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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如潮水

2013-04-29周如钢

啄木鸟 2013年6期
关键词:强子麦子孩子

周如钢

太阳被几座山围困了一夜,终于在早上七点多得以成功突围,从山坳里奋力地弹跳到了浩瀚的天空。然后它就慢慢地换了一层皮,又换了一层皮,最后把自己换成了用炭烧红了的圆镜形象。这面圆镜一边慢慢地从东边往西边滚,一边不断地往地上泼着火辣辣的热浪。热浪终于在这个大暑的季节跌宕开来。

这种热将麦子折磨得几近窒息,但麦子却什么办法也没有。现在她的车正游荡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这条路通往一个叫岭北镇的地方,那是一个多山的江南小镇。离这个镇二十里的地方有个风景区,叫斗鸡岩。麦子就是冲着这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斗鸡岩来的。

那是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的故事。公鸡仰天啼鸣,它正在向大地宣告它的爱情,宣告它的爱人即将生下它们爱的结晶。母鸡卧于一隅,即时分娩,它用尽平生力气,将与公鸡爱情的结晶挂于屁股后。鸡蛋尚未落地,雷声一震,公鸡与下蛋的母鸡便定格了自己的姿势。于是,斗鸡岩又被叫成夫妻岩。当然,斗鸡岩的出名不仅仅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那美丽的神话,还有,就是那预言。预言说只要来到这里看过神鸡或拜过神鸡的,都能家庭和谐,夫壮妻贤子聪明。

本来只是来这里散散心,可是到了斗鸡岩,眼见母鸡下蛋,麦子便又想到小染,于是她的心便紧了,一阵一阵地收紧,直至紧到疼痛无比,无法呼吸。“小染,我的宝贝儿,你在哪里?”

小染是麦子的女儿,现在八岁了。八岁的小染应该是什么都懂、什么都会的小姑娘了,应该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可是,现在的小染并没有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读书,这份麦子一直认为是上天送来的礼物早就丢了。

说是上天送来的礼物,是因为麦子一直认为,在你不想要、来不及要或没准备要的时候到来的东西不是惊喜就是意外。麦子是惊喜的。麦子的记忆很是清晰,就像宽银幕电影,或是一盘磁带,它可以倒退到任何一段,任何一个角落,麦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婚后四年,麦子与强子仍然享受着二人世界。

麦子是一家五星级大酒店的市场部经理,市场部是一个拓展业务的部门,这就需要麦子早出晚归,跑东跑西,能喝酒会交际。说白了,麦子这个市场部经理为了酒店的营业额,需要接受各种各样的考验,比如酒精,比如领导,比如男人。

强子的工作其实与麦子有异曲同工之处。强子是医药代表,他总是身上背个包,穿梭在城市之间的各大医院里,穿梭在医院内的众多科室之间。同样,强子也要接受各种各样的考验,比如冷眼,比如粗话,比如酒精。

所以,两人一直享受着二人世界,也心照不宣,这样的状态下当然不能要孩子。他们分头忙碌,然后做周末夫妻,做月末夫妻。

初春的一个月末,原本暖洋洋的杭州无情地推开了太阳,麦子坐在杭州东站感到了料峭的春寒。她想着强子,就在此时,杭州东站伸出了几只手,从怀里掏出了暖洋洋的强子,并把强子送给了麦子。

一夜满是甜言蜜语。当然,仅有甜言蜜语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有动作,有疯狂猛烈的动作。其实,有时候有些东西是说不清的,越是疯狂猛烈的越是代表着言甜语蜜。麦子就在床上感受着这样的甜蜜。她的嘴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强子也喘息着,他吐出重重的气息,他看见钱塘江白花花的潮水在眼前晃动着,然后他感觉潮水一阵一阵地拍打着堤岸,就像苏轼词里写的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一样,堤岸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惊叫。这种音节的节奏随着潮水猛涨的速度也极剧地加快,再加快,然后,戛然而止。

强子趴在麦子白花花的身体上,瘫在那里。强子说,好想睡觉。每次强子在床上运动完毕,软绵绵地瘫在麦子身上的时候,总是有很多的睡意包围过来,它们慢慢地却又是肆无忌惮地冲过来,淹没强子,然后再淹没麦子。但是,这次麦子胜利了,她没有被淹没,还帮助强子打败了睡意。麦子是用一根针扎了强子一下,强子的身体就弹了起来。“强子,你的“雨披”还没卸下来。”

强子的身体很快离开了白花花、软绵绵的麦子,他说,该死的,都不让人睡个好觉。强子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取下那件刚才滑溜溜的“雨披”。

穿着“雨披”洗澡一直是强子不太愿意的,但有时候又必须穿着,还要感觉很舒服一样。因为强子知道,老是吃药对身体肯定不好,所以强子没让麦子吃药,强子就一直穿着“雨披”,一直这样,一直没出过事。

但是,那次却出事了。两个月后,麦子的阿姐还是没有来。麦子怀疑是不是内分泌失调,可是医院的大夫却恭喜她了,说,有了!麦子一下子就傻了,那次强子明明穿着“雨披”的呀。不过,医生说,目前世界上没有一种避孕方法是百分之百可靠的,只能恭喜你们了。

然后麦子打电话给强子,强子的想法是暂时不要。强子说,眼前两人的工作生活状态不适合要孩子。可是这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两个月了,说不要就不要了吗?其实,若不是为了工作,麦子早就想要孩子了。

思想斗争了很久,最后,麦子还是决定保住孩子。她觉得在这样的避孕措施下都能怀上孩子,说明这孩子真是上天送来的礼物,不收下实在过意不去。强子经不住麦子的软磨硬泡,终于同意了。于是麦子辞了市场部经理的工作,做起了专职太太和专职妈妈。

可是,可是在孩子出生四年之后,在小染活蹦乱跳,已经会呀咿呀咿讲许多话的时候,突然不见了。她没有任何征兆地,莫名其妙地在杭州这座人间天堂里“蒸发”了。

小染“蒸发”的过程是这样的。麦子抱着小染到超市买完东西在公交车站等车,小染见到一米开外有人卖草莓就伸着手要,麦子见151路车还没来,便把小染放下,牵着小染的手走到草莓摊前。然后麦子抽回手专心地挑起草莓。要又红又大的,要甜的,这样的草莓小染才喜欢吃,才不至于吃一口就吐掉。准备付钱的时候,麦子把装着草莓的袋子递给小染,她说:“小染,喏,接着,妈妈给你买草莓啰。”可是,她的话没有人应,也没有一只小手接她手上的袋子。麦子看了一眼身后,这一看,麦子的脸就看白了,不止是白,那张脸一下子就扭曲了。麦子一撒手,手上的草莓就滚了一地,刹时地上就开出一朵朵鲜红的花。在模糊的血花里,人流穿梭,哪里还有小染纤弱的身影?

“蒸发”的过程最多只有一分钟的样子。小染,从那时开始,就再也没出现过。

现在的小染已经八岁了。四年的时间,一千五百多天啊,说长很长,长得令失去女儿的麦子望不见每一天太阳跳进海里的样子。四年的时间,说短也短,转眼就过去了。麦子用四年的时间把自己泡在注满眼泪的腌缸里,把自己腌成了一个半老徐娘。而实际上,麦子才三十四岁,这是一个女人最有风韵的年龄,可是,麦子却已经未老先衰了。

不过,未老先衰怕什么,枯木逢春还能重新发芽呢。麦子想,自己怎么样都不要紧,最要紧的就是找到小染。现在,小染找到了,她就坐在麦子的车子里,脸上的“小苹果”已经熟了,红透了,尽管看上去“苹果皮”有些粗糙和开裂,但“苹果”依然睡得很香。后视镜里,“苹果”的头歪着,嘴角流出一滴又一滴的口水来,鼻子里跑出来的鼾声一丝一丝地冲进麦子的耳朵里。这就是自己的女儿,小染!

