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巴栗
2013-04-29齐乙霁
齐乙霁
向成来到公园的东山头,看着满园葱翠,他把两只手臂高高举起,真想指挥一场交响乐,但又把手缓缓放下。他站在园子的制高点,俯视全园,他想,满园植物都是自己的好朋友,不用谁来指挥谁,也不用谁来教导谁,全凭天籁
1
洗漱毕,向成坐着发呆,看老婆王素英忙活早餐。
她要用豆浆机打粥,放了苦瓜、甜玉米、黄豆、黑豆、花生米等等。她弄不明白按哪个档,豆浆机一会儿报警,吱吱吱,老婆就跑过去,说又弄错了,一共三次。或许血糖低了,向成又饿又烦,墩墩摔摔,老婆安慰说,这次对了,用打蔬果汁这个档就对了。向成瞪她,她并未发现。
穿好T恤,向成下楼,从报箱拿了报纸,回头单元门进不去,密码锁又失灵了。一瞬间,向成气得天旋地转。
门坏好几天了,每次按过密码,要拉门十几次,碰对才喀嚓一声弹开。向成心里骂这个单元的住户,知道锁坏了,没人在乎。向成曾往锁眼塞纸团儿,是报箱里没用的小广告,纸又厚又硬,还花花绿绿的,一团儿塞进去,锁舌弹不进,密码锁功能就废了。可总有人手贱,把纸团儿掏出来,这是谁在跟自己作对?
他气乎乎地又一次塞上纸团儿之后,突然想到,住户每个月交管理费250元,连个单元门锁都不好使,一看就是劣质产品。向成找管理处钉在墙上的电话,83187631,还是24小时服务热线?嘿,住了多年,头一回看到管理处还有24小时服务电话。向成对着号码背了几遍,乘电梯上楼。
进屋就抓起电话,默念着打过去,还真有人接,是个女声,向成一通埋怨。女的说,我给你电话,你打给他们。向成更火了,什么?我打?每月交那么多管理费,给我们用的全是劣质产品,还让我打电话?你打!向成把电话挂了。
老婆与人QQ,随口问什么事,向成大声重复一遍,她说该骂他们。
向成喝完老婆忙活一早晨的综合粥,便去上班,走出单元门,见管理处有两人正在鼓捣那门,又没好气地冲他们一通嚷嚷。
我干吗要管这些闲事呢?向成心情比天气还阴,扭头往公园走。来到公园门口,又看保安不顺眼。他上前问人家,不是说,汽车不让开进公园吗?为什么总有奔驰啊宝马的放进去呢。
保安说,向工,你可不知道我们的难处啊,惹不起啊,不让进去,他给管理处打电话,说让放行,我们就乖乖放行。你说呢向工。现在的事儿,就是睁一眼闭一眼,不能认真的。
向成不高兴了,睁一眼闭一眼?要你们戳这儿,园里不是白花钱?
保安眼皮耷拉下去,没办法接话。
向成突然又展开笑脸,亲如一家人似的说,当真没看见?没人往外运树?
保安摇头。
马拉巴栗,你们肯定看到了,甚至还帮了忙,都被封口了,是不是?你们都是帮凶!是不是?
保安急了,哭丧着脸说,哎哟喂,向工啊,还让人活吗?你这是第一百零八次问我了。我给你数着呢,到今天正好是《水浒传》天罡地煞,问遍水泊梁山好汉咧!保安学着山东口音说,不就是一棵树吗?
