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病成珠
2013-04-29周乔
周乔
编者按:
一粒沙子,被植入河蚌的体内,起初,苦痛与不适令失去自我的沙子辗转反侧,而宽容的河蚌用自己的心血不断分泌粘液,融化沙子,天长日久,层层包裹,沙子变成了美丽的珍珠。这就是“蚌病成珠”的故事。本文中的四名禁毒志愿者,就像一个个人间珠蚌,用自己的包容、理解、耐心与智慧,日复一日地守护着那些正走在艰难康复路上的戒毒者们,直至他们成为社会的珍珠。
引子
毒品,一个充满黑暗和罪恶的名字,特别是对于经历过鸦片战争的中国来说,与毒品相关的记忆充满耻辱与痛苦。吸毒者,在绝大多数人眼中,是那些生活在黑暗角落、不可救药的人。他们的人生被毒品统治,他们同毒品的抗争痛苦而纠结。但是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倾尽全力帮助这个群体摆脱对毒品的依赖,进而恢复健康、重返社会。这些人就是禁毒志愿者。
北京市丰台区湾子一栋旧式办公楼一层的房间里,九个人围成一个圈在作分享(属康复活动的环节之一。一般放在活动结尾,主要内容是成员表达对当天活动的感受,探讨困惑和收获)。有五年海洛因滥用史的芳芳说:“我最好的朋友娟子两个月前死于艾滋。我们两个一起扎过针,用同一支针管。我知道的时候真的吓死了,疯了一样去检测,”她停了一下,“检测结果我没有感染。我当时号啕大哭,只听到一个声音跟我说,这是老天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芳芳沉默了一阵,“所以我来到这里。”
黄阿姨的女儿曾长期吸食海洛因。她的分享还没开始,眼圈已经红了:“昨天雪儿又偷嘴了,那个瞬间,我死的心都有。她又跪下求我,求我再相信她一次。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给她扎针,满满一管海洛因都让我推进去了,立时她就在我面前不动了。”黄阿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你们知道我当时的感觉吗?我竟然觉得特别轻松,因为我终于解脱了。”黄阿姨再也控制不住,呜呜地哭起来,“我怎么能这样想呢……”沉默中,某种被强烈压抑的情绪瞬间凝聚,围成圈的每一张脸上都挂着泪水。分享活动的主持人红姐上前拥抱芳芳和黄阿姨,大家也纷纷上前拥抱她们。最后,大家手挽手连成一个圈,试图把所有人的力量都传递给芳芳和黄阿姨。
这是发生在阳光活动社戒毒康复小组里真实的一幕。分享活动的主持人红姐是一名禁毒志愿者。
据联合国毒品和犯罪问题办公室统计,目前,全球有一百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存在毒品消费,有一百七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存在毒品贩运。毒品每年的交易额高达一万亿美元,是仅次于军火的第二大非法贸易。全世界药物滥用者(吸毒者)总量超过2.2亿,并且正以每年3%~4%的速度持续增长。
截至2012年底,中国内地登记在册的吸毒人员已达209.7万名,增长幅度惊人。其中,滥用海洛因人员124.4万名,滥用合成毒品(冰毒、K粉、摇头丸等)人员79.8万名。滥用合成毒品人员中,三十五岁以下青少年占67.8%,低龄化趋势明显。合成毒品在青少年群体中快速泛滥。
快速增长的成瘾者数量带来大量的社会问题,消耗大量社会财富,严重影响社会的和谐发展。而戒毒康复又是一个极其艰巨的过程。禁毒志愿者在这个过程中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与其他领域的志愿者不同,禁毒志愿者需要的不仅是温暖的爱心和一腔热血,更需要专业的知识技能、坚韧不拔的精神与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目前我国禁毒志愿者主要在宣传教育、毒情调查、查访举报和矫治帮教四个领域开展工作,其中矫治帮教专业性最强,要求也最高。
对于那些深陷毒品泥淖的吸毒成瘾者来说,他们的世界充满了黑暗与绝望,而禁毒志愿者就是那些暗夜中的点灯人。虽然那一盏盏小灯的光亮都很微弱,但却能给人以希望。这里要讲述的就是几位和红姐一样,多年为矫治帮教工作义务奉献的禁毒志愿者的故事。
一、警察志愿者李立新和她的“致远号”
与戒毒结缘
2000年的一个夏日,失踪两周的强子突然打电话给哥哥,约他在一家照相馆见面。哥哥觉得很奇怪,但也没多问,估计是又没钱了。到了照相馆,看见虚弱得没有人样的强子,哥哥无言。他习惯性地等着弟弟张嘴要钱。
“咱俩拍张合影吧。”强子对哥哥说。
哥哥没有接茬儿,而是掏出身上的三百元递给强子:“就这么多了。”
出乎哥哥意料的是,强子竟然没有接。“我就想和你照张相。”
拍完合影,强子带哥哥回到自己住的宾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勺子和一支注射器,又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白纸包,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白色粉末倒入勺中,熟练地用水溶解,吸入注射器。哥哥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他已经没有力气劝说或阻止,甚至连生气的感觉都没有了。
“哥,我不想活了,”强子一边撸起袖子一边说:“记得把照片寄给爸妈,让他们知道我最后的样子。让他们不要为我悲伤,因为即使我活着,也不可能为他们尽孝,留在世上反而会给他们带来更大的痛苦。”
“什么?”哥哥的听觉似乎也麻木了。
强子平静地看着哥哥:“哥,别留我,你也知道我没希望了。”
哥哥眼圈红了,他似乎对这一天的到来已有预感。强子开始往胳膊上扎皮筋儿,胳膊上面布满针眼和溃疮,他拍了半天都找不到凸起的血管,只好脱下鞋从脚踝处的血管扎进去。整整三克海洛因。强子的视线渐渐模糊,哥哥呆立在床边不知多久,在他即将昏厥的瞬间,看见哥哥转身的背影。强子眼中的两点光渐渐隐去。
同一年,北京安康医院一位名叫李立新的精神科护士,参与了一个名为“心理社会干预预防复吸”科研课题。她负责的工作是:每周四对已经离开戒毒所的戒毒康复人员进行追踪随访和尿液检测。那时的她没有料到,这是她与成瘾者群体和戒毒康复工作结缘的开始。
2012年春天,北京西四环一幢破败建筑的二楼大会议室里,几个人正忙着扫地、拖地、烧水,为即将开始的“致远号”康复小组活动作准备。强子的脚有点儿跛,身形有些发福,但气色很好。他今天有事来晚了,一上楼就开心地向李立新和大家问好。小组活动中强子讲起十二年前的自杀事件,平静得像是在描述一场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
“我在昏睡了十四个小时之后,竟又活了过来。我睁开眼睛,看到注射器还挂在脚上,心想,既然老天没有收留我,也许我还能在这个世上做点儿什么吧。随后,我就给哥哥打电话,让他把我送回贵阳老家。每次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都有人说你哥太狠心了,其实他真的很爱我,父母一直很忙,是他照顾我长大的。他是真的绝望了。”
由于当时注射了有杂质的海洛因,强子的脚开始溃烂,但他拒绝去医院,脚就这样落下了残疾。失去行动自由的日子,强子开始学习电脑知识,很快成为一名讲授计算机课程的专业讲师,过了两年充实的生活。然而,因为感情问题,强子最后还是复吸被抓了。在强制隔离戒毒所里,他认识了在那里工作的李立新,这时的李立新已经是一名戒毒所民警。他从未想到这竟然是他人生的拐点。李立新不断地找强子聊天,了解他的家庭和吸毒史,帮助他寻找形成叛逆人格的根源,并告诉他,家庭治疗理论认为,一个吸毒者的出现是整个家庭的问题,只是这个问题表现在吸毒者身上而已。这种观点,强子第一次听到。
李立新主动找到强子的妈妈,与她反复沟通,让她认识到自己暴躁的脾气和态度只能加剧强子的叛逆和极端行为,帮助她发现家庭成员之间存在着的各种问题,并鼓励强子妈妈从自身找原因。当强子妈妈开始改变对待儿子的态度时,强子的变化也出现了。
2008年9月,强子从戒毒所出来后听了李立新的建议,主动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同时加入了“致远号”戒毒康复小组。“致远号”的活动,强子每周必到,从未间断过,并至今都保持着操守(指成瘾者保持不吸毒的状态。操守一年,就是连续一年不吸毒)。现在他已经能够非常坦诚地与家人沟通,主动争取家人的支持。更重要的是,强子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家庭温暖和幸福。
很快,强子就开始寻找各种谋生手段,他先是开打字复印社,接着自己做一些水晶玉石的饰品,试着在一些地铁站口摆地摊,一点一点积攒创业的经费。经过两年的努力,强子已经在北京拥有两家小店,虽然生意时好时坏,但强子已经走在一条属于自己的正确道路上了。
将戒毒进行到底
从李立新追着成瘾者们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们前来参加活动,到出所戒毒人员主动找上门来要求参加,这其中的转变经历了怎样的付出与挫折,大概只有李立新自己知道。
2003年,李立新参加的课题即将结束,对所外戒毒者的随访和验尿工作本来也可以随之结束,但当时依然有两名戒毒者表示愿意继续接受李立新的心理随访和尿检监督,特别是他们的家属,更是希望这种方式能够延续。为此,安康医院戒毒所成立了心理康复小组,包括李立新在内的十二名管教民警采取一对一的帮教形式,利用休息时间随访那些已经离开戒毒所的戒毒康复人员。
在随访中,李立新很快认识到:在戒毒所戒毒不难,因为那里是无毒环境。难的是走出戒毒所后,在自由的环境中,如何继续保持操守。如果没有很好的家庭关爱和社会支撑,没有能够成功融入正常的社会圈子,没有隔绝涉毒的朋友圈子,复吸现象极易发生。也许是因为一次和家人的吵嘴,或者找工作碰壁,或者看到一个熟悉的情景、一张锡纸,甚至简单的空虚和无聊,都可能成为复吸的触发点。
李立新一边坚持每周一次到市区对戒毒者进行追踪随访,一边加强相关的心理学知识的学习,并获得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资格。面对成瘾者这个特殊的群体,她付出大量的时间和心力去了解和帮助他们,从实际的生活困难、情绪和心理问题的困扰,到家庭关系的处理,李立新把自己的身心彻底投入了进去。然而,她得到的却是一次次的失望和打击。
她不断陷入迷惘和痛苦之中,那种付出一切却一无所得的挫败感折磨着李立新。经常是经过无数次的随访、尿检,无数次的谈话、分析、开导、解惑,换来的却总是不变的结果——复吸。有些人保持了几个月,有些人保持了几年,但是多数人还是不可避免地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复吸了。能够始终保持操守的,只是极少数人。
李立新觉得自己面对的,似乎是一个无底的黑洞,它能把一切瞬间席卷消融,不留任何痕迹,甚至连回声都没有。
2004年4月15日,李立新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我对康复者进行追踪、随访了三年多,到今天为止,我的随访对象就只剩下雨儿一个人了。小丽失踪了,拿了她母亲仅有的两百元钱,不知去向。冰月、红云上个月刚刚离开我,告别心理康复小组。一个结婚了,一个正在热恋中,她们不愿意向自己的爱人暴露过去,冰月拿着结婚请柬来找我,她说希望我能以朋友身份出席她的婚礼,然后,在婚礼中默默地与我告别……
2007年,李立新又遇到了新的困难,由于工作调动,心理康复小组最后两名同事也调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小组的九名康复者中有八名是男性,这就意味着,她连最简单的尿检工作都做不了了。
这时,康复者晓东的一句话让李立新很感动:“李姐你放心,我们一定会为你撑起一片天!”组员的支持与鼓励,让她横下一条心:一定要把戒毒康复工作做下去!她想,以往都是我们追着赶着要帮助他们,现在为什么不让他们自己管理自己呢?如果把他们组织起来,形成一个同伴教育互助团队,让他们都承担自己该承担的责任,不就能够让小组继续存在下去了吗?