可麦子却高兴不起来。从杭州来岭北镇的一路上都有血迹,麦子每摇一下方向盘,血就滴一下,在这条弯来绕去的路上,她不知道摇了多少下方向盘,她的血也就一滴又一滴地洒着,都是从她心上流下的血。

是啊,麦子的心怎么会不流血呢?痛失孩子苦寻四年,尝遍人间苦痛,而如今孩子寻到了,却依然让她心如刀割。

四年前的大悲,一个月前的大喜,有时大喜与大悲仅一线之隔,就像一台织布机上来回穿梭的梭子,一会儿飞到左边,一会儿飞到右边,而这左边或右边就是地狱或者天堂。现在的麦子又走向了地狱,燥热的心里阴冷一片,血流满地。

麦子带着女儿小染去医院几回了,生理医生看了,心理医生也看了,什么毛病都没有,可女儿就是不吃饭。事实上,小染不仅是不吃饭,她天天傻乎乎地坐在麦子家里的地上,除了睡觉就是哭,睡觉是因为哭累了,而哭时总是眼泪鼻涕一起飞,飞着飞着便飞到麦子的脸上,麦子的心上,于是麦子也跟着哭,两个人的眼泪弄得屋子里一片潮湿,一片粘稠。小染喊着,还我妈妈!我要妈妈!小染一直这样喊着哭着,麦子的眼泪便更加汹涌地喷出,就如一股刚出地面的喷泉一般,无止无休。

麦子记得,最初的喷泉不是现在这样的心情,那是一种狂喜,喜极而泣。短短一个月,泉口还是同一个,但喷涌而出的泉水已经完全不同。现在是一种痛,心如刀割的痛。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因为小染瘦了一圈又一圈!

于是麦子带着女儿小染重返岭北镇。

从杭州出发去岭北镇虽然只要两个多小时,但道路却曲曲弯弯,很不平顺。这样的山路感觉有太多的危险,至少初次走上这条路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车子沿着石壁水库的边缘盘旋而上,从车的挡风玻璃望出去,几乎没有一段路是开阔长远的,总是很紧促、狭窄、鼠目寸光。

鼠目寸光的意思就是眼光放不长远,是,在这条路上是永远看不远的,哪怕你想看远也不行,因为前面挡着一座又一座的山。你只能在山的尽头突然转个弯,转九十度的弯,甚至一百八十度的弯。就像生活一样,有时你必须学会这样的转弯,因为这样才不致使人撞得头破血流。

后视镜里的小染,脸蛋上爬满了小蚯蚓走路的痕迹。小蚯蚓在小染回到城里后就一直在她脸上爬啊爬。它们从两口清澈的深井里爬出来,一直往下爬,爬出一条又一条的路,有时是羊肠小道,有时是高速公路。它们把她的眼皮弄得鼓起来,鼓成一双青蛙的眼睛。这只青蛙每天都会张着嘴,呱呱地叫,青蛙的叫声让麦子想起小学课本里的一篇课文:《小蝌蚪找妈妈》。

一个月前,这张脸还是一个苹果。麦子找到这个“苹果”时,“苹果”正与一对老夫妻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麦子说:“孩子,妈妈终于找到你了,快跟妈妈走!”麦子的话刚掉到这间简陋的房子里,“苹果”就被吓了一跳,大哭起来。“苹果”看见两只魔爪伸向了自己,把自己紧紧地抱起来。而更多的魔爪伸向了桌边的老夫妻,有几只魔爪发出了严厉的声音:不要动!

其实两个老人根本就不曾动过,因为他们不会料到,自己好好吃着饭,会突然闯入这么一伙人,居然还把他们带到了城里的派出所。当然,那其实不叫带,应该叫抓。难道吃饭也犯法吗?

就在这条蜿蜒的路上,那个老太太曾经昏过去两次。每次昏过去前,她都把喉咙撕成碎片,碎片里夹杂着许许多多关于“苹果”的声音。然后“苹果”就哭,不断地喊着“我要妈妈”,她叫那个比麦子大十几岁的老女人妈妈。这样一来,麦子的眼泪也洒在了这条蜿蜒的路上,自己的女儿居然叫一个陌生的老女人妈妈!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那时,小染与麦子一辆车,两位老人在另一辆警车上。两辆车满载着沉重的哭声和眼泪一路吼着跳着甩着头扭着屁股,用一种狗刨式的泳姿,兴奋得发狂般地游到了杭州,游进了杭州城东派出所。

不过,很快,两位老人就被释放了。在一个太阳泼着辣油的中午,一群人突然来到了派出所。他们齐齐地跪在派出所门口,还有大院里。这些人都来自那个叫岭北镇的地方。岭北镇有个村子叫岭北周村,整个村子的人现在都跪在派出所的空地上。他们请了村里学校写字最漂亮的老师写了一封求情书,并在上面按了一个又一个、一排又一排的红手印。警察对麦子说:“你知道这么多红手印意味着什么吗?红手印的意思就是他们可以担保,担保两位老人,不是人贩子!”

那么人贩子是谁?

麦子的车开始减速,她看到了石壁湖这条大鱼的尾巴,那条大鱼的身子慢慢地变小变尖,然后就呈现出一条柔和斯文的线。看到这条线,麦子知道,岭北周村到了。这条弯弯曲曲的路上终于没有冲出让人心慌的大卡车和老黄牛来,麦子提了一个多小时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

小染还睡着,睡得很香,似乎在做梦。她的嘴角上翘着,微微露出一排小牙,然后口水不停地从这排站岗不力的小牙的缝隙里流出来。它们流到小染的衣领上,流到小染的膝盖上。麦子就这样看着小染,她的眼泪便又跑起步来。她发现车停下了,她看见一只手伸出去,摸了一下小染的“苹果”,又摸了一下小染的“苹果”。四年了,四年前这张脸比现在要小,很滑溜,用手抚摸就像抚在绸缎上一般。可是现在呢,尽管是一个大大的“红富士”,但这个“红富士”粗糙了,并且有开裂的表皮,现在小染的脸不再是绸缎,只是一块粗布罢了。可粗布也是自己的心肝呀。只不过眼前睡得很甜的心肝已经不愿意叫自己妈妈了,她要找另外一个女人,叫那个女人妈妈。麦子看见放在“苹果”上的手抖了一下,这一抖就抖到了她的心。

眼前的这只手已经无数次伸到过“苹果”的脸上,又无数次被“苹果”打落。“苹果”的力气当然很小,八岁的小孩儿能有多大力气,但那只手却被打疼了,钻心般地疼。而现在,看着这张脸,麦子发现自己的心越发痛起来,“小染,你怎么可以叫人家妈妈!我才是你的妈妈呀!”

但是小染没有听见,小染还在她的梦乡里,她正和她的妈妈一起摘野草莓。这种野草莓岭北人喜欢叫它咖果。初夏,正值咖果成熟的季节,红彤彤的咖果全都躲藏在青翠欲滴的绿色里面,一层又一层,只要耐心地找,就会发现里面全是害羞的红着脸的咖果。每年的这个时候,爸爸和妈妈就会带她到山上去。岭北镇是个开门见山的地方,只要想去摘咖果,哪里都有。小染摘一个吃一个,吃饱了,爸爸妈妈还会用狗尾巴草串起一个又一个咖果,就像一串红珍珠一样,让她带回家慢慢享用。

小染闭着眼睛笑了,她闻到了咖果的香味。

是的,车子已经停在了那个叫岭北周村的地方,停在了宝根家的门口。这个地方麦子已经很熟悉了,马路、店面、村口的大树、破旧的房子,什么都没变。那个馄饨摊也没变。麦子就是在那个馄饨摊发现小染的。

去看过斗鸡岩,看过母鸡下蛋,麦子就坐在这家馄饨摊前吃馄饨,她想小染,想着想着眼泪就落到了馄饨碗里。眼泪在馄饨碗里溅出一大片声音,“妈妈,我也要吃馄饨!”麦子的眼前闪过一个小女孩儿,小女孩儿正望着一个五十岁开外的女人。

这一看,麦子浑身颤抖了一下,又颤抖了一下,然后浑身战栗。四年了,小染不见四年了,麦子已经认不出小染,小染当然也不认识麦子了!可是麦子的直觉告诉她,这就是小染,这肯定是小染。小女孩儿说话的声音不像小染,脸蛋也不像,但麦子就是觉得她是自己的女儿!麦子觉得自己就要扑过去了,她觉得自己要哭出来了,要发疯了。可是她没有扑过去,她没有哭出来,她没有发疯。她在这个镇里住了下来,住了一个星期,一星期后麦子拨打了“110”。

