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山顶木屋

2013-04-29何鑫磊

啄木鸟 2013年6期
关键词:杨洋鹏飞木屋

何鑫磊

重逢

到达山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我们把车停在山坡上一块较平整的路面上,然后顺着一条林间的小路径直而上。路上的雪很干净,几乎没有脚印。看样子,这里很少有人经过。

两天前,我突然接到了崔杰的电话,他告诉我准备回来待几天,届时会公布一个令我们相当意外的消息。事实上,单是接到他的电话,就足以让我意外了。

自从高鹏飞出事以后,我们几个很长时间都沉浸在抑郁之中。没过多久,高鹏飞的妹妹高倩就跟着家人搬走了。估计她还在怨恨我们。大约一年以后,崔杰考上了济南的一所大学,从此我们便再没有见过他。只剩下我和杨洋。接着,我去当了兵,我们几个就这样作鸟兽散,再也不曾相聚。

从部队回来,我混进一家不怎么景气的报社做记者,在一次采访的途中,意外地搭上了杨洋开的出租汽车,就这样重新与他建立了联系。我们虽然在同一座城市,但却很少见面,只是偶尔一起坐坐,聊聊天什么的。我渐渐地发现,杨洋始终没有从当年那场意外中走出来。他变得不太爱讲话了,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有时候说出的话甚至会让人觉得有点儿阴森。他看上去很瘦弱,颧骨突出,两眼深陷,好像总是无精打采的样子。我怀疑他在吸毒。当然,没有任何证据,我也不方便问他。

总之,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或许还是不要去打扰对方的好。毕竟,过去那么久了,很多事情已经在不经意间改变了。虽然我们依然是朋友,可仅仅是朋友了。

沿着小路走了大约五分钟,就看见一座造型极具原生态特色的小木屋。厚厚的积雪压在三角形的屋顶上,让它看上去比实际的高度要矮了许多。屋子周围是一片不大的空地,整个屋子环抱在这片树林当中。这是当年在高鹏飞的倡导下,由他老爸出资,我们同学五人集体建造的。别看它现在了无生气,一副破败的样子,在当时可是我们几个的安乐窝。在这里,我们不知道度过了多少欢乐的日子,直到,那件不幸的事情发生。

“快来看呀!它还在这儿!”杨洋显得很兴奋,一改他往日面无表情的风格。

我抬头仰望着落了厚厚一层积雪的屋檐,“是呀,看上去还和当初一样。”

崔杰微笑着,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木屋门上的挂锁早就被人撬掉了,可以想象,这里一度成为流浪汉们的聚居地,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离开了。我们把屋里简单打扫了一下,又从车上搬来食物和啤酒。一个用来向往事致敬的周末就这样拉开了帷幕。

意外

“快说吧,现在人齐了,你要公布什么消息就赶紧吧。”我一边把旅行袋里的东西往外掏,一边问崔杰。

崔杰诡异地笑笑:“你急什么呀,一会儿再告诉你们。”

杨洋正蹲在屋角的炉子边专注地生着火,像是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自从高鹏飞出事以后,他始终认为那次意外是因他而起的。换句话说,他始终认为是自己害死了高鹏飞。

当时,我们五个人穿过山坡上的那片树林,准备越过铁路回家去。一路上我们几个都在奚落高鹏飞,因为杨洋在高鹏飞身上找到了自己班上一位女生的照片。杨洋恶作剧地捏着那张照片,无论高鹏飞怎么辩解都不还给他。就这样,我们追追打打地一路走下来,欢笑声回荡在整个林间。

后来高倩不小心扭到了脚,我陪着她走在后面,他们三个还在追打着向铁路的方向跑去。当我和高倩穿过树林来到铁路边的时候,一列运煤的火车正呼啸着从铁路线上驶过。我看到杨洋呆立在远处,目光中充满了惊恐。崔杰趴在铁路边,身上沾满了血。在他前边是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外边包裹着残破的被鲜血染成暗红色的布料,那是——高鹏飞的衣服。

事后,崔杰告诉我们,杨洋拿着那张照片跑过了铁路线,当时火车正飞快地驶来。高鹏飞在铁路边迟疑了一下,然后冲向铁路。崔杰扑过去,想阻止他,可是没有抓住!

一切就像一场噩梦,来得毫无征兆。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高倩哭得几欲昏倒的样子,以及高鹏飞的母亲哭喊着捶打杨洋的情景。

可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再怎么放不下,也于事无补了。那只是个意外,不能怪任何人。

崔杰走到杨洋身后,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你没事吧?”