偶然一次辅导孩子完成历史作业的时候,李立新有机会重温了北洋水师装甲巡洋舰“致远号”的历史。她决定将组织的名称确定为“致远号”。
使沙粒变成珍珠的人
2007年12月27日,一场特别的仪式在北京强制隔离戒毒所活动中心进行着。
“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来到了,有请我们的戒毒英雄们!”
十一位“致远勇士”站在主席台上接受荣誉证书。
“刘东,操守两年六个月;吕毅,操守两周年;刘新,操守一年八个月;孟建,操守一年七个月;徐晓军,操守一年九个月;潘晓龙,操守一年;刘小辉,操守九个月;周莉莉,操守八个月;李子辰,操守五个月;张冲,操守八个月;周小敏,操守一年。”
颁发荣誉证书,对保持操守的小组成员来说是一种激励和正面强化。同时,对坐在台下的数百名正在接受强制隔离戒毒的成瘾者来说,也是希望和榜样。正式取名“致远号”的戒毒康复小组,在李立新和“船员们”的共同努力下,继续致力于帮助更多的成瘾者恢复身心健康,回归社会。
在不断的学习和实践中,李立新终于意识到,这些成瘾者的失败不是源于他们的主观不努力,而是因为长年的毒品依赖已经使他们的大脑产生了变化,他们从根本上说就是一群病人。复吸,对于康复中的成瘾者来说,几乎是必经之路,也是整个戒毒康复过程的一部分。认识到这一点,李立新用了许多年。而且据她长期观察,那些能够长时间保持操守的小组成员,大多是有过多次复吸经历的成瘾者。因为他们被毒品折磨的时间更长,所以对毒品危害的认知度更深,戒毒的主观意愿也更强烈。
当李立新能够以平常心看待复吸这件事时,她的思维角度发生了变化,现在她觉得,任何一名小组成员,只要保持操守一天,就是取得了一天的成功,都是值得肯定和鼓励的。然后两天、三天、四天、五天……“每天都在成功”取代了“每次都是失败”,李立新和她的小组成员们都获得了越来越强大的信心与力量。为了更好地巩固“船员们”的操守,李立新依据家庭治疗的理念,把工作范围扩大到家属,她把家属动员和组织起来,引导他们参加“致远号”的小组活动,定期交流,从改变家属认知开始,为成瘾者心理康复提供稳固的情感支持和正面的环境支持。
一次,小组成员刚子与妻子发生口角,趁妻子月儿不注意,离开了家。这种行为,绝对是个危险信号。接到他妻子短信的时候,李立新心里也没底。
月儿说:“他肯定不回来了,每次(复吸)他都是这样。”
“月儿,别太着急,也许不像你想象得那么坏,他有可能去哪儿?先给一些认识的人打电话问问。”李立新安慰着月儿。
“他认识的人我都不认识,怎么办呀,李姐?”
“明天就是星期四了,即使今晚他真的抽上了,回来后也不要与他争吵,想办法让他明天一定来小组。抽一次还能回来,以前小组里也出现过这种状况,一定要宽容他。”
“我会的,李姐。”
“月儿,有使用毒品经历的人与无此经历的人相比就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在现实世界里他们很难找到快乐,所以他们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适应社会和家庭。”
李立新的短信是月儿在煎熬中的唯一慰藉。
“早上好!李姐,刚子晚上回来了,由于太晚未给你回短信。我向他认错了,我们在最短的时间里和好了,我感觉他好像没事儿。”
看到这条短信,李立新流泪了。这意味着又一次复吸的危机化解了。
通过努力,李立新在家属身上做的工作收到积极反馈,一旦家属们认识到旧有的冲突模式对成瘾者只会形成压力和困扰时,大家就开始尝试着改变对待成瘾者的态度,相应的,成瘾者的行为也会发生转变。事实证明,家属参与之后,“致远号”小组成员的情绪趋于稳定,戒毒的主观愿望加强,复吸率降低。
一个沙粒融入蚌的体内,在蚌的包容下,天长日久,这个沙粒竟然变成了一颗美丽的珍珠。
李立新说,致远康复小组的家属们就是“能使沙粒变成珍珠的人”。这些家属们日复一日地陪伴康复者共同参加小组康复活动,用他们的包容、理解、耐心与智慧为康复者提供了一个有利于操守的家庭环境。当康复者真正远离毒品,得到别人的赞美和尊重,成为成功戒毒的典范的时候,也就完成了从沙粒到珍珠的转变过程。在帮助亲人戒毒和康复的过程中,他们自身也在成长,并很快在“致远号”承担起越来越多的工作与责任。因为他们经历了自己亲人吸毒、戒毒的全过程,这种经历和他们在小组工作中日积月累的康复知识足以胜任“管带”(管理和带领)新入组的康复者。他们从戒毒者家属转变成为帮助更多人的志愿者。
戒毒者的“中途岛”
李立新通过“致远号”康复小组多年的实践积累,总结出了特有的致远康复模式:即在“小家+大家+有效监管”条件下实现再就业,进而逐步回归社会的康复模式。小家是戒毒者们自己的家,大家是“致远号”康复小组,有效监管是指坚持对他们验尿和心理督导,实时了解他们的身心状况。这个模式主要是从改变认知、锻炼增强生存能力和培养兴趣爱好三方面入手,促进社区戒毒人员康复,从而更好地恢复社会功能。
2012年春天里的一个周四,“致远号”的七个小组成员围坐在一起讨论“致远号”搬新家的安排。谁负责联系车,谁负责整理东西,新的办公室怎么布置……大家认真地探讨着,内容细致到琐碎。仿佛坐在这里的不是一群年过三十的成年人,而是一个小学生的分组讨论会。别小看这些琐事,这些看似琐碎的内容对康复者来说是一种融入社会的练习和模拟。讨论结束,大家排着队去洗手间验尿。
验尿板是一块长方形白塑料片,中间的一道凹槽里是检测试剂条,可以测试出尿液中是否含有违禁药品。如果验尿板出现两道细杠,即为阴性,表明没有摄入毒品。这项工作要在警察的监督下进行,以防被测试者没有使用自己的尿液或当时的尿液。这天来参加活动的七个人都主动验了尿,结果都是阴性。他们在一个本子上记录了验尿时间和结果,然后郑重地将这个使用过的验尿板放入一个写着自己名字的盒子里,盒子里已经装满了使用过的验尿板。在一侧墙边的长条桌上,这样的盒子垒成一道五层高的小墙。刚记录完结果的建刚拿起两个写着自己名字的盒子视若珍宝:“每一次验尿呈阴性就代表至少在这两三天里,我仍然在保持操守。这满满的两盒就是我在‘致远号的验尿板,就是我的操守记录。虽然我自己知道我没有再碰毒品,但是看到验尿板呈阴性我还是很高兴。这是对我自己的激励。”
每周一次(或不定期)的尿检对康复者来说既是压力、督促也是自信心建立的过程。每人一份尿检档案,在验尿板上签上自己名字和检测日期。合格的尿检是康复者对社会、对家庭表明自己能够成功戒毒的最有力的证明,验尿板上红色的两道杠是康复者通向成功的轨道。
尿检呈阳性的康复者,会成为小组关注和帮助的重点,需向小组坦白偷吸的经过,在大家的帮助下吸取经验教训,并通知家人共同寻找原因,使康复者回归。若康复者连续三次尿检呈阳性,必须告知家属,建议服用美沙酮(一种麻醉性镇痛药)或去戒毒机构进行躯体脱毒后方可回归小组。在躯体脱毒期间,小组可以通过电话或短信保持联系,给予康复者心理支持和精神鼓励,以期早日摆脱躯体依赖,尽快回归组织保持操守。
有一次“致远号”小组活动验尿,一直都保持操守的“船长”老孟验尿结果呈弱阳性,他自己也很奇怪。他坚持说绝对没有复吸,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大家的帮助下他努力回忆,终于想起自己前几天感冒,喝过两瓶止咳露。止咳露中含有微量的管制药物,代谢完全前能够被检测出来。这样,大家才都放下心来,原来是误会一场。
没想到两个月后的某天,老孟主动找到李立新,说上次止咳露事件其实不能算误会。因为他当时看到那两瓶止咳露时,心里瞬间产生了渴求,心跳和呼吸都有反应,那个感觉和他见到海洛因时是一样的。所以,他喝止咳露并不是为了治感冒,而是为了寻求类似吸毒的体验,应该算是一次复吸。“要是当时看见的是白粉儿,我就完了。”老孟感慨地说。李立新没有想到老孟会这样坦白,她很欣慰,也很感动。因为他不说,没有人会知道;他说,证明他对自己和“致远号”拥有了责任和担当。
现在“致远号”活动的一般程序是:首先,小组成员分别简要讲出一周内自己感触最深的事情,然后大家发表自己的看法并提出应对措施;第二,讨论本周活动的主题;第三,小组活动评论员对本次活动作出评价,发布自己所收集到的最新康复方式和康复理念;第四,尿检;第五,自由交流,包括与所负责的康复者的了解沟通、心理咨询师的个别辅导等;最后是整理活动场所。
除每周例行的尿检、交流心得、心理咨询、答疑解惑,李立新还变着法地组织各种座谈会、联谊会、交流会、知识讲座和各种文体比赛。“致远号”多次开展社会实践活动,如到社区进行宣传,在艾滋病宣传日走上街头进行“禁毒防艾”宣传活动,到香山志愿参与环保活动捡拾垃圾,回戒毒所进行义务宣讲和服务工作等等。李立新还专门请德国专家来“致远号”辅导,组织郊游,进行情感分享,组织各种义卖活动。
这些看似简单的活动,对“致远号”成员保持操守有着重大的意义。戒毒者回归社会最担心的是得不到社会的理解和认可,举办这些活动,一来使得成员们的生活更加充实,有助于他们保持操守,二来也让他们感受到自己存在的价值,逐步回归正常的社会生活。