麦子没有叫强子来,当然现在的她也不知道强子到哪里去了,更不知道强子有没有结婚,是不是正躺在另一个女人的怀里。去斗鸡岩时,尽管一再想到强子,但想小染的时间胜过想强子百倍。因为她觉得只要找到小染,强子就会回来。强子一直对麦子很好,回家烧饭、洗衣、拖地,什么事都帮着干。但他们也会吵架,虽然少,但吵起来就很凶。那一次就是,麦子见女儿小染不听话,就对强子说你女儿怎么样怎么样,都像你。她一直这样说,强子就火了,强子说,你天天在外面跟人混,这孩子到底是谁的我都不知道!离婚!一听这话,麦子就更火了,居然怀疑我!那一次吵得很凶,他们两人就此开始了一场战争,他们将火药点燃,引爆。然后,他们将这些爆炸品一一放进冰箱的冷冻室里,等着起霜,等着结冰,等着它们冻成冰块。

麦子之所以能记得这么清晰,是因为那场在冰箱里冷冻了两个月的战争,是她后来用温水慢慢化开的。麦子觉得吵架时无好话呀,总不能这样下去吧。因而,尽管那次吵得很凶,尽管强子在话里表示怀疑女儿的身份,但毕竟只是一次吵架而已,吵架时的话怎么能当真呢。所以,麦子就慢慢用温水化开了这个结。当然,强子也不执拗,他回家依然抢着干活。

只是,只是后来就不一样了。强子的眼睛里总蹿起火苗,火苗噌噌地往上蹿,把家里的火药全点燃了。而且点燃引爆过后,麦子想放到冰箱里冷冻都放不了,因为强子说,“你,麦子,我们结束了!你把我心爱的女儿搞丢了!爱情的结晶都没有了,那爱也没了,我现在恨你已经恨到了骨髓里。”麦子没有崩溃,她记住了强子的话——你有本事去把我女儿找回来!麦子当然会去找,不用强子说也会找,不停地寻找,哪怕是找一辈子。现在小染找到了,而且小染还在自己的车上,但这辆车的车头却是朝着山里的。

麦子看见自己的心被割成了一片儿一片儿,她弯腰从车上的抽纸盒里抽出几张纸放到脸上。纸一碰到麦子的脸就瘫软了,但麦子知道眼角上还是有层出不穷的罗汉豆长出来,一颗又一颗,疯长着。麦子伸出右手食指,用力地在眼角上一掐,又一掐,于是,那些罗汉豆被她硬生生地掐得粉身碎骨。麦子还听到了那些罗汉豆被掐碎的声音,你好不容易把女儿救出来,现在又把女儿送回去了,你到底在干什么!

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小染,你是我的女儿,我不能让你这样瘦下去!

麦子现在什么都不去想了,强子回不回来,工作去不去做,强子跟谁在一起,公司的押金几时退等等等等,都不再是麦子考虑的问题。麦子想的是,这两个五十开外的人现在是什么模样,是不是也跟曾经的自己一样发了疯?他们会不会冲出来打自己?毕竟他们也养了小染四年。四年,可以让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开口叫妈妈,可以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企业成长为大名鼎鼎的公司。而自己的四年,一直在寻找那个叫自己妈妈的小女孩儿;他们的四年,让一个陌生的小女孩儿喊他们爸爸和妈妈,并且不肯改变。

宝根夫妇怎么都想不通,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养了四年的闺女突然被人抢走了。更要命的是自己还被派出所的人抓了,说是贩卖儿童。这事到现在也闹不清。难道奎西是人贩子?不可能!没有见过这么好的人贩子呀。

认识奎西是在五六年前了,那时的奎西才三十岁出头,背着包来到岭北镇。他是一头驴,行走在户外的驴。宝根想到驴总是要笑的,农村人说谁是驴就是在嘲笑那人脑袋不行,而听到人家说自己是驴是要把脸皮撕下来的。哪有人自己叫自己驴的啊,居然还叫驴友。不过,宝根没笑出来,因为奎西正一身黄泥。血迹斑斑地面对着他,带着鬼哭一样的腔调,说他的驴友们不见了。

驴友?

驴友!

宝根总算明白了,那是三头驴,三头从杭州跑到岭北镇来的驴,还是蠢驴。这一点宝根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不是蠢驴就不会没事做跑到大山里来瞎胡闹,不是蠢驴就不会迷路。但,现在他们迷路了,而且远非迷路那么简单,只要看看奎西身上的黄泥和血迹就可以明白了。

岭北镇有座山很出名,叫屏峰山,那里头只要一撞进去,便是撞入了原始森林。三头驴就撞进了原始森林,一头驴出来了,带着一身的泥和血迹,还有两头驴没有走出来。没有走出来就意味着很危险,意味着他们可能短时间出不来,或者永远都出不来了。这些城里人就是鲁莽,以为只要年轻就没有什么不可以做。实际上呢,到农村到大山里,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可以想干吗就干吗。有时,仅凭会转动的脑袋瓜是远远不够的,更何况是驴脑袋。

宝根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找到了那两头驴。这一天一夜,宝根一分钟也没合眼。宝根用岭北人对屏峰山特有的感觉踏遍了所有的危险地带,终于发现两头驴正在十几米深的山谷里用喉咙和眼泪唱着令人讨厌的歌。说是山谷,是因为这里正好是屏峰山被神仙剪裂的地方,这座山被神仙剪开了一道缝,这样一来,两边都成了悬崖。不过,只要当时摔下去没有摔到要害,一般都死不了。宝根知道,这条缝的底部有一些水,这些水救过很多人的命。而现在,那两头驴就在下面。宝根把手臂一样粗的绳子绑在崖上最壮的一棵树上,自己顺着绳子一直到谷底。

两只驴是上来了,但宝根没上来。宝根用绳子把自己的身体绑好,往上爬了一段,那棵树就有些不耐烦了,一下子从山崖上扑了下来,于是宝根就被那棵树按倒在地。宝根感觉到自己的嘴巴张了一下,然后他听到有很大的声音冲向天空,他想,这样的声音会不会被误以为是一种惨叫,会不会跟那两头蠢驴唱的歌一样难听,会不会被听到的人笑话?于是,他就忍住了,他不能让人知道他宝根这样惨叫。当然,他更知道在这座山里,只有他自己能救自己,尽管现在他的左腿正喷着类似绍兴老酒一样颜色的泉水。

一天后,宝根自己爬出了屏峰山。三头驴全部跪在了他面前,泪雨滂沱。从那以后,三头驴时不时会来看宝根。两年后,那两只被困在山谷里的驴,宝根再也没见过,但有一头驴一直来,那头驴的名字叫奎西。

奎西一年来一次,每次来都会捎一大袋东西给宝根和他老伴儿,吃的、喝的、用的、穿的。然后,宝根就跟奎西聊天,聊祖上的积德,聊自己的生活,聊老伴儿的性格,后来有一天,宝根说,现在年纪大了,要是像人家一样,有儿有女该多好啊。当然,宝根只是随便说说,他断然不会想到奎西有一天会领着一个小女孩儿来到他家,跟他说:“叔,不要嫌孩子小,自己养的跟亲生的一样。奎西说,我有个亲戚在苏北农村,一直想生个儿子,所以超生了好几个女儿,现在连户口都上不了,全黑着呢。你若要,这个就算是过继给你们的,你们也算是帮他们解决困难。”

宝根老两口眼泪都要出来了。这个奎西啊,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你给他一滴水,他不只是会回送给你一桶水,他还要送个孩子给我们,这可是一辈子的泉水啊。

为了不让村里人说闲话,奎西还帮宝根夫妇想了点子,让他们到外地去待几年再回来,回来就跟人说是自己生的,尽管这样还是会存在出去年份长短与孩子年龄的问题,但至少村里不会有人知道详细的内情。哪怕以后知道是收养,也不要紧,就说是苏北的朋友过继给自己的,那时孩子都已经成了亲闺女了。

就这样,宝根老两口领着孩子不声不响地到外地待了三年。他们先是在苏北盐城做劳力。宝根踩三轮车拉人,宝根媳妇就在路边摆个缝补摊,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在宝根夫妻看来,因为多了个小丫头,这日子还是蛮带劲的,以前什么盼头都没有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不过,宝根心里还是有一点点不踏实,那是因为小丫头的过继手续一直没有办,而且开始那段时间,小丫头总是哭,说要找妈妈。宝根夫妇心里酸死了,不管对她怎样好,总是人家的孩子。但奎西说,怕什么,人都给你了,还能有什么说法。孩子刚来与你们不熟嘛,这是正常的,总得有个过程呀。以后都叫你们爸爸妈妈了,还怕什么?有些东西不用那么繁琐。后来宝根也没再多问,因为奎西说,自己马上要到一个很远的城市去了,一去要好几年,这段时间就不来看二老了。那怎么办?宝根其实一直是盼着奎西回来的,因为小丫头的户口还没落呢,过继也要有过继手续呀,哪怕是捡来的孩子,好像也要到民政局去办一系列手续的。不过,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宝根也淡忘了一些,因为小丫头爸爸妈妈叫得亲呢。

可是,他们没有料到,这个天天叫自己爸爸妈妈的小丫头几分钟之内就被人家抱走了,而自己也被抓进了派出所。这个小丫头居然是被拐卖的!难道真是奎西拐的?奎西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奎西为了报恩,会去拐卖人家的孩子来给我做女儿?不太可能。可是奎西这些年又到哪里去了呢?

