听不懂的彝话。他们的女人是不会上前劝他的。她们要给这个男人醉酒的权利,这个权利像是男人从娘胎里就带来的,他喝得再醉,你不能管他,你管他就要挨揍。把你打得鼻青脸肿,然后酒醒了再好心地帮你找草药敷擦,他会说这是“责任”。

我去参加了那个彝族学生的婚礼。他的新娘子比他更小。等到“跑”的时候,女孩儿没命地撒腿狂奔。能跑到哪里去呢?这个“跑”只是婚礼中的一个仪式,不能真跑,只是做做样子,到最后还是得乖乖地被捉回来。

女孩儿跑的时候可能意识到什么了,她的自由,或者只是单纯地想跑回家。而她是跑不回去的。后面追她的一群人,“耶哦耶哦”地吼着,恨不得插上翅膀。她边跑边掉泪,用袖子捂着脸,瞎跑一阵,轻松地就被人捉住了。

捂着眼睛怎么能看得见路呢?孩子。我当时心里一阵难过,眼前灰灰的,像是漫天的黄沙封住了视线。

婚宴上,有学生上前来给我敬酒,他们嬉笑着,在人群里找那个新郎给我看。他们忘了那个新郎是我的学生。

命运不是上天决定的,而是人类自己取决。这群弱小孩子的父母,他们中大多数人只有“让他识几个字就成”的念头。终于识了几个字的孩子,最后都被领回去放牛或帮忙干活了,小小的身影站在坡地里,丢粪,背柴,或架着牛犁地。

我是个老师,却不能找回我所有的学生。

“让孩子读书吧?他还这样小,在家也做不成什么。”

“不了,老师你不用劝,家里没有钱给他读。这就是命。算了吧,算了——这就是命。”

算了,就这样算了。

他们原本是打着火把来上学的,识完几个字,又打着火把回到大山里。在一个葫芦一样的大山肚子里,我时常看到一些孩子放牧的身影,他们有的是我的学生,有的不是,已经超过了读书的年龄,却还是个羊倌。

我怎样形容自己的内心呢?无法形容。我对大山又爱又恨。

外省捐来一些旧衣物,我们搬到讲台上,用一节课时间由他们自己挑选。他们羞涩地上台,翻一件自己喜欢的,如果没有自己喜欢的,就找一件大人的衣服或裤子,拿回去给他们的父母。

有几个学生不愿意上台领衣服。他们的衣服不比其他孩子好,只有更破旧。

那个趴灶台做饭的孩子,她低着头坐在最后一排。“阿微,这衣服你可以穿。”我的同事、也是他们的政治老师,扔了一件花色好看的裤子过去,裤子有些大,等到长大是可以穿的。

裤子飞回来了,落在讲台上,同事再给扔过去,又再飞回来。

“拿回去给你父母穿也是可以的。”同事走过去,将裤子放在她的课桌上。

她收下了裤子,叠起来装进一只塑料口袋—— 她的书包。

我如果想要走出大山,离开这里,并不是件困难的事,但看着山里的孩子,看着他们天真求知的眼神,又不忍离开。

其他的女老师都陆续调走了,学校只剩下我一个女性。我自己做饭,自己上山找柴,自己在学校下方的荒地里种小菜。除了做一个老师,我还可以做一个真正的农夫。

我对学生的付出和疼爱是能看到回报的。不会写作文的孩子也能写作文了。当初写“我的爸爸已经九十多岁了”的那个孩子,终于知道怎样计算年龄。他还会看树的年轮了。

学生们星期天回学校,会在路上给我捡一些柴火,看见我的菜地生虫,会去捉虫子,还能因为捉虫而写出一篇作文。我很感动。

善良的学生家长对老师极其敬重,不管他们抱着怎样的人生观念,孩子上学的时候,他们还是比较看重孩子的成绩。“识几个字就够了”的家长陈旧观念也在逐渐改变,他们砸锅卖铁,直到没有锅铁可砸卖,才去领回自己的孩子。

我总是感到遗憾,不能给更多的孩子申请到贫困补助。

我开始卖作业本,半送半卖,对于自尊心较强的孩子,就以考试奖励或作文奖励的方法将本子送出去。

我结婚了,在民族小学任教后的第六年,嫁给了一个同样做老师的山里人。我的命运还是与大山分不开,即使我叫所有的孩子要改变命运,却没能说动自己去改变命运。

女人的婚姻意味着第二次投胎,我又将第二次生命投进大山的肚子。我爱山就如彝族人爱酒。

我死后肯定也要葬在山里。这是我和大山的生死约定。

责任编辑/张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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