李立新把“致远号”保持操守的康复者都称为“英雄”,并把自己的全部心血都投入到帮助他们康复的工作上。“我生活的动力、努力工作的源泉都来自‘致远……相信每个人都是独特的生命,都拥有价值和尊严,只要给予康复者更多的爱与尊重、理解与关怀,每个人都有成长的潜能。我相信人是可以改变的。”
“英雄们”用他们独特的方式回报了李立新。自致远康复社区成立以来,先后共有五十四名康复者加入其中,其中操守半年以上的康复者四十五人,操守率为83.3%;操守一年以上的四十三人,操守率为65.1%;操守两年以上的三十七人,操守率为56.7%。
就像“致远号”传达的“把握人生新航向”的理念那样,李立新正带领着“致远号”的“船员们”,以“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生活态度,沿着正确的人生方向,驶向健康、幸福的人生彼岸。
李立新和她的“致远号”实质上是为戒毒康复者提供的一个“中途岛”和缓冲带。从戒毒所出来的人,仅仅完成了禁毒康复中的第一个环节——身体脱毒,他们从完全管制下的无毒环境突然进入自由世界,会面临极大的挑战。除了复吸的风险,还有人际关系的重建、社会功能的恢复、能否找到一份工作养家糊口、能否保持家庭生活的稳定和谐等等。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可能让戒毒者轻易回到毒品的泥淖中。“致远号”提供了一种类似“大家庭、小社会”的环境,李立新就像一个家长,这个家庭中的成员在情感上相互支持鼓励,内部的组织与分工又能让戒毒者们得到工作能力的锻炼与提升,为他们下一步回归社会提供一种实习和模拟的经验。经过这个“中途岛”,戒毒康复者获得了一个稳固的情感支持系统、积极正面的家庭环境以及一定的工作技能,未来顺利回归社会的几率将大大提升。
二、音乐治疗师张刃的“戒毒”奇遇记
另类“戒毒者”
与李立新创造一个“家”的模式不同,一些有专业心理治疗实践的志愿者把工作的重心放在心理治疗上,这是戒毒康复的第二个阶段。普遍的观点认为一个人因为吸毒会变坏,进而产生各种心理问题。实际上,吸毒者是因为自身心理或人格本来存在某些问题,才会去碰毒品,或者在遇到毒品的时候会陷进去;而毒品反过来会刺激这些心理问题扩大化。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人能完成生理脱毒,却很难保持操守的原因。下面介绍的张刃就是这样一位帮助成瘾者完成“心理脱毒”的志愿者。
2004年9月,一个异想天开的音乐治疗专业的研究生,因为对成瘾者的好奇,向学校打报告推迟一年毕业,为的是可以深入戒毒所,研究音乐治疗帮助成瘾者戒毒的可能性。这个人叫张刃。在许多人眼中,张刃非常另类。“非典”那年,他主动申请去“非典”一线为医护人员作心理干预,之后又跑去“红丝带之家”作艾滋病人的心理干预。周围常有人叫他“傻子”,而他对于别人的质疑和不理解已经司空见惯了。这次进戒毒所之前,张刃作了充分的案头准备,查阅了大量的文献资料,让他最感兴趣的是,有人说成瘾者戒不了毒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心瘾难除,而音乐对于心瘾的治疗在国内还是一个空白,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想去尝试一下。为了他的研究,他干脆住进戒毒所里的“向日葵”治疗社区,和男性戒毒者们同吃同住,完全“享受”和戒毒者同等的待遇。
“向日葵”治疗社区,是当时安康医院(北京市强制隔离戒毒所的前身)的一块试验田,它采用源自美国的一种针对成瘾者的集体治疗模式,综合了社会学、心理学、行为学、精神学科的理论与技术,帮助成瘾者在保持操守的同时,通过行为矫正来重新习得社会规则,重做社会人。因为海洛因成瘾者一个显著的特征就是人格发育滞缓,社会功能丧失,为了重新塑造他们的社会功能,在社区内部,有严格的等级制度和详细的行为规范。等级从下到上分为清洁组、厨房组、事务组、激励组。所有进入社区的新成员都要从清洁组做起,能成功遵守行为规范的就可以逐层升级,违反规范的就要降级,甚至可能从领导层的激励组直接打回清洁组从头开始,为的就是让成瘾者学习按社会规范行事,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住进“向日葵”治疗社区的第一天,这个心理学研究生的心理便不断地遭受刺激。中午在水房洗手的时候,旁边一个人悄悄问他:“你抽多久了?”
“什么?”
“我问你抽粉儿抽多久了!”
“我?我没有抽过粉儿……”
“啊?那你上这儿来干啥啊?”对方一脸的疑惑,但似乎又透着不屑的神情。
“我是音乐治疗专业的研究生,想来这里做一些心理治疗工作。”张刃郑重其事地自我介绍。
“音乐治疗?哦……呵呵呵呵……”对方笑得很干,“弄了半天你是来这里给我们治病的啊!张神医!”
“对啊!”张刃很兴奋地说,“许多人复吸的原因不就是心瘾很重吗?所以我想……”
“你抽过白粉儿吗?你知道抽粉儿的滋味吗?你懂得什么是毒品吗?”没等张刃说完,对方就抢白,“如果你不知道这些,就别来这里和我们凑热闹!瞎掺和啥啊!”说完,他把毛巾往肩膀上一甩,扬长而去。
张刃站在那里足足有两分钟,大脑一片空白,瞬间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极大的怀疑:自己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应该怎么继续?结果会怎样?逃跑?不行!那毕业论文就没有着落了。留下来?但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继续忍受这种被侮辱的感觉。
当天晚上,宿舍熄灯后开始了“卧谈”。张刃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拉近与大家的距离,于是向睡在隔壁床位的老马问道:“喂!抽白粉儿究竟是啥滋味啊?”
旁边床上略一迟疑:“你真想知道还是假想知道啊?”
“当然是真想知道啦!老马,快给我说说!”
老马吸毒十几年了,和妻子早已离婚,有一个儿子正在上高中。这是他第十九次进戒毒所,他是在外面买东西(海洛因)的时候被警察当场抓住送到这里来的。
老马在床上翻了个身:“吸粉儿的那种感觉嘛,那种感觉……还真不好说……就像是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特别地舒服……”他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似乎有点儿兴奋,“反正那种感觉就是你从头到脚都舒服极了,飘飘欲仙……”
“也不全是!”对面床上的梁子纠正道,“每个人的感觉会有些不同的。比如说我,就没什么感觉!”
“哈哈哈哈!你当然没有感觉了!十几年老烟枪了,还能有啥感觉啊!”不知道是谁在黑暗中顶了他一句。
张刃一脑门子的困惑,于是问:“那你们究竟想不想戒毒啊?”
宿舍里忽然沉默下来,几秒钟后,还是有人发话了:“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行!那我告诉你吧,我觉得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最最幸运的就是知道有粉儿这种好东西!”
“呵呵!不错!我同意!尝过这东西的话就没有白做一回人!”
“哈哈哈哈!老孟高见!能够抽粉死,做鬼也风流!”
……
那个晚上张刃失眠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些吸毒成瘾者眼里一定非常地幼稚。他们都是被公安机关抓进来强制戒毒的,主观上一点儿戒毒的愿望都没有,自己竟然想用音乐治疗的方法来给根本不想戒毒的人戒毒,简直是个笑话!自己太不了解毒品了,更不了解吸毒者的感受,毕业论文看来是泡汤了。
第二天一早,由于张刃没能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儿”,整个宿舍的人被罚去厨房洗碗三天。大家非常生气,吃完饭以后,宿舍的所有成员都一起到了洗碗间,七个人一言不发,只听见哗哗的流水声和叮叮当当的碗筷碰撞声。张刃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压抑,主动道歉:“我真的对不起大家,连累你们……”
话还没有说完,老马迅速接过话题:“难受了吧!哈哈哈!没有关系。当大家一起来帮助你承担责任的时候,其实你的心里是最难受的。这就像我们吸毒,其实自己给家里带来了许多的灾难,家人一直都在为自己承担,我们的心情和你一样。”
“得得得!你又开始教育别人了,人家不是咱们,你有啥资格说别人啊!”