五十多岁的宝根,突然感觉自己像是个做错事的人。他发现自己的背更驼了,而那条左腿也更瘸了。这样的姿势实在不适合在岭北镇待下去了,但又无处可去,即便有地方去,他也不能去,他要等奎西回来说清楚。当然,现在警察也正在四处寻找奎西这个人。

宝根听到门咚咚地叫起来,心里便开始害怕。宝根想,千万别再来抓我了,千万别。但门总是要开的,何况,门一直在嘶哑地叫着。宝根的老伴儿经过这一阵闹,人一下子怏了,像是夏天里的一株草,本来活得很生猛,突然就被一剂浓浓的除草剂喷到了。所以,还是宝根瘸着腿,把门打开了。

门一打开,阳光就跳到了宝根的脸上,把宝根的脸一下子就照白了。宝根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能说出来。而躺在床上的老伴儿,远远地飘过来一句有气无力的话,“是谁啊,告诉他们我们没犯法!”不过她这句话一下就被另外一句更有力量的话淹没了,那是句很简单的话,只有四个字:爸爸!妈妈!

这四个字就好像伸出了四只手,一把将躺在床上的宝根媳妇拉了起来。她跌跌撞撞地冲过来,一把将小染揽入怀里,“孩子,孩子你回来了,你回来了!”然后她把脸上的眼泪和鼻涕全涂到小染的脸上、脖子上。宝根也蹲了下来,只见几颗泪滴穿过他满是皱纹的脸颊,奋力地跃到了孩子的头发上,跳到了地上。

阳光看见房子里的景象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它一会儿跳到麦子的头上,一会儿跳到宝根的脸上,一会儿爬到宝根老伴儿的身上,一会儿又扭到小染的衣服上。

房子是老旧的房子,这间房里原本没有太多的东西,现在却被塞得满满的,四个人的眼泪和哭声,你挤我,我挤你,将房子挤得有些透不过气来。每个人都发出稀哩哗啦的声音,高低不同,长短各异,最后,它们抱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交响乐。

麦子心里乱成了一片,尽管自己来前想了千百遍,但面对这样的场景时,还是心如刀割。明明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现在却哭着喊着叫别人妈妈,最要命的是,这样的场面还是自己制造的,是自己开着车将自己的孩子送到人家家里来,让孩子叫人家爸爸妈妈。

可不这样做又能怎么样呢?

方法当然是有的。可以将小染关在家里,关一个月两个月,关五个月六个月,哪怕是关一年两年,这样,一个八岁的孩子肯定会慢慢地淡忘掉一些东西,慢慢地接受自己是她妈妈的事实,然后忘掉那个叫岭北的小镇和小山村。可是这样做未免太残忍了。麦子知道孩子失去妈妈的痛苦,如何能让自己的女儿再承受一回!况且现在八岁的小染已经懂得抗争了,她用绝食少食来抗争,自己又怎能让身上掉下的肉进行这种自我折磨?怎能让寻找了四年的孩子经受这样巨大的痛苦?现在的自己,婚姻已经破碎,孩子便是自己的全部,要给她想要的一切,这才是一个母亲最应该做的。哪怕是让她回到养父母的身边!

当然,麦子肯定不会伟大到把孩子送给宝根夫妇。一是骨肉亲情无法割舍,二是宝根他们再爱孩子,对孩子的教育肯定是不一样的,生长在农村与生长在城市也是不一样的。那么,怎么办?

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也必须这样走!

一顿简便的晚饭,一夜简陋的无眠。麦子并不是因为床的简陋而睡不着,麦子的心思太多了。这是一个操心的女人。

虽然是简便的晚饭,虽然是简陋的睡眠,但谈话并不简单。不过,宝根夫妇并没有讲什么话,因为他们知道,派出所的人说这孩子不是他们的,不是奎西的侄女,不是苏北来的,那肯定就不是。现在不将他们两个关起来就已经很不错了。而眼前的这个女人,能把小染带回来让他们再看看,他们已经很满足了。能说什么呢?什么都不该说,什么都不能说。做人是要有良心的。

第二天一大早,麦子带着女儿小染上了车,这一次小染没有哭,相反,小染笑得很开心。小染将喉咙里的笑声全部释放出来,她憋得太久了。现在她把一肚子的笑声全都丢在车上,丢在崎岖不平的路上,丢在石壁水库旁。这些笑声与宝根他们的笑声牵着手,连在一起,他们一起跳着舞,跳着一曲发自内心的开心舞。

宝根说:“麦子,是我们对不起你,但我们真的不知道孩子的身世。”

麦子一听,脸上跳着舞的笑就稍稍安静了下来。她抬起眼睛,对着后视镜说:“宝根叔,其实这也不是你们的错,只是我们应该找到奎西这个人。”

宝根与媳妇连声说:“是是是!要找到奎西,要找到奎西……”

奎西到底是什么人?

奎西用两只手抓住红布的两只角,然后他的手一动,那一张红色的布便飞起来,飞成天边火烧云的样子,然后又飞成一种安静的姿势,这种姿势最后在一张小圆桌上定格。奎西总是把这种铺桌布的姿势做得很优美。本来奎西是不需要这样的工作的,至少以前他是厌恶的。厌恶给人抹桌子、铺桌子,厌恶给人端盘子,厌恶看人家的脸色。但现在的他不厌恶了。因为他缺钱,而这里抹桌子、铺桌子、端盘子、看人家的脸色,都是有钱的。这是这个城市里很高档很有名的酒吧,他每天傍晚五点后进入,到凌晨一两点或两三点离开,工作就是让来这里的人,高兴地进来,高兴地出去,在这样的来去之间,就是奎西能赚到钱的时间。

奎西的老父亲躺在床上五年多了。五年多,近两千个日日夜夜啊,天天吃药、输液,难得起来也是靠人搀扶。听姐姐说,自己出来的这段时间里,父亲因为长期卧床,臀部已经开始溃烂了。奎西一想到这些就心痛得不得了,人还活着,身上的肉却烂了。这叫什么,这叫活烂啊。活烂是农村人常讲的一句话,骂人的话,吵起架来,把人骂狠了就用上这句活烂了。这几年自己东挣西挣来的钱,都花在父亲这病上,都花在阻止父亲活烂的征程上了。

那天父亲在家里听电话,听着听着,就没有动静了。奎西走过去,他掏出怀里的“利群”,抽出一根递给父亲,父亲没有接。他说,爸,来,我给你点上。父亲依然没有接。奎西把香烟塞进父亲的嘴巴里,但父亲没有把香烟叼住,父亲的头是歪的,眼睛是歪的,嘴巴也是歪的,口水从歪着的嘴巴里流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电话机旁。奎西叫起来,爸,你怎么了!父亲没回答他,一直没回答。背到医院里医生说,中风了。奎西很奇怪,在家里哪儿来的风,从哪儿吹来的该死的风?可是,父亲确实中风了。中风后,这个词就有了多种意思,比如半身不遂,比如瘫痪。父亲瘫痪很久了,一直起不来。中药西药,针灸推拿,理疗按摩,什么法儿都使上了,终于在一段时间里能靠人搀扶颤巍巍地站起来了。能站起来的时候,他也能吃面条了。

父亲的左手垂着,一直垂着,就像他的口水一直朝左边流一样。现在他伸出右手,一只瘦如柴火的手,拿起筷子,将面条和鸡蛋一次又一次地往嘴里送。每次看到这样的场景,奎西和他的姐姐总是会哭,总是没有声音地哭。

可是后来,奎西和姐姐的哭声大了起来,他们会哭出声音,当然,是在父亲不知道的时候。那个时候,父亲总说家里有鬼,总说他的床上有鬼。有好几次,父亲当着奎西的面要找菜刀,要奎西找菜刀来把床上的鬼剁碎。越是这样,奎西与姐姐就越是想哭,因为父亲的床上只有他那没有知觉的手和腿。这只手和这条腿就是鬼,这两个鬼让父亲几次自残。再后来,父亲就不再起床了,他觉得起床很麻烦很累,于是索性就不起了,然后他就开始了躺在床上闻着自己发臭的日子。

父亲几次央求奎西帮忙。他说:“奎西,你还是不是我儿子?你若是我儿子,你就帮我,帮我早点儿结束。你不要把医生叫来折磨我,给我扎针,又给我吃苦药,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这个刽子手,你为什么不干脆点儿?为什么!我白养了你了!”

