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2013-04-29韩永明
韩永明
小唐老师没听说过这些事情,很震惊。
她答应不排这个戏了,
以免刺激了那些没有了爸爸的孩子们。
她说,她简直想象不到这个普通、
寻常得像山里的石头一样的“爸爸”
在这里成了一种忌讳、一种伤痛、一种稀缺。
一
丁广青听小唐老师说要他参加演个戏,眼睛瞪得像要吃人。他抓着没几根头发的癞痢头,连说不行不行。小唐老师就给他解释,六一儿童节要来了,学校要求每个班都出一个节目,学前班也要出,所以她想排一个节目,名字就叫《守望》,内容大致是这样的:几个留守孩子,因想念在外打工的父母,放学后就跑到公路上,在路肩上边写作业边等着父母回来。其中一个写着写着睡着了,梦见在外面打工的爸爸回来了,带了好多大白兔奶糖。同学们见她睡着了,就和她嬉闹,把她吵醒了,她哭起来,要同学们还她的爸爸,说得小朋友们都哭了。
丁广青在这里照顾侄儿飞飞上学前班,小唐老师要他演的就是那个梦境里头的爸爸,动作和台词非常简单:一是他背着一个包,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走上舞台,站住,擦汗,望望自己的家,说玲玲,爸爸回来了;二是孩子向他奔跑过来,跑呀跑,他也跑呀跑,父女俩跑到一起,他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放下包,从包里拿出给孩子买的奶糖,说玲玲,大白兔奶糖,你一直想要的大白兔奶糖。
丁广青根本就没听小唐老师在说什么,脑子里嗡嗡地,不做主。他长得丑,一个癞痢头,说话口吃,不识字,谁也不把他当个人哩,哪能演戏?
没等小唐老师说完,他就结结巴巴地说,“小唐老师,我……这事我……不行……我不是……”
小唐老师没让他说下去,大声说,“丁广青,你不要推辞了。我们这个班,老师个个都是女的,家长绝大多数都是爷爷奶奶,都七老八十了,你好歹是个年轻力壮的男人。”
这是在教室里,小唐老师说过抱起一沓作业本走了。丁广青伸一下手,想抓小唐老师的胳膊,可伸到半路又缩回来了。
丁广青回到出租房,正闷头闷脑要进门,突然听到租住西屋的鲁翠花冷不丁地喊了一句:“丁癞子,老师又找你了?”
丁广青站住,回头瞪住鲁翠花。鲁翠花正坐在门前竹园边上要紧不忙地纳鞋底。丁广青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了,他以为飞飞在学校里又惹事了,幸灾乐祸。
虽同租一栋房住着,两家关系却不太友好。鲁翠花的女儿英子和飞飞从来没有一起上过学。放学后写作业,英子和飞飞也从来不在一起,一个一张凳子摆在院坝西头,一个一条板凳摆在院坝东头。
丁广青觉得这与他名声不好有些关系。丁广青的哥哥叫丁广汉,三十大几才娶了老婆甘枣花。甘枣花进门没几天,丁广青就把她睡了。甘枣花脑子不灵醒,根本就不知道她是只能和丁广汉睡的。她嘿嘻嘿嘻地和丁广汉说老二和她锄草时脱她裤子了,把苞谷搞断了几根,好可惜。丁广汉心里像被划了一刀,他把头埋下去,又抬起来,想揍老二,可最终也只叹了几声长气。丁广青也三十几了,他们住得又高又偏远,读小学时认的几个字早撒尿时撒得没影了,连出门打个工也不敢,可能再也娶不上媳妇了。以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从此两兄弟就这样过下来了。第二年便添了飞飞。一晃飞飞五岁了,按要求要上学前班,可学校远,距雨水荒几十公里,上学要大人去陪,料理他生活起居。甘枣花没这个能力,丁广汉就让丁广青来了。
鲁翠花和丁广青并不在一个村,而且住得很远,丁广青不清楚鲁翠花怎么知道他们家这点事的。
这时鲁翠花又补了一句:“学校的水管子坏了,厕所满了要掏吗?”
因为学校里没有男老师,也没有杂工,几分菜园子要挑粪水浇,水管子破了要补等等,老师们就喊他。
见鲁翠花很得意,奚落他,丁广青突然觉得应该把小唐老师让他参演节目的事说出来,“小唐老师,要我……”
刘太婆的这栋土房子总共三间,刘太婆住中间堂屋,鲁翠花和丁广青住两头。鲁翠花租的西头原来有个磨坊,见刘太婆空着,便找刘太婆要了做饭。
此时太阳有些斜了,院坝里一半明亮一半阴暗,丁广青的一颗猩红猩红的脑袋在阳光中晃着,光闪闪的,像抹了猪油。
“小唐老师——要你?”鲁翠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她身后的竹枝乱舞,“丁广青,你说话可真不怕凉牙齿,小唐老师会要你?”
