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粉碎“百足虫”计划

2013-04-29周仲贵

啄木鸟 2013年6期
关键词:芳馨远征

周仲贵

一、夜半偷渡客

2013年1月22日,广西边境城市凭祥。

凌晨五时,黎明前夜色最浓的时刻,也是一夜中睡意最酣、最使人懈怠的时辰。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冷雨霏霏中,武警弄尧公安边防派出所一个巡逻小组的三名官兵正沿东路某号界碑西行作例行巡查。矫健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穿行在经冬不凋、临春勃发的亚热带雨林中,他们就这样日复一日,风雨兼程,用青春热血拱卫着祖国边陲的安宁。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从丛林便道另一端向境内而来。这几乎淹没在飒飒林涛和凄风冷雨中的声音,只有鹰隼一样犀利和敏锐的猎手才能听到。这当儿,领头的中尉警官做了一个手势,三人闪电般按照战术动作形成一个互相掩护的铁三角匍匐在草丛中,屏住呼吸凝视前方五十米开外。

近处,淅沥的雨声夹杂着不堪重负的树枝的断裂声;远处,不时传来猫头鹰瘆人的呻吟和夜间觅食的猫科动物恐怖的呜咽,但那轻捷的脚步声依然清晰可闻,而且越来越近。这位不速之客显然是个惯走山路的夜猫子,且对环境极其熟悉,在如墨的夜色中居然不用借助任何照明工具,依然健步如飞。三十米、二十米……甚至能感觉到急促的喘息扑面而来,中尉蓦地长身而起,用越南话发问:“什么人?”声音不高, 但极具威慑力。

来人已深入我边境一百多米,闻声迟疑了一下,立即转身往回跑。但刚转过身就愣住了——两名头戴钢盔、身着迷彩服的武警战士不知什么时候包抄到夜行人身后,截断其归路。黑暗中,95式自动步枪的枪口闪着蓝光,在无声地注视着他。

夜行人很明智,没有作徒劳的抵抗。从他身上搜出一把美制军用匕首和四包用防水纸包装总重一千克以上的四号海洛因。

这是个眼窝深凹、面色黧黑、身材瘦削的年轻人,年纪不超过二十岁,普通话和白话都相当流利,与中国边民无异。天亮后,他被带回弄尧公安边防派出所接受讯问。他自称吴文金,是邻国文朗县同登社边民。他对中国武警的审查相当配合,供认匕首是单身走夜路防身用的,毒品是受雇为他人带入中国境内的。

按照程序,人和案都移交凭祥边防大队侦查队处理。侦查队长丁远征少校接案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顺藤摸瓜逮住接货人,捣毁活动在边境地区的贩毒团伙。

吴文金交代,他有亲戚在凭祥,过境走亲戚是家常便饭,但受雇为他人运送毒品是第一次。按照雇主的吩咐,交货地点在凭祥市区公路客运中心候车大厅,接货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中国女人。届时接货人手持一份最新出版的《知音》杂志,送货人扮成报贩上前问:“小姐,买份报纸吧,最新出版的《消费指南》,信息量很大。”接货人则回答:“有进口榴莲的信息吗?”对上暗号后迅速交接,凭回执回去向雇主索取佣金。佣金数额可观,说好为所送货物价值的百分之一。也就是说如果来回顺利,仅此一趟赶脚他就可以拿到三百六十万越南盾,折合成人民币是一千五百元。这也是吴文金明知是刀口舔血的营生还甘愿冒险的根本原因。

当天中午,丁远征带两名便衣侦查队员进入位于闹市区的公路客运中心候车大厅。

岁尾年初,候车的乘客爆满。提着旅行包、拖着拉杆箱、背着蛇皮袋的各色人等拥挤在大厅内外,长椅上或坐或躺都是人,过道上也堆满了行李箱包,很难找到立足之地。丁远征不禁皱起了眉头。在这样的环境抓捕,一旦发生枪战,后果不堪设想,所谓投鼠忌器,行动难免束手束脚。毒贩选择这种地方交接,肯定也是想到这里的复杂环境可资利用。

按照分工,丁远征三人分头行动,扮作乘客到处寻找座位,艰难地在人群和箱包中穿行。转了小半圈,丁远征很快发现靠近洗手间的角落处,有一名红衣女子席地而坐,手里拿一册装祯新潮的杂志,正饶有兴味地翻阅,还不时抬起头四处张望。根据封面的大幅美人肖像,丁远征估计就是发行量很大的通俗读物《知音》。为了确证,他从红衣女子身边挤过,装作无意擦碰一下,红衣女子手中的杂志随即掉落在他的脚面上。丁远征趁机俯身拾起杂志,递给红衣女子,还说了一声“对不起”。红衣女子愠怒地抬起头,一言不发地接过杂志,继续旁若无人地翻阅。在这短短的瞬间,丁远征不仅看准了这是一册2013年1月份海外版的《知音》,还敏锐地捕捉到女人脸上一个不易为人注意的生理特征——两道弯弯的眉毛被描成青黛色,但还是无法遮掩左眼角一颗米粒大的肉红色痦子。

丁远征在红衣女子的斜对面找个位置坐下,借机对目标进行观察。由于连日寒潮侵袭,农历腊月的边城气温很低,红衣女子把羽绒服的帽子套过头,脸上戴着大口罩,双手戴红色皮手套,脚上是一双鞋跟很高的水红色皮靴。除了口罩是白色,浑身上下都被红色包得严严实实,难以估计她的实际年龄。但现在时兴“老来俏”,年纪越大穿着上越是执意于大红大绿,所以丁远征判断她已不年轻,可能在四十岁以上。由于那一袭红衣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十分醒目,宛如一团火在燃烧,丁远征临时给她起了个绰号——“赤狐”。

正当丁远征暗暗庆幸这么快就锁定目标时,情况却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另外两名分头行动的侦查队员范小峰和季明几乎同时向丁远征报告,各自都发现了目标,而且不止一人!本来相对单纯明朗的情况,突然间变复杂了,候车大厅的汹涌人流中,竟然同时出现五名手里拿着《知音》杂志的女性,其中最小的一个才十五六岁!

是巧合,还是对手故布疑阵?丁远征一时无法分辨。但他很快发现,候车大厅小卖部一侧有一个刊物种类齐全的报刊亭,张贴的广告上写着:“1月份《知音》、《故事会》已到,欢迎选购”。大厅的人潮中,还游弋着几名男女报贩,他们正在兜售的报纸杂志里同样有《知音》。丁远征恍然明了,这种价钱和内容都比较贴近大众的畅销类杂志,很适合在枯燥无趣的旅途中消遣解闷,出现这种情况很正常,只是无形中给侦查增加了麻烦。虽然心里已把“赤狐”定为重点目标,但为了避免先入为主的错误,丁远征还是作了两手准备——电告尚未进场的以送货人身份前来接头的侦查队员石磊一个一个试探,对上暗号就釆取行动。同时,他让范小峰和季明分别看住其他目标,以防不测。

根据吴文金的交代,接头时间是正午十二时,此时是十一时四十分,还有二十分钟大戏才能开演。让丁远征高兴的是,情况继续朝有利的方向发展,五名手持《知音》杂志的女性乘客有三人已经进站登车,自动解除嫌疑,目标一下子缩小为两人,其中就包括“赤狐”——她还在有一搭无一搭地翻阅着手中的《知音》,但随着大厅上方大型计时钟上两根指针逐渐在“12”上重合,她已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不时抬头四处张望。丁远征看在眼里,心中确定:就是她,错不了!

眼看行动的时机已经成熟,谁也没想到,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情况,使丁远征设计周密的捕蛇计划功亏一篑!

十二时整,丁远征远远看到扮作送货人的石磊在候车大厅门口出现。他穿着印有“邮发报刊”字样的黄马甲,肩上挂着绿色邮包,一切中规中矩,没有半点儿破绽。可是,他正在搜寻目标时,身后突然出现三名佩戴“执勤”袖标的巡警。丁远征暗暗叫苦:兄弟,你们来得真不是时候!

丁远征知道,这三位不该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场合出现的巡警并没有预定目标,不过是例行的机动巡查。春节将近,公安机关加大了车站、码头、商场等公共场所的巡查力度,主要检查旅客中是否有人违规携带易燃易爆物品乘车。问题是,这三位跟丁远征和石磊都很熟,领头的中队长钟凯还跟他们办过不少案子,平时都以哥们儿相称。事先没有交底,万一他认出自己和石磊,主动上前打招呼,马上就会露馅!即使双方达成默契,彼此没有任何表示,但三名全副武装的警察突然出现,又怎能保证毒贩不被惊动?

出面制止已来不及,急切间又找不到补救办法,丁远征只能采取舵鸟战术,把头埋在臂弯里,装作打盹。果然不出所料,钟凯一眼就认出了报贩打扮的石磊,但他十分机警,瞬间作出正确判断,没有搭话,若无其事地从石磊身边走过,草草绕场一周后立即离开候车大厅。丁远征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他还来不及高兴就目瞪口呆:“赤狐”在他略微分神的瞬间消失了!

丁远征心头冒火,把候车大厅内外搜了个遍,已没有目标的半点儿踪迹。接着又为自己的鲁莽感到可笑——就是找到她又能怎样?接头还没开始就宣告结束,无凭无据呀!丁远征唯有喟然长叹:人算不如天算!

由于意外的变故,唾手可得的一场胜利化为乌有,丁远征和队员们的懊恼可想而知。但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希望就在吴文金身上。通过上午对吴文金的讯问,丁远征判定这个瘦弱的年轻人并非贩毒团伙成员,而是个贪图高额佣金的脚夫,本质不算坏,教育工作做到家,有可能争取过来为我所用。如果他肯配合,从境外货源开挖,从货主入手,由外到内,层层剥笋,打掉这个内外勾结的跨国贩毒团伙是有希望的。

丁远征把自己的想法向大队领导作了专题汇报,大队领导又逐级向支队、总队领导请示,得到了上级领导的支持。1月24日,武警凭祥边防大队在友谊关零公里处将跨境贩毒的越南籍犯罪嫌疑人吴文金移交越南文朗县警方,并通报了案情,表达了加强国际警务合作,信息共享,互通情报,共同打击跨国犯罪,维护边境治安稳定的愿望。

事实证明,丁远征的想法过于天真。1月27日,吴文金被径遣返回国的第三天,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吴文金被押送回国的第二天即“非正常死亡”了!