向成瞪他,伸了伸拳头:一棵树,你懂个屁。
向成扭脸就不理他了。盯着门口那棵羊蹄甲,香港人俗称紫荆花,是他们的市花,印在区旗上的。
不知哪一年,羊蹄甲被台风刮斜了身子,虽然栽在墙里缓坡上,身子却探出墙外,此时正开着粉红的花。向成叫它“咨客”。
他对咨客说,咱俩要好好谈谈。你站在门口,什么看不见,一树的花千手千眼,你愣一言不发。啊?马拉巴栗呀,它是你的表哥呀,不能不开口吧,这样不义气吧?啊?他们不说,你也不说,对你真的很失望。你白天不便开口,晚上可以在梦里告诉我嘛。啊?真让我失望……
边说边往里走,自言自语,保安看着他,以为他疯了。
拐上林间小路,他走到一棵高大的木棉树下,轻抚树干的老刺,抬头看着树冠说,你是头上开花,身上长刺,别人不了解你,我是最了解你的,你是一个傻大个儿。比你失踪的表弟马拉巴栗还没心没肺。傻大黑粗的愣小伙儿,你也一句话不说……
又转向一棵钻天的桉树,向成费劲地仰起脖子,才看到它的梢头。他拍拍桉树光光的树皮,白光白嫩的树杆,说,你看你,一根儿面条似的,也有叫你蛔虫的,那多恶心,还是我叫你好听,面条儿。你们在这里成气候了,瘦高瘦高一群家伙,占山为王了。也有人说就不该从澳洲引你们进来,这怎么说呢?这是另一个话题,以后再说。我还是要问你们,知道马拉巴栗是怎么失踪的吗?你们站得高,看得远,是园子里的制高点。可你们也沉默,我真是……我真是白疼你们了……
向成悲愤地穿行在林子里……下了一道缓坡,看到一些工人在那里铺草皮,看他们干活的样子也不顺眼,浮皮潦草的,草皮都摆不正。他停步瞪着他们,忍不住说,干活儿不认真,还不如不干。
几个工人低头干活儿,也不敢搭话。
你们真的没看见……
话到嘴边,向成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这些人是不敢说什么的,问了多次,都问不出什么。
他不由得咒骂起国人的迷信,简直妈拉巴子!
是啊,广东人更迷信。马拉巴栗原产墨西哥,又称发财树,自从引进中国,人们只记住它叫发财树。家家户户都恨不得摆上一盆儿招财进宝。
这些年,他亲手栽培了大大小小成千上万的发财树。虽然园里外销不少,可大部分让管理处大大小小的头儿,年年节节当礼品送出去了。妈拉巴子!
就说这次吧,马拉巴栗没了,问谁都说被台风连根儿拔了。可向成认定,有人内外勾结、移栽他处了。不是卖了几万块,就是当大礼送了人情。什么台风毁了它?全是鬼话。他精心培育的马拉巴栗,长得跟美男子似的,七八年来,多少次台风都撼它不动,偏偏自己被派到上海参观世界公园景观设计展,就毁了? 搁谁都不信。
失去马拉巴栗,就像失去一个孩子,向成焦虑、憔悴,茶饭不思,看谁都不顺眼,脸上没了笑容,还影响了夫妻关系。
他曾立誓,一定要把马拉巴栗找到。
向工!向工!有人喊他。
向成回过神,看到刘羽杉从林子另一头跑来。她是刚来不到两年的林业大学生,总想跟向成学点业务上的诀窍。用小刘的话说,给向工当免费研究生。向工很喜欢她,她跟女儿秀秀年龄相仿,再说,她比秀秀对园艺更着迷,这点,向成最感欣慰。
到了跟前,小刘说,向工,让你参加上午的评审会呢。
向成说,我不去。
马主任特意让我找你,说是局长也会来的,还特意点你的名。
向成说,什么破会我也不参加,不给我马拉巴栗的说法,别想让我参加他们的会。
小刘为难地说,你还是去吧。
向成说,你回吧,就说我病了,在医院呢。
小刘不走,欲言又止。
你走吧,让我自己待会儿。向成抬头看树,不再理小刘了。
小刘说,向工,你说的马拉巴栗,就是一进门右拐坡上那棵吗?
向成说,哪儿会有第二棵?
小刘说,可主任说,那里压根儿就没有这么一棵树。
放他妈屁!难道我是幻觉吗?你难道没注意那棵树,长得膀大腰圆?
小刘说,我当然见过。
向成说,栽这棵树时,康羽还没辞职呢,我俩栽的,选址时意见不一致,我埋怨他不按我的选址来操作。
又说我坏话,是吧?
康羽夹着包从东面小路走过来。
向成很惊讶:这么早,你这是……
贵公园要评全市明星示范园,通知我来举手呗。
举手你也来?向成不屑地说,有瘾掺和这没用的破事!
康羽打着哈哈,看一眼小刘,炫耀说,你别忘了,在老板中我是专家,在专家中我是老板,哪都离不开我的一票。你不去开会,在这里给年轻人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呢?