小飞打断了老马,但是张刃却一点儿没有感到好受。他暗下决心,明天早上一定要把被子叠成最整齐的“豆腐块儿”。
第二天,宿舍长指派专人来教张刃如何叠被子,并让他每天午饭后练习一小时,其他人随时监督。因为这个不和谐的意外,张刃竟以这种奇怪的方式被大家接纳了。而此时,他终于选定了自己的论文方向,那就是从提高这些人的戒毒动机入手。
张刃开始努力用自己所学的音乐治疗理论和技术对社区成员进行心理干预和研究,然而,他总是觉得自己学习的那些理论和技术在面对毒品世界的时候,显得非常机械,没有一点儿颜色。直到有一次,在和社区成员作小组的情感分享活动时,他选了一首魏雪漫唱的《孩子》:孩子,你不需要害怕……你不需要慌张/没有人会破坏你的小小天堂/明天的太阳会给你希望……
与以往不同,这一次张刃自己竟然也陷入了歌声的情绪里,结果在分享这首歌带来的情感体验的时候,大家都哭了,用了整整一卷卫生纸。有一个戒毒者向大家讲述了自己反复戒毒无数次无果后被他的家庭抛弃的经历,另一个人讲述了他家里为了帮助他戒毒搬了六次家。
张刃突然发现人性脆弱的一面是那么相似,“听着他们讲述自己的悲情故事,我也哭得很厉害,眼泪让我双眼模糊不能视物。我自己童年的伤痛和坎坷在听他们讲述戒毒故事的时候被撩拨了起来,我发现自己和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是一样的,我们都是生命苦难历程的经历者,只不过他们是因为毒品,我是因为家庭。也许生命的体验本来就应该是苦涩的,只有经过苦涩,才能‘痛并快乐着,才能更加珍惜现在所拥有的。我感觉到自己和他们在体验痛苦的过程中一起成长,我们变成了一个整体,一起往前走。他们在戒毒,而我,在修复个人的伤痛,从而让自己变得更加乐观坚强。因此,我从一个戒毒研究者蜕变成了一个体验生命颜色的人。”
在戒毒所的日子里,张刃最大的感悟是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他用研究者的眼光来看待一切时,最终得到的是一堆不能让人满意的数字。因为自己一直都是用冷眼旁观的视角来“研究”吸毒的问题,并没有把自己的情感融入进去,所以那些被他看成研究对象的吸毒者,自然就给了他一个无聊的结果。然而,当他把自己的激情全部投入到这项工作中的时候,他发现,这个地方和这些人回报给他的是一个“宝藏”。意识到这一点,在张刃看来是他一生中最最重要的收获。
就这样,张刃踏上了这个从毕业论文开始,却再没有结束的旅程。
合成毒品的诱惑与伤痛
2010年3月的一个下午,戒毒所里,张刃和几位合成毒品滥用者正在聊合成毒品使用时的身心反应。
萍萍:那一次我和男朋友吵架后特别郁闷,就躲在家里连着“溜”(“溜冰”,即吸食冰毒)了三天。开始觉得有人在我们家门外守着跟踪我,只要门外有一点儿动静,我就趴在门镜上使劲往外看。门锁上也不放心,又把桌子、凳子都堵在门后面。只要离开门,就总觉得外面有人,后来干脆就贴着门跪在桌子上,一直眯缝着眼从门镜盯着外面。就这样坚持了八个小时。后来实在害怕得不行,就冲出门打了辆车。司机问去哪儿。我说北京。他拉着我上了高速一路开过来,可路上有好多车都很可疑,感觉都是暗中追我的。到了北京我基本上就崩溃了,到公安局报了警,然后就被送进来了。
佳佳:我打“K”(吸食K粉)最大发的一次,是在KTV包房里和一帮朋友玩,打完之后突然觉得灵魂出窍了,感觉自己的灵魂往上升,一直顶到天花板。我低头看,能看见自己在和朋友们说笑,那感觉太恐怖了。更搞笑的是,这时候包房外面服务生敲门,我走过去开门,结果看见服务生是蜡笔小新。
小华:我产生幻觉最严重的一次,是替朋友们去拿货。那个东西我原来没见过,五颜六色,还印着邮票图案。我挺好奇的,接过塑料袋就打开看了一眼,然后打车准备回去。刚上出租车,我突然发现前排的司机长了一个虎头,我差点儿没叫出来。我伸手摸车门把手,发现车门变成了大冰坨。我想起朋友说过碰了那个东西会产生幻觉,还易挥发,可能和我打开袋子有关,于是就假装镇定地跟那个“老虎”说靠边停。我伸手拿钱包,结果看见自己手里拿的是一块石头,没办法,只好把“石头”递给“老虎”让他自己找钱。我下了车,在路边坐下。过了大概有两三个小时,那个劲儿才彻底过去。
萍萍、佳佳和小华使用的毒品分别是冰毒、K粉和LSD,都属于合成毒品。冰毒学名甲基苯丙胺,白色结晶状粉末,吸食后会产生极度兴奋和情绪放大的作用,常常伴有被害妄想,容易引发暴力犯罪和集体性乱。冰毒严重损害心脏与大脑组织,且精神依赖性极强,已成为危害最大的毒品之一。
K粉学名氯胺酮,最早是兽用麻醉剂,吸食后会对记忆和思维能力造成严重损害,导致意识与感觉分离,还会引发神经中毒反应和精神分裂症状,常常伴随幻觉、幻听、运动能力障碍等,容易出现怪异和危险行为。
LSD学名麦角乙二胺,是药力极强的致幻剂,极易为人体吸收,服用后会产生幻视、幻听和幻觉,出现惊慌失措、思想迷乱、行为失控和完全无助的精神错乱症状,同时会失去方向感和辨别距离和时间的能力。这种药物历史上曾被国外情报机关用作讯问敌方特工时的催眠剂。
海洛因、可卡因等毒品是由毒品原植物提炼加工而成的,通常被称为传统毒品。合成毒品是指没有毒品原植物,在实验室或工厂通过化学手段直接合成的毒品。与传统毒品相比,合成毒品生理戒断反应(戒断反应是指停止使用药物或减少使用剂量后所出现的特殊身心反应)不是很激烈,所以被许多人误以为不成瘾。事实上合成毒品不但具有很强的成瘾性,而且直接作用于人的中枢神经,导致使用者产生兴奋、抑郁和致幻反应。由于毒性强烈,对神经系统造成的是不可逆的损伤,合成毒品成瘾者的大脑断层扫描图上,能明显地看到缺损和空洞。与传统毒品吸食者往往在吸食毒品前为获取毒资犯罪不同,合成毒品吸食者一般在服用后出现幻觉、亢奋、抑郁等精神病症状,从而因行为失控导致暴力犯罪和集体性乱等恶果。2012年发生在美国耸人听闻的“迈阿密啃脸案”就是当事人服用合成毒品“浴盐”(学名甲卡西酮)引起的。《禁毒法》施行以来,强制隔离戒毒期限延长至两年,许多合成毒品成瘾者在停药一年之后,出现了类似精神分裂的症状。
更让人担忧的是,近年来合成毒品在我国的蔓延势头强劲,滥用者呈现明显的低龄化趋势。而令人遗憾的现实是,包括“向日葵”治疗模式在内,大部分传统的心理康复治疗模式主要是针对海洛因成瘾者建立和发展起来的,那些对海洛因成瘾者有效的治疗模式在面对合成毒品成瘾者时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不适,而适合合成毒品成瘾者的心理康复模式还在探索阶段。面对这个新情况,张刃开始了新的探索与尝试。
音乐治疗与心理脱毒
2012年春天,北京市大兴区一栋建筑的一楼大厅里,一群女孩子在房间中央围成一个圆圈,她们每人面前放着一面鼓,张刃也站在其中。他先演示一种击鼓的节奏,大家跟着模仿一遍。在反复练习过几种轻重缓急的节奏后,张刃邀请一位女孩儿上来,就她记忆中最恐怖的一件事进行描述。女孩儿描述了一次和朋友们在KTV“溜冰”之后,自己开始变得疑神疑鬼,和男朋友吵架之后便独自回到宾馆房间。当她在洗手间洗脸的时候,听到排风扇外传来她男朋友和另一个人的说话声,而且是在说她的坏话。她很生气,以为他们在隔壁房间,就冲过去找人,可是根本没有人。她关掉排风扇,声音消失了,再打开,声音又有了,而且越来越清晰。她开始感到恐惧,于是冲出洗手间往外跑,一打开房间门,正好遇到刚刚回来的男朋友。她瞬间感觉后背发凉,说什么都不敢再进房间。
张刃让女孩子自己挑选合适的人,来和她一同模拟当时的场景。当她打开排风扇的时候,张刃带领大家用鼓声去营造幻觉中声音从无到有的过程,然后随着女孩儿的行动,鼓声开始烘托气氛,捕捉和呼应她的情绪反应。排练到第三遍的时候,女孩儿要求停下,她觉得自己承受不了再回到那个场景。这时,张刃邀请另一个人来代替她的角色进行情景再现,而让她以旁观者的角度去观察……
这个场面并不是在排练演出的节目,而是张刃在天堂河强制隔离戒毒所针对合成毒品成瘾者做的团体治疗,主要采用了音乐治疗和心理剧相结合的形式。
合成毒品成瘾者大多产生过类似这样的恐怖幻觉,特别是冰毒成瘾者,许多人会经历各种各样的被害妄想。再现这些场面,让当事人去面对,并通过角色替代等手段,让他们以旁观者的身份重新审视这些情境,从而克服心理障碍,类似脱敏治疗。而使用音乐特别是鼓这样的打击乐器,有利于宣泄和疏导参与者的情绪,帮助他们寻找并修复合理表达情绪的通道与能力,因为合成毒品成瘾者大多伴有情绪障碍等问题。通过把个人生命中的关键场面艺术化和仪式化的处理,让当事人获得一次观察和思考自身过去的机会,“回到跌倒的‘原点,在那里重新站起来,才有能力走向未来。”张刃这样说。
音乐治疗是一个系统干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治疗师利用音乐体验的各种形式,以及在治疗过程中发展起来的、作为治疗动力的治疗关系来帮助被医治者达到健康的目的。
常规的心理治疗主要使用语言,而音乐治疗主要使用音乐。常规的心理治疗通过纠正头脑里的不正确观念来抵制不良情绪的影响,但经常发生的现象是,道理都明白,就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在这种情况下,音乐治疗就显得格外有效,因为音乐直接作用于情绪,音乐治疗则是通过改变情绪来改变人的认识。
张刃在努力尝试找到适合合成毒品成瘾者心理康复的方法,他的探索还要经过时间和效果的检验,但重要的是,他从未停下,因为他心里的天空更高更远:“也许是因为我把这些成瘾者看成是我自己的家人,抑或是受害者,我真不希望我们用冷漠把这些深受毒品毒害的人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如果因为他们的污点而把他们推进深渊,就是我们的罪过!”