怎么会这样?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这里面莫非有不可告人的阴谋?丁远征通过热线电话向一位私交甚笃的越北边境某公安屯大尉屯长打听吴文金的死因,对方却闪烁其词、语焉不详。在丁远征的坚持下,大尉屯长不得已才透露:吴文金被遣返回国当晚,即因心脏病突发被送进医院救治,住院不到十个小时便不治身亡。法医尸检后认为,不排除他杀的可能。目前案件还在调查中。

丁远征不能原谅自己,他觉得是自己害了吴文金。自己一个馊主意不仅断送了一个年轻人的生命,也葬送了侦查破案的机会。本来,在决定遣返前,丁远征曾征求过吴文金的意见,吴文金表示不愿回国,说杀头坐牢都愿在这里。丁远征问是什么原因,吴文金说他一旦回去就非死不可,不但雇主饶不了他,警方也有人想要他的命。丁远征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吴文金毕竟不是中国公民,犯罪行为关涉两国法律,按照国际公约,遣返的决定是不可改变的。丁远征安慰吴文金:“回国以后只要积极配合司法机关的工作,还会有重新获得自由的机会。”

吴文金被说动了:“丁大哥,我听你的!”

1月24日在友谊关分别时,吴文金流着眼泪对丁远征说:“谢谢,谢谢你们,中国武警……”短短几天接触,他已经被中国武警的人道主义关怀所感动。

然而,丁远征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去竟成永别!

在侦查队内部的总结会上,丁远征自我反省,他说他之所以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主要是因为对困难估计不足、对形势估计不足、对斗争的复杂性估计不足。吴文金曾经说过,他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贩毒团伙的脚夫。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在他之前,已经有为数不少的人侥幸成功,在他之后,肯定还会有更多的人铤而走险。他不过是运气稍差,缺乏经验,才翻了船。诚然,吴文金的错误认识正是造成他人生悲剧的根本原因所在,但丁远征不得不承认,吴文金并非危言耸听。目前,禁毒斗争的形势依然十分严峻。

打虎不成重练箭,屠龙未果再磨刀,丁远征准备接受更大的挑战!

二、“赤狐” 出没

再次邂逅“赤狐”是十天以后。这次,不再是客运中心的候车大厅,而是在边境上的浦寨商贸城。“赤狐”也完全变了一种颜色,一身黑衣,丁远征甚至考虑是否给她改名“黑狐” 。

那天是2月2日,丁远征带上季明去浦寨边防派出所办事。处理完业务,他俩换上便装,去商贸城里一家水果批发店看一位朋友。

浦寨原来是个不起眼的边境村屯,但地理条件优越。中越两国邦交正常化以后,双方达成共识,熔剑为犁,浦寨被开辟为第一批边境贸易点之一。经过二十多年的建设,边贸点已初具规模,成为中国与越南、老挝、柬埔寨、泰国等东盟国家进出口商品的集散地,是中国和东盟国家商贸往来最便捷的陆路通道。商城街道整齐划一,商铺林立,功能齐全。中国内地多家著名企业在这里设立办事处和转运点,也有不少越南、老挝、泰国富商开的各种批发店。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有一半以上是各种肤色的外国人,这里成为名副其实的国际商贸城。浦寨对面,就是越北地区著名的新清边贸点。

丁远征今天特别拜访的这位朋友,是一家东盟国家水果特产批发店的销售部经理,复姓欧阳,单名洪。批发店位于商贸城的繁华地段,人流密集,交通方便,生意兴隆。时值隆冬,寒流南侵,但因为蛇年春节将近,从邻省甚至遥远的北方省份到边境采购热带水果特产以供应市场的客商仍然络绎不绝。货场上各种产自越南包装精美的榴莲、芒果、木瓜和毛荔枝整齐码放,各种大小运货车辆进进出出,一片繁忙景象。丁远征目前的身份是来自柳州的果商,板寸头,小立领毛料唐装,一副精明而又踌躇满志的小老板派头。而季明手里提个公文包,俨然一副经理助理模样。

刚迈入业务恰谈室,丁远征就对一位穿黑色狐皮大衣、黑色长筒羊皮靴的女人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当时这个女人手里拿的并不是《知音》杂志, 而是一张表格式报价单。她正坐在经理桌对面的红木沙发上,跟批发店业务人员讨价还价。引起丁远征注意的,是她那双眼睛,那也是十天前她在候车大厅不辞而别时丁远征记住的唯一特征。

作为一名边防警察,丁远征有一个过人之处,就是过目不忘。一件东西,只要经他一双鹰眼一扫,不管隔多长时间,他都能认出来。丁远征开始是无意,后来变成有心,暗暗观察这个衣冠楚楚的女人。她脸上的粉敷得太白,唇膏也涂得过红,反而弄巧成拙,暴露出日渐松弛的皮肤和日渐增多的皱纹。就像一个不高明的画师,尽管刻意涂抹,也难以掩饰画面上的瑕疵。丁远征估计,她的年龄应该在四十岁以上。根据她夸张的鞋跟判断,她的实际身高充其量也就一米五五。当丁远征从她身边走过时,她抬头看了丁远征一眼,仅此一眼,就足以唤起丁远征的回忆,那种小市民的刻薄神态他记忆犹新。居高临下的位置,丁远征很快发现她左眼经过修饰的柳叶眉虽然又长又黒,但还是无法遮掩眉梢那颗令人恶心的肉红色痦子。丁远征几乎脱口而出: 久违了,“赤狐”!

这时,欧阳洪从外面回来,进门一见两个熟人,就热情地打招呼,先对丁远征说:“曾老板等的时间长了吧?对不起,我有点儿事给耽搁了。”又对黑衣女子说,“叶老板,今天谈得怎么样,我这是小本经营,往后还请你多多关照啊。”

黑衣女子客气地说:“只要贵公司有诚意,我相信我们能够做到合作共赢。好吧,今天欧阳经理有贵客,我不便久留,改日再来。”说罢起身告辞。

等黑衣女子的背影在大门口消失,丁远征才问:“刚才那位女士是你的老主顾?刚才你称她‘叶老板,她是哪家公司的?”

欧阳洪说也算不上老主顾,算上今天,她来过三次,前两次也都是欧阳洪接待的。她给过他一张名片。

丁远征说:“能不能让我看一下她的名片?”

欧阳洪狡黠地笑了:“怎么,曾老板也对她感兴趣,要跟我们争客户?要知道,这可是商场之大忌啊!”

丁远征忙说:“欧阳经理误会了,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欧阳洪朝经理室一指:“请!”

进入欧阳洪的办公室,丁远征谨慎地掩上门,便亮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他把警官证放在欧阳洪面前,诚恳地说:“跟你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却一直瞒着你,真不好意思。我们对这位叶老板有怀疑,想通过你了解一下,希望得到你的支持和帮助。”

丁远征很早就想在浦寨这个边境治安的“战略要地”物色一个朋友。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他觉得欧阳洪为人正直,急公好义,可以深交,今天就准备向他交底。

欧阳洪看了警官证,如梦方醒:“看不出曾……不对, 应该叫丁警官,丁警官原来是福尔摩斯式的大侦探,失敬,失敬!只要你不嫌弃,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他在写字台上的名片匣里翻了一下,抽出其中一张,递给丁远征。

这是一张十分女性化的香水名片,上面赫然印着:叶雪竹,南国农产品进出口贸易公司业务经理。公司地址在南宁市明秀西路五里亭果蔬批发中心,还有手机和QQ号码。

季明用手机把名片拍了下来。丁远征开门见山:“我想知道的是,欧阳兄对这位叶雪竹女士到底了解多少,她真是来谈生意的吗?”

欧阳洪说,其实他对叶雪竹的了解也没有超过名片的范围。看起来她是专门做水果生意的,但对水果的行情却不感兴趣,关心的仅是货物过境渠道和是否有风险。欧阳洪最反感的是,她反复宣称她所在的公司资金如何雄厚,有香港财团做后盾,还有广西区政府和南宁市政府某要员做顾问,在亚洲五百强中排名靠前。她还说,公司计划三年内垄断整个广西的农产品市场,进而进军珠三角和长三角,占领中国的半壁江山。她反复动员欧阳洪加盟她的公司,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三年内把眼前这家批发店升级为旗舰店。欧阳洪见她信口开河,说得越来越离谱,便推说自己这家批发店乃小本经营,追求的是蝇头小利,不敢奢望往外扩张。况且在店中他只是个跑腿的,方针大计有上头管,他也说不上话。最后欧阳洪来了个总评价: “我看她不像个正经生意人,倒像个走江湖的‘九八婆!”

丁远征知道,广西人惯于把那些专门在生意场上招摇撞骗、空手套白狼的掮客称为“九八佬”,欧阳洪说的“九八婆”大概也是这个意思。他给欧阳洪留下电话号码,让他随时跟自己联系,便和季明匆匆离开浦寨返回市区。

当天,丁远征向武警广西边防总队参谋长韩鹏大校作了汇报,请求总队核实有关南国农产品进出口贸易公司及叶雪竹本人的情况。仅一日,总队就有了反馈:所谓“南国农产品进出口贸易公司”纯属子虚乌有,在五里亭果蔬批发中心及工商部门均未查出该公司的登记注册资料,“叶雪竹”的身份值得怀疑。

2月9日,除夕,欧阳洪给丁远征打电话,约他见面。丁远征知道他肯定发现了新情况,不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约他见面。丁远征带上季明和范小峰急急赶到浦寨,一见面欧阳洪就嚷了起来:“丁警官,我猜对了,叶雪竹果然是个骗子,‘九八婆!”

丁远征见他情绪很激动,便让他沉住气,慢慢说。欧阳洪说,昨天他和生意场上的几个朋友做团拜,由他做东在凭祥市区一家酒楼吃饭。席间,在弄尧边贸点做药材生意的黎竞东给他看了一张名片,问他是否认识这个人。欧阳洪一看,名片上是个陌生的姓名,叫杜婕,头衔是八桂农产品进出口贸易公司市场部经理,便老老实实说不认识,没打过交道。黎竞东不相信,说:“你老兄想吃独食对我保密啊,她说她早就跟你谈好了,你已经答应加盟她的公司,成为公司旗下的连锁店。”

欧阳洪说:“哪有这种事情,这个杜婕我是头一次听说。”

黎竞东调侃他揣着明白装糊凃,掏出手机让他看自己拍下的杜婕的照片。欧阳洪一看,大吃一惊,这不是叶雪竹吗,才几天不见,怎么就变成杜婕了?公司也换了个“八桂”,吹糖人也没这么快啊。欧阳洪想起了丁远征的嘱托,没有当场揭穿西洋镜,敷衍说:“只见过一面,是半个月以前的事情了,今天若不是你黎老弟提起我早忘记了。她找你谈了些啥?”

黎竞东说:“还不是动员我加盟的事,说她的公司有香港财团作靠山,有政府领导做顾问,还计划年内在香港上市。”

欧阳洪问:“你答应她啦?”