康羽嘻嘻哈哈,向成不搭茬,很认真地说,我不去投什么烂票,要去你去。
康羽看看表,说,到点了,我先去了。
小刘也随康羽走了。
向成一个人继续在林子里转,东摸摸,西瞧瞧,差不多两个小时。转到竹园,发现管理处一行人陪着园林局长也在转园子。他意识到会议结束了,也就是说,梅园公园基本上成为全市的名园了。什么玩艺儿?他感到气冲脑门子,突然从林子里蹿出来,拦在路上,局长看到了,便招呼他。向成气呼呼地走上前,劈头盖脸地问局长:
一棵树你们都管不了,说不清楚,还视察啥呀,还名园啥呀?
局长发愣,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管理处马主任大喊:向成,你没事捣什么乱?并示意让手下人把他弄走。
又对局长说,他最近好像受了什么刺激,脑子有点不对劲儿。
向成被人架着走向相反的方向,边走边扭头说,你们他妈的什么呀?这不是一棵树的问题……你们……他妈的贪婪成性……
2
半年以来,王素英看到向成每日精神恍惚,每次出门,无论是他一个人利用周末去寻树,还是早餐之后去上班,她都不放心。通常是想陪向成的,可她稍有劝阻,向成便大发脾气,两人生起气来,她便没心思再理他的破事了,甚至骂一句“一根筋”,而向成便负气出门,直到天黑才回。回来就往床上一躺,累得像追了一天兔子的死狗似的。王素英也懒得理他,只是把茶水与饭菜都端上餐桌,等他睡一会儿再吃。
但早晨上班,她能够悄悄锁了门跟着的。怕他心不在焉,半路上被车撞了,或者撞在树上什么的。她与他有五十米距离,发现他总是抬头看树,嘴里嘟嘟囔囔。心想,他虽然少得了颈椎病,可心病也算坐下了。还发现他背影很显瘦挺,身体倒还行,他的鞋有些不跟脚了,心里一阵难过,又该给他买鞋了,觉得没有照顾好他,眼泪快出来了……看他接近公园大门,王素英扭头往回走,也嘟囔起来:一根筋,回家一吵架就恨他,离开时又牵挂,真是冤家。
突然想起今天上午还有约,就顾不上心情了。
昨天联系好,王素英上午要见老同学康羽,托他帮忙把女儿留在广州工作,还要说说心里的委屈。她站在镜子前,左右打扮一番。扑上粉,嫌白了,洗去铅痕,又嫌黄了,又嫌皱纹满脸了。看看电视机顶盒上的时间,快9点了,草草收拾一下,横竖要出门了。
约好在康羽办公室见面,这都瞒着向成呢。
她想起向成的自私,心里很难过。
有一次问他,女儿的工作你管不管?
向成说,供她研究生毕业,还管?谁管过我?她自己考去,考上哪儿算哪儿。
这是一个当父亲的话吗?
这么多年没买房,一直租房住。眼下房价疯涨,真是望房兴叹。向成压根儿不往心里去。
前几次,王素英也向康羽诉过苦。康羽说,向成来我公司上班,保证你们过上有车有房的日子。
办公室的门洞开,似乎专等她来,但王素英还是礼貌地敲敲门。康羽迎她进屋,请她坐在沙发上,亲自泡茶,拉把椅子坐对面。
王素英喝着茶。其实,想说的话都在电话里说了,见面只有干坐着。
康羽说,孩子的事你放心,好办,她想进省林业厅,我会给办妥。
王素英很自然地说声谢谢。
康羽瞥她一眼,似乎化了淡妆,但还能看出不开心的愁容浮在面上。他想,如今认识已快四十年。
忍不住说,当年我是第一个给你递条子的,还记得吗?
记得,你什么也没写,只画了一只大公鸡。
哈,那就够了,你属鸡的,一只小母鸡,我画一只大公鸡,你不明白吗?
当时不明白,后来明白了……
我觉得你嫁向成好,向成本分,他有福哇……
本分是没出息的代名词。
康羽笑呵呵地站起身,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大信封,递给王素英:打开看看,我早就想这么做呢。
是一张面额三百万的支票。她惊呆了。
这是……干什么?
不是想买房吗?就现在的房价,三百万也买不了一套大房子。
王素英眼圈红了:你的好意我领了,但不能要……
康羽笑笑,我料到你不会要的,但听我说,算是预支的向成的报酬。
那怎么行?