奎西一次又一次地抹眼泪,眼泪一次又一次地飞溅起来。太缺钱了,太缺钱了。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借到钱?“瘦猴”那儿会不会有?能借的地方都借了,只有“瘦猴”因为不是很熟悉,一直没对他开口。现在没办法了,怎么样都要试一试。

“瘦猴”在做什么生意奎西不知道,奎西对他不是很熟悉,但奎西知道他很有钱,好几次朋友们吃饭,都是他埋单。只是他很瘦,一颗两头尖的香榧头,一身的排骨,这很难让人将他与有钱人联系起来。有个朋友就说,“瘦猴”是用脑过度,太机灵的人往往胖不了。现在,一脸尴尬的奎西就站在“瘦猴”面前。借钱总不是件容易的事,借钱这桩事总需要让奎西思考个一百遍、一千遍。若能开口,就希望不要出丑。好在“瘦猴”没让他出丑,不仅没让他出丑,“瘦猴”还很干脆,他说,奎西啊奎西,你早该来找我了!你是不把我当兄弟!你是不把你父亲当父亲。奎西就站在“瘦猴”面前,他左手搓右手,右手搓左手。“瘦猴”说:“这样吧奎西,你先拿五千块去。”

奎西把这五千块钱放到那个没有底的药罐子里煮,煮了一个月,五千块就煮没了。“瘦猴”说:“奎西,你若愿意来我这儿干,有的是钱,这些钱足够把父亲救回来。而且你放心,放一百个心,我绝对不让你做危险的事!告诉你,一点儿都不危险!先做这一桩事好了。”

父亲的肉还在烂着,每分钟都在烂。奎西的心就急了,要快啊,不然,父亲可能还来不及死,肉就烂光了。奎西不敢多想,他就一心往岭北镇跑。

这个被几座大山夹峙的地方,奎西是熟悉的。他曾经为了父亲的病到这里来过,带着两个朋友到那座叫屏峰山的地方采草药,采传说中能治中风的偏方。可是药没采着,人却差点儿丢了命。所以,现在往岭北镇跑是对的。奎西在这个问题上考虑很久了。手上这个小女孩儿随便哪里都可以卖,无非是价格高低的问题。可是,岭北镇那个宝根大叔曾经救过自己的命,如果要卖,也总要先卖给他。宝根曾经说过,自己膝下无子想要有个孩子。那么,在这种条件下,宝根叔当然应该是首选!如果不是宝根夫妇,自己怕是比父亲走得还要早,自己的肉怕是比父亲的烂得还要快。

现在奎西分明看到了父亲烂着的肉,他看到父亲的两瓣屁股只剩下一瓣了,不行不行,得赶紧,赶紧。奎西钻进了大山里,他用一种风驰电掣的速度钻进去,于是,很快,奎西就被几座大山吞没了,被那围困太阳的山吞没了。这样一来,他也就被黑暗吞没了。

一层层的黑暗里,奎西看见水一样的夜缓缓地流向岭北镇,把岭北镇浸润得透心凉。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心却是滚烫的,跳动得厉害。其实他从杭州出发,转到杭金衢高速,下高速再走这条绕来绕去的山路,这一路上他就看了那小女孩儿一眼,又想了一下自己的父亲,然后他的心就这样一直快速地跳着。

岭北镇浸泡在水一样冰冷的夜中。冰冷中,水声哗哗,哗哗的水声多了,就有了讨价还价的意思。但其实,他们都没有讨价还价。宝根媳妇说:“奎西,真感谢你一直对我们好,我们吃的穿的用的,你老是买来。现在,你还不辞辛苦,帮我们找来了孩子。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样去感谢你!”宝根媳妇从眼眶里一下子挤出了好几颗眼泪,她的鼻子也塞住了,于是,她就用两个手指捏住鼻子狠狠地擤了一下,“奎西,家里底子薄,真的没什么钱,省吃俭用很多年了,总共才两万一,你拿着吧,千万不要嫌少,拿给你那个亲戚,他们把孩子养到这么大也不容易。”

奎西的心里一阵阵地发麻,他感觉有千百根针扎着他,他疼着痛着,他的喉咙里翻出很多苦涩的东西来,他顿了顿,又顿了顿,他想说,你们不用给钱。但是他的舌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他说,好吧,两万一就两万一吧,算是给我亲戚一个补偿吧。

奎西看见伸出去的手一直在那里发抖,他的嘴巴也显得有些结巴。宝根媳妇说,奎西,这钱不是给你的,你也不会收我们的钱,这是给孩子父母的,她父母应该要的。你就拿着吧,你不拿着我们也不安心。宝根媳妇的话还没掉到地上,奎西的鼻子就感觉到一阵阵的酸,他看到宝根媳妇嘴里杀出一把剑来,嗖的一下,剑锋就刺进了自己的眼眶,眼睛的灼痛让他的眼泪喷涌而出。

奎西看着身边的小女孩儿,他的眼泪滴在女孩儿的脸上,女孩儿咂了咂嘴,又睡了过去。小女孩儿一直是睡着的,很甜蜜地睡着。一路上奎西把她抱上车,抱下车,小女孩儿都没有醒过。最多就是翻个身,还有就是咂一咂嘴。小女孩儿太累了,肯定是几天没睡觉了。她离开爸爸妈妈几天了呢?奎西也不知道。

两万一,钱终于到手了。两万一,只能给父亲煮两个月的药,因为还要拿一万给“瘦猴”,毕竟没有“瘦猴”,自己是赚不了这个钱的。

但是,“瘦猴”对奎西的好是奎西没想到的。“瘦猴”说:“你这个没用的家伙,两万一,五万一也能卖的呀!你干吗卖那么便宜?就冲小丫头长得那个样子,不是男孩儿也能卖个高价!算了算了,两万一你全拿去吧,以后自己要聪明些。”

以后?还会有以后吗?奎西面对着“瘦猴”,他发现“瘦猴”的眼睛里射出一道道的光,那种光让人感到害怕。奎西没有说话,他点了下头,又点了下头,表示默认“瘦猴”的意见,也表示对“瘦猴”的感谢。可是,在他点头的时候,他却看见父亲正拿着刀向他追来,并一刀砍在他的后背上,这把刀发出尖厉的叫声,“奎西,你这千刀万剐的家伙,你这个人贩子,你不得好死!”

自从将小女孩儿卖给宝根,从宝根媳妇那里拿了两万一千块钱后,奎西就离开了杭州。他把钱与父亲全交给了姐姐奎宁。奎西知道,两万一对于父亲的病来讲是杯水车薪,顶多只能让屁股上那片花瓣延迟几天溃烂而已。他还得想办法挣钱,挣许多钱,不管干些什么。但不能再去做人贩子,不能犯法。

现在奎西待在镇江的长江路已经三年多了。三年多的时间里,他晚上是长江路南端最高档的那家酒吧的服务生,白天是长江路北端码头上的一名搬运工。

长江路很长,从最南端到最北端足足四公里。奎西每天早上从南端出发,一路生风地奔跑到码头,然后每天傍晚又从码头疾走到酒吧边上的宿舍。他的作息时间规律得惊人,他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五点半钟离开宿舍,沿江边向北跑。酒吧的同事说,奎西的精神真好,好得跟机器人一般,每天晚上两三点才睡,早上五点就能起来。酒吧的同事还说,这人啊,估计脑子有病,这样折腾干什么?