黎竞东哈哈大笑:“她的根底我一点儿也不了解,就凭一张破名片我就信她了?我傻呀我?‘八桂又怎么样,别看名头叫得挺响,说不定是个皮包公司!这年头,只要你高兴,别说‘八桂了,什么‘神州啊‘环球啊,还不是信手拈来?”

欧阳洪提供的情况非常重要,也非常及时,这个神秘女人身上的疑点太多了。丁远征专门请示了大队领导,要求对她立案侦查。大队领导没有立即答复,而是逐级上报,向更高的领导讨主意。韩鹏参谋长还赶赴凭祥,召集总队、支队和大队三级侦查队长进行专题研究。性格耿直的丁远征嘴里不说,心里却认为这是小题大做。不就是一个毒贩吗,还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韩鹏可不是个等闲人物。十年前他当过一个边防大队的主官,获得过全国边防“双缉勇士”的称号。此时他一眼就看穿了丁远征的心思。对这员麾下爱将他是非常了解的,他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说:“今天召集三级侦查队长来研究案件,可能有人感到不理解,丁远征就是头一个!丁远征你说,我没有冤枉你吧?”

丁远征忙说:“领导的眼睛真毒。”

韩参谋长说:“有不同的看法这是正常的事情。但我要提醒你们,理解可以有差异,但执行命令绝不允许打折扣!不错,在凭祥大队报上来的这个案子上,总队领导的谨慎也是有道理的,里面主要是执法权限和政策界限问题。要对一个嫌疑对象立案侦查,必须已经掌握一定的证据,不能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子再说。你怀疑那个女人有贩毒嫌疑,依据无非是候车厅里某些戏剧性的情节,情理上似乎讲得通,法律上却缺乏有说服力的证据。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更接近经济诈骗犯罪,我们不分青红皂白介入侦查,有唐突草率之嫌。这就是总队领导一直举棋不定、难以决断的原因。”

会议最后决定,不急于立案,先做外围的常规调查。如果有确凿证据证据,那就按照执法权限移送公安机关查处。目前调查工作继续由凭祥大队负责。

针对神秘女人的调查全面展开。很快发现,此人活动范围很大,以凭祥为圆心,向四周辐射,延伸至龙州县的水口、宁明县的爱店和大新县的硕龙,几乎遍及桂西南边境的大小口岸或边贸点。使用的名片也不断翻新,除了“南国”的叶雪竹和“八桂”的杜婕,后来还发现了诸如“粤桂港台”的孙筱梅和“岭南”的陈信丽之类。弄不清哪一个才是她的真实姓名,哪一个才是她的真实身份。

在侦查队,大家习惯称丁远征“钉头儿”。一件事如果上了心,任谁都不能让他轻易撒手,就像板上钉钉,休想摇动分毫。这回他的“钉”劲儿又上来了。他不满足于欧阳洪提供的情况,亲自登门拜访,逐个找跟“赤狐”有过接触的人了解情况。结果得知,“赤狐”的“加盟”诱惑无一例外遭到婉拒,而她似乎也并不在乎成功与否,却对货物过境程序、手续和风险表示了极大的兴趣,甚至反复打听有无打点海关、应付边防检查的门路。很多人反映,她不像是正经的生意人,更像是一门心思寻找走私门路的投机商,甚至是专门组织偷渡的“蛇头”。

丁远征的疑虑进一步加重,但也增强了信心。反偷渡是边防武警部队的重要职责,如果神秘女子涉嫌这方面的犯罪,对她立案侦查就师出有名了!

于是,丁远征开始对“赤狐”实施全方位监控。终于发现,“赤狐”的真实姓名叫史启芬,四十二岁,宁明县海渊镇人,离异,有一子一女。当地公安机关反映,史启芬参与过六合彩赌博,还是个小庄家,曾因此被治安拘留。而且,史启芬有吸毒行为,进戒毒所接受过强制戒毒。有迹象表明,史启芬并未完全戒断毒瘾,有复吸嫌疑,甚至参与了零包贩毒活动。但因她离异后独自带一个未成年的孩子生活,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公安机关没有将其劳教。

史启芬的家庭情况较复杂。她初中毕业考入地区技工学校,分配到县糖厂工作,企业改制后下岗开了一家小店,虽然发不了大财,温饱没有问题。丈夫罗某是糖厂中层领导,后来辞职下海,利用过去积累的人脉资源,自己开了一家淀粉厂,兼产工业酒精。宁明是全国优质木薯生产基地,为淀粉厂的生产提供了充足的原料。短短数年,罗某的淀粉厂越办越红火,很快成为当地利税大户,罗某也成为当地知名的民营企业家。如果照这样平稳地发展下去,史启芬一生都可以过衣食无忧的富足生活。可惜这个不安分的女人积习难改,整日沉溺于赌场,把小店的老底赔光以后,还偷偷支取家庭存款偿还赌债,甚至经常以老板娘的名义到淀粉厂财务科支钱。罗某多番苦劝,无奈此时妻子已走火入魔。罗某伤心至极,决意离婚,带走了小儿子。

离婚后,史启芬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到处招摇撞骗,还染上毒瘾,甚至有卖淫行为。最近两年,史启芬突然变了样,不仅不再举债度日,而且挥金如土,浑身珠光宝气,每天出入茶楼酒肆。据传她还在南宁一豪华小区买了一栋别墅,光装修就花了一百万元。

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史启芬一夜之间成为富婆,人们怀疑她是买彩票中了大奖,或者是倒古董赚了大钱。在众多质疑的目光中,史启芬声称天无绝人之路,自己傍上了大款,成了一家跨国公司在桂西南边境地区的代理。对史启芬的这种说法,人们半信半疑。信者多为史启芬的“粉丝”,都相信史启芬时来运转,纷纷如蝇逐臭、如蚁附膻,追随其后。这类人无论大小,一律称她“芬姐”。疑者多认为史启芬的钱财来路不正,不是当“蛇头”就是贩毒,赚的都是昧心钱,不会有好结果。

史启芬身上的疑点是明显的。仅凭她不断变换身份,就能断定她不是正经生意人。但丁远征很清楚,如果史启芬参与贩毒集团的犯罪活动,充其量只是拋头露面的小角色,绝对不是摇鹅毛扇的决策人物。在她背后,肯定有一只手在操控。只有斩断这只操控的手,才能有效地打击毒品犯罪。

侦查队通过跟踪发现,蛇年春节这几天,史启芬也没闲着,在宁明和凭祥之间来回走动。她在凭祥市区的龙翔国际大酒店有一间长期包房,来凭祥她一般都住在那里。大年初二、初三两天,她都在包房内接待客人。来客身份复杂,有些被证实是非法入境的外国人。其中一个年龄与史启芬不相上下、身材瘦削的中年妇女连续来访,形迹十分可疑。侦查队对这个频频出现的女人进行调查,得知此人叫潘祖琴,凭祥市夏石镇居民,是史启芬的姑表姐妹。潘祖琴的社会关系相当复杂,她的母亲是越南人,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以战争难民的身份来到中国,与潘祖琴的父亲—— 一个农场职工结婚,后定居广西。2000年,潘祖琴的丈夫李海山参与边境贩毒,事发后潜逃境外,至今下落不明。有消息说李海山潜逃出境后即通过丈母娘的海外关系,投靠一个活跃在东南亚及中越边境的走私集团,并因为胆子大、能办事、熟悉中国边境和内地的情况,在走私集团内担任小头目。十多年来,他一直暗中与家庭保持联系,还几次秘密潜回夏石。

丁远征觉得,潘祖琴和史启芬的频繁来往,不大像亲戚间的互访,里面可能大有文章。

三、龙座的贵客

龙翔国际大酒店是凭祥市唯一一家五星级商务酒店。这座品字形大厦中间是十九层的主体建筑,顶层是一个圆盘形的旋转餐厅。两侧是八层的塔楼,分左塔右塔。右塔顶层就是闻名遐迩的龙座,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总统套,据说是按照迪拜那家全球唯一的八星级酒店的贵宾房设计的,豪华程度自不必说,仅配套设施就有保龄球馆、舞厅、健身房和游泳池。这样的配置,收费自然是天文数字,入住率却不低,光顾者多为内地的房地产大鳄或港澳台富商。去年N国总理去南宁参加中国?东盟国家博览会,回国时在凭祥盘桓了两天,住的就是龙座。

2月22日,蛇年正月十三,龙座迎来了新年的第一位客人。这位客人叫林俊雄,是广东某市东亚家私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助理。房间是三天前史启芬预订的。丁远征断定其中必有文章,便利用各种关系把二十二岁的女侦查队员陈珂安插进来,充当龙座的专职服务员。当然,现在她不叫陈珂,而是叫宋佳,身份是某旅游学院的见习生。

龙座招聘专职服务员的标准相当高。不仅要求容貌姣好,身材出众,熟悉接待的礼仪礼节,还要求至少掌握一门外语。这些标准对陈珂来说都不在话下。她毕业于广西警专侦查系,身材自不必说,容貌也算得上端庄秀丽,在校时她就通过了英语六级,恶补一个晚上的酒店接待知识,面试时一路过关斩将,顺利入围。

酒店为了压缩开支,要求服务员一专多能,兼任保洁和保安工作。整个龙座近八百平方米的面积,一圈走下来,体力消耗相当大。但陈珂憷的不是这些,而是对林俊雄这位总经理助理有所顾忌。

林俊雄人如其名。三十四五岁年纪,一米八以上的身高,白净脸,络腮胡,一对女人一样漂亮的丹凤眼,身材匀称,高大而不臃肿。他的穿着也极其考究,棕色貂领皮夹克,棕色袋鼠皮鞋,一顶哥萨克式筒状绒帽,有几分十月革命前俄国贵族的派头。陈珂之所以不待见他,并不是出于职业敏感,而是女性本能。她觉得他那双藏在墨镜后面的丹凤眼色迷迷的,总是毫无顾忌地往她身上的敏感部位瞟。

按照酒店的着装要求,女服务员都要穿粉色旗袍。天气冷,为了御寒,旗袍是加厚型的,但还是把陈珂的模特身材衬托得凸凹有致。陈珂穿惯了宽松的武警制服,很不适应这种紧身衣,觉得很别扭。没想到,更大的别扭还在后头。

上午十时,陈珂按照规矩给客房做保洁。这种活儿对陈珂来说是轻车熟路,读大学时搞勤工俭学,她到一位教授家做过一个学期的钟点工。她轻叩一下房门,里面毫无反应。再叩一次,门开了,露出半张愠怒的脸,正是她最不愿见的林俊雄先生。

陈珂不可能退回去,她彬彬有礼地说:“请问,现在可以做保洁吗?”