鲁翠花今天为什么主动找广青说话?是因为磨坊也就是她的厨房有些漏雨了。雨季马上就来,她想让丁广青帮她捡捡瓦,或者买点石棉瓦、油毛毡加上去。不然,她不会搭理他。
丁广青想不到鲁翠花会这么理解他的话,急得很,“我是说……我说……她要我……要我排……节目。”
鲁翠花的眼睛瞪大了,“排节目?你说小唐老师要你演戏?”
“嗯。”丁广青说。
“哈哈哈哈。”鲁翠花的哈哈甩得过河,她实在不相信小唐老师会要他演戏。她翻了丁广青几眼,似乎想起什么来,“要你演——小丑?”
“演——爸爸。”丁广青说过就转身往自己屋里走了。“爸爸”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很不理直气壮。因为他搞不清楚他记错了没有。
鲁翠花有些懵,忘了说要他帮忙捡瓦的事。
二
因为鲁翠花这不经意的一句话,丁广青拿定主意演戏了。他想演给鲁翠花看看。可没想到排戏的时候出了问题:他怎么都说不出台词。
他的台词只有两句话,一句,“玲玲,爸爸回来了。”二句,“玲玲,大白兔奶糖,你一直想要的大白兔奶糖。”小唐老师让他跟着说,说了几遍,结结巴巴也会了,小唐老师就让他走到教室中间的“舞台”上对远处的“家”说。
可一上台就哑火,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小唐老师给他提示:“说啊,‘玲玲,爸爸回来了!”
可还是说不出。
小唐老师瞪着他,看到嘴唇动着动着,就是没有声音出来,脸憋得像泼了猪血,问他,“紧张?”
为了演戏,他特意买了一顶蓝色布帽戴在头上,用来遮羞。现在他感到浑身燥热,头皮发痒,他把手插到帽子里去抓头皮,抓了一把汗下来。
扮演玲玲的是英子。英子这时伏在地上“睡”着了。
他没有想到他有这么糟糕。
小唐老师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状况。她想了想,把丁广青叫到一边,扯了两把凳子,让丁广青坐下,自己也坐下来。“丁广青,你可能是太紧张了,放松一下就行了。这个节目说是节目,其实就是你们的生活,你们活生生的生活。”
这个节目确实来源于小唐老师的一次散步。那天放学后,她散步到公路上,看到一个奶奶气喘吁吁地追着一个孩子,她帮忙把孩子追到后,才知道孩子是要去找爸爸。又有一次,她看到好几个孩子放学后就直接上了公路,在公路的排水沟上写作业。她问他们怎么要在公路上写作业,有人说他们在那里等爸爸,说爸爸打电话来了,要回来看他的。小唐老师当时便悄悄地哭了。这次学校要各班都出节目,她又想起这件事来,就想把它排成个节目试试。
在她的想象中,这个节目排练起来应该很简单,想不到却找不到一个演爸爸的人,因此才让丁广青来演。
小唐老师启发他,“你每个星期五都要回去吧,你把自己想象成飞飞的爸爸——”
丁广青的脸一红,“我不是飞飞的爸爸。这个你知道的。”
小唐老师也知道丁广青兄弟俩共老婆的事,因为学堂垭的人都当笑话讲。只是她并不像别人那样看待丁广青,而是觉得这很苦涩。
“我是假设。”小唐老师说。说完才知道对丁广青讲假设是没用的。“好了,现在,不在舞台上了,你喊一声试试?”
丁广青嘴巴张了几下,“玲,玲,我,我……回来了。”
小唐老师点头,“好,把‘我换成‘爸爸。”
“玲,玲……爸……爸回……来了。”丁广青嘴动了半天,总算把这几个字说出来了。小唐老师让他再重复几遍,见渐渐连贯些了,便让他再上台试试。
参加排演节目的学生有八个小朋友,老师跟别人说话去了,他们就在教室里追逐、打闹,小唐老师拍拍手掌,让他们迅速站到教室中间。
丁广青也站上去了。小唐老师说一声“小朋友们注意了,现在是玲玲的爸爸上场了”,就让丁广青说。
小朋友们脸上都红扑扑的,迅速站到各自的位置上,眼睛瞪着丁广青。
丁广青脸又陡地红了,又说不出话来了。
飞飞因为没有人照看,小唐老师让他待在教室旯旮里的一张课桌上写作业。这时,他跑上来,飞起一脚踢在丁广青的腿上,“爹,你这个蠢货,说啊,爸爸回来了,这就不会!”