行的,你放心吧,早晚我会把向成说服,让他来我这里上班。
王素英看着那张支票,愣了一会说,其实,这些年,我已经习惯一根筋了。我好害怕失去他。他这个人很正,我也受了他的感染。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命……尽管我一会子真烦他,但他确实改变了我……你这张支票,还是不着急拿吧。
你太当回事了,康羽说,我首先敬佩向成的为人,他的价值岂止三百万?三个亿都不多。康羽把支票帮她放在包里。
王素英说,我先替向成谢谢你,但还是不好意思拿。
康羽假意气恼地说:真费事!真让我这有钱人犯难,真比给当官儿的送钱还难。说完他哈哈笑起来。
王素英也笑了。
康羽说,素英你真扯!假如你当年嫁我,你现在是个有钱人,难道还不想当?你再不收下,咱同学都没得做了。
话到这份上,王素英只好收下。她又补充一句,我替向成谢谢你。
康羽沉了脸,别老提他,咱俩都烦他,是不是?
王素英又笑了。
走吧,我顺道送你回家,现在我就去找向成谈谈。康羽说。我要劝他内退,就别给公家干了。你说呢?
王素英说:谁能劝得了他?要听别人的,他就不是一根筋了。
康羽说,如果当年听我的,一起下海办这个苗木场,多好啊!你说他……
王素英的表情暗淡下来。
3
康羽对向成说,我还是那句话,你不能一棵树上吊死。
向成说,我也是那句话,这不是一棵树的问题……
康羽笑笑说,我说的是公家这棵树。
向成说,我明白,咱俩说的不是一棵树,其实,也是一棵树。
康羽说,你既然这么明白,为什么还那么认真呢?
向成不屑地说,你不认真吗?你不认真,你怎么把事业做大?你为什么总往我这儿跑?
康羽笑了:看来,你心里明镜似的,就是跟老同学过不去。
向成说,我跟谁都过得去,就是跟现实过不去。
康羽有些急了:你别再扯了,你就不想想,一棵树虽然是有很大的问题,可是,你还要想到千千万万棵树……
为什么要想那么多?一棵树足以代表了。
你没看到吗?媒体上说,引进桉树的危害性现在突显出来了。
是吗?向成一愣,我没看到……
但你也应该知道……
我知道……什么?
你也是同意引进桉树的专家之一,你在文件上签过字的。
我……是签过……
向成感觉自己的心抽紧了。
临别,康羽想,真是没把握,让一根筋就范,还真难。
4
大面积引进桉树是不是反科学之举,是不是违反自然规律?向成又一次失眠了。为了马拉巴栗,他曾失眠过多少次。他想起父亲早年给他讲的一段经历:长官意志害死人。
可以说,老爸倒霉在一棵桂花树上。
桂花树的大株是不能过黄河的,小株可以盆栽,北方冬天可以入室过冬。向成老家,一个靠近北京的小城,大株桂花树绝不能广泛种植。
据老爸回忆,那是1972年秋天,一位市级领导赴苏杭学习,正是桂花飘香的季节,从此,领导对桂花到了痴迷的程度。回北方后,便让市园林局研究引种大株桂花树的可能性。当时,老爸在园林局下属的苗圃工作,从技术员干到了林业工程师,康羽的父亲与老爸是同事,也是一名林业工程师。组织上派他们两个去苏杭考察。回来后,他们共同写出了考察报告,是持否定意见的,两个人在上面签了字。没成想,报告之外,康羽的父亲又悄悄地给市领导写了一封“在我市可以小范围试验性引进移栽大株桂花树”的建议书,以挂号信的方式寄往市革委。