林俊雄一见是她,立即换了一副面孔,满脸堆笑:“可以可以,请进请进!”

一进门陈珂就后悔了。林俊雄几乎一丝不挂,只穿一条窄小的三角裤,身上披件宽大的纯棉睡袍,毫无顾忌地敞着怀,黑森森的胸毛像一条巨大的蜈蚣从胸口一直延伸到小腹以下。她臊红了脸,想退出去,林俊雄却大大方方地说:“没事没事,不必介意,你做你的保洁,我洗洗就好!”

陈珂很快发现,林俊雄的两名随从都不在房间里,不知是一早出去了还是昨晚根本没有回来。趁客人在卫生间洗漱,她赶紧清理客厅。倒烟灰缸,抹茶几沙发,用吸尘器吸地毯上的毛发和灰尘。正忙着,林俊雄从卫生间出来,依然没有穿外衣,却点了一支烟,趿拉着拖鞋踱到陈珂身边,主动搭讪。

“宋小姐是刚来的吧,前一次住店还没有见你。”林俊雄的口气很随意。

陈珂的反应极快:这家伙什么意思,莫非对我的身份有所怀疑?她从容应答:“刚来不到十天,是来见习的。服务不周,请多多包涵。”

林俊雄问:“宋小姐是哪所学校毕业?”

陈珂心里暗笑。宋佳其人可不是杜撰,她是陈珂的高中同学,目前也真的以旅游学院应届毕业生的身份在凭祥一家旅行社实习,还是陈珂帮她联系的。陈珂于是不慌不忙地说:“桂林旅游学院酒店管理专业的。”

林俊雄大发感慨:“我还以为是艺术学院学古筝的呢,好一双纤纤玉手!暴殄天物啊!干这种粗活,会毀了你这双手的!”说着,霸道地抓过陈珂的双手在自己宽大厚实的熊掌里把玩,还说,“宋小姐愿意跟我去广州发展吗?我们是个跨国公司,在日本、韩国和东南亚各国都有业务,非常需要你这样的公关小姐!”

陈珂轻轻抽回双手,不卑不亢地说:“谢谢林先生。我妈就我一个女儿,她不想让我离得太远。”

林俊雄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你是个有孝心的女孩儿,我很敬重你。你可能没看出,从见第一面我就被你征服了!”说着,他猛地把陈珂搂在怀里,右手摸索着要解开陈珂腋下的旗袍襻扣,厚厚的嘴唇凑过来,浓烈的烟味几乎要把陈珂熏晕。他喘着气说,“答应我好吗?我还没有结婚,我会给你很多钱。房子、车子,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我一定会满足你……”

陈珂有点儿措手不及。原想对方最多是语言挑逗,没想到竟迫不及待动起手脚。她试图挣脱,很快发现这是徒劳的。林俊雄猩猩一样的长臂十分强壮有力,铁箍一样牢牢将她抱定,休想撼动分毫。其实,她可以选择的解脱手法并不少。此刻林俊雄和她贴身站立,只顾着在她身上乱摸,陈珂只需抬起右膝一招“膝顶”,不消加力,就能使对方瘫软如泥。但她不敢用这个狠招,因为还没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稍稍抬起右脚,用高跟鞋尖锐的鞋跟在对方青筋暴露的脚面上轻轻一点,林俊雄就像杀猪一样干嚎一声,双手抱脚跌坐在地毯上。陈珂从容收拾清洁工具,凛然相告:“林先生请自重,我可以卖力气,但绝不卖身!”说完头也不回摔门而出。

回到服务员休息室,陈珂越想越气,关紧门窗给丁远征打电话:“丁队,你趁早把我调回去,这鬼地方我一天也不想待了!”

丁远征说:“怎么回事,大小姐受委屈啦?”

陈珂怒气未消:“人家都把我当应召女郎了,你说这算什么事!”

丁远征急了:“等等,你把人给揍了?”

陈珂得意地说:“没用上拳脚,只在他脚面上点了一下,他就歇菜了,一时半会儿动不了!”

丁远征顿足:“你闯祸啦我的姑奶奶,赶紧给人家赔礼道歉去,态度要诚恳,尽量挽回局面!”

陈珂跳了起来:“你说什么?让我给那个王八蛋赔礼道歉?丁远征,你安的什么心,那王八蛋是你大舅子?”

丁远征真急了:“你听着陈珂,我没闲工夫给你解释。他现在什么都不是,就是你的服务对象,是上帝!赔礼道歉是必须的,而且要及时。现在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如果出什么差错,我饶不了你!”

放下电话,陈珂才发现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下了双颊。但她毕竟是军人,知道自己肩负重要使命,任何时候都要以大局为重,不能由着性子来。擦干了眼泪,陈珂到总台看了一下林俊雄的入住登记,发现今天正好是他三十四岁生日。晚上,她捧了一盒从边城档次最高的饼屋预订的生日蛋糕,再次敲开龙座的房门。开门的是林俊雄的随从,两臂都刺着扁着脖子的眼镜蛇,一副剽悍的样子,冷冷地问:“小姐有事吗?”

陈珂说:“我给林先生送生日蛋糕。”

林俊雄闻声从卧室出来,见是“宋佳”,稍感意外,待看到她手中的蛋糕盒,明白了怎么回事,热情地说:“是宋小姐啊,请进来吧!”

陈珂眼里闪着泪光,不知道是因为委屈还是因为愤怒,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她说:“我是来给林先生赔礼道歉的。今天上午多有冒犯,请林先生海涵,不要告诉酒店老板。小女子找个饭碗不容易。”说着眼泪真的流了出来,一副可怜的模样。

林俊雄哈哈大笑:“宋小姐请放心,不过是一个小误会而已,我不会记仇!”他转身对开门的随从说,“阿强,给宋小姐倒杯茶!”

陈珂忙说:“不,不,小女子不过是个打工妹,林先生不计前嫌,小女子已经感激不尽了。”

林俊雄话锋一转:“宋小姐以前练过拳脚功夫?”

陈珂红着脸说:“在学校学过几手女子防身术,没想到第一次出手就用错了对象。幸得林先生大人大量,没有跟小女子计较。”

林俊雄连称“佩服”,眼神仍然色迷迷的,手脚却规矩多了。

危机解除,陈珂却感受不到轻松。她刚从专用电梯出来,就发现电梯口有一高一矮两个女人在等候。定睛一看,是史启芬和潘祖琴。

史启芬的包房在龙座下面三层。龙座是专用电梯,直达八层,如果不想爬楼梯,就得到底层乘电梯。没有智能卡,来访者还得打可视电话。在陈珂的印象中,史启芬这是第三次访问龙座,而潘祖琴则是第一次。史启芬每次逗留的时间,都在四十分钟至一个小时之间。

秘密监控十分枯燥乏味,但神经每一分每一秒都得绷紧,陈珂身心疲惫,又不敢放松片刻,这对人的意志是一种严峻的考验。连日来,陈珂对出入龙座的人做了详尽的记录,时间精确到分秒。她发现入住以后林俊雄本人动静倒不大,除了第二天下午带两名随从开上那辆挂“粤A”车牌的银灰色奔驰去了一趟浦寨边贸城,其他时间他都待在龙座里不出门,连吃饭都是叫的外卖。两名随从就没那么省事,几乎天天都开车出去,有时是两人结伴, 有时是单人行动,有时还捎上史启芬。活动地点不单是凭祥的浦寨和弄尧,还去过龙州的水口和宁明的爱店,都是边防一线的敏感部位。

陈珂把这些一笔一笔像记流水账一样记下来,又及时反馈给丁远征。丁远征对她的工作表示肯定,她自己却很不满意。她认为这样监控作用不大,效率不高,甚至可有可无。本来嘛,什么人来了,什么时候走,今天去了哪里,明天又去什么地方,看起来记得挺细,分毫不差,但来了都说些什么,出去又干些什么,这些紧要的事情却无从得知,这还能“监”出什么名堂?陈珂向丁远征建议,要干就来真格的,在房间里秘密安装窃听器和摄像头,在“粤A”奔驰上秘密安装追踪仪。丁远征说:“丫头你想都不要想,老老实实干你该干的,做你能做的就中!”

其实,丁远征也是言不由衷,陈珂说的正是他心中的纠结,只是他不便表露出来而已。但上级领导考虑问题的角度毕竟不一样,强调的是对法律负责,是“稳”和“准”,“狠”还不到时候。而且要对具体目标运用技术手段,报批手续之繁琐往往令人望而却步。这也是丁远征宁可采取最原始的跟踪侦查办法,也不敢报请高科技手段介入的原因。何况目前还有意见认为,林俊雄此行与毒品过境有关证据不足,动用如此多的警力对其实施全方位全天候监控是否有必要。当前需要考虑的不仅是成本问题,如果最后证明当初的怀疑不成立,那就不仅是个纠错问题了。毕竟,滥用公权力、干扰改革开放和经济建设的罪名谁也担当不起。如果必须有人承担责任,丁远征这个小小的侦查队长就难辞其咎。丁远征胆子大,但绝不是那种莽撞的愣头青,其中的利害他焉能不知?

就在他无计可施的时候,韩鹏参谋长的一个电话,让他重新树立了信心。

2月28日,也就是林俊雄入住龙座的第六天,总队参谋长韩鹏给丁远征打电话,第一句就说:“远征啊,你猜得没错,林俊雄确实是一条大鱼,准确地说,是一条漏网之鱼!”

丁远征一听,就知道自己请求总队对林俊雄本人及所供职的东亚家私股份有限公司的摸底调查有了下文。他按下心中的激动,跟韩鹏开起了玩笑:“领导,准确地说,不是‘猜,是‘判断,是在充分调查研究基础上的判断!”

韩鹏笑道:“好小子,还跟我玩起文字游戏了!”