杨洋摇摇头,像是在掩饰自己痛苦的表情。

屋子里很快变得暖和起来,我是说,至少比外边暖和。在这个山顶,即使是夏天也十分阴冷。当年为了让高倩感觉舒适一点儿,我们把屋里唯一的一扇窗子也用木板封了起来。因为屋里有炉子,为了避免二氧化碳中毒,我们在窗子的上沿留了一条窄窄的缝隙。就是这条缝还总是引起高倩的抱怨。窗子在西面的墙上,窗子下面是一张很窄的床,那是当年专门为高倩制作的。我们几个男生都睡在门旁边的通铺上。这次我早有盘算,所以一进屋,我就把东西迅速地摊在高倩的床上,然后得意地冲着他俩奸笑。奇怪的是,他俩居然没有任何异议,只有崔杰笑了笑,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大家都长大了,不会再去计较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了。每个人都在成长的过程中学到了不同的东西,可沉淀下的却是相同的记忆。

惊人的消息

我们围坐在火炉边,烤着事先准备好的鸡翅和香肠,喝着啤酒。我还带了点儿羊肉和清洗干净的蔬菜。桌上的烛光将每个人的脸照亮,眼前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望向崔杰:“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电话号码的?”

崔杰握着烧烤叉,凝视着炉膛里的火苗,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你还在和苏桐联系吧?”

“原来是那个家伙呀!”我恍然大悟。苏桐是我高中时的同学,大学毕业后开了一家心理诊所,是个总喜欢装得高深莫测的人。我跟他倒是来往得比较密切。这家伙,崔杰找到他,也没跟我透露一下。

“你怎么没把他叫来?”崔杰问,眼睛依然盯着炉膛里的火。

“那个家伙呀,他忙得连喘气都快顾不上了,还是别给他添麻烦了。再说,他跟你们也不熟,要在这儿共处一室多尴尬呀。”我斜眼看了看杨洋,打趣说,“不过看样子还真该把他找来,他是个心理医生。”说完我就哈哈大笑起来。

崔杰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也跟着笑了笑。

“你们有高倩的消息吗?”话刚出口,我突然感到有点儿不合时宜,下意识地看了看杨洋。在我们五个人中,杨洋和高倩几乎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高鹏飞的父母基本上也是把杨洋当成自己家的孩子看待。高倩一家搬走后一直杳无音信,我想这也是杨洋痛苦的原因之一吧。

杨洋的表情看上去很自然,或者说他的表情一惯不那么自然。他没说话,只是喝了一大口啤酒。

崔杰终于抬起了头,表情有点儿得意。“这个嘛,正是我要向你们宣布的。”

“这么说,你见到她了?”我疑惑地问。

“她就在济南,而且我现在就在他父亲的公司工作。”

“这是真的吗?”我说,“这世上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情!”

“还不止这些呢,”崔杰继续说,语气中带着几分炫耀,“我和高倩马上要结婚了,就在两个星期以后。我要宣布的就是这件事情,到时候一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喔。”

“你也打算让我去吗?”杨洋开口了,虽然脸上挂着微笑,可语气中却似乎带着几分挑衅。

“不!”崔杰假装板起脸来,继而又哈哈大笑。

杨洋也笑了。他一口气喝完瓶中的啤酒说:“如果你愿意,我当然会去了。我想我的到访,一定会让你们的婚礼别开生面的。”

“欢迎欢迎。”崔杰干笑两声,打开一瓶啤酒递给杨洋。

接下来的时间,杨洋显得尤为亢奋,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讲话,我们只是附和着听他说他这些年的遭遇。大部分都是我听他说过的事情,崔杰倒是表现得饶有兴趣。接着,话题自然地转到了高倩身上。杨洋说如果不是那次意外,现在和高倩结婚的应该是他,接着是一大堆表示自责的话。杨洋不停地喝着啤酒,渐渐地说话有些含糊了。他站起身,最后说了一句:“如果不是我抢了那张照片,如果我没有跑过铁道,或许鹏飞还会遇到别的意外,可那至少与我无关,也用不着我为难了。”眼泪顺着他深陷的眼窝缓缓地流下来。他没有擦眼泪,只是摇摇晃晃地向门口走去。