“我打算一直坚持下去,和他们永远站在一起,站在一起看这个世界,站在一起共同面对戒毒的困难和心灵上的煎熬,站在一起共担风雨,共享阳光!让你、我、他都能够和谐地去享受生活。我感觉得到,我自己的灵魂在成长,并最终走向成熟。”
“站得更高才能飞得更远!我愿意成为一颗火种,在理想的长风里,带着自己的梦想飞向更高远的天空。”
在许多像张刃这样的志愿者的努力下,心理治疗对于戒毒者康复和保持操守的重要作用越来越被社会和有关机构认可。张刃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各个强制隔离戒毒机构中,在直接为戒毒者进行团体治疗的同时,也带动越来越多的警务人员加入心理治疗的学习队伍。未来的强制隔离戒毒所必将在生理脱毒之外,更多地增加心理治疗的工作内容。无论是生理脱毒,还是心理治疗,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让戒毒者回归社会。“致远号”船长老孟就是一个身体力行通过创业去帮助自己和别人回归社会的典型。
三、“戒毒成瘾”的“船长”老孟
第二次生命
“我是成瘾体质,现在不吸毒了,又‘戒毒成瘾了。”“致远号”的“船长”老孟坐在自己办公室里笑着说。算起来他停用毒品已九年多,保持操守整八年了。老孟严谨地强调从被抓进去算起叫“停用”,在自由环境中不吸才能算操守。老孟办公室的多宝格里摆满了参加公益活动的证书和奖杯。一幅大大的书法作品“爱”挂在显眼位置,那是书法家溥石给老孟题的字:爱是生命力的给予,仁者爱人也。
老孟的戒毒康复之路,凭的是一股“疯劲儿”。一直有人叫老孟“疯子”,因为老孟经常干出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总为自己设立看似无法完成的目标。对老孟来说,竭尽全力战胜自己,再战胜自己,那么战胜毒品也就没什么不可能了。
老孟是较早富裕的那一拨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就开始尝试海洛因,那时“粉儿”是许多有钱人追捧的新鲜玩意儿。因为开过歌厅和桑拿室,接触的都是亚文化群体,“上道儿”似乎是特别自然的事。到了1999年,老孟已经沉溺毒品难以自拔了,然后就开始一次接着一次“折”(复吸后被抓)了,总共经过两次限戒(拘留十五天)、一次强制戒毒和一次劳教戒毒。
限戒出来之后老孟很快就复吸了,妻子抱着痛苦不堪的老孟号啕大哭:“只要你想戒,咱们把家产都卖了,我也要陪你把毒戒了。”不久,在老孟又一次吸毒之后,妻子横下一条心报了警。强制戒毒期满后,重获自由的老孟做了件让别人看来极其疯狂的事。
强制隔离戒毒所当时刚刚成立了一个向日葵治疗社区,采用美国的一种集体治疗模式帮助成瘾者保持操守,恢复社会功能。已经离开戒毒所的老孟提着行李主动要求住进向日葵治疗社区。这就意味着再次放弃自由,相当于又来了一遍强制戒毒。不过事实证明,老孟的“疯狂之举”是值得的,因为向日葵社区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最让老孟震撼的是,向日葵社区里,警察和他们同吃同住,同受“囚禁”。这些警察不但不穿警服,还和他们接受完全同样的待遇,遵守同样的行为规则,接受同样的惩罚与奖励。“和以往印象中抓我的警察不同,他们看待我们的方式完全不一样。他们是从尊重和呵护我们的角度出发的。这一点对我刺激很大。人家凭什么呀?难道就为那点儿工资?犯得着吗?最后就相信他们是真的希望帮助我们,希望我们变好。”
向日葵社区是通过行为矫正来促进他们改变,简单地说就是你做错事,大家都来批评甚至指责你,方式非常激烈,形成非常大的压力,让你被迫去反省,去学习,去改变。无论你是偏激、故作清高、冷漠疏离、偏袒或隐瞒,都会暴露在整个社区成员面前,接受大家的检视和批判,用这种方式让戒毒者的思维重回正常的轨道,重建健康正面的价值观。
经过三个月在向日葵社区暴风骤雨般的洗礼,老孟这次操守坚持了八个月,再次复吸之后。等待他的是一年半的劳教戒毒。老孟非常感激当时的管教民警范文勇。如果说向日葵治疗社区矫正了老孟的行为,劳教这一年多则对老孟的心理康复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范文勇鼓励老孟多学习。老孟学了四门课:法律常识、思想道德、毒品分类教育和心理健康。大多数劳教人员是糊弄着学,老孟则是一头扎进去,一副死磕的架势。这是老孟第一次真正全面地了解毒品到底是什么。他用于作笔记和写感想的纸,双面都布满密密麻麻的字还摞了三十厘米厚。一个班十二个人,他写十二份作业。大家都感谢他,还给他送糖和茶叶。老孟真心觉得那十一个人特傻。他们周六周日都忙着下棋打牌的时候,老孟抱着那些课本反复读、使劲啃,直到彻底吃透。这一年的埋头苦读让老孟变得充实了。
离开劳教所的第二天,老孟就找到李立新要求参加康复小组,并见证了康复小组正式更名“致远号”。他高调晒出自己的座右铭——“努力不一定成功,放弃必定失败”,并且大张旗鼓地宣布,谁敢再找他抽粉儿,他就把谁“点”进去。结果,周围一起出所的人纷纷复吸,唯独老孟保持操守。加入“致远号”后,老孟带着妻子一起从事了四年的禁毒志愿工作。四年中,他参加了各种培训班,不仅丰富了自己的专业知识,而且考取了心理咨询师和物质依赖与非物质依赖治疗师的资格。此外,他每周还要到阳光活动社、强制戒毒所和新安劳教所开展小组活动,用自己的真诚和爱心帮助一个个同伴从毒品中走出来。
当时有一个名叫小龙的成瘾者,吸了戒、戒了吸,已经反复多次,几乎对戒毒彻底丧失信心。老孟把小龙找到自己的住处,贴身陪护整整四十天,吃饭、睡觉形影不离,就连老孟工作的时候也让小龙待在身边。刚开始身体脱毒的那几天,小龙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老孟就陪着他聊天神侃,分散他的注意力。身上燥热难忍的时候,老孟就陪着他一起冲凉水澡。就这样挺过了最关键的阶段,之后小龙又跟随老孟参与了“致远号”,成功地保持了操守。现在,他已经娶妻生子,有自己的事做,生活步入正轨,按老孟的话说是“康复了”。在他看来,康复的标准就是能重新融入社会,重新为社会做贡献。
“实业救国”
为了实现这个康复目标,2009年,老孟带领两个同伴开展生产自救,先是给附近的居民送水,然后开始承接小的装修工程。他先联系好客户,然后到大桥下面找工人,整天忙个不停。他工作的理念是:让顾客少花钱,让工人多挣钱。由于缺少经验,一个工程下来甚至会赔钱,但他依然坚守一个原则:“在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发生的每一件事,只要跟我有关系,我就有责任。”
关于创业过程中如何面对一些人对他们的歧视,老孟很直接说:“歧视我们是很正常的,我尊重这种歧视。因为曾经的历史你抹不掉。那些负面的和伤害的东西不可能让大家忽略。但是我要通过我们不断的努力,让社会看到我们的转变,用我们的行为去扭转这种歧视。”
第一单业务是老孟的好朋友让他帮忙翻盖厨房。每一根钉子、每一块瓷砖都是老孟亲自去选好的,装修材料更是选择环保优质的。水泥沙石运到了,他自己动手和工人一起搬。无论多小的细节,他都要精益求精,做到最好。工程结束,老孟按当时翻盖厨房的市价收了五千,实际花了两万。但老孟还是很开心,更感激朋友对自己的支持和信任。看到老孟的“疯劲儿”,周围的人都说他疯了。虽然老孟自己有些家底,但大家不理解他为什么赔着钱还要这么卖命地干这些。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赚钱,就是想体现我活着的价值。做得越多、越累,我越是快乐,越是能感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成就感。我能够帮助别人,我能够创造价值。”随着客户的增多,老孟注册了致远前程装饰有限公司,他用忠诚、老实和甘于牺牲奉献的精神签了一张张订单,换来了源源不断的商机。老孟总是感慨:“我签的不是协议,不是订单,是信任,是社会对我们这一群体的信任和认可。”为了回报这份信任和认可,老孟始终严格要求自己。一次给客户装修办公室,工人没有使用老孟选定的质量更好的砖,客户看过之后说没关系,这样也可以。但老孟不干,硬是让工人全部拆除重换。因为虽然现在看着没事,但是用一阵子出现问题的话,还是自己的责任,会给客户带来不必要的损失,从而辜负客户的一番信任。
公司刚刚步入正轨,有了盈利,老孟就开始捐钱做公益。他先是给北京市残联捐助十万,然后免费为一家残疾儿童的公益组织装修所有卫生间。2011年6月,老孟拿出三十万在北京长安大戏院举办了《永恒的爱》禁毒公益演出,号召全社会关注和关爱戒毒康复者群体,引发了社会广泛关注。仅2011年一年,他在公益活动和捐助上的支出就达五十五万。“虽然我没有那些大老板有钱,但我在精神上不比任何人差。”
某餐饮集团是老孟迄今为止最大的一个单子,他们先后把七家餐厅和一个仓库交给老孟装修,老孟一直心存感激,然而也是这个餐饮集团让老孟的致远前程装饰有限公司陷入了困境:最后一家餐厅的装修尾款至今拖欠。无奈,老孟只好自己先行垫付了一百九十五万的工程欠款,后因几次协商不成,只好走法律程序。到了仲裁阶段,对方想用九十五万了结此事。老孟的“一根筋儿”又上来了,“这个我不能妥协,因为对方不承认是他们的责任,这个我最气不过。我完成了我的工作,你违反合同却不承认,还辞退了当时和这个项目有关的三位管理人员,增加我举证的困难。这么大的公司,不应该这样不讲诚信。”老孟赢得市场的优势就是价格便宜、质量有保证,有美术和设计基础的他,身兼设计、工头,通过压缩成本让利给客户。本来就利润有限,他还不断地把盈利投入公益事业,所以老孟更不能妥协,“现在是我们致远前程特别困难的时期。因为欠款,我缺乏资金承接新的项目,而且没人愿意和有官司的公司合作。但是我必须坚持下去。”
老孟说不想宣传自己,因为他所做的一切在他看来都很自然,是自己生活的需要。“做这些事情就是我的生活方式。”无法闲下来的老孟很快又注册了一家阳光致远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主要业务是广告和演出。目前,他正在和另一个文化公司合作,拍摄一部反映成瘾者戒毒康复的电影,这个项目已经获得中国禁毒基金会的支持。他希望通过这部电影告诉人们,成瘾者是可以改变的。希望社会能够给予他们更多关注,给予他们通过努力证明自身转变的机会。
老孟对未来的期望是可以继续通过自己的努力,带动更多曾经的成瘾者走上康复和回归社会的道路。他相信,榜样的力量会给这个人群很大的激励与自信,让他们不再自暴自弃,而是凭借自身的努力奋斗走出一片新天地。同时也希望社会能把这个群体当作病人看待,给予他们帮助和鼓励。
追随老孟的脚步,“致远号”的其他小组成员也加入了创业的队伍,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用“致远”作为自己公司的名称,先后注册了舒杨致远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和致远新航线有限公司等。虽然前路仍然坎坷,但他们努力尝试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寻找可以良性循环的出路,并希望有一天可以成为为社会创造财富和贡献力量的人。
四、雪莉的浴血重生
父亲十年没有叫过我的名字
老孟所做的工作非常重要,因为这是一条适合绝大多数戒毒康复者的道路。走通了,就是给这个人群蹚开了一条明路,前景值得期待。与老孟的“实业救国”路线不同,同样从成瘾者走上同伴禁毒志愿者道路的雪莉的成长经历更为坎坷,她把自己的生活重心完全放在了促进戒毒者康复和减低毒品危害的公益事业上,她的生命,似乎是离不开禁毒了。
在向日葵治疗社区里,有一个叫雪莉的辅导员让张刃印象深刻。因为和其他的辅导员不同,雪莉曾经是一名成瘾者,她自己就是在向日葵社区成长起来的。强制戒毒期满后,她以志愿者的身份留在向日葵社区担任义务辅导员。这更加激起了张刃的好奇。
第一次见面,雪莉就和张刃分享了自己与父亲之间的故事。
在雪莉吸毒期间,有一次毒瘾发作,她想出去买毒品,父亲拼命拦着她,她冲出门后想把父亲反锁在屋里。为了不让她把门关上,父亲把手伸出门外,而她仍旧狠狠地用尽全力去关门。那次,父亲的手伤得很重,他当时看着雪莉的眼神,雪莉至今记得。那个眼神提醒着她,比起受伤的手,父亲的心伤得更重。在她对毒品的沉溺变本加厉的日子里,父亲彻底绝望了。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将近十年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有叫过一声。
来到向日葵社区,雪莉开始认真思考和反省自己,那时她才逐渐体会到,父母对自己的爱有多深。离开向日葵社区后,雪莉在两年的时间里不断地向父亲忏悔,可父亲还是没有任何回心转意的迹象。特别是每次看到父亲冰冷的眼神,再回想起从前父亲对自己的爱,雪莉感到撕心裂肺地疼。她没有理由埋怨父亲,因为她知道自己给父亲造成的伤害太大了,她无法改变过去的一切,只能用继续保持操守来表达自己对父亲的爱。
直到一个小雨天,雪莉打着伞从向日葵社区工作回来,刚进门就听见父亲在房间里对她说:“雪莉,你的鞋在鞋架旁边,快换上吧!雨伞的水别滴在地上啊!记住把雨伞放阳台上去!”