韩鹏参谋长通报的情况是这样的——

两天前,总队根据丁远征的请求,向兄弟单位广东省公安边防总队发了协查通报,要求协助调查林俊雄及东亚家私股份有限公司的有关情况。今天,广东方面有了回音:东亚家私股份有限公司是一家跨国企业,总部在香港,设在广东省珠海市的是它的子公司,总经理叫冯杜芳馨,林俊雄是她的助理。东亚家私主要经营以台湾出产的桧木及东南亚国家出产的红木为原材料制作的高档家具,产品在日本、韩国和东盟国家占了相当大的市场份额,并且远销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在中国内地和港澳台地区亦有较高的声誉。但由于近两年国际市场不景气,经营上每况愈下。去年6月,珠海警方根据知情人举报,在一艘开往日本横滨的远洋货轮上搜出一批海洛因。这些毒品藏在东亚家私生产的红木家具中,东亚家私珠海分公司总经理冯杜芳馨因涉嫌毒品走私被调查。但冯杜芳馨坚称自己对家具内夹带毒品毫不知情,辩解说家具的加工、制作和包装全部在越南胡志明市完成,东亚家私珠海分公司只是派林俊雄去验收押运,她没有理由为此承担法律责任。珠海警方随即传唤林俊雄到公安机关接受调查,但冯杜芳馨说林俊雄已受公司派遣去南美亚马逊河流域考察建立原料供应基地事宜,需长期留在国外,归期未定。由于缺乏直接证据,加上举报人出于自身安全考虑不愿出面作证,案件侦查被无限期搁置,冯杜芳馨也因此逃过一劫。

韩鹏参谋长还另外传达了一份来自国际禁毒组织的毒情通报:由于国际毒品市场行情看涨,最近,沉寂了一段时间的国际贩毒组织又有了新的动向,遭多次打击几近瘫痪的从中越边境取道广东输往日韩的毒品通道有死灰复燃的迹象。广西公安机关和边防武警部队根据这一情况决定加大打击力度,彻底堵住毒品过境的黑色通道。

丁远征长出了一口气,就像领到了一把尚方宝剑,信心和决心倍增。韩鹏还告诉丁远征,总队已拟定一个行动方案,并报请自治区公安厅,给丁远征专案组以技术支持。明天,一个携带高端电子监控设备的行动小组将前往凭祥,配合专案组工作。丁远征激动地表示:“谢谢领导的支持,有技术组的配合,我可以跟您立军令状了!”

四、毒品教母

3月5日,龙座迎来了它的“重量级客人”,贩毒教母级人物冯杜芳馨在鹰蛇两方的一致热盼下姗姗来迟。她是从广州直飞南宁,再由林俊雄亲自开上那辆“粤A”奔驰去吴圩国际机场接到凭祥的。在第一时间听到这个消息,已经枕戈待旦多日的丁远征意识到:这场鹰蛇之间的生死角逐,谁胜谁负马上就见分晓了。

从机场到凭祥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冯杜芳馨显得很疲惫,一路很少说话,微闭双目头靠椅背小憩。林俊雄一路小心翼翼开车,一肚子疑问也不敢开口,他也不知道“老太太”为什么不高兴。进入龙座,冯杜芳馨终于大发雷霆,劈头盖脸给林俊雄一顿臭骂:“你看你这个败家子,想显摆也不看什么地方!这地方是我们能住的吗?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你,你一个细小的动作都被无限放大,放个屁都是新闻!”

林俊雄知道她不是心疼钱,主要考虑的是安全问题,便说:“老……”仅吐出一个“老”字就连忙打住,他发现冯杜芳馨脸色越发阴沉。公司员工背地里都称她“老太太”,他知道她不喜欢这个称呼,马上改口,“芳姐有所不知,这地方是贵了一点儿,但安全绝对有保障,不经过市政府领导同意,警察都不敢来。我主要考虑的是您的安全问题。”

冯杜芳馨知道林俊雄说的不全是实话,但听起来心里熨帖,也就不再说什么。

冯杜芳馨可不是等闲人物,她的人生际遇堪称一部当代传奇。她的生父是老三届南宁知青,家庭出身为资本家,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响应伟大领袖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到广西边陲小县宁明县海渊公社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后来为了表示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决心,二十二岁的南宁知青主动向大队支书二十五岁的独生女儿求婚,最后不顾父母的反对,毅然决然成了大队支书的乘龙快婿,同时也成了与剥削阶级家庭彻底决裂的英雄。不久,冯杜芳馨呱呱落地,不过刚开始她还不叫冯杜芳馨,而是跟父姓母名,叫徐云芳。她的生母叫冯群芳,在当地也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根正苗红,还是大队学大寨铁姑娘突击队队长。父姓母名寓意工农联盟,城乡结合,成为一时佳话。知青父亲红极一时,被县革委会树为可教育子女模范人物及知青学毛选积极分子,到各个公社宣讲自己与剥削阶级家庭决裂、自觉改造世界观的先进事迹。但是,最后知青父亲并没有兑现扎根农村一辈子的诺言,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席卷全国的知青回城大潮中,他像当初毅然决然宣布与铁姑娘突击队长结婚一样,又毅然决然加入了返城大军。那时,女儿徐云芳刚刚七岁。

被遗弃的铁姑娘突击队长还在苦苦等待,因为知青丈夫临别时曾经允诺回城站稳脚跟后一定破镜重圆,并把妻女接到南宁,转为城市户口。当时已经在农村成家的知青中,这种事情并不少见,所以就有了后来风靡一时的流行歌曲《小芳》。可是,铁姑娘突击队长整整等了十年,铁姑娘变成了铁大娘,丈夫却杳如黄鹤,始终没有音讯。一打听,才知道这位当年能一字不落全文背诵《论联合政府》的知青奇才已背信弃义,三年前凭借资本家父亲的关系到香港定居,成为一家大公司董事长的乘龙快婿。生性要强、战天斗地从无畏惧的铁姑娘突击队长承受不了这个打击,忧郁成疾,在四十二岁盛年撒手人寰。那时徐云芳刚十七岁,悲愤至极的母亲临死前让她改随母姓,叫冯云芳,跟自己的姓名仅一字之差,不了解内情的还以为她们是姐妹俩。

母亲亡故后,冯云芳被当大队支书的外公收养。家庭的变故对她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高考落榜后无所事事,整日在社会上鬼混,还参加了后来被公安机关打击取缔的“菜刀帮”,赌博、吸毒、斗殴,甚至参加集体淫乱。年迈的外公也管不了她,只能听之任之,徒呼“报应”。终于有一天,公安机关在当地一家夜总会抓获一批集体吸毒的青年男女,其中就有冯云芳。老外公四处求告,公安机关考虑到她的家庭环境,而且属初犯,并没有怎么为难她,只是把她送进戒毒所强制戒毒。

从戒毒所出来不久,冯云芳就神秘失踪,连她的外公也说不清她到底去了哪里。有人说她加入了赴粤打工的大军,在中山或者东莞的一家电子器件厂谋生;也有人说她的毒瘾未能戒断,从戒毒所出来不久又复吸,八成已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因吸毒丧命。这两种说法最后都没有得到证实。宁明是个老少边穷齐占的县,每年外出务工者众多,可以说是遍布珠三角,但没有人见过冯云芳;宁明又是毒品重灾区,因吸毒猝死的事情时有发生,但在这些不幸者中也没有发现冯云芳。谜底直到十七年后才揭开。

2009年农历三月初三,一辆八座白色日产丰田商务车开进宁明县海渊镇一个小山村的公共墓地。这辆挂广东车牌的面包车一开始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这年头,路上跑的奔驰、宝马等豪华轿车多了去了。丰田车停在路边,下来一男一女。男的六十开外,头发灰白,但身板挺直,精神健旺,穿一件花格子真丝衬衣。女的三十七八岁,穿一件云香纱秋裙,搀着男的走向一个几乎湮没在杂草中的坟包。桂西南民间风俗,一年中祭扫祖坟只有农历三月初三这一天,所以当时聚集在公共墓地的人很多。人们立刻注意到,在形同父女的一男一女后面,四名壮汉抬着一块一米多高的汉白玉石碑,碑上赫然镌刻着“爱妻冯群芳之墓”。

人们恍然大悟:那男的不是三十年前离开小山村,一去就再也没有回头的南宁知青吗?那个盛装少妇不就是南宁知青和当年名闻遐迩的学大寨铁姑娘突击队长冯群芳生的女儿、失踪了整整十七年的冯云芳吗?果然,四名壮汉在一名风水师傅模样的男人指挥下修整坟茔、安放石碑的当儿,已经双鬓如雪的南宁知青落落大方地走向驻足围观的乡亲,一边分发香烟,一边用纯正的港味粤语打招呼。对几位年纪跟自己相仿的老汉,甚至还能叫出“强仔”或“大头虾”的奶名!后来村民们才知道,十七年前一个漆黑的雨夜,二十岁的冯云芳从爱店一条丛林小道偷渡越南。在越南流离颠沛半年,才偷偷爬入一艘从岘港开往香港的货轮,费尽周折,在香港找到已成为富商的生身父亲。

当然,其中的细节是纯朴的村民们无从考证的。冯云芳的逃港之路并非一帆风顺,流浪异国他乡的屈辱经历且不必说,初到香港的日子也是凄凉的。为了让女儿取得合法居住权,南宁知青把冯云芳许配给一个年龄跟自己相仿但丧偶三年的港商杜老板做填房。起初冯云芳死活不肯,但耐不住父亲苦苦相劝,又不愿被遣返大陆,只好含泪答应。婚后不久,冯云芳改名为冯杜芳馨。也是她命运多舛,没想到港太才当了几年,儿子才五岁,富商丈夫一场暴病竟撒手西去。此时冯杜芳馨才三十出头。

在和富商丈夫与前妻所生子女打了一场官司后,她继承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遗产。从此,精明干练的冯杜芳馨独撑门面,成了一家公司的独立法人。后来又由生父南宁知青引荐,入股东亚家私股份有限公司,出任该公司珠海分公司总经理。开始几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冯杜芳馨也因为业绩卓著而受到总部嘉奖。但近年来受国际金融危机影响,这家外向型公司的经营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难题。冯杜芳馨倾尽全力,千方百计延续公司的辉煌。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结识了一位来自台湾的药材商。其实,这是一个以采购药材为名活跃在东南亚地区的国际贩毒组织G集团的小头目。当药材商得知冯杜芳馨的特殊身世,并且出生在中越边境,成年后才离开家乡的经历后,对她表示了极大的兴趣。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冯杜芳馨秘密投靠G集团,成为这个庞大的国际贩毒组织在中国的代理人。第一次牛刀小试,竟然大获全胜,利润之丰厚远远超过预期。从此冯杜芳馨一发不可收,频频利用她熟悉边境情况的优势,以从境外采购原木为掩护,疯狂进行贩毒活动。后来又拉拢过去的“闺蜜”史启芬和潘祖琴,直接与境外货主挂钩,外勾内联,织成一张纵横交错的贩毒网络。

但是,去年的货轮事件使冯杜芳馨受到重创,藏匿在一批运往日本横滨的红木家具中的二十六公斤四号海洛因被公安机关查获。虽然后来推出林俊雄当了替罪羊,暂时解除了危机,但损失之惨重让她心痛。祸不单行,公司董事局向她提出严重警告。东亚家私珠海分公司总经理的头衔对冯杜芳馨无足轻重,她早已不靠这个形同虚设的头衔来赚钱。但目前这块招牌还可利用,不能放弃,所以她向董事局作了深刻检讨,对自己用人失察导致公司声誉蒙受损失表示痛心疾首,终于得到了董事局的谅解。

现在,她最大的心病是林俊雄。

林俊雄原是江南某省水球队队员,因违反队规被省体委除名,只身来到广东寻找生计,在人才市场上被冯杜芳馨一眼看中,招至麾下。冯杜芳馨在业内被公认为慧眼独具,何以看中运动员出身、在常人看来属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林俊雄?林俊雄身高一米八五,长期的水中训练,使他具有游泳运动员肩宽腰细、颀长健美的体型。而且冯杜芳馨还了解到,进省水球队以前,林俊雄还在少年体校练过两年跆拳道。当然,促使冯杜芳馨力排众议签下林俊雄的,还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原因,那就是她需要一个相貌堂堂而又听命于她的“娈童”,也就是武则天裙下张昌宗、张易之之类的“面首”。

当初为了拿到绿卡,也是父命难违,冯杜芳馨年纪轻轻就嫁给了比自己的生身父亲还大一岁的杜老板做填房。当新娘时,她发现新郎与前妻生的女儿比自己还大两岁。富足的物质享受并未弥补夫妻生活的尴尬,年迈的丈夫无论怎样进补,在房事上总是力不从心。特别让她尴尬的是,杜老板经常带她参加朋友的派对,而她在这种场合经常被误认为丈夫的爱女,有人还当着她的面问她丈夫:“令媛芳龄几何,可曾名花有主?”