奎西听了就拉开嘴角,大笑,说:“你们不懂,生命在于运动啊!”

生命在于运动的奎西每个白天的运动强度都让码头上的人吃惊。每天早上六点左右,就有几艘船从北或南运来一些货物,需要将它们卸下来。卸完之后,又要将该运出的货物装到船上。如此反复。

别人背一只袋子,奎西就肩扛一只手拎一只。别人十分钟一趟,他就尽可能十五分钟走两趟。在这一天又一天的时间里,奎西有时总会看见一只只虾,在船与码头之间运动着。是的,是虾。但更大的那只虾是自己,肩上扛一只,手上拎一只,刚开始时还好,后来,奎西的身子就弯了下去,拱了起来,然后虾的形状就更明显了。他知道,虾是不能伸直的,一伸直就是死了。所以,奎西不允许自己歇下来。汗珠是插上电的,一层一层前赴后继地从皮肤里往外渗往外跑往外跳,它们与长江路旁树上的知了一起叫着累啊累啊累啊,但奎西不管它们,衣服湿了干,干了湿,两三个小时的工夫衣服上就结起了白白的盐霜。

工友说:“奎西,你歇会儿吧,这样玩命干什么。”

奎西说:“年轻时能玩命就玩玩嘛,到老了想这样玩都玩不了了。”他们自然不知道奎西家中老父亲的肉烂了一点儿又一点儿,这让奎西不能歇下来,这让他觉得多背一包货,老父亲的肉就能少烂一毫米。可是,这样也吃不消啊,歇歇吧。但奎西发现自己还是不能歇下来,他一歇下来,就想到一些人一些事,主要就是那个小女孩儿,是他给这个孩子换了父母,这是怎样的罪过?这个孩子以前在哪儿,她的爸爸妈妈现在又在哪儿,是不是像电视上演的一样被逼疯了,还是家已不家,人已不人了?还有,宝根夫妇对她怎么样,尽管宝根夫妇是大好人,但不是亲生的孩子能得到他们全身心的爱吗?还有,“瘦猴”在哪里,他还在做这样的事情吗?不要说小孩子了,现在自己的父亲烂在床上,自己都舍不得,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哪个父母能舍得……每每歇下来一会儿,就跟深夜躺在床上的时间里一样,奎西便头痛欲裂,脑子里总是爬进稀奇古怪的东西,像蚯蚓,像蚂蟥,像毛毛虫,这个刺一下,那个蜇一下,这个咬一口,那个噬一嘴。奎西就歇不住了,站起来,奔跑,扛,背,拎,能来多少就来多少,他要让自己筋疲力尽,否则就会有千千万万只虫子从四面八方赶来……

晚上在酒吧稍稍好点儿。灯光闹腾,声音闹腾,各种酒闹腾。奎西要跟人说话,要递毛巾,要帮人点歌,所以,那些虫子就只能在黑暗的角落里窥伺。这个时候,它们进不了奎西的脑子,因为奎西忙不过来。奎西不仅帮人递毛巾,帮人点歌,偶尔也帮人唱歌。碰到一些白白胖胖的老女人,奎西也会帮着唱情歌,然后奎西就发现有些手在自己手上乱摸,再然后,奎西就发现自己钱包里的票子慢慢多了。这是让客人满意后的小费。

他是厌恶这些动作的,但他不能厌恶钱,不能!因为父亲屁股上的花还在怒放着。

三年多的时间,奎西发现自己的力气在慢慢地少下去,以前可以肩扛一袋手拎一袋,现在却只能肩扛一袋了。以前晚上三点睡,早上五点起,完全没问题,现在这么早怎么也起不来了。好在,腰包总算鼓了些,奎西突然想,如果身体没有了,再年轻也没用了,一副空空的皮囊是救不了父亲的。

这样一想,奎西就决定回杭州了。

他买了火车票,急急地赶到火车站,他听到了杭州的呼唤,听到了父亲腰身以下那朵残花开花的声音。得赶紧回去,回去看看父亲的屁股。听姐姐说,父亲的屁股又烂了些。这让奎西很焦躁。奎西听到喉咙里有声音在窜动,快快快,快回杭州。

可是,他越想快,就越是快不了。有个人拦住他,说,对不起,麻烦把你的身份证出示一下。

麦子与宝根自然没有找到奎西这个人。但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所以,找到庙并不是件太难的事。

麦子是想去骂人的!麦子早就想好了,一进门就要骂,骂他祖宗十八代!她甚至想拿把刀去砍了他,连他的家人全砍了才能泄心头之恨!

只是宝根与他媳妇一再说奎西这个人心不坏,从那次来岭北镇摔下悬崖到送来小染,这之间,奎西对他们做的任何事没有一件是丧良心的,相反都是来报恩的。如果一定要说奎西有问题,只能说当时他收了那两万一千块钱。可是这个怎么能怪他呢,是他们一定要给他的,说要安慰一下孩子的亲生父母。怎么想奎西都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他怎么会做拐卖孩子的事?宝根与媳妇百思不得其解,或者,或者他一定有难以告人的苦衷吧。

麦子说你就是再苦再难,也不能拐卖人家的孩子吧。麦子早就想好了,一进门就要骂,骂他祖宗十八代,让所有人都知道!

可是进了庙,见了菩萨,麦子一下子懵了。

一进庙门,一股臭味张牙舞爪地向麦子扑来,一阵又一阵,而庙里的菩萨并没有微笑,也没有端坐着,那尊菩萨就那样瘫在床上,歪着头,涎水还挂在嘴边,成了一条直线,一头连在嘴里,一头连在衣领上,衣领已经湿了一大片。

麦子突然间就傻了,几年来想了一千遍一万遍的诅咒全卡了壳,就像一颗炸弹,眼看着导火索嗞嗞地叫嚣着,准备爆炸的片刻,却一下子熄了火。麦子怔在那里,不由自主地用手指挡了挡鼻子,臭味还在狂奔乱跳着,这样的臭味和场景将麦子脑袋中汹涌的波涛一下子抚平了,将麦子心中的怒火一下子吹灭了。

当然,想平是不可能的,想灭也是不可能的。就算你有天塌下来的苦难,你也不应该拐卖我的孩子!只是,面对眼前这尊菩萨,怎么骂得出口呢?麦子毕竟是个有素质的人,她知道,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一时间,麦子与宝根面面相觑,骂肯定是骂不出来了,但有些事情必须要弄清楚。菩萨看见他们就跟没看见一样,涎水依然流着,头依然歪着,只不过嘴里多了些吱吱呀呀的声音,这声音一出来,嘴角边上的直线就变粗了,衣领上甚至冒起了小泡泡。这让宝根媳妇眼圈越发红了,她一个箭步过去,用自己的手帕把这条直线割断了。一边割,一边说:“哎呀,其他人呢?”

“谁呀?”随着宝根媳妇的声音落地,门外响起了声音。几个人回头一看,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手上拿着一把草药,脸色蜡黄而粗糙,面容憔悴。宝根一看长相就知道了,这个人一定是奎西的姐姐了。奎西跟宝根说过自己有一个姐姐,只是宝根没有想到,他姐姐比他大太多了,感觉起码相差十五六岁。

“是奎西的姐姐吧,我们是来找奎西的。”宝根说。

“噢,你们好,我是奎宁,要不门口坐吧,屋里的味道实在太重了。”奎宁一边搬出了凳子,一边赶紧去看了下父亲,然后又给他擦了脸擦了手。麦子看到奎宁吃力地扶正父亲,只正了一下,老人马上又歪了,再扶一下,又歪了。麦子心里咯噔一下,她有想去伸手帮忙的冲动,但在伸手的一瞬间,她又缩了回来。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一个词,恶人有恶报。

凳子放在门口,门口有太阳。麦子站在门口,她没有坐,她不想坐。

宝根与媳妇两个人在屋子里,他们正帮着奎宁打水、洗毛巾、擦桌子、看药。这是奎西的父亲,是那个叫奎西的孩子的父亲!奎西在哪儿呢?放着老父亲瘫痪在床都不管了?