丁广青回过头来,瞪了飞飞一眼,揩一下汗,把飞飞抱到边上去,“我……不,不是……急的嘛。”
小唐老师搞不懂丁广青为何就说不出这句话,她想,是害羞吗?于是便让英子上场。她给英子说,这个场景是玲玲做梦,玲玲梦到爸爸回来了,朝爸爸跑过去,跑到爸爸身边,嘴里喊着爸爸爸爸,便扑到爸爸的怀里。小唐老师让英子试试。
英子有些羞涩,她望着丁广青轻轻地说了声,“爸爸,爸爸。”
英子叫得很呆板,像读书一样,这当然不行,应该是喊,呼喊,语气里充满焦急、兴奋等等,可是小唐老师这时并没有给英子说这些,因为她觉得英子不会有什么问题。她瞪着丁广青说,“该你了,你是这样的,先答应一声‘哎——,然后喊,‘玲玲——”
可是丁广青却把嘴巴紧紧地咬着。
“你答应啊,‘哎——”小唐老师教着他,“这样,声音大点,长一点。好,‘哎——,你说。”
丁广青的嘴仍紧紧抿着,就像谁给他嘴巴上了锁。小唐老师说,“难道你不会说‘哎?”
丁广青的嘴唇一瘪一瘪,可没有声音出来,就像一条扔在岸上的鱼。
小唐老师想了想,走到门外去,长长地叫了一声:“丁广青——”
丁广青应道:“哎!”
小唐老师走进来,对丁广青说,“你会答应啊,就是这样的,声音大点、拖长一点就行了。因为戏中人相隔很远,可能是一道山坡,可能是一个山沟。”这时又叫英子再叫。
“爸爸——爸爸——”
英子显然弄懂了小唐老师的想法,比刚才叫得好多了。声音又大又长。英子叫过之后,小唐老师便望着丁广青,“答应啊,‘哎——,就像刚才那样?”
丁广青的嘴张了一下,又抿上了。小唐老师看到他脸都憋成了紫色,就像要破了皮,催促道,“说啊,‘哎——”
“哎!”丁广青重重地吼了一声,咆哮一般,把小朋友们吓一大跳。小唐老师也吓了一跳,她禁不住扑哧一笑,继而又摇了摇头。
散了回家,丁广青没有做饭,也没要飞飞写作业,他让飞飞和他再排一遍节目。飞飞喊饿了,丁广青说,“饿什么?爹要趁热说那个‘哎,说‘爸爸回来了。怕吃过饭又忘了。”
丁广青确实很担心又说不出那两句简单的词儿了。对于这个节目,现在,他有些上心了。他很担心把这戏演砸了。
在学堂垭,丁广青和那些家长们有些格格不入,或者说遭冷眼。来学堂垭照顾孩子上学的,大多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们,是一支白发苍苍的队伍,像丁广青这样的青壮劳力少之又少。那些婆婆妈妈们,爷爷外婆们碰到总有话说,还时不时串串门,聚在一起骂人聊天,可见到丁广青都不搭言,头一扭就走了。丁广青知道他们瞧不起他。
他想把戏演好的另外一个动力便是小唐老师。他知道小唐老师是来支教的,是从大城市来的,可她一点也不歧视农村人。她不嫌他长得丑,不嫌他身上臭,她亲自到出租屋里,教他如何给飞飞洗澡洗衣裳,要他经常洗被子,不要让飞飞把尿撒在屋里,弄得屋里臭烘烘的等等。她还吃过他在柴火灶里烧的土豆,从家里带来的烂豆渣;又从城里找了一大包衣裳、本子、书籍过来,发给同学们,给飞飞的最多。他觉得小唐老师是很不错的人。她让他演戏,是对他的信任,他不能辜负了小唐老师……
“那你要让我去沟那边找罗志军玩一会儿。” 飞飞扭着身子,不情愿的样子。
飞飞在学校的处境比他好不了多少,同学们都躲着他,说他身上臭。唯一的好朋友便是罗志军。可罗志军的爷爷已经警告过丁广青好几次了,让他把飞飞管好,免得飞飞把罗志军带坏了。
飞飞非常“皮”。他曾把尿屙在丁广青给他做的竹子汲水筒里,对准女同学喷;曾经把一个炮杖绑在罗志军家的一个小鸡身上,把小鸡炸死了,让丁广青赔了人家五块钱,丁广青揍他,他说是想让小鸡飞上蓝天……
丁广青有些为难,吼道:“又想去闯祸?”