“你去哪儿?”崔杰喊了一声。

“撒尿!”杨洋用同样大的声音回答道,然后打开门走出去。

屋外下起了很大的雪,雪片在门开启的一瞬间被风吹了进来。我连忙跑过去,冲着屋外喊了一声:“小心点儿!别走远了!”听到杨洋在不远处应了一声后,我关上了门。

门是朝里开的,上面没有把手,取而代之的是一块被折成U形的铁板,门框上相应的位置钉着一片窄窄的铁条。铁条是可以来回转动的,当门关上时,只要逆时针拨动铁条,它就会自然地卡在铁板折成的U形槽里,门就被锁死了。不需要锁门的时候,铁条就垂在门框上。外面的设计就更简单了,只用细钢丝弯了两个环钉在门和门框上,当我们离开的时候用挂锁锁上就行了。当时因为建造木屋的预算超支了,于是只能因陋就简。比如窗子,为什么封起来呢?也是因为我们没钱给它装玻璃了。

“杨洋没事吧,要不要跟去看看?”我说着回到炉子旁边。

“他没事,很快就回来了。”崔杰漫不经心地看着刚刚收到的短信,“我现在觉得我们不该回到这里来。”

“是有点儿怪怪的,都多少年没来过了,你是怎么想到来这儿的呀?”我问。

崔杰收起手机,拿起啤酒跟我碰了一下,然后把酒瓶放在嘴边,“我是觉得,咱们十年没见了,大家或许都变了,能把我们联系起来的似乎只有那段中学时的经历了,而这座木屋在我们的青春记忆中显然是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只是……”他喝了口啤酒,“它也和那次意外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毕竟,高鹏飞出事的地方就在这座山的下边。”

“是啊,杨洋一直认为是他害死了鹏飞,这个地方无疑是他内心深处始终不敢触及的。”我正说着,门开了,杨洋顶着一身雪踉踉跄跄地走进来。

“我喝多了,你们聊,我先睡了。”他走到床前,把包扔在床脚边,然后倒在床上沉沉睡去。崔杰走过去,把杨洋的鞋子脱了,然后把他带来的被子打开,给他盖上。

“让他睡吧,他喝太多了。”崔杰说,“他平时酒量怎么样,你知道吗?”崔杰问我。

“不知道,我跟他每次喝得很少,因为一般他第二天都要出去开车。”盘子里还有两根烤好的香肠,我拿起一根送到嘴边。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把剩下的酒喝完了。我感觉我也喝多了,头晕得厉害。

“我也去方便一下。”崔杰说着,用一条毯子裹在身上,连脑袋都包在里边了,然后笨拙地向门口走去。那是一条军绿色的毯子,看上去很大。门开时雪片狂躁地冲进来,可我并没有感觉到冷。我钻进睡袋,躺在我抢来的床上,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睡梦中,我隐约听到有人进来,跺着脚,拍打着身上的雪。是崔杰回来了吧。我甚至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是个乏味的聚会,除了回忆噩梦似乎没干别的。愿明天早点儿来到吧!

不速之客

“谁?”一阵冷风袭来,崔杰的喊声把我从不知道是什么的梦中惊醒。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睡眼,看到崔杰正坐在门边的大床上弓腰系着鞋带。门开着,外面的雪好像已经停了。

“怎么了?”我哑着嗓子问道。

“有小偷,拿走了我和杨洋的包,”他侧身看了看蒙在被子里的杨洋,压低了声音,“还有我的毯子。我去追他,你也来吧!“小声点儿,别吵醒了杨洋,让他多睡会儿吧。”崔杰站起身,向屋外跑去。

我也爬起来,穿上鞋。环顾了一下屋里,还好我的东西还在。崔杰他们睡的床下面什么都没有,原本放在那里的包被拿走了。杨洋的脑袋缩在被子里,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全然不知。

我跟出去,外面一个人影都看不见。我看看表,早上八点多了。雪已经停了,门前两串脚印一直通到山坡下。看样子小偷向公路跑去了。我沿着脚印走下去。风不大,但很冷,我缩着脖子,一直走到山下。脚印到公路边就看不清了,来往的车辆把一切都掩盖了。我在路边站了一会儿,没看到崔杰。还是先回去吧,我想,至少屋里暖和一点儿。

我没按原路返回,尽量往树林深处走,想着会遇见小偷。不知道什么样的家伙会大清早跑到山顶来偷东西。也许是某个长期居住于此的流浪汉吧,看见自己的窝被人占了,一气之下拿走了屋里人的东西。但愿那家伙身材不那么高大,崔杰看上去挺强壮的,一个人应该对付得了。

我一边想着,一边在树林中穿行。不一会儿,我看到了另一串脚印,向着山顶走去。这边的雪很厚,脚印明显深一些,容易辨认。我顺着脚印向山顶走去,远远地就看见崔杰站在门外。我不管什么脚印了,迅速跑向木屋。崔杰正拍着门,大声喊叫着:“杨洋!快开门!你在干什么呀?”