奎宁说:“哪里不管啊,我弟弟一定苦死了,他也不告诉我他具体在哪儿,只说在镇江。他每个月寄回家五千块钱。我想想,每个月能寄回家五千块,说明挣的不止五千块,可是,凭他那点儿本事,这五千块是怎么挣来的,肯定苦死了。”

宝根的鼻子吸了一下,感觉有点儿酸,他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可是,即便是一个月寄来五千块,仍然不够用。奎西三年前刚出去时父亲还好,五千块钱能够抵一阵子了,可是现在我爸这样子与三年前完全不同了。有时我真害怕,怕奎西再不回来的话,有一天他想看都看不见父亲了。

宝根本来想说什么的,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宝根媳妇说,不会的不会的,奎西那么懂事的孩子,肯定会回来的,他不回来一定有他的苦衷。

麦子听着他们讲话,心里翻了江倒了海。他当然有苦衷!拐卖孩子啊,抓起来要坐牢的!还不是畏罪潜逃嘛!

可是回头一想,每个月都能寄回家这么多钱,说明他的日子好过得很!

宝根没有看奎宁,宝根也在心里说,奎西你快回来吧,你寄再多的钱也要多回来看父亲啊。

奎宁说,你们来找奎西做什么?是不是他欠你们的钱?奎西已经三个月没寄钱回来了,我现在很害怕,不知道奎西在那边干什么,出什么事了。以前寄回来这么多钱我害怕,怕他去干什么违法的事情,现在没钱寄回来我更害怕。眼前是我爸,不管怎么样我都能看见,而那边的奎西,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样了。

麦子本来想冲进去,大吼一声,他不仅欠人家的钱,他还拐卖了人家的孩子,他是人贩子!

但麦子没有冲进去,麦子的眼神冲进去时,宝根把她拦住了,宝根也是用眼神拦住她的。宝根轻轻地对奎宁说:“奎西没有欠我们钱,但我们找他,有……有重要的事情,很重要的事情。”

奎宁有点儿懵了,她说:“到底有什么事情,你们就直说吧。如果我能帮忙我一定会帮的,现在奎西三个月没与家里联系了,也没有寄钱,我也很担心他。是不是他在外边出什么事了?”

宝根看了看麦子,宝根媳妇也看了看麦子。这样一来,奎宁也转过头来,盯着麦子看,眼神里写满了问号,似乎只有麦子才能给出奎西到底怎么样了的结果。

麦子的脸色很不自然,一阵红一阵白,他们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们,她想说那些憋在心里很久的话,她想骂,把奎宁连带老人骂个狗血喷头。她的脸色瞬间千变万化,阴着晴着。这时,屋内床上突然暴出一声重重的咳嗽,本来就歪着头的老人差点儿栽下床来,几个人一时慌乱了。

一直站在屋外的麦子,终于抬起了脚,在臭味疯狂地将她包围时,她听见自己轻轻地说:“奎西现在有没有什么事我也不知道,我们只是来看看奎西,我们以前是朋友,很多年没有见面了。”

初秋的阳光从窗口溜进来,曾经一度令人窒息的热气开始渐行渐远。小染正坐在窗前,把自己晾在阳光下,她左手捏着一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右手翻着一本小人书。书里,正在进行着奥特曼打小怪兽的故事。

小染问:“妈妈,奥特曼是什么人?”

然后,宝根媳妇就说:“你去问妈妈。”

于是,麦子坐了下来,她要给小染讲奥特曼的故事。城里这个年龄的孩子没有不知道奥特曼的,但小染不知道。在许多城里的孩子看来,幸福就是猫吃鱼,狗吃肉,奥特曼打小怪兽。麦子也要让小染知道奥特曼打小怪兽的事。

这里是四口之家了。四口之家的热闹就完全不一样了,小染有两个妈妈,一个是麦子,一个是宝根媳妇,还有一个爸爸,就是宝根。

那次麦子带小染到岭北去,麦子就跟宝根说:“小染是我的亲生女儿,我爱她胜过爱自己,我肯定不能让她离开我,我连丈夫都没有了,再也不能失去我的女儿。”

宝根在旁边点头,是是是。

“但是,你们呢,照料她四年,如今在她心里你们才是她的爸爸妈妈。我想了,为了小染,我们就在一起过,可以在城里住一段时间,也可以到岭北镇住一段时间。”

这一说,宝根没有点头,宝根不是不想点头,是他来不及点头,因为他与媳妇的眼泪抢在了前面,那些眼泪交织在一起,唱起歌来,一阵又一阵。这样一来,麦子也鼻子发酸,恍恍惚惚地加入到了让眼泪唱歌的行列。

四年多啊,一千五百多个日日夜夜。这么长的时间里,麦子从痛苦到麻木,只有寻找未曾停止过。而小染的爸爸强子,在这样的情况下,离开了麦子。当然,麦子是不会怪他的,因为是她把小染弄丢了,是她把强子的骨肉弄丢了。强子没有疯掉,只是离开了自己,这是对自己的惩罚,这是理所当然的!

麦子给小染讲了一会儿奥特曼的故事,然后让小染自己再慢慢看下去。之后,麦子开始一点一点地清理这个家。太久没有整理了,今天,麦子准备好好清理一番。拖地、擦窗户这些工作就交给宝根两个人了。两个农村里的人是闲不住的,总要给他们一些事做做。若不是为了小染,他们怎么也不会愿意到城里来。农村人在城里是待不惯的,随手关门不习惯,一直在家看电视不习惯,出门逛街也不习惯,总之,没事干就不习惯。但,为了能看到小染,宝根与媳妇至少是暂时放弃了农活,他们的心全在这儿了。

在宝根与媳妇两人开始大扫除的同时,麦子开始整理她的书房,还有电脑。现在她就坐在电脑前面,她要把电脑也来一次大清理,内存、硬盘,一点点扫描过去。

半小时后,麦子的眼睛停留在F盘的一个文件夹上。这个文件夹一层又一层,就像冬天穿了很多件衣服的人,而现在,它被麦子剥得只剩一件衣服了。这件衣服上有个漂亮的名字,叫“爱如潮水”。麦子的鼠标在“爱如潮水”上动了又动,但这个文件夹总是跳出一个对话框。麦子终于明白,原来这个对话框就是一把锁,只有找到钥匙才能打开这把锁。

麦子不想打开这把锁。这个文件夹既然不是自己建立的,那么还会是谁,当然是强子。强子把自己的爱,都锁在了“爱如潮水”里。麦子一想到这里,她就看到了一个又一个晚上,强子坐在电脑前,把与自己相爱的点点滴滴一个字一个字地敲进去,比如火车站的相逢,比如三清山的蜜月,比如西湖旁边北山路上的咖啡厅,强子把所有这些敲成一行又一行的诗,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一篇又一篇的美文。现在强子在哪里?听人说,强子已经有了归宿。那么,自己应该祝福他。可是,因为小染被拐,曾经那么相爱的两个人终于分道扬镳,错又在谁呢?

突然,麦子想,强子是不是有话留在这里呢?强子素来不事张扬,他总是很含蓄,有时自己伤了他,他也像没事人一般。还有,“爱如潮水”里会不会是强子留给小染的话?小染找不到了,强子就把想对她说的话做成一个文件夹,让它尘封成永远的记忆?

可是强子,现在小染回来了,回来了!

麦子的脸色一直在变着,她开始担心强子,开始心怀忐忑。她拿起手机,用力地摁了几个数字,马上,手机里跳出一个男人的声音,“麦子,怎么想起我来了,有什么指示?”

麦子用力咳嗽了一下,她说:“小力,你懂电脑,懂网络,我想问一个很傻瓜的问题。”麦子装作很轻松,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说,“文件夹设了密码,可我自己又忘了,现在要打开,怎么办?”

手机里传来呵呵的笑声,笑声里麦子完成了从网上下载文件夹解密软件的过程。

十一

强子要疯了!