飞飞这就抱住他的大胯,摇着,身子一扭一扭地,一声一声地叫爹。丁广青想了想,答应给他买快餐面。
飞飞这才放了他,说,“你真是个傻瓜,两句话,都记不住。你就只知道吃,吃!”
丁广青傻笑起来,用手去挠头,然后让飞飞扮玲玲,站在屋角里,趴在地上。
他一会儿便走到屋中间,清了清嗓子,喊道,“玲玲——爸爸回来了!”
他没想到喊得这么顺溜,他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喊的,喊完后,便问飞飞,“是这样吗?是吗,‘玲玲——爸爸回来了!?”
飞飞却没有听他喊。他又喊了几声,感觉越来越好。“第二句,飞飞,我来第二句,你上场,你喊爸爸,喊啊。”
飞飞这时正在玩他的竹筒枪,丁广青几大步走过去,把枪缴了,“你上啊,喊爸爸啊,喊啊。”
飞飞跑到门边,望望外面,“爹,英子在外头写作业,你叫英子来。”
丁广青望了外面一眼,却没有喊,他害怕鲁翠花。他马着脸对飞飞说,“人家正写作业呢,你就当英子,再排戏的时候我就把英子当成你。”
飞飞把手伸到他面前,叫道,“快、餐、面!”
丁广青打了一下飞飞的手,骂一句“个讨债鬼”,就从衣袋里掏出两块钱递给飞飞。可飞飞一把抓过钱就撒腿跑了。
丁广青这时一个人在屋里练起来。“玲玲,玲玲,大白兔奶糖,是你一直想要的……”
丁广青念了一阵,觉得挺熟练了,才开始洗土豆,淘米做饭。他嘴里仍在咕噜咕噜念着,像念经,直到他自己都认为滚瓜烂熟了。
吃过饭,飞飞问他还练不练,他说不练了。他让飞飞写作业,他要检查。
他没有检查过飞飞的作业。飞飞朝他做了个鬼脸,“你又不认得拼音。”他说,“我对着书上比。”
飞飞写作业时,他开始洗锅,想烧水洗个澡。他感觉自己再不能搞得臭烘烘的了。
三
第二天下午再排戏的时候,情况就好多了。除了有点拘谨,两句台词总算说囫囵了。小唐老师连说有戏,再排几天就像那么回事了。
丁广青也有些自信起来。而且他发现人们开始注意他了。罗志军的爷爷居然还主动跟他说,“你这脑袋很吓人的,是要戴个帽子才好,特别是夜里,免得把孩子们吓着了。”
虽然罗志军爷爷这话是在暗里骂他像个鬼,可他还是挺高兴的。毕竟有人主动和他搭话了。
更让他感到很受用的是,排戏回来的路上,英子冷不丁叫了他一声“爸爸”,然后一溜烟儿跑了。他一下子怔住了。他突然觉得心里一颤。
他有些奇怪。这些天,英子叫了他千遍万遍爸爸呢。
丁广青脸烧了一下,突然觉得有点惭愧和内疚。
鲁翠花是一个要强的人,做什么事总要高人一头。对英子的要求也一样。英子只要哪天的作业不是优,哪次考试不是第一名,她就往死里打。好几次,丁广青看到英子的手臂上有一条一条血痕。
丁广青这时候很后悔鲁翠花打英子时,他未去劝阻。
回到家,他脑子里还在响着英子那一声爸爸,直到飞飞喊道,“爹,我要吃火腿肠,我作业做完了。”
飞飞叫了几声爹,又拿脚踢他,他才醒过来。他答应过飞飞,他排戏的时候,只要飞飞把作业写完,就奖一根火腿肠。“哦,吃饭了爹给你买去。”
吃完饭,他拉着飞飞去大屋场的一个经销店,因为那里的火腿肠比学校小卖部的便宜。
这个时候,是学堂垭一天之中最生动的时刻。家长们把孩子接回来了,有的忙着做饭,有的往外面搬桌椅,守在一边看学生写作业……夕阳下的村子,到处飘着炊烟,静谧中透出安详,简直诗意盎然。小唐老师初来之时,看那些白发苍苍的爷爷奶奶们拄着拐杖来这里陪孩子念书,看到这炊烟袅袅的村子,感到很激动,她说这有一种悲壮感。她甚至想把城里的孩子们弄过来看看,让他们了解山里的孩子是怎么念书的,她相信这是对城里孩子进行励志教育的最好现场。
丁广青当然没有这种感觉。他只觉得这里比雨水荒热闹,觉得学堂垭这个地方好。他有些搞不懂住在学堂垭的人,为什么不好好地待在这里,要千方百计往远处搬。
经销店里没什么人,他拿了一根火腿肠正要走,周太婆进来了,来买洗锅洗碗的海绵。她接了两块海绵,用手捻着,数落着海绵差,洗不了几回就不起作用了,而且洗碗洗筲箕等没得竹刷子好用,让店主从哪儿进点竹刷子来卖。可店主说,“现在哪还有人扎刷子卖哟。”
丁广青一直都是用竹刷,都是从家里带来的。因为他们家里有竹子,两兄弟都会扎。听周太婆这么说,便说了一声,“刷子我会扎,只要有竹子。”
周太婆瞪着他,“你会这?竹子学堂垭哪里不是啊?”