“出什么事了?”我喘着气,奔到门前。

崔杰回过头来,“杨洋把自己锁在屋里,不知道在干什么。敲了半天了,就是不开门。”

我趴在门上,侧过脸想听听里边的动静,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抖动的声音。几分钟之后,当木屋的缝隙中散出烟来的时候,我们才知道那不是什么东西在抖动,而是火。

我绕到木屋的西侧,爬到窗子上,从上面那条缝隙往屋里望去,隐约看到一个黑影坐在炉旁的椅子上,周围的火苗迅速吞噬着他的身躯。烟从缝隙中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了。

当我们哭喊着撞开门的时候,屋里的一切早已化为灰烬了。我们僵硬地站在屋外,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将杨洋的身躯吞没。我几乎不能思考了,好端端的,杨洋为什么要烧死自己呢?这跟那个偷东西的家伙有关系吗?

我们打电话报了警,然后惊恐地回到车上。

“会不会是那个小偷作的?你找到他了吗?”我问崔杰。

“没有,我顺着脚印一直追到公路,可连他的影子都没看见。”崔杰拿出一支烟,颤抖地点着。“不可能是别人作的,门是从里边锁上的。除了门,这间屋子没有别的出口。没准儿那个小偷就是杨洋。他想自杀,又不愿连累我们,于是设计骗我们离开木屋,然后……”崔杰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自杀呢?”我发现我的声音有些嘶哑,“就因为这个地方让他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次意外吗?这么久他都没有自杀,偏偏就在今天,这也太牵强了。”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就不该回来!”崔杰再也克制不住了,大声地哭起来。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顺着眼角缓缓地流下来。我转过头望向窗外。是因为高倩吗?一直以来,杨洋都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支撑他活到今天的,或许就是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高倩吧。当他听说高倩就要结婚了,而且是嫁给一个自己如此熟悉的人,那种妒忌与悔恨足以让他的精神彻底崩溃。

匪夷所思的自杀

警察终于来了,还有一辆消防车。我们带着他们走到山顶的空地上。几名警员迅速将空地用警戒线封锁起来。消防队显然来得有点儿晚,此时的木屋几乎只剩下轮廓了,像刚刚进行过野炊的露营地一样冒着青烟。几个消防队员用灭火器熄灭了还在燃烧着的部分木料。

一个穿着皮夹克、身材魁梧的男人向我们了解了基本的情况,然后派人去山坡上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另一些消防队员对废墟勘查了一番后把杨洋的尸体抬了出来。其实我并不能确定那就是杨洋的尸体,因为他浑身都已经烧焦了,根本看不出样貌。

那个穿皮夹克的警官分别找我和崔杰谈了话,这次显得正规一点儿,专门有警员在做记录,还有一个身材瘦小的老警察表情温和地站在一旁,饶有兴趣地听着我的叙述。他的表情就像是在听一个无比神奇的故事一样。

“那么,你看到那个小偷了吗?”穿皮夹克的警官问我。

“没有,”我回答,“我醒来的时候门开着,崔杰在系鞋带。我出去时,他们已经跑远了。”

“也就是说,当时屋里就只有你和死者两个人,是这样吗?”警官继续问道。

“是的,”我犹豫着回答道,“但我很快就出去了,几乎没在屋里逗留。”

“你当时发现屋里有什么异常吗?”

“除了他俩原本放在床边的旅行包不见了外,其他没有什么异常。”

“那么你可以确定当时死者还活着吗?”

这问题问的,难道死人能走下床来坐到椅子上去吗?“是的。”我回答,语气有些不耐烦。

“你刚才说你是被你朋友的叫声惊醒的,那么死者为什么没有被吵醒?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这我怎么知道!难道我当时该叫醒他问问为什么吗?”我几乎忍受不了这种近乎荒诞的盘问了,可还是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下来。“好吧,昨晚我们喝了很多酒,或许他酒还没醒吧。”

那个老警察略带微笑地看着我,另一个穿制服的警员认真地做着记录。

那个警官继续提问:“昨天晚上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死者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没有,”我仔细地回忆着,“我们整晚都在喝酒聊天。可能是听说高倩要嫁给崔杰了,所以他表现得有点儿激动。后来他喝多了,早早就睡下了。”我向他解释了杨洋和高倩之前的关系,捎带着提了下十几年前的那次意外。

“哦,原来如此。”警官若有所思地看着地面,“这么说,自杀的可能性很大呀。如果是那样,那个小偷就只是个巧合了。可这未免也太巧了吧?”他抬起头来,“我们询问了当地的人,昨晚的雪大约是在凌晨五点钟停的。整个山坡上只有三个人的脚印。也就是说从凌晨五点到这座木屋着起火来这段时间,在这个范围内活动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你的朋友,还有那个谁也没看清面貌的人。你朋友是唯一见到那个人的人,而他只知道那人穿一身黑色的衣服。你是死者生前最后一个看见他的人,当时只有你在屋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你是在怀疑我吗?这太荒谬了,我什么也没做!”我开始有些愤怒了,“况且,那扇门是从里边锁上的。如果是我放的火,那么我要怎么从里边出来呢?”