“哎!好嘞!”
此时此刻,一种久违了的熟悉感涌上雪莉心头,十几年前父亲总是这样亲切地叫她,责备她丢三落四不拘小节。父亲叫她名字时的音调还是和从前一样,这一切显得那么地平常和自然,仿佛中间那十几年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的鞋在哪儿啊?”
雪莉没看到自己的鞋子,因为她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她努力瞪大眼睛,可不知为什么就是看不到自己的鞋。于是父亲又用她特别熟悉的姿势走到雪莉面前,指着鞋柜里的一双鞋说:“那儿!那不是吗?”
突然,父亲看见她哭了,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他也哭了……
那一晚,雪莉这个温情的父女故事给张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没过几天,雪莉的另一面更令张刃震撼。
这一天,社区小组会上,雪莉对刚进社区不久的小雪突然发飙。因为小雪是无锡人,不习惯北方的生活,加上服用了十几天美沙酮后身体不适,情绪波动很大,觉得在社区待不下去了。不论大家如何劝说,小雪的情绪都没有好转。没想到雪莉一上来就劈头盖脸地对着小雪开骂:“你有什么资格觉得委屈?你在这里有吃有住有人给你花钱,你受罪是应该的,谁让你吸毒来着。你妈妈受罪又因为什么,难道就因为生了你吗?”小雪当时就哭了。那天以后,小雪像变了一个人,开始积极适应社区生活。一年后,她成了和雪莉一样的志愿者辅导员。
可是那天的情景一直新鲜地保存在小雪的记忆中。“如果当时那些话出自一个警察之口,我会觉得他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甚至可能会抵触,但从雪莉嘴里说出来,我觉得无话可说,心中一些深埋的东西被击中了。”
这个雪莉,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1996年,十八岁的雪莉最痴迷的电影是《古惑仔》,拉帮结派、热血拼杀、凭义气闯荡江湖是她那时的理想。因为是家里的独女,爸妈从小就非常宠爱雪莉,工作之外包揽了家里所有的事情。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雪莉过着“大小姐”的生活,也养成了“大小姐”的脾气,并且觉得父母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很快,雪莉“混”上了一群社会青年,他们中间有人吸毒,但却不约而同地让雪莉别沾。叛逆的雪莉以自己请客为条件让一个认识的男孩儿帮她找“粉儿”,抱着好奇的心态,她尝试了第一口海洛因。结果让她非常失望,因为她不但没体会到传说中飘飘欲仙的快意,反而像晕车一样,吐得厉害。整整一个月雪莉没有再碰毒品。她觉得大家都说得太夸张了,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上瘾?于是,雪莉四处向朋友们炫耀:“看看,我说戒就戒了!大烟不过如此。”抱着对海洛因轻蔑的态度,雪莉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当雪莉意识到自己真的上瘾了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多年之后,身为禁毒志愿者的雪莉最爱用“温水煮青蛙”的故事,为那些对毒品一无所知的人讲解“成瘾”这件事。“如果把青蛙扔到开水里,他肯定瞬间就蹦出来。就是因为刚开始的时候水是温的,青蛙觉得很舒服,没问题,才会丧失警觉,等感觉到烫的时候,它已经没有能力跳出水面了。所有的成瘾都是这样的。”
就这样,曾经对自己充满信心的雪莉用药量越来越大,戒断(指停用药物,即脱离用药的习惯)也越来越困难。直到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戒不掉了。怀疑和沮丧整日整夜折磨着她,恐惧和孤独让她无法入睡,只能再次借助毒品去逃避。这时,当针头扎进血管,雪莉感到的不再是快意而是悔恨。
当时的雪莉在恶性循环的泥沼中挣扎,每天“找药”就要花上两百块钱。吸三天,停三天,再接着吸,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个月,“精神就崩溃了”。那时她两条手臂上都有一段凸起的青色血管,“打的次数多了,这条血管就‘死了,它得从旁边再长一条。”那时,身高一米六四的雪莉体重只有七十斤。
到向日葵治疗社区之前,雪莉最长的戒毒只坚持了八个月。当时她找到一份新工作,与过去的朋友们彻底断了联系,但即便如此也并没能让她的生活光明起来。为了保住工作,雪莉不敢把自己的经历告诉新同事,“每天都生活在谎言里”的感觉让她压抑却又无能为力。戒毒还不如不戒开心,终于雪莉还是“折”了。“当警察进来的时候,我特别平静,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我终于可以停下来了。”
初进向日葵治疗社区,雪莉非常消极,从来不主动参与小组的发言和讨论,因为她觉得指出其他家庭成员的错误是一种可耻的背叛。当时的辅导员王志强为了激发雪莉的情绪反应,故意在雪莉的枕头下藏了一支烟。藏烟是违反社区规定的,所有社区成员一起声讨雪莉。自觉被冤枉的雪莉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她对着王志强破口大骂,直到自己痛哭流涕。当她郁积的情绪发泄出来后,王志强告诉雪莉自己这样做的良苦用心。看着这个和大家同吃同住的警察一根筋儿似的执著劲儿,雪莉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这个社区和这里的人很特别。雪莉有史以来第一次认真反省了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
做一个有价值的人
雪莉开始积极投入到社区生活中,她适应很快。这时,向日葵社区请来两位来自云南的有成瘾经历的辅导员,他们都已经保持了三年的操守。三年,对那时的雪莉而言简直是个天文数字。他们的出现,给了雪莉新的希望。
一次,雪莉被选中参加一个接待戒毒人员家属的活动,她既紧张又兴奋,表现非常活跃。这次活动在雪莉心里播下了一个小小的种子,她在日记里记下了当时的感受:
在社区觉不出自己有多大的变化,但在活动的过程中发现,自己无论是演讲还是文明礼貌方面,都有很大的改变。自己也没想到会讲得那么流畅,那么有感染力。大多数家属听完我的演讲都哭了,我自己也哭了,也许这些东西是自己亲身经历,亲身体会、感受的,讲起来才会那么自然。我发现自己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差,开始对自己充满了信心。真希望我的父母能来,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和改变,他们一定会为我感到骄傲和喜悦的。在活动中,我还发现,有许多人的坐姿不雅、不拘小节,这些我们很看不惯。后来想起来又觉得很好笑,想想自己以前的样子,不知比他们要夸张多少倍。哎!
活动的过程中,雪莉和戒毒人员家属聊天,与他们交流自己的思想是怎样转变的,吸毒者的心理是怎样的,在成瘾者戒毒的过程中家庭应该给予什么样的帮助和支持。雪莉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似乎长这么大,从来没做过这么有意义的事。特别是有家属说“希望你能成功,希望你以后能做这方面的工作,帮助更多的人”的时候,雪莉感到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一种动力从心底升起。雪莉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理想:做一个优秀的同伴志愿者,帮助更多有成瘾经历的人摆脱毒品,健康生活。她要为实现这个理想和目标不断地奋斗和努力。
同伴志愿者是指曾经有过吸毒经历的志愿者。他们的优势是在接触成瘾者群体时不会有隔阂,容易获得成瘾者的信任和理解。而且同伴志愿者本身就是戒毒康复的榜样,被帮助的成瘾者能够从同伴志愿者身上获得更多的信心和鼓励。
那时的雪莉,不会想到自己会在这条路上走多远,而这一路,又有多少坎坷和挫折等待着她。
在向日葵社区做义务辅导员的第三年,发生了一件改变雪莉生活的事情。
一天中午,在戒毒所的食堂里,所有的工作人员都静静地排队买饭,雪莉也在人群中。她正想着下午如何去说服一个即将来社区探视的戒毒者家属,因为绝大部分戒毒者和家属之间的关系都非常紧张,她担心这个家属对戒毒人员造成心理上的伤害。她一边排队一边思考,忽然一个中年女人对着雪莉吆喝:“喂!你过来!你叫雪莉吗?”
“是的,您有什么事情?”
“你一个吸毒的,来这儿瞎掺和什么啊?还来我们的食堂打饭,你配吗?你要识相,到一边儿站着去!”
雪莉一脸茫然。想到自己多年来为了戒毒而付出的一切努力,想到自己为了帮助其他吸毒者达到戒毒目的所付出的一切,想到妈妈帮助自己戒毒经受多年的痛苦,忽然她觉得自己戒毒的信念在这一刻几乎要完全崩塌了!
“孙大姐,雪莉现在是我们社区的辅导员,也是我们聘请的工作人员……”旁边有人认识雪莉,站出来说话了。
“难道你们不怕她把艾滋病传染给你们?!她们这种吸毒的人有救吗?大家伙儿谁信啊?”