学堂垭的人家,几乎家家都有一方竹园。竹子多的是。可扎刷子要金竹。金竹才能揉出那种细线一般的竹签,而且韧性好,弹性足,耐用。“要金竹。”他说。
周太婆哧地笑了一声,说她的房主那园子里的竹就是金竹,要多少砍多少,反正他们人也不在这儿,也不用竹子。如果丁广青真能扎出竹刷子来,她做主送他竹子,只要给她两把刷子。
丁广青从家里带来的刷子正好也烂了,他想就砍根竹子扎几把吧。
砍竹子的时候,有不少人都围过来,要丁广青多砍几根,扎成刷子卖给他们。
丁广青突然有了一种很好的感觉。他可从没有被人这么注意过呢。“好!我在这里也没什么事做,扎刷子卖给你们,我还能挣几个烟钱。”
丁广青扛着几根竹子往回走的时候,想这可能都是因为演戏吧。
四
没想到,小唐老师突然说这个戏不排了。
丁广青今天穿得干干净净,没戴几天的帽子也洗了。听小唐老师说不排戏了,下意识地把帽子取下来。“是我……没排好?”小唐老师想了想说,“不是,学校不要学前班拿节目了,说孩子太小。”
小唐老师没说实话。真实的原因是鲁翠花提意见了。鲁翠花先说这个戏不好,因为在这里上学的孩子,绝大多数爸爸妈妈都在外打工,他们平常都很想爸爸,这戏一演,真有可能把有些学生演跑了。其次是说,要演也不应该是丁癞子演这个爸爸,这个丑八怪,看到就恶心,而且是一个没一丁点儿道德的人,演爸爸那就是对孩子的侮辱。
小唐老师一开始觉得鲁翠花可能是对丁广青有成见,直到和校长说了这件事,才有些理解了。校长说,学堂垭不到二百个学生,有十六七个学生没爸爸了。马小波和刘雯雯的爸爸在建筑工地上,早上乘升降机去上班,升降机从三十几层楼上掉下来,人下来就成了肉饼;屈五一的爸爸被人拉进去“碰瓷”,断了两条胳膊还进了监狱;那个叫军军的孩子,爸爸直接进了绞绊机……
小唐老师没听说过这些事情,很震惊。她答应不排这个戏了,以免刺激了那些没有了爸爸的孩子们。她说,她简直想象不到这个普通、寻常得像山里的石头一样的“爸爸”在这里成了一种忌讳、一种伤痛、一种稀缺,喊一声爸爸也成了一种奢侈。
丁广青心里很有些失落,就像有人拿刀把他的心剜去了一块。他很想说不是都排得像模像样了吗?
可看到小唐老师样子很严肃,就把话咽下去了,他傻傻地“嗯”了一声,就拉着飞飞回了家。
做饭的时候,突然听见英子叫爸爸的声音。他扭过头望门外,却没见人,就骂了自己一句,“狗日的,什么脑袋,还以为在排戏呢。”
晚上,给飞飞洗了澡,让他在床上睡了,便把晾在外头的竹篾和揉出来的竹签拿进屋来,开始扎刷子。这几天,又有两个人要买他的刷子。
正在这时,英子蹑手蹑脚钻到屋里来了。
丁广青坐到矮板凳上,正把一把竹签捋整齐,拿过两匹篾捆扎着手里的竹签。两匹篾像两条小蛇在嬉戏。
“丁叔叔!”英子的声音不大,站在他旁边,瞪着他。
丁广青想不到英子这时候会钻进来。“英子!”他有点激动,声音有一点颤抖,“有……事吗?”
英子摇着头。
丁广青捡了一张小板凳摆在身边,“坐吧,英子,”他说,“看叔叔扎刷子。”
英子坐下来,把腿一偏,抱住他的胳膊,“妈在洗澡,我偷偷跑过来的,我……” 她忽地站起来,一只手攀在他肩膀上,把嘴对着他耳朵说,“想在丁叔叔的肩膀上靠一会儿。”
丁广青想不到英子会有这种想法,瞪着英子。看到英子眼里亮亮的,像清澄澄的水,闪着好看的光。
他把手里的竹签放下了,让英子靠着他。
“想叫你一声爸爸,真正地叫,行吗?”