可想而知,市领导在那封建议书上签了“同意”二字,正式报告却被压下不提。后来,在栽不栽露天桂花树的问题上,两个人有了原则分歧,老爸不再参与其中,而康羽的父亲又奉命杀个回马枪,成为购买大株桂花树的特使去了苏杭。不久,一棵用草绳五花大绑的碗口粗桂花树运回来了,它要被移栽到市革委的大院里,并且是领导的窗前。虽然老爸不再参与此事,但他好奇去看了一眼,只一眼,便发现这株成年桂花树活不成,根本等不到防范越冬就会死掉。他心直口快,当场说了出来。这样不吉利的话是犯忌的,很容易伤害办事人员的心情。康羽的父亲也没忍得住,当场与老爸吵了一架,还逼问老爸桂花树活不成的依据何在?老爸说,没有依据,只凭直感。这让对方抓住不放,说他是存心捣乱、污蔑。这场冲突当然也传到了市领导的耳中,老爸这个“逆臣”简直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事情果然朝着老爸预言的方向发展。这棵成年桂花树移栽不久便开始不可逆转地枯萎。此时,康羽的父亲乱了方寸,跑来请教老爸怎么办。老爸抹不开面子,只好去市革委大院实地考察,也苦无良策。回家的路上,他路过一家小医院,看到有人提着瓶子输液,突发灵感。第二天,他提出给桂花树输营养液的建议,得到支持。于是苦思了一个配方,开始给树吊瓶。但终归回天乏力,桂花树不治而枯。
老爸后来说,中国的事真是说不清楚,康羽的父亲买回一棵死树,当了园林局的局长。我这个冤枉蛋却去了山里的林场……
5
康羽越来越恋旧。
这些天,到了夜晚他更难过,失眠、胸疼,杂念纷呈。胸疼一年半,满世界查不出病因来,香港全身CT扫描有了结果:肺癌中晚期。他知道,所谓中晚期,就是晚期,医生在安慰自己。
他没穿拖鞋,光脚踩在地毯上,在宽敞的卧室里来回踱步,回忆起这些年与向成的交道。
他们既是同学,又是同乡,还是同事。康羽记得,十年前向成刚来南方的时候,举目无亲,也不太适应南方的管理方式,一切顺随着比他早来几年、已站稳脚跟的康羽。有老同学先趟过了河,向成就不用再湿脚了。当时的向成就是这种处事态度。他一心一意扑在业务上,不喜欢与更多的人交往。虽然是学园林专业,但南北方的植物相差很大。那时,他对康羽的玩笑话就是,满眼看去,漫山遍野的植物,怎么连个“老乡”都看不到?就别说榆树、柳树、白杨树这些最普通的树木,即便是北方园林很金贵的品种,在这里也几乎一钱不值。有时候偶尔到其他园子里看到一棵河边低头耷脑、半死不活的柳树,向成心里别说有多亲切了,但那柳树一副水土不服的熊样,向成既感伤,又败兴。
不久,向成便一心与南方植物交朋友了。什么黄金香柳,要比北方的傻柳树精神多了,满园满坡的热带国家进口的植物,什么假苹婆、琴叶榕、白千层、马占相思、台湾相思、大叶相思,还有让香港人持为特区象征的紫荆花,学名叫羊蹄甲,冬天开花,夏天休眠,羊蹄甲又有粉红与粉白不同的花色……据说有上千品种。要学的,要了解的,真是挺多的。从表面要认识它们的形状花色,从内里要了解它们的习性差别……就连老婆几次要来看他,他都有些心不在焉,弄得老婆疑神疑鬼,以为他来南方几天就变心了。老婆有一天不打招呼就来了,站在火车站广场上给他打电话,让他到车站去接。这突然袭击让向成半信半疑。老婆一见面才知道,他人不仅瘦了许多,而且心里装的全是那些南方植物,把她和女儿快忘了。老婆被他的傻劲儿感动了,回去就辞职,带上女儿也来了南方。
有一天,康羽找到向成说,傻兄弟,看你走火入魔的样子真好笑。这南方植物,还有热带植物,你研究一辈子也没完没了。我告诉你,你这是卖傻劲儿,这样没重点不成。我告诉你怎么走捷径吧。
向成瞪大眼睛问,研究植物还有捷径可走?
康羽说,轻重缓急要分清嘛,不是沿着你的喜好来的。你看这里的人都认发财树,也就是马拉巴栗,你已经见过了吧?这种树入得厅堂,进得院墙,人见人爱,都想讨个吉利喜庆,尤其广东人,迷信得很哩。要多开发这种树种,为以后咱们也有一条生财之道。你懂吗?
向成不太懂。他很犟地说,我来南方也不是为了发什么财。
康羽说,你这是屁话,钱能烫手吗?来南方不为发财致富,你枉为广东人哩!