强子要疯是因为他知道了两个消息:一是小染找到了。二是拐卖小染的人贩子抓到了。

麦子听到自己的手机里传出歇斯底里的叫声,麦子知道,这种歇斯底里表达了另一种喜出望外的意思。

强子是疯了,他一冲进麦子家里,就以最快的速度抱起八岁的小染拼命地亲。小染一下子就被吓哭了,小染说:“你是坏蛋你是坏蛋。”

这下小染的农村爸妈倒是笑了,宝根抱起从强子怀里逃出来的小染,憨憨地说:“小芽啊,这才是你爸爸呢。”宝根叫她小芽。小染到宝根家后,宝根与媳妇就叫她小芽,在他们眼里,小染是奎西送来的一棵芽,这棵芽会在宝根家里生根,然后长成一朵亭亭玉立的花。现在这芽到了城里,但她依然是宝根家的芽,只是有了更多的亲人。一想到这些,宝根就从内心里感激麦子,这个女人真不简单。

宝根抱着小染,看了看麦子,宝根见麦子咽了咽口水,以为麦子会吐出几句话来,但麦子什么都没有说。

强子在麦子家里吃了饭后,问她有没有见过奎西。麦子说:“你想去看吗?”

强子立马就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他把喉咙里跑出来的声音弄成很高的分贝,他说:“我不仅想看这狗东西,我还想亲手杀了他!杀了这王八蛋!”

麦子说:“真的吗,你真的想杀了奎西?”

强子把脸凑过来,对准麦子。阳光让麦子将强子的脸看得十分清楚,他的脸还是那么嫩,这是个白面书生。随着强子嘴巴的开合,这张脸上那些细细的绒毛就像水泥地上站着的几队士兵,一会儿立正,一会儿稍息。在立正与稍息的声音里,麦子听清了意思,这个意思是,真的想杀!谁叫他拐了我的孩子!

“是,真该杀,好在是抓到了。”麦子说。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强子见到了奎西。

强子在麦子一家的陪同下看到了奎西。奎西还被关在派出所,现在案子还没有移交给检察机关。因为案子尚未了结,奎西本来说,孩子是自己拐的,是为了治父亲的病不得已拐卖孩子的。那时他不想把“瘦猴”供出来,因为“瘦猴”曾经给过他五千块钱,而且把小染卖给宝根后,“瘦猴”把钱都给了他,让他给父亲治病。

可是后来,奎西又有些动摇了。因为他想到了宝根,想到了宝根媳妇,想到了麦子。他们本来活得好好的,突然之间被自己搅得一塌糊涂。就像月色下干净而宁静的西湖,突然被人砸进了一块奇臭又肮脏的石头,一下子西湖再也宁静不了,再也干净不了了。而自己就是那块臭石头。当然,还有一块更臭的石头。那么,就不能让那块更臭的石头去砸其他的湖了。

只是“瘦猴”好像早就料到奎西会叛变一样,一下子钻到了森林里。城市就是森林,钢筋混凝土的森林,人群也是森林,黑压压的人头森林。而猴子想藏身于森林,并不困难,只要纵身一跃,森林就会吃了猴子,让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强子见到奎西,就发疯了。强子说:“你这个人贩子,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还有没有父母,你还要不要孩子?”

强子一口气喷出许多话来,就像一把拉紧了的弓,箭在弦上已经太久太久,强子觉得自己快要憋死了。可恶的人贩子啊,不仅拐卖了我的女儿,还拆散了我的家庭!强子觉得对这个奎西,光是骂骂真是太便宜他了,于是一只发疯了的拳头,带着凌厉的风冲向了奎西。奎西没躲闪,他知道自己罪有应得。奎西看见这只冲来的拳头上还露出了一条明晃晃的小鱼,鱼儿很小,但在奎西这个角度看起来却很是闪眼,这条鱼翻着鱼肚白,朝奎西奋勇地奔跑过来。奎西知道,这条小鱼一旦跑到自己的胸口,肯定会把自己咬个窟窿,肯定会有一大束烟花从窟窿里喷出来,然后自己可能会柔弱无骨地倒下去,倒下去的时候一定会看到烟花一直喷到天花板上。这样的画面,肯定很美,所以,奎西一动也不动。奎西想看看这样的景色。

巨大而怪异的惨叫声把宝根吓了一跳,而小染,简直是傻了。不止小染吓傻了,宝根媳妇也傻在那里。惨叫一声接一声,内容是这样的,抓我?抓我?你们有没有搞错?你们不抓人贩子居然抓我?

这样的转变实在太快,宝根他们都没看清警察是怎么把强子手上的刀卸了,又把强子铐上的。这下,几个人全傻了,奎西也傻了,他们都看着强子在那里咆哮,在那里挣扎,在那里暴跳如雷。只有麦子很平静。麦子说,一切都结束了。

强子被抓后不久,“瘦猴”在溜出森林想晒晒太阳的时候,也被抓了起来。强子说,“‘瘦猴,我给你那么多钱,你怎么可以出卖我!”

“瘦猴”睬也没睬强子,只是坐在那里傻傻地望着天花板。过了半晌,“瘦猴”才从鼻孔里挤出点儿气来:“做人要有良心,我若出卖你怎么会是你先进来?还有,谁黑也没你黑!连自己女儿都要卖!你说你老婆偷人就算了,就算你老婆偷人,孩子还是无辜的吧,你居然还卖女儿!噢,对了,你说反正不是你的女儿,就让她尝尝偷人的苦果,这是你说的吧。要不是你他妈几次求我,我才不会干这种事!尽管我拐卖过妇女,但我也不会拐卖小孩子!”

一段时间之后,强子、“瘦猴”、奎西都被判了。强子与“瘦猴”被重判重罚,而奎西只被判了六个月。那是因为麦子与宝根他们在法庭上为奎西求了情。宝根说,这是个懂得感恩的孩子,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当然,重要的是麦子也说,奎西是不得已,他本心不坏,而且,他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老父亲,他父亲的屁股正像花瓣一样慢慢地凋谢。

十二

上午九点半,麦子带着小染,小染拉着宝根,宝根挽着老伴儿,一家人来到北山路上的馄饨店。这家馄饨店听说是金华人开的,风味很独特。而且更重要的是,这家馄饨店有专门的人在里面唱道情或讲故事。一天讲故事,一天唱道情,轮流着。

宝根看到这些就高兴,他说:“想不到啊,杭州城里居然还会有这么让人感觉亲切的地方。”

今天,是单日,是讲故事的日子。

于是,麦子他们一边往嘴里塞馄饨,一边把故事装进耳朵。在肚子慢慢鼓起来的时候,他们的耳朵也慢慢地鼓了起来。讲故事的人声情并茂,语言夸张,表情丰富,小染从他开始说时就笑了。故事其实很简单,但讲故事的人手舞足蹈、挤眉弄眼,故事内容就丰富了,至少小染听得津津有味。

其实,故事真的很简单,简单到令麦子有些难过。如此简单的故事,居然可以听出很多苦涩的滋味来。麦子就想,这样的故事适合孩子听吗?这样的故事小染能听懂吗?

如果去掉讲故事者的声情并茂,抽去故事的血肉,那么这个故事只有几根骨头而已,但几根骨头就足以酿成几个人的痛苦。比如故事中的男人怀疑老婆与他人有染,然后自己疯狂爱上别人;比如在老婆不肯承认自己偷人的时候,为逼她承认,男人在避孕套上戳了个眼儿;比如男人以孩子是野种为由要离婚;比如最后男人设法让人拐走了女儿,终于离婚成功……

现在麦子已经丝毫不关心故事中那个男人的背后到底有几个女人,是哪个女人帮他一起策划了这一切。“爱如潮水”里,男人与另外的女人掀起了爱的高潮。爱如潮水,麦子曾经高涨过的爱情已随着潮水永远退去,无迹可寻。

在小染笑的时候,麦子没有笑,麦子的脸上挂着淡淡的表情,当然,她也没有哭。宝根与媳妇两个人没有说话,他们就在吃馄饨,大口大口地吃,吃出吸溜吸溜的声音。而小染,她在学着讲故事的人手舞足蹈。麦子说:“小染,别跳了,我们去接叔叔吧。”

宝根与媳妇也站了起来,他们知道,奎西应该马上就要走出乔司监狱的大门了。

阳光从天上跳下来了,它们顽皮地跳到他们的脸上、身上。麦子深吸了一口气,阳光便趁机钻进了麦子的嘴巴里。麦子知道,他们的心里已经装满了阳光。麦子带着小染,小染拉着宝根,宝根挽着老伴儿,一家人的身影在阳光下欢快地跃动着。

文字编辑/张璟瑜
责任编辑/季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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