“人家哪有什么艾滋病啊!她已经戒毒很长时间了,还为我们戒毒工作做出了不少的贡献呢!何况浪子回头金不换,孙大姐您……”
“有你的事儿吗?我和她说呢!”女人说着抢过雪莉手里的饭盒,对着水池旁边的垃圾桶扔了过去:“你……滚出去!”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时间仿佛停滞在那一刻!雪莉的心在滴血,她的眼睛模糊了,但她强忍住眼泪。几秒钟后,人群开始骚动,还有的人在叹息……雪莉低着头一口气跑了出去,跑到没人的地方放声大哭。这一次,她无论如何都调整不了自己。
雪莉意识到,自己离开向日葵社区的时候终于到了。她无法再在这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继续逃避下去了,她必须孤身去面对外面的世界,那个既有美好,又有丑恶,当然也有毒品的真实世界。创伤让雪莉无法释怀,但更令她铭记一生的是,是向日葵社区改变了她的人生。离开的那天,雪莉再一次和社区家庭成员吟诵了向日葵社区的“家庭信条”:“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我失去了最后的庇护地,失去了做人的尊严。我不敢面对自己,不敢面对现实,我内心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而无人可以倾诉,我正在堕落。除非有一天,我能将内心的痛苦和秘密告诉别人,并且忍受由此而带来的伤痛,否则我的心灵会没有寄托,也没有安全感,害怕被别人知道,又对自己和他人缺乏了解,我则会永远生活在孤独中。除了这里之外,我还能在哪里找到这样一个环境?它像一面镜子,让我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真实面目,既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巨人,也不是心怀恐惧的懦夫,而是作为一个人,为着共同的目的,与大家分享着痛苦和欢乐。在这个环境里,我们能生根,我们能成长,再也不会像过去一样孤独,而是一个为自己和别人活着的有价值的人。”
不让更多人再掉进同一条河里
离开“向日葵”的雪莉,并没有停下禁毒志愿工作的脚步,相反,她的天地更宽了。很快,雪莉接受北京市禁毒教育基地的邀请,以特约志愿者的身份参与了大量毒品预防教育的工作。这一次,雪莉面对的人群,是那些尚且没有尝试过毒品的人们,她和她的伙伴要做的事,就是告诉这些人:远离毒品。
雪莉在校园里一遍遍跟大家讲自己的故事。她从不会直接告诉他们吸毒有多么可怕,她只会把自己吸毒、戒毒、复吸、被抓,以及在“向日葵”经历的历练与蜕变以及复杂的心路历程原原本本地呈现给大家。雪莉曾经拥有过叛逆青春,她太明白这个年纪的孩子最不喜欢的就是有人告诉他们“要怎样怎样”或“不要怎样怎样”,她相信,通过她的故事,这些年轻人会思考,他们自己思考得出的结论才会深刻地入心入脑。雪莉的分享总是毒品预防教育课中最活跃、反响最强烈的高潮部分。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工作都如此顺利。有一次在一所大学做禁毒宣传,他们的宣传品根本没有人拿;安排了能容纳百人的教室进行活动,结果只来了八个人。在街道和社区进行毒品预防教育活动时,也经常会出现这种场面。
“带孩子看一下吧,这里有毒品知识的展板。”
“不看,用不着。”
“了解一下预防也好嘛!”
“还是不了解的好。”一位家长迅速地拉着孩子离开了。
毒品,这个令人闻之色变的词汇,没有人愿意和它扯上一丁点儿关系。人们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成为禁毒宣传中最大的困难。
“为什么要进行毒品预防教育呢?我的生活跟毒品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这是许多人的真实想法。事实上,即使是使用海洛因长达七年的雪莉也是在戒毒的过程中才开始真正了解毒品的。因为毒品知识的匮乏和对吸毒者症状认识不足,经常会有家长在自己的孩子吸食毒品两三年或者被抓之后,才知道真相。
雪莉在工作中曾遇到一个积极性很高的禁毒志愿者,是个大二的学生。当他热情地向老师提议想在他们学校进行毒品预防教育活动的时候,被老师当场拒绝了。得知这个消息时,雪莉和同事们正热情高涨地策划这次活动的细节,结果大家都很受打击。这时雪莉想起了一个故事:有很多人掉进了同一条河里,每次岸上的人们都费尽全力去救人,可是掉进去的人太多,救起来很吃力。一个过路人看到后,就问他们:“你们为什么不修一道防护栏呢?这样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掉进河里了。”
正是因为对毒品的无知,才会在遇到毒品的时候好奇、自大、轻视,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吸毒。
很多年前,雪莉和朋友们出去玩,其中有人吸食K粉,但没有试过海洛因,就提出和雪莉换着吸,尝个鲜。交换完之后,那个男孩儿对雪莉说:“姐姐,你胆子可真够大的,这可是真正的毒品,是要坐牢的。下次来这种地方千万不要带这种东西了。”
雪莉很奇怪地问:“我这是真正的毒品?那你们那个是什么?不是毒品吗?”
那个男孩儿认真地说:“我这个只能算是兴奋剂,不犯法的。”
雪莉无语。
其实,所谓的合成毒品“不成瘾”、“不是毒品”、“只是娱乐药品、兴奋剂”的说法,说到底是一种营销手段。《禁毒法释义》明确规定:“本法所称毒品,是指鸦片、海洛因、甲基苯丙胺(冰毒)、吗啡、大麻、可卡因,以及国家规定管制的其他能够使人形成瘾癖的麻醉药品和精神药品。”目前列入国家管制的麻醉药品和精神药品共有二百五十五种。上面提到的冰毒、K粉只是其中的代表。理论上讲,出于非医疗目的使用任何名录所列举的麻醉药品和精神药品都属于吸毒行为。由于合成毒品日新月异,不断花样翻新,这个名单一直在扩大。
事实上,因为吸毒消耗巨大的社会财富,而戒毒又是一场异常艰巨的持久战,任何一个存在毒品消费的国家,用于治理毒患的资源支出与消耗都非常惊人。相关调查数据显示:政府每在预防教育上投入一元钱,就可以在缉毒和戒毒领域节省十四元。毒品预防教育的理论依据,从经济学观点看,就是要从源头遏制毒品消费,从而减少毒品需求,削减毒品市场。因为那些对毒品一无所知的人群,正是毒品消费的潜在人群。毒品预防教育实质上是一场和贩毒集团争夺潜在消费者的战争。
2008年2月29日晚,歌手谢东因再次吸食冰毒被强制隔离戒毒,此时距北京市公安局授予他禁毒志愿者资格还未满三个月。舆论哗然,一时间对谢东的指责甚嚣尘上,而雪莉则在微博上公开表达了对谢东的安慰。
“谢东不要担心!这不是失败,只是复发!”
2008年6月1日正式施行的《禁毒法》里明确指出,吸毒者既是违法者也是病人,成瘾是一种反复发作的脑病。以往公众的普遍认知都是吸毒是道德问题,戒毒是意志问题。其实,这是由于人们对毒品的不了解。对于一种疾病,难道仅靠意志坚定就能治愈吗?比如说一个人得了癌症或精神病,他不想复发,就会不再复发了吗?很显然,这是无法随个人意志而改变的事情。戒毒不那么简单,因为成瘾是一种身心疾病,需要综合治疗,需要个人、家庭及社会力量的共同努力。强制隔离戒毒只能解决戒毒的第一步生理脱毒,要想实现心理脱毒最重要的是后续的心理康复和回归社会,这是一个综合治疗的过程。
此外,不同的人适用不同的方法,因此戒毒模式的多元化也是未来发展的方向。就像看病一样,体质不一样,经济承受能力不一样,所以治疗的方法也是各种各样的。找到适合自己的戒毒模式,也就意味着找到了最适合的药方。
雪莉真诚地希望,媒体和社会不要再给谢东施加更多的压力,因为对于成瘾者来说,过分的关注本身就是一种压力。同时她希望,谢东能正确看待自己,即使未来还会复吸也不能自暴自弃,家人和社会应该给予他更多正能量的支持,帮助他找到适合自己的方法,走回康复的路上。
刚刚认识雪莉的人,经常会和雪莉发生以下对话——
“你戒了多久?”
“八年多。”
“真的吗?你真棒,那你成功戒断了!”
“我们不说戒断,到死那天都没碰才能说戒断。我们叫保持操守。我只能说今天很好,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我不敢保证永远不复吸,我只能把今天做好。我每天早上起来都会告诉自己我只要坚持到今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不抽,明天我不管。因为坚持一天很容易,就这样每天都会成为今天。”
一般人认为,所谓戒毒成功的标志就是戒断后永远不复吸。其实这是观念的误区。对于仅仅完成生理脱毒的成瘾者来说,一次都不复吸几乎是不可能的,戒毒成功的科学标准不是看一个人戒断后是不是又复吸了,而是要看这个人的状态是不是进步的,只要他复吸的间隔越来越长,复吸的频次不断降低,他就是成功的。这表明他虽然复吸了,但仍然有可能走在康复这条路上,这时他最需要的是正面的鼓励来强化他的信心。如果这时环境和舆论一棒子把他打死,只会使戒毒者产生破罐子破摔的反作用。
化腐朽为神奇
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没有黑暗,只是永远不被黑暗所淹没罢了。真正的英雄绝不是永远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远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征服罢了。
雪莉像遍尝百草的神农,一路走来,尝试了所有她能接触和了解的戒毒方法,在不断的尝试中学习和思考,再把她的经验和方法用来帮助更多有成瘾经历的人们。做禁毒志愿者的过程就是她不断修复自我和走向康复的过程。
每当雪莉告诉大家自己已经保持操守八年,还是有很多人不相信,特别是成瘾者和他们的家属。最常见的问题是:“你真的在这几年当中一次都没有用过?”
雪莉总是微笑着说:“没有!”