“请不要激动,”警官表现得很冷静,“我的意思是,你们俩都有嫌疑。这件事情有点儿匪夷所思。就目前的情况看,的确像是自杀,可有些事情说不通。如果是自杀,他干吗要烧掉整间屋子呢?很遗憾,现场被烧得几乎什么都没留下,所以我们还需要点儿时间做更详细的调查。如果有需要,我们会随时找你的。”

“好的。”我说着,目送他们离开。

那个老警察忽然转过身来问我:“你们的车是谁的?”

“是崔杰租的。”我说。

“哦,”老警察点点头,递给我一张名片,“如果想到什么的话,打电话给我。”然后礼貌地冲我笑笑,转身向山坡下走去。

日记

几天来,我始终沉浸在对杨洋离奇自杀的恐惧中,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到杨洋烧焦的尸体。失眠、噩梦,还有对于整个事件的疑惑几乎占据了我的脑子。我想我该去找苏桐聊聊,至少问他要点儿缓解精神压力的药,虽然我从不相信他那些药能起什么作用。

苏桐坐在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耐心地听我叙述完整个事情发生的过程。然后他远远地抛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着一支。“最大的疑点,似乎就是那个偷东西的人。”苏桐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如果不是自杀,那么这个人的嫌疑最大。”

“可是他的脚印只延续到公路,并没有上山的脚印呀。”我提出反对意见。

“如果他在雪停之前就已经在屋里了呢?”

我惊愕地看着他,“这个,我倒是从没想到过。可火灾是发生在早上,并且是在我们都离开木屋以后。当时他的足迹已经留下了,也就是说他已经离开了。他不可能跑到山下再折返回去,一来没有充足的时间,二来还是那个问题,他如何处理自己的脚印?还有,门是怎么从里边锁上的?”

苏桐弹着烟蒂,“看来揭开谜底的唯一障碍就是脚印的问题了。”

“还有锁着的门。”我提醒道。

苏桐笑笑:“那其实不是个问题。”

我瞪着眼睛看着他,急切地想听听他有何高论。

“根据你形容的门锁的形式,让它在里边锁上并不是很难。”苏桐把烟头扔进烟灰缸,“只要用雪把铁条支起来,然后关上门就行了。屋里有火,让雪很快就会融化,铁条会自然地嵌进门上的铁槽里,门就锁上了。”他摊开双手,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情。

我不得不赞叹这个家伙惊人的推理能力。这样一来密室的问题就解决了。可它的前提是,首先得肯定杨洋不是自杀。这似乎比解开这个密室之谜还要困难。

跟苏桐的对话最终没有得到任何结论,一切都依然只是假设。我离开了苏桐的诊所,打算去杨洋家看望下他的母亲。尸体应该还在法医那里,他母亲现在一定很痛苦。

一路上我都在回忆着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想找出一些不同寻常的细节。我记起杨洋最后说了一句:“如果不是我抢了那张照片,如果我没有跑过铁路线,或许鹏飞还会遇到别的意外,可那至少与我无关,也用不着我为难了。”他说的“为难”是什么意思?

还有警察提出的那个让我恼火的问题,现在冷静下来想想,我还真没办法确定在我醒来的时候杨洋是不是还活着。他把头整个蒙在被子里,我甚至不能确定那是不是他。

我敲开杨洋家的门,他的母亲迎我进去。老人看上去很憔悴。茶几上摆着几只茶杯,看样子刚有人来过。我简单地安慰了她一下,她哭了起来。一时间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只有想办法岔开话题。

“刚才有人来过吧?”我笨拙地提出问题。

“刚来了几个警察,了解了些情况。验尸报告还没出来,目前还不能去领尸体。他们让我再等两天。”老人说着,又哭了起来。我的鼻子也有点儿酸了,我递给她纸巾,问她可不可以去杨洋的卧室待会儿。老人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杨洋的屋里看上去算不上整洁,但所有的物品似乎都摆在相应的位置。我坐在一张写字台前,随手拉开一个抽屉,里边是几本小说和一个笔记本。我想起杨洋从小就有写日记的习惯,这个习惯似乎一直保留到了现在。我拿起那个本子随意地翻了翻,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除了抱怨就是凌乱地记录下的生活琐事。只有一篇显得特别一点儿,那是大约一个月前写下的。他说意外地遇到了一位故人,通过那位故人似乎能挣到一大笔钱。他没有说那个人是谁,但最后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承受了那么久的痛苦,现在总算能让我得到回报了。”

这是什么意思,会不会跟他的死有关?我继续往后翻,再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对于杨洋来说,承受了“那么久的痛苦”指的一定就是十几年前的那次意外了。可那次意外能换来什么样的回报呢?莫非高鹏飞的死另有隐情?