好在在香港这样的豪华都市,老夫少妻现象并不少见。丈夫亡故时,冯杜芳馨三十出头,儿子才五岁。不知为什么,她并没有丧夫的切肤之痛,反而有一种解脱的轻松感。寡居一段时间后,她本来可以选择再嫁,但又怕这笔留给年幼儿子的家产落入他人之手。而以她的身份和地位,又不便做苟且之事。林俊雄的出现,让她眼前一亮,她甚至认为这是老天的安排。高大英俊的林俊雄小她八岁,还没有结婚,对她来说不仅是对过去老夫少妻不和谐生活缺憾的一种补偿,更是一种报复,她在疯狂的报复中获得了过去未曾体验过的快感。不久,她就自作主张,在试用期间破例把林俊雄提为总经理助理,两个人公开地出双入对,毫无顾忌。

林俊雄十分乖巧,他摸透了冯杜芳馨的心思,小心侍候,百般迎合,让主子充分享受迟来的“蜜月”。但时间一长,狼的本性就逐渐显露出来了。林俊雄凭借自己在公司里的特殊地位,俨然以“二老板”自居,在员工面前吆三喝四。有时还以总经理的名义去财务室支款,员工对此怨声载道,有些难听话不免传进冯杜芳馨的耳朵。尤其使她不能容忍的是,林俊雄似乎厌倦了自己这个半老徐娘,竟然背地里跟年轻漂亮的女下属调情。有一次他深夜未归,她派人跟踪盯梢,发现他居然在发廊里跟两名卖淫女鬼混!

多年的商海沉浮,冯杜芳馨自有一套驾驭下属的本事。她不露声色,接连辞退了两名平时跟林俊雄眉来眼去的女下属,又对林俊雄提出警告:“我能把你从鬼变成人,同样能够把你从人变成鬼。你敢对老娘怀二心,我就让你生不如死!”

林俊雄汗如雨下,知道这个平时媚态十足的女人一旦翻脸,自己眼前的荣华富贵立刻就会烟消云散,甚至小命不保。他痛哭流涕,连说再也不敢,今后一定对主子忠贞不二。冯杜芳馨也没深究,反过来对他百般抚慰,温柔依旧。货轮事发,她忍痛割爱,丢卒保车,把他“流放”在外,虽然时不时召回侍寝,终因不能把他拴在裤带上而放不下心。于是加强秘密监控,那两名随从便是她安插在他身边的密探。当然,她此番来凭祥,还有更加重要的任务。

货轮事件发生后,冯杜芳馨不仅在经济上损失惨重,还一度失去G集团的信任。她感到了恐慌。G集团是个能量极大的国际贩毒组织,其羽翼遍布亚洲各国,与国际恐怖组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旦发现自己的核心利益受到威胁,便会采取残忍的“断腕”措施,对下属的惩罚是极其严酷的。

后悔已经来不及,唯有千方百计采取补救措施。冯杜芳馨曾怀疑身边有警方的卧底。在红木家具中嵌藏毒品是在境外完成的,伪装得天衣无缝,进入中国后一路绿灯,没想到在最后一关折戟沉沙。事后她把身边的人逐一排队,用各种手段进行恐吓试探,却没有发现嫌疑对象。她怀疑是不是林俊雄酒后失言,无意中泄露了这个天大的秘密。但林俊雄矢口否认,她又找不出证据,只好作罢。

蛇年春节前,冯杜芳馨指使史启芬、潘祖琴采取化整为零、多头入货的办法,组织了一批货源。但G集团并不满意,认为她零零星星地进货远远解决不了市场急需。春节后,冯杜芳馨派林俊雄坐镇凭祥,督促史启芬和潘祖琴抓紧活动。但在运货这一关键环节上,林俊雄和史启芬却发生了严重分歧。史启芬密告冯杜芳馨,林俊雄狂妄自大,竟然说她们是“妇人之见”,头发长,见识短。他要史启芬把货物集中起来,由他亲自带往广东。史启芬说是不是请示一下冯总,林俊雄说这纯粹是多此一举,冯总现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接到史启芬的报告后,冯杜芳馨意识到问题严重。林俊雄血气方刚,拿着鸡毛当令箭,瞎指挥,再出问题,自己这次肯定脱不了干系。她知道只有自己才能节制桀骜不驯的林俊雄,所以决定亲临凭祥,指挥这次运毒行动。进入龙座,看见年轻漂亮的服务员宋佳,冯杜芳馨又起了疑心,既怀疑宋佳是警方的卧底,又怀疑林俊雄起了花心。她支开林俊雄,询问两名随从。两名随从不敢隐瞒,报告了宋佳送生日蛋糕的事。冯杜芳馨质问林俊雄,林俊雄早有准备,说他之所以挑逗宋佳,是一种策略。因为他曾私下了解,宋佳是他入住龙座的前一天才应聘来当专职服务员的,连酒店老总都说不清她的来历。情急之下,他只能采取这种最下作但最有效的手段加以试探。他还通过朋友到旅游学院打探,证实宋佳确实是该校来凭祥实习的应届毕业生。根据这几天的观察,他已完全排除了对这个女孩子的怀疑。最后林俊雄还委屈地说:“芳姐,难道你对我还不放心?”

龙座内部发生的一切, 通过陈珂秘密安装的高端监控设备准确无误地传输到专案组。

五、最后的疯狂

3月8日一早,“粤A”奔驰从龙翔国际大酒店的地下车库驶出,在大街上兜了一圈,停在一家越南人开的小吃店门前。车子停稳后,坐在后排左侧的林俊雄抢先一步下车,然后一溜小跑绕过车头到另一侧,轻拉车门,还躬身用手挡住车门上沿。冯杜芳馨从容不迫下车,颇有风度地环视一周,然后在小吃店摆在店外的小圆桌前坐下。她今天的装束有点儿特别,一件银灰色卡其风衣,深棕色半高跟皮鞋,乌黑蓬松的头发高高绾起,在脑后结个髻子,扎上个普通的深紫色塑料发卡,显得素净大方,不像个商人,倒像个下基层视察的政府要员。一旁穿着浅蓝衬衣、打深蓝领带的林俊雄,则像是一位精明干练、尽职尽责的领导秘书。

龙翔国际大酒店顶层的观光旋转餐厅本来设有高档茶座,专营富有粤港特色的早晚茶点。入住龙座以后,林俊雄的午餐和晚餐经常打电话要外卖,但早餐总是到这个号称“凭祥云顶”的茶座来享用的。云顶一个小时旋转一周,置身于这座南国边城的最高建筑,极目四望,丽日下群峰突兀,苍山叠翠,雄伟的友谊关城楼在晨雾中隐约可见,一种君临天下、俯瞰苍生的豪迈之情油然而生,真有心旷神怡的感觉。冯杜芳馨来到以后,前两天的早茶是由林俊雄安排在云顶茶座享用的,今天不知什么原因,她执意要到街边小吃店来品尝原汁原味的越南卷筒粉。也许,她是想重温旧时的记忆吧。

林俊雄对这种现蒸现卖,涂上鱼露和花生酱,再浇上现榨的柠檬汁的越南小吃没有什么胃口。冯杜芳馨却兴致勃勃,一边吃一边不住地夸奖味道纯正,说这在广州不容易吃到,劝林俊雄多吃点儿,机会难得。林俊雄不好当面拂了她的意,敷衍着吃了几口,便抓紧时间到一旁点了一支香烟。服侍冯杜芳馨几年,他最大的不习惯就是这个女人绝不允许在她旁边抽烟。当然,对他来说,选择这时候抽烟不仅是为了解瘾,更有解闷消烦的意思。

林俊雄对冯杜芳馨此番的鸾驾亲征颇不以为然。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老太太”欲火难耐跑到凭祥找他排遣来了。可是,昨晚的一场争执,使他意识到事情并非如此简单,“老太太”已明显表现出对他的不信任。按林俊雄的意思,他认为这次买卖在他的精心谋划下可以说是顺风顺水、天衣无缝。而且春节刚过,前后忙了一个多月春节安全保卫工作的警察肯定已经精疲力尽、有所懈怠,大可不必前怕狼后怕虎的,可以由他直接携货到深圳,再由深圳转往海外指定地点。冯杜芳馨几乎不假思索就否决了他的建议。她甚至毫不客气地当着两个随从的面斥责林俊雄是匹夫之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带着嘲讽的口气说:“你以为警察是吃干饭的?说不定人家早就张网以待,编个圈套挂个诱饵等你往里边跳!”