这种怀疑是每一个回到社会上的成瘾者都会遇到的。许多成瘾者抱怨家人和别人的不信任,让自己压力很大。但雪莉总是告诉他们:“首先我们要清楚,我们花了三年、五年、十年来毁掉的一个东西——别人对我们的信任,可能需要双倍的时间和行动来挽回。其次,就是我们需要学习用正确的方法来释放不良的情绪。”
在这些问题上对雪莉帮助最大的就是向日葵治疗社区。雪莉曾经也以为戒不了毒是自己的毅力不够,可到向日葵社区之后她才开始慢慢明白,虽然自己抽了七年,但是对到底什么是毒品、为什么会让人成瘾、什么方法才能戒毒等等这些知识,基本都一无所知。那时雪莉暗下决心,如果说毒品是敌人,那么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从此以后,雪莉开始学习所有和毒品、戒毒康复及减低毒品危害相关的知识。经过多年努力,目前国际上几种比较有效的戒毒方法,雪莉都有所了解,包括美沙酮维持治疗、TC(我国云南的戴托普和北京的向日葵治疗社区都是采用本土化的TC集体心理治疗模式)、福音戒毒(一种通过宗教信仰戒毒的方式)、NA(成瘾者匿名戒毒协会,通过成瘾者之间的相互帮助戒毒)等。
多年的志愿者生活使雪莉发现,不同的人由于吸毒的原因不一样,生活和家庭背景不一样,所以适合的戒毒方式也应该是不一样的。她相信一种方式能解决一部分成瘾者的问题,那么多种方式汇聚在一起就能解决大多数成瘾者的问题,让每个人自己去选择适合自己的戒毒方式效果会更好。
此外她还发现,形式多样的戒毒方法实质上都是某种替代的疗法。美沙酮是一种药物替代,福音戒毒和NA是用信仰来替代,而TC(即向日葵模式)则是用一种信念替代,就像向日葵治疗社区的“家庭信条”中最后一句话说的那样:“做一个为自己和为别人活着的有价值的人。”而无论是福音戒毒,还是NA和TC的治疗模式,都殊途同归地强调一点,那就是“助人自助”,也就是说,帮助别人的时候自己得到的帮助是最大的。这些模式都非常强调榜样的力量,提倡一个成瘾者帮助另一个成瘾者有效的方式。雪莉终于发现,自己成为同伴禁毒志愿者的根本原因是为了追求快乐,因为最快乐的感觉就是被别人需要、被人认可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是成就感的来源。所以自己选择留在向日葵治疗社区帮助别人,客观上也是帮助自己。
在做同伴志愿者的过程中,雪莉发现自己的目标越来越清晰,特别是她意识到自己有一个优势是其他志愿者和戒毒康复工作者所没有的,那就是她的成瘾经历。她比别的志愿者更容易取得其他成瘾者和家属的信任,她自身的经历和专业知识使她更容易被一个成瘾者及其家属接受。
“看到雪莉,很多吸毒者的家人都会产生希望、获得安慰,因为雪莉能够变得这样健康,我们的孩子总有一天也会好起来。”一位吸毒者的母亲这样说。
那个瞬间,雪莉理解了什么叫化腐朽为神奇,她的包袱变成了财富,好像一瞬间比别人多了一倍的力量。在雪莉之后,又陆续出现了很多和她一样的同伴志愿者在“向日葵”里面工作,他们成为了家属与成瘾者之间的桥梁,医生与病人之间的桥梁,警察与吸毒者之间的桥梁。雪莉真心希望有越来越多的曾经的成瘾者参与到禁吸戒毒的工作当中,和她一样成为优秀的同伴志愿者。
雪莉多年来在帮助成瘾者康复回归和减低毒品危害领域取得的卓越成绩得到了社会的认可,2007年,雪莉荣获“北京十大禁毒志愿者”和“北京好人”光荣称号。一路走来,她亲眼见证了戒毒康复工作的发展变化,包括政府对戒毒工作的关注与投入越来越大。雪莉这样描述其中的变化:“向日葵治疗社区刚成立时,只能从交齐一万两千四百元戒毒费的人当中挑选一部分进入社区,到后来交七千元就可以留三个月,再后来只交生活费和伙食费就能留下来,而且留下来还有二百块钱的补助,要是做志愿者辅导员还有八百块钱的补助……”这些都是戒毒工作的社会环境在发生积极的转变。当然,仍然有许多问题困扰着雪莉,最令她难过的是,无法摆脱那张吸毒前科的“黑名单”。
2008年7月的一个晚上,为了陪表妹参加第二天在民族大学的考试,雪莉和表妹住进了附近一家宾馆。登记身份证后,半个小时内陆续有三个穿制服的警察前来敲门,要求雪莉和妹妹去派出所。雪莉在派出所进行了尿检,是阴性。警察问她的吸毒史,雪莉说抽了七年,戒了四年,旁边一位女警脱口而出:“这个戒得了吗?”
雪莉感到很委屈。她告诉警察,她用过的验尿板集在一起都可以盖间房子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多年前的一次不良记录就能成为随时被要求验尿的理由,而自己连续四年所做的无数次验尿阴性的记录却从未被保存,特别是自己已经从一个吸毒者变成了一个禁毒志愿者,从一个社会负担变成一个为社会做贡献的公民,从一个家庭的累赘变成了家庭的支柱,却依然得不到起码的信任。从成瘾者到同伴志愿者,自己受过很多表彰,得到过很多领导的认可,但是这些良好的记录都没能起到任何作用。她在公安系统留下的只有不良记录,没有任何良好的记录。无论走到哪里,只要登记身份证,系统就会显示她曾经吸毒,附近的警察会随时要求她去派出所验尿。雪莉一直相信,只要努力保持操守,做好禁毒志愿工作,总有一天会改变社会对这个群体的歧视,然而经常性的强制尿检,也让雪莉偶尔对自己的努力产生怀疑,难道真的是“一日行窃,终身为贼”?
雪莉希望有一天这份“名单”的管理也能借鉴国外的方式,让这个系统把每次的验尿结果都作记录,对于那些连续两年或三年验尿都呈阴性的人,可以考虑从名单上删除。这将会对戒毒者巨大的激励,同时也会节约不必要的警力资源,这个“名单”也会更加科学、高效和人性化。
也是因为这次事件,雪莉的工作任务又多了一个,那就是做成瘾者群体的反歧视工作。雪莉知道,这件事情任重道远,虽然《禁毒法》已经明确指出吸毒成瘾者是违法者,同时也是脑疾病患者和受害者,但社会认知的改变仍然是非常困难的,毕竟凝聚在吸毒者身上的负面因素太多了。只有人们真正把这个群体当成病人的时候,社会才能接纳和帮助他们,而不是抛弃和远离他们。雪莉知道,要实现这种改变,路还很长。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念诵那首《宁静的祈祷》:请赐予我宁静的心/去接受我所不能接受的现实/请赐予我勇气/去改变我所能改变的一切/请赐予我智慧/去了解这两者间的差异。
如果我是成瘾者,你会拥抱我吗?
2010年春天,在拥有数万客流的北京地坛书市,张刃和雪莉策划了一个有趣的活动,一项提倡不歧视成瘾者的爱心拥抱活动。活动的规则是:每一个成瘾者身穿主题文化衫,头戴面具,另外一个成瘾者拿着“如果我是一个成瘾者,你会拥抱我吗”的提示牌,同时手里拿着一束鲜花。如果有人愿意上来拥抱的话,就会送给前来拥抱的人一支鲜花。
大部分人当时持悲观态度,认为把成瘾者当成一个受歧视的焦点,还难以让人接受。因为社会普遍认为吸毒者是不能让人同情的,那是自作自受。作为一名有成瘾经历的人,雪莉在策划这个活动的时候,担心的是是否会有人真的愿意前来拥抱。虽然她当时已经成功戒断海洛因许多年了,但是当张刃打电话给她的时候,曾经在戒毒过程中备受歧视的经历仍然让她对这次活动不抱太大希望。
“你想得太简单了!我觉得不会有人愿意来拥抱的!”雪莉在电话那头肯定地说,听上去有一点儿绝望的感觉。
“为什么啊?我觉得会有很多人来拥抱的啊!”不食人间烟火的张刃却充满了信心。
“你想想,如果这种活动是针对艾滋病人,可能会有很好的效果,因为他们得的是病,所以提倡不歧视艾滋病人的活动很容易有人响应。而大家普遍认为吸毒者是违法者,是自作自受,不会被看成是一个弱势人群,很难得到社会的同情。”雪莉在电话那头冷静地给张刃分析。
“我和你的看法完全不同。”张刃反驳,“正因为大家不懂,才需要我们出去宣传呢!首先我觉得正是因为大家对吸毒者存在一种认知上的误区,正是因为大家都觉得吸毒者不是病人而是违法者,我们才有责任让大家明白,其实吸毒者首先应该被当成一个病人。如果大家都知道吸毒者是一种脑疾病病人的话,我们反而没有必要去作宣传了!我觉得这次活动最终的目的是改变世人对吸毒者的主观错误看法。”
“我是担心如果没有一个人前来拥抱,那我们这些参加活动的有成瘾经历的人很可能会受到很大的伤害!”雪莉终于道出了她心底最最担心的事情。
张刃终于明白了,雪莉其实是害怕出现没有人前来拥抱的场面,那样只能进一步印证社会对成瘾者歧视的现实,从而给这些前来参加活动的戒毒者造成心理上的阴影。
“呵呵,原来你是怕没有人拥抱你的话就会对你自己造成伤害啊!哪里会啊?这里有一个概率问题。比如一千个人中才有一个我这样不歧视你的人,那一万个人中就会有十个我这样不歧视你的人!”张刃连开玩笑带解释地对雪莉说,“你算算吧,北京地坛书市一天下来的人流量有好几万,你手里的花肯定早就送没了!”
“不过我确实很担心没有人前来拥抱!”雪莉的担忧还是没有丝毫减弱,但张刃再一次选择了固执地坚持。
没有想到的是,活动一开始,就受到了很大的关注,很多人都参加了这次拥抱活动,大家手里的鲜花半个小时之内就发完了!随后,在满园子的人流中,偶尔会看到一个手里拿着鲜花的人,非常打眼,那是一个对成瘾者没有歧视的人。渐渐地,在地坛书市的另外一个地方又会看到一朵、两朵,……一股温馨的暖意在流淌!
只有经过地狱般的磨炼,才能炼出创造天堂的力量;只有流过血的手指,才能弹奏出世间的绝唱。吸毒七年,保持操守九年,尝试了社区戒毒、福音戒毒、成瘾者匿名戒毒小组等戒毒模式,从毒品预防教育宣传到加入草根组织从事降低毒品危害的工作,再到建立“一线希望”成瘾者家属热线,她始终坚持在向日葵社区、阳光活动社区做同伴志愿者,帮助有成瘾经历的人们保持操守,同时参与多个物质依赖与行为依赖的小组活动,拿到了二级心理咨询师的资格证。她在不断完善自身的过程中学习和锻炼自己在心理治疗方面的技术,为的是可以更好地帮助成瘾者群体。雪莉相信,一个人的能力越大,帮助的人就越多。生活上,她既经历过获得“北京十大禁毒志愿者”和“北京好人”的荣耀,也经历过被曾经信任的同伴投毒陷害的低潮;她结过婚,有两个美丽聪明的女儿,然后又离婚,只争取到小女儿的监护权。上天对于雪莉的考验似乎永远不会停息。
雪莉在博客上这样描述自己现在的愿望:“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把我所学的东西应用到戒毒康复和减低毒品危害的工作当中。成立一个自己的机构,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两个女儿,照顾爸爸妈妈……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爸爸妈妈不再为我感到羞耻,而是为我感到骄傲。希望能为这个人群找一条出路,让更多的人看到希望。”
后记
禁毒志愿者的队伍中,还有许多像李立新、老孟、张刃和雪莉这样的人。他们默默守护着那些走在艰难的康复之路上的戒毒者们,用自己的关爱、理解、耐心与智慧帮他们摆脱毒瘾,回归社会。坚信总有一天,会有更多这样的沙粒被融化,会有更多的温暖被传递,直到这些沙粒变成珍珠,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