我几乎翻遍了整间卧室,想找到十几年前的那本日记,可是一无所获。我坐在杨洋的床上,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想想那次意外,当我和高倩走到山脚下的时候,事故已经发生了。我们对那次意外的了解事实上仅来自于杨洋和崔杰的叙述。而那天早上的小偷,又是只有崔杰看到的。难道这两件事有联系?那个能让杨洋挣到一笔钱的故人难道就是崔杰?如果是那样,杨洋就有可能不是自杀,而凶手可能就是崔杰。那么那串脚印又是什么人的呢?我忽然想到那天早上我看到的情景,杨洋和崔杰睡的床下什么都没有。如果杨洋还睡着,那么地上应该有他的鞋子呀!

我问杨洋的母亲知不知道他以前的日记在哪里,老人摇摇头表示不知道。我猜想,如果那本日记里真的记录了什么的话,那么现在很有可能已经不在了。突然,整件事情一下变得清晰起来,所有的疑点都开始合乎逻辑了。我告别了杨洋的母亲,找出那个老警察给我的名片,拨通了上面的号码。

真相

简单的婚礼之后,是在高倩父亲买给他们的别墅里举行的酒会。大厅里有乐队在演出,前来祝贺的人们随着乐队的音乐欢快地舞动着身体。这里边不乏达官显贵和富家子弟。铺着白色桌布的宽大的餐桌上摆满了各种甜点和酒水。

不远处高倩穿着婚纱,挽着崔杰的胳膊,幸福地向来宾们敬酒致谢。一位面容和善的老人端着杯香槟站在远处一盆高大的“滴水观音”旁边,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人。

喧哗与躁动的背后或许隐藏着人们始料未及的危机。我拿出电话,一边按下几个键,一边走近高倩的身旁。“祝福你们!”

高倩看到我很高兴的样子,端起杯子与我碰杯,“你能来,我真的太高兴了!咱们十几年没见了吧?晚上就住在这儿,我们好好聊聊。”

“好的,如果到时候你还有心情的话。”我笑着将目光投向崔杰。

“就是,今天来了,我们就该好好尽下地主之谊。”崔杰说着把酒杯凑过来。

我没有碰杯,而是一边拽着崔杰向楼梯的方向走,一边充满歉意地对高倩说:“新郎借用一下不介意吧?”高倩开心地笑着,示意我们随便。

来到二楼,楼下的喧哗还在悠长的走廊里回荡着,但这里显出几分清冷的感觉。崔杰疑惑地挣脱我的手,“干什么呀?神神秘秘的。”

“给你看样东西。”我拿出一个黑色笔记本。

崔杰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这是什么?”

“杨洋的日记。”我冷冷地说。

“怎么在你这里?”崔杰小心地问。

“是的,很遗憾它没有被烧掉。”我把笔记本装进衣兜。

崔杰四下看看,拉着我进了一个房间。进屋后,他看上去平静了许多,“好吧,那上面有什么?”

“还用说吗?”我用手拍打着衣兜,“我只想听你解释一下,高鹏飞究竟是怎么死的?”

崔杰装出来的轻松一下子没有了,“这件事决不能让高倩知道。那真是个意外,我当时是想阻止他的,可我扑过去的时候竟然把他推倒了。我吓坏了,相信我,我不是有意的!”崔杰眼睛瞪得很大。

“真是这样吗?”我严肃地看着他。

崔杰突然变得暴躁起来,“你们为什么都不愿放过我?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为什么不能让它就那么过去呢?”崔杰来回踱着步,神情焦躁,“你们要真相是吧?好!高鹏飞是我杀的。我一直想接近高倩,可他总是拦着我。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情,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做都不顺他的眼!那天高倩扭了脚,我看到杨洋冲在前面,好像没注意到高倩,我想这是个机会。可我刚准备向你们走过去,却被高鹏飞一把拽住了。他还小声警告我,让我离他妹妹远点儿。