没多久,向成培育出的马拉巴栗,在公园的育苗区成了气候。
康羽往那高低错落、形状不同的苗园里一站,便赞不绝口。公园管理处侯主任也直夸向成手艺高超。没成想,康羽策划、向成实施的一片可爱的马拉巴栗苗林,几乎都让侯主任在年节的当口上,给各级领导与要害部门当礼品送了出去。这在向成也没什么,康羽心里不舒服。康羽想了一招儿:他在百八十位工友中一通游说,大家都愿意,便拉向成去找侯主任,说,广东人都有这个讲究,这不,广大员工推举他俩为代表,向领导提出合理的要求。侯主任问什么事啊,这么郑重?康羽说,员工们想,每人每季可领取三棵发财树,也算咱园里的福利,好不好?侯主任想了一下,同意了。之后,侯主任天天给员工批条子,个个领发财树往家搬,或者送亲友,或者当街卖掉,挣个小钱花。
被康羽叫成犟驴的向成,却一棵都不领,他说他不信这个,康羽跟他也没办法。后来,不再等主任批条子,员工们有偷的,也有明目张胆往外拿的。侯主任发现这样下去不得了,不制止不行了。他找康羽谈话,康羽说,苗木部分的负责人是向成,他管不了。接着,向成被侯主任叫去,直接告诉他说,经局里研究决定,你被调到梅园公园,那里缺一名有能力的园艺师,考虑你的业务能力强,组织上调你去支援。向成虽然莫名其妙,但也稀里糊涂去了。
康羽想,我这傻兄弟哪里知道,当时员工们到手的发财树,都被自己低价收购了。没有这第一桶金,他哪里有今天?可是,他毕竟觉得对不起向成。当时,他故意把责任推到向成身上,是想让他受挫,好劝他一起辞职下海,但向成摇头。其实,在当时的风头上,康羽也没有马上辞职。
梅园公园在市区算数一数二的大园,不久,康羽也主动请缨来支援梅园公园的建设,他和向成又就两年伴呢。
栽那棵马拉巴栗,康羽是记得的,确实没按向成的预案来,可能差了五六米。就这五六米,现在想来,也许会留下隐患。因为,距缓坡太近,对树的根系生长会有影响,说不定哪阵台风一兜,就会连根儿拨了。
可向成认定了那棵马拉巴栗,就是公园领导偷偷移走了。
凭康羽这些年经历的事,一棵树送到领导的别墅去,也未必不可能。他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可向成啊向成,那树又不是你家的,你上这么大火,值吗?
6
向成把园子里的植物都当作自己的孩子,或者亲友,损失一草一木,都特别难过。他把自己对植物的情感也传染给了小刘,她也特别乖。向成说,过几年我们这一茬退休了,这园子就是你们的了。
不用说园子里的植物是他的宝贝,就算走在大街上,看到其他地方的树木,他都移不动步子,要在那里抚摸观赏半天,为此,老婆王素英和他一起逛街的时候,每次都会把向成逛丢了。等她回头找见他,只见他对着那些心不在焉而外行的绿化工什么的侃侃而谈。王素英知道他早已把上街的正事忘了,也就不再理他,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当报纸上说,一夜台风全市损失了十万棵树时,他看着报纸,整个人都傻了,半天回不过神来。他在报纸上又看到,为了二期地铁工程,全市又要搬移五万棵树时,他又傻了眼,那些树的生命质量还能保证吗?但他也不能给市长写信,停止修建地铁呀。
他真的想不通,这辈子为什么会为植物所累?这种强迫症式的牵挂,让人难以承受。有时候想,不然就内退算了,省得自己在老婆孩子面前没人缘,被单位上当成神经病,被发了财的老同学康羽不理解。