他心里一颤。他怎么也想不到小小的英子会有这种想法。他一直以为那天英子在路上叫他爸爸是开玩笑,是调皮,是恶作剧。
“我没叫过爸爸,我也没见到过爸爸,可我常常做梦梦到他,”英子把他的胳膊抓得更紧了,“我不知道……在爸爸的胳膊上靠一会儿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他答应我了是什么滋味……”
丁广青瞪着英子,看到她眼眶里一下子噙了泪水,喊了一声英子,喉咙却哽住了,“英……子,你爸爸……”
“妈说他在海船上,在国外,说我读完小学才能回来。可是我太想他了。”英子说。
丁广青从没有看见过英子的爸爸,也从未看见鲁翠花回家去拿过粮拿过菜。她吃粮食是去经销店买,菜是她在刘太婆房前屋后那些边头边脑的地上种的。
“英子……”他想说句什么,可是不知道要说什么,他觉得脑子里有点乱。他不知道是该拒绝,还是该答应。脸又烧起来。
“爸爸!”英子轻声叫了一声。
“爸爸!”英子又叫了一声,然后站起来,跑出去了。
他这时才像从梦里惊醒一样,望着英子的背影,“哎”了一声。
学堂垭的夜非常非常静,静得就像人睡过去了一样。一般而言,晚上八九点钟后,家家户户的灯光就熄了,大门插好,睡觉了。除了偶尔有打牌的人回家,引起几声狗吠,就再没有别的动静。丁广青很喜欢这样的晚上,因为这样的晚上很好睡觉,一上床,眼一闭,就到了天亮。
可今天,他上床之后,好久都没有睡着。他心里疼兮兮的,脑子里也总是乱糟糟的。
第二天早晨,他送飞飞上学时,望了鲁翠花那边一眼。看到鲁翠花正在锁门,英子站在门前正在准备往学校去,便急匆匆地拉着飞飞走了。他觉得有一点做了什么错事的感觉。
把飞飞送到学校,往回走时,远远地看到鲁翠花拉着英子走来了。他不像往常那样把头一低过去,而是走过去时,瞥了一眼鲁翠花和英子。鲁翠花眼皮耷拉着,没看他,但英子眼睛瞪得大大的,脚下停了一下,望着他还把嘴唇张了两下。
他觉得英子是在“叫”他爸爸。虽然没有声音,但是他听懂了。他也张了一下嘴巴。
回到家里,开始扎刷子。脑子里全是英子,全是英子叫他爸爸的声音。他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
他甚至想起了飞飞叫他爹的事,为什么飞飞叫他爹时他没有这种感觉?
在雨水荒,爹的意思既可以是父亲,也可以是叔父。有的亲生孩子叫父亲爹,有的侄儿才叫父亲爹。飞飞牙牙学语的时候,他让飞飞学叫爹,学叫爸爸,飞飞叫过他爸爸。可他什么特别的感觉都没有。
究竟让飞飞叫谁爸爸的事,兄弟俩是有过专门讨论的。广汉十分慎重地说,要不叫你爸爸吧?这样孩子好养。他却对这事一点也不上心,叫什么不一样呢?
这次到学堂垭来陪读吧,应该是孩子的家长来的,也就是说应该是广汉来的,可广汉让他来他就来了,他没有区分什么爸爸和爹。也就是说,飞飞即使叫他爹,他自己也认为这就是爸爸。可为什么飞飞叫他爹,他心里没有那种颤颤的感觉呢?
他还想起六一儿童节要来了,他觉得应该给英子买一个什么礼物。
一会儿一把刷子就扎好了。他把刷子丢出去,准备再扎第二把。这时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把这把刷子给鲁翠花送去。
怕篾口割手,他特意找来砂纸把刷子打了一遍,打得十分光滑了,才给鲁翠花拿过去。
鲁翠花正在拖地,抬头望他一眼,没理。
他没进门,站在门口,重重地咳了一声,问:“你……要不要竹刷子?”