林俊雄感到大失颜面,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很难看,但又不敢公开顶撞。冯杜芳馨对他忍气吞声的窘态颇觉有趣,对这牛高马大、桀骜不驯的大男孩儿在自己面前服服帖帖的样子颇感受用,同时不免生出几分爱怜。为了缓和气氛,冯杜芳馨转而安慰他,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小心驶得万年船,老祖宗的话不能不听。上次的亏吃大了,再也赔不起了,谨慎一点儿没坏处。还说这趟买卖做成了,她要放他几天假,到泰国的芭提雅或者阿联酋的迪拜散散心。但在大政方针上却不容置喙,毫无通融余地,明确表示她要全盘指挥这次行动,实施“百足虫”计划。林俊雄只能听命于她,服从安排,不能妄加干预。

监听装置毫无遗漏地把两人在龙座内的这段对话同步传输到专案组。但“百足虫”计划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却仍然是个难解的谜。显然,这是贩毒团伙的核心机密,是冯杜芳馨来凭祥之前就拟定的运毒计划。丁远征花了一整晚的时间,试图破译这个神秘的“百足虫” 密码,却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

冯杜芳馨用完早餐,“粤A”奔驰驶离市区,往友谊关方向而去。负责跟踪的范小峰小组开一辆挂地方牌的黑色上海通用,如影随形跟了上去。丁远征提醒他们不要贴得太紧,以免目标警觉。

九时三十分,陈珂报告,开门检查发现,四名住客已全部离开龙座,行李已全部带走,但并没有到总台办理退房手续,是否返回不能确定。她请求撤出酒店,参加捕蛇行动。丁远征回复:“继续蹲守龙座,防备目标杀回马枪。”他知道陈珂有些技痒难耐,这是她入伍后第一次参加真刀真枪的缉毒行动,她不想在一旁当看客。丁远征说:“丫头,在我看来,你不是看客,而是名副其实的缉毒勇士!你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勇敢,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完成了别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你的位置非常重要,现在还不是撤出的时候。”

陈珂大受感动。一声“丫头”,传递了父兄般的亲切和信任。看来,这个平时不苟言笑、总板着一张生铁锭一样黑脸的汉子,还有柔情似水的一面。她俏皮地回了一句:“Yes,Sir!”

丁远征却没有她那份幽默。从昨晚到现在,整整十二个小时,他一直端坐在凭祥边防大队指挥中心的电子屏幕前,凝视着边防辖区的关卡、路口视频。根据多日来侦查、监控获得的情况分析,大批毒品已经化整为零进入我国境内,只待运往广东沿海,时间就在今天。总队和支队派出的增援力量,已全部到位,但是贩毒团伙的运输方式和路线,目前还不明确。丁远征为此着急上火,嘴唇上长出了水疱。冯杜芳馨的“百足虫”计划到底是怎么回事?

百足虫学名叫蜈蚣,全身由多个环节连辍而成,每个环节都有一双对称的脚爪,其中首尾两对脚爪尤为重要。头部两侧对称的钩状巨爪,是它捕杀猎物的致命武器,能分泌毒液、捕食昆虫甚至捕杀体积大自己数倍的脊椎动物。而尾部的一对长足,则有推进和平衡全身运动的功能。毒贩是否欲效法蜈蚣,多头入货,多足并举?看来,冯杜芳馨虽属女流,胆识谋略却不让须眉。

十时十分,范小峰报告,“粤A”奔驰过了隘口边防检查站后即改变方向,开往浦寨商贸城,意图不明。

仅隔十五分钟,范小峰续报,“粤A”奔驰开进浦寨货运中心,那里原来停靠的两辆装载原木的越南货车,据了解是今天一早从对面的新清边贸点过境的。“粤A”奔驰上四名乘员下车后,与运载原木的两名过境司机交接,然后由冯杜芳馨亲自监督,林俊雄与两名随从登车检验。现在,两车原木已转移到一辆加挂乘龙重卡上,由一名随从押运,开出货运中心,前往广东。冯杜芳馨三人乘坐的“粤A”奔驰也尾随乘龙重卡出了货运中心,一前一后同向而去。

乘龙重卡的出现是个新情况。难道毒贩故伎重演,在原木中嵌藏毒品?如果这样,冯杜芳馨有什么必要亲临凭祥?看来,不能排除毒贩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可能。

十时四十分,范小峰请示:“已到市区路口,乘龙重卡继续北上,而‘粤A奔驰则进入市区,我该盯哪部车?”

丁远征没有含糊:“乘龙重卡你不要管,继续盯住‘粤A奔驰不放。”

范小峰另有看法:“钉头儿,依我看在原木中藏货的可能性很大。怎么决定,你得拿准主意!”

丁远征态度坚决:“别的你不用管,专心盯你的‘粤A奔驰。跟丢了,我饶不了你!”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向韩鹏参谋长报告了情况。参谋长说:“你这样处理是正确的,乘龙重卡交给我,我会派人把它一路护送到广东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仅隔十分钟,范小峰又请示:“‘粤A奔驰重返龙翔大酒店,冯杜芳馨和林俊雄下车后司机阿强又把车开出来,盯车还是盯人?”

冯杜芳馨搞什么名堂?四处冒烟,多路出走,让你顾此失彼,无所适从,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百足虫”计划?丁远征说:“龙座有陈珂看着,问题不大,你继续盯‘粤A奔驰,看它到底去哪里。”

丁远征是这样考虑的:“粤A”奔驰无疑是一辆指挥车,对手倾巢而出,很大程度上要靠这辆车串连、调停。冯杜芳馨在不在车上无关紧要,她可以通过遥控来调动一切。前面的乘龙重卡极有可能是对手的火力侦察,如果我们不作任何反应,反而会引起对手的猜忌和警觉。他把自己的想法向韩鹏参谋长作了汇报,参谋长说:“这好办,我马上联系森林公安局,请他们配合,在乘龙重卡出广西以前作一次例行检查。不过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总队领导对这次行动的要求是人赃倶获,无一漏网。全广西的边防武警部队都在配合你工作,你要是出了任何差错,我唯你是问!”

“是!”

别看丁远征在领导面前气壮如牛,实际上他心里也没有多大胜算。最大的隐患就是,到目前为止,还不能确定毒品的下落。人赃俱获,谈何容易!

陈珂报告,冯杜芳馨和林俊雄回到龙座,林吩咐服务员,下午三时以前不要打扰。

丁远征立即打开监控系统。

偌大的龙座只剩下一男一女。冯杜芳馨和林俊雄的“畸恋”在公司里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她本人似乎也不在意员工的谈论。但有两个随从在身边,总有点儿放不开。现在,温馨的伊甸园只剩下亚当和夏娃,她当然不会错过这难得的时光。她对林俊雄说:“我想洗个澡。”

林俊雄心领神会,进入浴室开启电热水器,往鸳鸯浴缸里注满水。待水温升到三十六摄氏度,他把指示箭头固定在“保温”状态。他知道冯杜芳馨盆浴时对水温的要求很苛刻,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冷,要接近人的正常体温,这也是她平时不大喜欢去泡温泉的原因。等他做完这些出来准备为冯杜芳馨宽衣解带时,发现她并没有回卧室,而是在客厅自己褪去外衣,赤条条只剩下三点式。她全然没有平时的颐指气使,幽幽地说:“你还等什么……”

面对冯杜芳馨,林俊雄早已失去雄性的冲动,但不敢怠慢,也在客厅脱得一丝不挂,然后拦腰抱起冯杜芳馨,走进浴室。伴浴的音乐是《套马杆》。冯杜芳馨依偎在林俊雄的怀里,她仰起头,用脸颊轻轻摩挲他胡髭粗硬的下巴,沉醉地说:“你就是我套马的汉子……”

林俊雄疲惫地把头仰靠在浴缸边沿,失神地仰望头顶上氤氲的雾气,叹了一口气:“这次分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冯杜芳馨知道这个男人心里想些什么,暗骂了一句:“喂不饱的白眼狼!”

按照冯杜芳馨的“百足虫”计划,今天六个人都要离开凭祥,而且是分头走。两名随从一人随乘龙重卡押运原木,一人开“粤A”奔驰接上史启芬和潘祖琴后直接回广东。林俊雄当然不能跟冯杜芳馨回珠海,他得自己乘出租车去吴圩机场,从那里乘晚七时十分的航班去深圳,再转道香港去泰国,机票和出入境签证已经为他准备好,二十万元人民币已经打入他在香港的户头。至于她本人和那批至关重要的货物怎么走,什么时候走,她只字不提,仅含糊地说了一句:“我自有安排,你不必过问。”

林俊雄大为不悦,嘴里还是言不由衷:“我听芳姐的。”

林俊雄的不满不是现在才开始的。货轮事件丢卒保车,他被抛了出来,至今有家难归,丧家之犬一样到处流浪,而这个女人照样过她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日子。这次他奉命来广西,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从境外筹集了一批货物,她来后大权独揽,把他晾在一边。现在用区区二十万元把自己打发走,不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又是什么?联想到自己一个七尺男儿这几年充当她的玩物受到的羞辱,林俊雄怒火中烧,真想一把掐死她。但他没有这个胆量。他知道这样做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她要有个三长两短,不但G集团饶不了他,警察也不会放过他。何况,他已经失去对这批价值数千万人民币的货物的控制权,无法带上它们远走高飞。自己徒有一身蛮力,别无所长,往后还得靠这个女人度日呢。

这么一想,林俊雄被突然冒出的杀意吓了一跳,浑身冒汗。不过两人都泡在水里,冯杜芳馨并没有觉察他情绪上的细微变化。当林俊雄不无伤感地说“我走了谁来照顾你”时,她甚至有点儿感动。她说她已经给他准备了一张全球通手机卡,并且存入了足够的资费,保证他一年内自由通话。她自己也换了一张新卡,今天下午三时以后,两人之间的联系要启用新号码。林俊雄不得不佩服,这个貌似纤弱的女人,内心是如此强悍。她处事之从容,思维之缜密,行动之果决,确实在自己之上。他不由有点儿担忧。此后不管走到哪里,自己这条小命都掌握在她手中。她一不高兴,自己就有可能粉身碎骨!

两人不堪入目的最后疯狂,无一遗漏都被摄入监控系统。但冯杜芳馨具体布置“百足虫”计划是晚饭时在云顶餐厅进行的,那里是监控设备的盲区,丁远征无从知晓。在此期间,他接到范小峰的报告,“粤A”奔驰开出凭祥市区后,先后到夏石镇和海渊镇接上潘祖琴和史启芬,现在沿国道322线往南宁方向走。范小峰跟原来分头监控两个嫌疑人的季明和石磊已经合兵一处,问何时动手。

丁远征无法答复。毒品在史启芬或潘祖琴手上的可能性最大。而且,由她俩或其中一人携带毒品前往广东的可能性也最大。但以冯杜芳馨的精细,她怎么可能如此大意,让目标明显的“粤A”奔驰载毒前往广东呢?倘若如此,她的“百足虫”计划岂不太拙劣了吗?