他不像康羽想得开呀,在康眼里,花花草草,首先是赚钱的商品。而在这方面,向成就是与他唱反调的。这辈子也别想屈服于康羽。他的金钱诱惑力,对向成来说,简直不算什么。他也知道,在物质第一的今天,他对不起老婆孩子,没买房,挣不了大钱,没什么社会关系。如果是自己,挣这点薪水也就够了,即便租一辈子房也没什么。可老婆认为,这完全是傻瓜的想法。就拿房子来说吧,向成为了上班方便,在哪个园子上班,就要租住到附近。用他的话说,守着公园,起码享受好空气,我们的肺会沾很大的光。老婆也养成对生存环境挑剔的生活习惯,这一点他能说服她。所以,向成没有赶时髦买房子,到现在还是租房住。眼下房价疯涨,再买恐怕比登天还难。这两年,他看到同事们几套房的都有,一个个都成了房主,一套房就几百万,这样的不动产,比投资其他要来得踏实。远的不说,老婆总是举康羽的例子,人家不仅办苗木场发了财,还买了不少房产,坐上宝马车,一双儿女(他超生了)都去国外留学。每当此时,向成强词夺理地胡说一通,他说,康羽有几套房,可我有几本书啊。老婆说,你那几本书连个屁都不值。向成虽然死也不会完全认同这些世俗观,但他也觉得没有适时买房应算失误,不为发财,只为有一套自己的住房,也好啊。
既然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向成在老婆面前也就没改口说道歉的话,一根筋要是能改口就不叫一根筋了。
再说园子吧,如今成了全市的示范园,一个园艺师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他应该考虑考虑内退的事了。即便真的内退,他也不想去康羽公司当什么副总经理,真的没兴趣。如果康羽搞一个热带、亚热带植物研究所就好了,他当仁不让地要去抢这个所长的位子。
对呀,怎么早没想出这个点子来?嘿!第一家由民间成立的植物研究所,在我市出现,这个主意好。向成相信,这个点子康羽会举双手赞成。假如要卖给他的话,少说也能卖一百万的点子费哩。
他真想对老婆说,谁说我是一根筋,看,我这脑子一动就可卖钱哩。
向成主动拨通了康羽的手机。他说,我想通了,想内退了。但他没有马上把自己的想法在电话里说出来。康羽大喜过望,当下就说,你等我,我接你去,还有嫂子,到公司好好唠唠,中午咱喝一杯……向成说,不用了,挂了电话。
康羽放下手机,有些激动。向成竟然就想通了?真让他惊讶。该向他致敬。康羽心里乐开了花。拉开抽屉,把藏着的香烟拿出来,抽出一支,点上,他猛吸了一口。然后又把抽屉里一个大纸袋子打开,抽出里面的病例和诊断书,看了一会儿。
他把诊断书扔出窗外。大骂道,去你妈的!老子还要活下去,老子还要和向成老兄干一番事呢,去你妈的中晚期!去你妈的肺癌!
7
这天早晨,与康羽通完电话,向成穿上外衣,没给老婆打招呼就出了门。
他不知道,老婆王素英又在后面跟着呢。看到向成进了公园,她没有马上扭头回家,而是站在一棵长芒杜英树下,盯着向成的背影好一会儿,似有难舍之意。长芒杜英的树冠并不大,但一层一层就像几把绿伞一样。
向成来到公园的东山头,看着满园葱翠,把两只手臂高高举起,真想指挥一场交响乐,但又把手缓缓放下。站在园子的制高点,俯视全园,他想,满园植物都是自己的好朋友,不用谁来指挥谁,也不用谁来教导谁,全凭天籁。他太熟悉它们了,就像是熟悉自己。就从桉树说起吧,你就是长号,琴叶榕,你是大提琴,大王椰子,你是黑管儿,榕树,无数的气根,多像竖琴,大株的马拉巴栗,你就是钢琴王子,那些小株马拉巴栗,你们是小提琴方阵……还有,所有的竹子都是舞蹈家,整个竹林是个舞蹈团,黄金香柳,你唱恋恋风尘,台湾相思,你唱罗大佑的歌,羊蹄甲——粉白的紫荆花,就唱香港的东方之珠,天绿香,台湾人都爱你,就唱绿岛小夜曲吧……还有海南红豆,你可以朗诵一首王维的诗,百日红,你的学名叫大叶紫薇,你们总是很早就谢顶了,一副懒散的样子,你们自编自唱好了……
向成泪流满面,模糊了视野,人也一阵晕眩,他扶住一棵桉树……嘶哑着嗓子说,真舍不得你啊,我的园子,更舍不得你们啊,我的植物!
尔后,向成沿着山径走向梅园的后山,站在一座小山头上,放眼望去,一片桉树的森林。此时的向成,没带手机,没带现金,甚至也没吃早餐……他念叨着,那些桉树,那些桉树……走向丘陵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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