“不要。不卫生,割手。”鲁翠花没望他。
“你屋里有漏子吗?”他突然说。早晨见到英子那会儿,他看到英子衣袖上有一小块棕色的污渍,他觉得应该是屋檐水溅到英子衣服上了。
鲁翠花想不到他会主动提起这件事来,直起腰来,“怎么,你会捡吗?三十块钱包给你,不过我可要把话说清楚,如果你捡不好,得把钱退给我。”
丁广青没说行或是不行,转身走了。他把刷子放回家后,从屋后面搬了一架单梯,架到鲁翠花屋檐上,爬上了屋。
捡好漏子下来,鲁翠花从围腰里头掏了二十块钱伸到在面前。“没有一袋烟的工夫,二十吧,三十也忒多了。”鲁翠花说。
丁广青没接鲁翠花的钱,肩着梯子走了。鲁翠花对着他的背影喊,“丁癞子,别以为不要钱我就感谢你。这是你自己不要的。我不会把这个当人情的。”
丁广青转过身瞪了她一眼。很想说他是看在英子面上,可把话忍下来了。
五
刷子扎好了七八把,他准备去一趟大屋场,给人家把刷子送过去,然后顺便去经销店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买给英子。
丁广青把刷子给了周太婆后,屋里一下子便来了很多买刷子的人。他们都觉得刷子扎得不错,说想不到丁广青还有这样的手艺。
卖了刷子去经销店,让店主拿了彩笔、蜡笔、发卡、头绳、小圆镜等等一切来看,最后选了一个金属小圆镜。
可回到家才觉出有问题,他怎么把这个礼物给英子。因为要是鲁翠花知道他给英子买了小镜子,鲁翠花不仅会把东西扔了,还很有可能打英子。
正在这时,听到门外有摩托响。他往外望了一眼,看到一个人把一个邮包递给鲁翠花,让鲁翠花在邮包上签字。
他拍了一下脑袋,觉得可以把小镜子送到邮电局,让邮电局在六一那天给英子寄回来。他就在包裹上写“爸爸”。
这时就去找摩的。
下午回来,听飞飞说小唐老师找他,就立刻去了学校。
小唐老师给他说,那个节目还是要排,市里有家电视台的一个关心下一代节目组要来学堂垭搞慰问,要给学校送书送课桌,学校准备演几个节目,要学前班还是演一下那个《守望》。
要演这个节目,是校长的意思。校长说,她看了各个班上准备的节目,都很一般,就学前班这个节目有点新意。因为这个演出不是演给学生看,是演给电视台看,她准备还是演一演。小唐老师说,不是怕勾起了孩子们想爸爸的心事吗?校长说,在学校内演不合适,但这次是电视台,电视台录了这个节目,放出来,那些在城里打工的爸爸就可以看见了,让他们看看孩子们是如何想念爸爸吧。
想起鲁翠花不要丁广青演爸爸的事,和校长说起来,校长说,那就换成妈妈吧,现在妈妈在外打工的也多。小唐老师有些犹豫,她总觉得只有爸爸才符合剧情,爸爸才是那种在外奔波、常年不着家的人,爸爸才有力量,才有氛围,才有效果,而妈妈,则是在家里,是“家”。她和校长说了自己的想法,校长说,那就丁癞子吧,换个人演玲玲。
丁广青听到小唐老师说这戏又要演,心里怦怦跳起来。他老以为,这节目不排了可能是他演得不好的问题。
更重要的,他现在很喜欢英子叫他爸爸。只要想到英子叫他爸爸,他嘴都笑得合不拢。他说话都有些不连贯了,“我……保证……这回,一……定演好。”
想不到小唐老师却不让英子演玲玲了,让聂芳芳演。丁广青弄不明白小唐老师为何要换英子,问小唐老师这是为什么,小唐老师马着脸说,她感觉聂芳芳应该比英子演得好。
丁广青心里顿时像有个东西被别人拿走了。他望了英子一眼,见英子的样子很无辜,心像掉了。他对小唐老师说,“小唐老师,还是……玲玲……还……是让英子演……吧,我……都……”
小唐老师没让他说下去,“你不要管我的事,你把你的戏演好就行了。”
小唐老师不让英子演玲玲,丁广青也没有办法。排戏时,问题就出来了。丁广青又说不出台词了。他脸憋得通红,急得直挠脑袋。
小唐老师只好还是让英子来演玲玲。
校长来看过几次排节目,说排得不错,超过了她的想象。还说丁广青和英子都很投入,简直就像亲生的父女俩。
没几天,电视台慰问的就来了。他们扛着摄像机,到处照着,还找了一些老师学生访谈,最后是看节目。
听说市电视台来拍节目,学生家长和学堂垭的人都涌到学校里来了。校长原来打算只演给电视台的人看,让他们拍一拍,可电视台的主任说,这个节目要在六一播出,全校学生一起看演出才有氛围。校长只好让全校师生都搬了凳子在操场上看演出。
丁广青从来没见到过这么大的阵势,心里有点怵,他脑子里嗡嗡的,喉咙发干,心里像打鼓。小唐老师见他手有些抖,让他深呼吸,并让他说说台词看,他想了想,说上来了。
可上场后又出状况了,他突然感到有点头晕眼花,脑子不做主,他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包,从左台走到右台,再回到台中间,做了擦汗、向远处张望两个动作后,居然又把词忘了。
“玲玲,爸爸回来了!”小唐老师焦急得不行,把手筒在嘴上,给他提词,可他哪里听得见?汗突呶下来了,他挥臂揩着、揩着,还是没想起台词来,就想下场了,转身时突然看到了伏在地上“睡觉”的英子,总算把台词想起了,叫了一声,“英子,英子,爸……爸回来了!”