下午三时,一辆挂“桂F”车牌的出租车开进龙翔国际大酒店停车场,林俊雄夹个皮包匆匆上车,车子出了酒店,沿北大路上了南友高速。接到陈珂的报告,丁远征立即通过交管部门查询,得知“桂F”出租车是接到乘客的叫车电话后去的,排除了司机是毒贩同伙的可能。在确定出租车的到达地是吴圩国际机场后,丁远征命令已与范小峰合兵一处的季明小组回撤,在机场守候林俊雄。

此时,龙座波澜不惊。冯杜芳馨送走林俊雄后,一直闭门不出。下午四时四十分,她下楼到总台询问南宁到河内的国际特快经过凭祥站的时间,以及酒店能否代购车票。总台小姐告诉她,这趟车十九时十分从南宁发车,二十二时零五分到达凭祥,换挂窄轨机车后于二十二时三十分开往河内,预计明天凌晨一时五十分到达。因为签证问题,目前酒店还没有开设购票服务,但可以帮她打听一下。冯杜芳馨连说谢谢,又回转龙座,继续闭门不出。

冯杜芳馨要往境外撤?丁远征认为不是没有可能。她经常出国洽谈业务,手持多国长期有效护照,出入境是家常便饭。但丁远征认为,今天她多半是虚晃一枪。

下午五时二十分,冯杜芳馨在龙座接听了林俊雄用新号码打来的电话,报告已顺利拿到机票。几乎是同时,丁远征接到季明报告,林俊雄持的是十九时十分南宁至深圳航班的机票,通过机场派出所了解,机票是东亚家私通过旅游部门预购的,排除了同伙接应的可能。现在人已通过安检,进入候机大厅。

是动手的时候了。林俊雄有案底,抓他不会有风险,还有可能从他身上打开缺口,获知毒品下落。丁远征把想法报告韩鹏参谋长,未料两人竟不谋而合。参谋长还说,他将派出一个小组赶往机场,配合季明小组的抓捕行动,并抓紧时间就地突审。

丁远征向季明发出了行动信号。

下午六时整,季明报告,抓捕成功。过程有些波折,林俊雄狗急跳墙,窜入机场餐厅抢了一把菜刀劫持一名餐厅女服务员当人质,与抓捕警察对峙。抓捕小组在总队援兵和机场公安的有力配合下,寻机突击,最后兵不血刃制伏绑匪,人质亦安全获救。目前,讯问正在进行。丁远征激动地说:“季明,祝贺你们首战告捷。你们要乘胜追击,进一步扩大战果!”

不到半个小时,季明续报,林俊雄刚开始相当蛮横强硬,以为警方抓不住他什么把柄。后来一经点破,他就瘫软如泥,供认货轮事件是冯杜芳馨一手策划的,他不过当了替罪羊。季明问毒品到底在谁手里。林俊雄供认这批毒品总量二十公斤,是他指挥史启芬和潘祖琴化整为零进的货,货物入境后由史启芬集中保管。冯杜芳馨来凭祥后立即剥夺了他的指挥权,另外谋划了一个“百足虫”计划,由她亲自指挥毒品运输。林俊雄不大清楚“百足虫”计划的具体内容,但他肯定货物在史启芬手中。最后他嚎啕大哭,说都是冯杜芳馨这个女人害了他。

“立即拦截‘粤A奔驰,同时抓捕冯杜芳馨!”

号令发出,丁远征却没有丝毫轻松。毒品显然不会藏在“粤A”奔驰上,到底在哪里,按照林俊雄的说法,只有冯杜芳馨和史启芬才知道。特别是史启芬,她是具体操作的,如果她矢口否认,强硬到底,麻烦就大了。范小峰能撬开她的嘴巴吗?

丁远征亲自执行对冯杜芳馨的抓捕。当他与换了一身武警制服的陈珂出现在龙座时,冯杜芳馨似乎还没打算走,她正谈笑风生地打电话,从语气上看对方似乎是一位政府要员:“哪里哪里, 我不过是尽一份海外游子的责任,想为家乡的发展贡献绵薄之力……”看到换了装更显得英姿飒爽的陈珂,她先是一怔,然后镇定自若地说,“两位有何贵干?”

丁远征单刀直入:“我们正在查办一起贩毒案件,请冯总协助调查。”

冯杜芳馨面如寒霜:“贩毒案件?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找错人了!我刚跟县领导通了电话,商议回家乡投资的事情,他们接我的车子马上就到,我可没时间陪你们协助调查。”

丁远征不想在这个地方跟她耗下去,在手机上打开了林俊雄在机场派出所接受讯问的视频:“这个人你应该认识吧?他都供认了,你又何必抵赖?”

冯杜芳馨一改平时的雍容,气急败坏地嚷道:“他是他,我是我!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我贩毒?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知道吗?三八妇女节!专门保护妇女合法权益的节日。你们就不怕我到自治区、到中央控告你们?”

丁远征一声冷笑:“恐怕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陈珂不由分说给她戴上手铐,把她押出龙座。

“粤A”奔驰是在广州至昆明高速公路广西境内最后一站岑溪服务区被拦截下来的。过程还算顺利,司机强仔企图弃车逃跑,被追赶时又仗着一身蛮力和两下拳脚功夫跟范小峰单挑。曾参加过前卫拳击队集训的范小峰费了一番周折,才把对手制伏。史启芬和潘祖琴倒还识相,老老实实束手就擒。果然不出所料,在“粤A”奔驰及三人所携行李里,没有搜出毒品。

此时是3月8日十九时。讯问就在服务区临时借的一间屋子里进行。胜负在此一举,韩鹏参谋长两个小时内奔驰三百多公里,赶到现场组织讯问。

三名嫌疑人分开接受讯问,结果各有所获。强仔在与范小峰放对时被摔得右肩脱臼,紧急治疗后右肩扎了厚厚的固定绷带,被特别优待躺在凉椅上。他对范小峰不计前嫌为他疗伤非常感激,其中也包含了“惺惺相惜”之意。他一边贪婪地吮吸八宝粥一边说:“没说的,范警官我服你!你问吧,只要我知道的我全说,有半句假话我就是王八蛋!”但他毕竟所知有限,特别是关于毒品下落这个关键问题,他更说不出个所以然。他说他只是奉冯总之命护送两个女人去广东,到了广东怎么办,冯总没有说,他也不便多问。

潘祖琴供认,她和史启芬一起利用她丈夫这条线,从境外筹集了一批毒品,毒品入境后就集中到史启芬手里。但是否已经运往广东,用什么方式运载,她一无所知。这个秘密估计除了冯杜芳馨,只有史启芬知道。

史启芬却不那么好对付。她先是撒泼耍赖,坐在地上大哭大闹,寻死觅活,以头撞墙,说警察欺负她一个寡妇算什么本事,她一个良家妇女受此大辱,不想活了。主审的韩鹏参谋长胸有成竹,待她充分表演后,请她看了一段冯杜芳馨被押出龙座的视频。韩鹏说:“你的问题再大,恐怕也没有冯杜芳馨大吧?人家冯总可什么都说了,你继续隐瞒下去还有什么用?你即使不想你自己,也该想想家里的老人孩子吧?我听说你八十高龄的母亲瘫痪在床已有好几年,十三岁读初一的女儿也需要你照顾。你就不想回到她们身边,尽尽女儿的孝道,履行母亲的职责?”

史启芬毕竟天良未完全泯灭,她放声大哭,一五一十供出了因贪图钱财受冯杜芳馨引诱,勾结潘祖琴,从境外贩入大量毒品的犯罪事实。韩鹏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等有时间我再听你细述,现在我就想知道,你们最近从境外运进来的这批毒品,到底在谁的手里!”

史启芬这才供认,毒品由她亲自动手,分两包进行加工包装,藏在两箱宁明特产海渊沙糕中。今天上午她出门前,委托她的侄儿史盛才把“沙糕”运到客运中心,托付直达珠海的快巴运往广东。她跟潘祖琴就是奉冯杜芳馨之命先期赶往珠海接货的。侄儿办好托运手续后回来告诉她运货的直达快巴的车牌号以及司机的姓名。快巴从宁明发车的时间是十一时二十分,预计到达珠海是晚上十时左右。

韩鹏紧急布置中途拦截。从时间上计算,如果没有什么意外,而且也走南宁至梧州高速在岑溪改道,直达快巴应该还在广西境内,而且已接近岑溪服务区。警方完全可以就地守候,以逸待劳。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焉知冯杜芳馨这只狡诈的狐狸会不会另出奇招,中途改道?韩鹏立即下令,让丁远征迅速赶往宁明客运中心,核实直达快巴的运行情况。

凭祥到宁明近五十公里,丁远征只用二十五分钟就赶到客运中心。他来到调度室,出示证件后要求查看开往广东珠海某直达快巴的运行情况。这事倒也方便,因为该车装有防劫防盗的卫星定位导航装置,调度员打开监控系统,屏幕上立即显示出该车正是在藤县与岑溪区间行驶。调度员怕丁远征不放心,还专门跟司机黄师傅进行视频对话。黄师傅说车况良好,一路走来除了在收费站停车交费,没有因故停车。调度员指示到前面岑溪服务区后停一下,接受武警检查。黄师傅很痛快:“没问题!”

直达快巴进入岑溪服务区是晚八时十分。黄师傅十分配合,把车停在离加油站稍远的广场一侧,宣布休息二十分钟,乘客可以下车方便或吃饭。待乘客全部下车后,范小峰指挥几名专案队员拉起临时警戒线。黄师傅随即打开车体两侧的货柜。范小峰半个身子探进货柜里,逐件检查,在货柜左侧底部找到两个六十厘米见方的纸箱,箱口用包装胶布扎得严严实实,箱盖上印着花山崖画商标,上写十二个大字:“宁明特产,海渊沙糕,驰名中外”。经史启芬现场辨认,正是她早上亲手包装委托侄儿带到客运中心托运的“货物”。

两箱沙糕被转移到临时讯问室开箱检查。箱内除了四壁六面由一层沙糕包住,中间密密实实装满用防水纸包装的“金三角”出产的双狮地球牌四号海洛因,一共六十包。经自治区公安厅禁毒总队技术人员现场检测,毒品总重20.65公斤,纯度在百分之九十以上。

“猎蛇行动”大获全胜。查获毒品的视频同步传到公安专网,冯杜芳馨被特别“邀请”在武警凭祥边防大队指挥中心的电子屏幕前目睹这触目惊心的一幕。这个曾经在毒海屡屡得手的教母级毒贩顿时花容失色。她恨恨地对丁远征说:“老娘大江大河都过来了,没想到会在你这条小河沟翻了船!”

(文中所有人物均系化名)
责任编辑/季伟

猜你喜欢

芳馨远征
新的远征
远征
花间一杯酒
核子远征记
秋韵二首
咏桃花
Arthur's Hiccups
筷子
远征一号甲——升级版太空摆渡车
长征三号丙/远征一号运载火箭首飞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