“当杨洋穿过铁路的时候,高鹏飞就站在铁路边上。我一气之下冲过去把他推向驶来的火车。因为用力太猛,我也摔倒了。后面的事情你都看到了。你要真相,这就是真相!你知道了又能怎样?高鹏飞能活过来吗?”崔杰抓住我的领子,一手指着门外,“你去外面看看,看看高倩幸福的样子!你忍心把这一切击碎吗?”他一把推开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你以为这些年我过得好吗?亲手杀死自己的朋友,这感觉你们想象得出来吗?那个真正活在悔恨与自责中的人其实是我,你知道吗?求求你,忘掉这一切吧!别让高倩知道这一切,别让她失望,好吗?”崔杰用一种乞求的眼光看着我。

“你真的在乎朋友吗?”我愤怒地看着他,“难道杨洋不是你的朋友吗?在你杀死那个十年来为你隐瞒真相的朋友时你悔恨了吗?自责了吗?”

“你在说什么呀?杨洋的死与我无关!”崔杰语气坚定起来,“你看到了的,我追着那个黑衣人出去了!”

“是的,可我没看到你回来。”我淡淡地说。

崔杰无奈地摇着头,“那么,我为什么要杀死他?我就要和高倩结婚了,高家的一切都将是我的,我何必节外生枝呢?”

“节外生枝的不是你,是杨洋。警方查过他的通话记录,早在一个多月前,他就和你联系过了。他某天搭上一个客人,碰巧认识你。得知你要和高倩结婚了,他想趁机敲诈你一笔。他亲眼目睹了你把高鹏飞推向铁路的全过程,这无疑会让你苦心经营的一切化为乌有。于是你就设计了那次聚会,想把他除掉,是这样吧?”

“他是和我联系了,那又怎样?说我杀了他,你有证据吗?我怎么可能追着那个黑衣人下山,然后再回到山顶烧死他?烧死他之后,我又怎么从那个反锁着的屋子里离开?”

“真的有什么黑衣人吗?杨洋真的是被烧死的吗?”我一连抛出两个致命的问题。

“你什么意思?”崔杰吃惊地盯着我。

“让我们从头来说吧。”我走到门边,“那晚,当杨洋出去方便的时候,你收到一条短信。我猜那是杨洋发给你的,他约你在什么时间进行你们事先约好的交易。难怪我问你需不需要去看看的时候,你回答说‘他没事,很快就会回来。后来你也出去了,不是去小便,而是去为第二天的谋杀做准备。大约五六点钟的时候,你叫醒了杨洋,让他和你一起下山去。我早上看到的两串脚印其实是你和杨洋的。你诱使他来到公路边,你知道到了早上,这里的车辆就会掩盖掉所有的足迹。而这里正是你杀死杨洋的地方。”我稍稍停顿了一下,“之后,你背着他的尸体回到木屋,沿着屋檐绕到屋子后面,把尸体藏在那里。接着你回到屋里,用杨洋的被子盖住你和杨洋的包,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蜷缩在被子里。然后你故意叫醒了我,让我顺着脚印往山下跑。其实你当时并没有下山,而是藏在屋后。等我走远了,你把杨洋的尸体背进屋里,靠在椅子上,然后浇上汽油。一个完美的自杀现场就这样完成了。”

崔杰不屑地瞟了我一眼,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我以为你是个记者,看样子你该转行当作家才对。多好的推理呀。我倒想听听那反锁的门你该如何解释。还有,如果我曾经去过屋后的话,那么屋檐下应该留下脚印才对呀。”

“脚印的确是最让我困惑的事情。可是,我记得那晚我睡着之后听到有人拍打着身上的雪。如果没有第四个人的话,那个人应该就是你了。可你明明是披着毯子出去的,我注意到你连头都包裹起来了。如果是这样,你身上又怎么会有雪?只有一种解释。你披着毯子回到车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汽油,把它放在屋子后面,然后把毯子铺在屋檐上。第二天,你只要顺着屋檐下的脚印一边后退一边慢慢地扯下毯子,屋檐上的积雪就会洒下来盖住脚印。

“至于那个门锁,苏桐帮我想到了答案。你在屋里放火后,只要用雪支起铁条,再关上门就好了。当我回到山顶的时候,看到你站在门外。当时你其实不是在推门,而是用力地拉住门,以保证门闩能够准确地卡在凹槽里,是这样吧?

“可是你为什么要烧掉整间木屋呢?正常情况下,如果一个人要自杀,只要往自己身上浇汽油就好了,干吗要费那么大的劲呢?因为你不得不这么做,你要毁掉所有的证据。烧掉杨洋的尸体是为了掩盖杨洋的死因,烧掉屋子是为了毁掉屋里的东西。屋里有什么?我想你声称被小偷偷走的包里有杨洋的日记。你把门锁起来不是为了造一个密室,而是怕我回来得太早,进屋去灭火。那样一切就都败露了。”

崔杰变得紧张起来,可还是强装出笑脸,“你的推理很精彩,可你还是猜错了一点,我要烧掉的不是什么日记,是我和杨洋的通话录音。这个该死的,他打电话给我,骗着我说出了那天事情的经过,没想到他居然录了音。我真笨。如果不是这录音,我根本没必要杀他,他说的话根本不会有人信。”

“你以为你今天就不笨吗?”我从衣兜里掏出正在录音的手机。

“你这个混蛋!”崔杰愤怒地扑向我,牢牢地掐住我的脖子,我不由自主地挣扎着后退了,狠狠地撞在了墙上。

门开了,一群警察冲上来制伏了崔杰。我看到高倩红着眼睛,傻傻地站在门外,嘴唇微微地抖动着。

尾声

一周前,当我意识到高鹏飞的死可能另有隐情的时候,立刻给那位老警察打了电话。他让我马上赶过去。

那位警察姓王,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刑警。他告诉我验尸报告已经出来了,确定了杨洋是被谋杀的推断。虽然尸体已经烧焦了,但肺部并没有吸入烟尘,这说明杨洋在火灾前已经死了。法医细致地检查了杨洋的尸体,没发现任何外伤或中毒的迹象。初步判断,杨洋是被人勒死的。警方之前调查了杨洋的通话记录,发现他在早些时候曾经与崔杰有过联系。加上我提供的日记也基本上确认了这一点,并使得十几年前那起意外变得十分可疑。所有的证据拼凑在一起,同时指向了一个人——崔杰。

当时我很疑惑。我明明看到杨洋是坐在椅子上的,如果死了,在当时的温度下尸体应该很快就会变硬,难道凶手杀死杨洋后还专门摆出一个坐着的姿势吗?王警官微笑着告诉我,根本不用那么麻烦,这或许是这个案子中唯一的巧合。凶手只是把尸体靠在椅子上而已,可在尸体燃烧时,火的温度会让韧带迅速收缩,于是关节就会自然地弯曲。尸体瞬间呈现出坐着的姿态,碰巧这一幕被我看到了。于是这让我更加相信,杨洋是自杀的。

接着,王警官仔细地向我陈述了他对整个谋杀过程的推测。但现有的证据还不足以形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因而不得不由我去诱使崔杰自己承认所犯的罪行。

事后我问王警官,他是什么时候发现杨洋是被谋杀的。

王警官说:“事实上,一开始我们就不相信他是自杀的,至少没有那么简单。我之前已经说过,如果他只是想烧死自己,就没有必要烧掉整个屋子。屋里一定有什么是必须烧掉的。还有,木屋是用汽油点燃的,这在我们勘察现场的时候就已经明确了。那么汽油是怎么带上山的呢?要知道,烧掉一座房子要用的汽油绝不可能只用一个矿泉水瓶就装得下。还记得我曾问你,你们的车是谁的吧?其实那时候我就开始怀疑崔杰了。”

我钦佩地看着眼前这位长者,他和蔼的笑容下,深藏着多少年来积淀下的令人称奇的智慧。

“其实一开始我也应该怀疑崔杰的。”我一本正经地说。

“为什么?”老人转过头问我。

“我们在等你们来的时候,他哭得很伤心,我觉得那不是装出来的,但他的反应似乎有点儿过于强烈了。十几年过去了,不管多么深厚的感情也都只是建构在回忆之上的,即使再怎么伤心也不至于哭成那样吧。可我还是宁愿相信他是发自内心的,以至于在我内心深处一直想证明杨洋是自杀的。”我傻笑着,“看来我还是没有当侦探的天赋呀!”

“那是因为你太善良了,你不愿意相信这世上有什么邪恶的事情存在。”老警官拍拍我的肩膀,“这样挺好。只要保持一颗单纯的心,你就会拥有一个永远美好的世界。

夕阳映衬着老警官的微笑,看上去如此温暖,如此平静。

文字编辑/张璟瑜
责任编辑/季伟

猜你喜欢

杨洋鹏飞木屋
会飞的木屋
“不及格”
会飞的木屋
诗与远方
俄“木屋之城”前途未卜
木屋
Quality Control for Traditional Medicines - Chinese Crude Drugs
为了避嫌
惩“前”毖“后”
举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