他很激动,叫得很真切,没有人发现他是忘了词,也没有发现他叫错了词。
英子从地上爬起来,朝他奔跑过来,喊着爸爸爸爸,扑到他怀里,他搂住英子,恍惚间感觉到自己就是从外国的轮船上回来的爸爸,他把英子搂起,说“爸爸想你啊英子”,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这个情景是许多孩子的经历再现,也是他们的梦想,一下子,台下安静极了,安静得可以听见人的抽泣声。小唐老师看见电视台的那个主任也在悄悄抹泪……
丁广青以为今天把戏砸了,一下台就找到小唐老师,给小唐老师解释,他太紧张了,一紧张就把词儿都忘了,总想不起那个玲玲,而且还哭了,洋相算是出大了,他也弄不清怎么会哭,他这一辈子没哭过,妈死的时候都没。
小唐老师见他说得诚恳,说,“你演得很好,真正入戏了!没想到你今天演得这么好。非常打动人。”
丁广青说,“真的?”
小唐老师说,“真的。”
丁广青这才松了一口气,把头抬了起来,有点骄傲地望了望台下,这时看到鲁翠花也来了。他心上霎时漫起一种得意的味道。
这时这个节目演完了,台下响起了很热烈的掌声。
小唐老师照料小朋友们往台下走,丁广青也准备到台下去。正在这时,鲁翠花突然从台下冲了上来,一把揪掉丁广青头上的帽子,扔出去,然后双手揪住他的衣领,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流氓,你是谁的爸爸,你给英子当爸爸,屙泡稀屎去照照……”
这太突如其来了,丁广青猝不及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往边上退。老师们见状,过来拉鲁翠花,鲁翠花才松开了丁广青的衣领,却趁丁广青不注意时,反扑过来,狠狠在丁广青脸上抓了两把,把丁广青脸上刨了两道血印……
散会以后,小唐老师把丁广青叫到办公室,让他给鲁翠花道个歉。丁广青说,“是她打我。”小唐老师说,“不是应该叫玲玲吗?”丁广青说,“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真是把玲玲忘了。”
小唐老师也相信丁广青不是故意的,他都急出大汗来了呢。可是小唐老师不这么说。“你知道英子的爸爸吗?”丁广青说,“在外国轮船上。”小唐老师说,“我刚刚听说,英子的爸爸在英子还没出生时就死了,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海员,而是在外面挖煤。而且,死得很不体面。他和矿上的女炊事员好上了,晚上去一个废矿井幽会,山洪暴发,矿井坍了,把两个人都埋在里面,把他们挖出来时,两个人一丝不挂。鲁翠花可能是受刺激了,太担心英子想爸爸。”
丁广青听小唐老师这么说,不吱声了。他想不到这个表面上风风光光的女人原来也这么可怜。他给小唐老师说,“怪不得她像个疯子。”说完站起来走了。
六
丁广青总想为英子做点什么。他觉得那个礼物远远不够。现在,他越来越觉得英子是把他当作爸爸了。而他也觉得他更应该像一个爸爸,像英子想象中的那个爸爸。英子望着他张嘴巴的情景动不动就浮现在他眼前,他恍若听见英子在一直不断地叫他爸爸。
可是他却不知道做点什么好。他不仅不能让英子抱着他的胳膊靠一会儿,不能让英子叫他爸爸,而且他还不能叫英子一声。演完戏那天回到家,他给鲁翠花去道歉,鲁翠花大骂了他一顿,还特别地警告他,英子不是他叫的,以后不准和英子说话,如果她看见他和英子说话了,就要拿刀片他的嘴,让他活活饿死。
他感到很痛苦。这天下午,他去经销店卖了刷子之后,就打了二两酒,一口喝下去了。
他长这么大,还没喝过酒。回到家感到口干舌燥,喝了一瓢冷水,就上床睡了,直到一阵打骂声把他吵醒。
是鲁翠花又在打英子?他一个激灵,从床上起来,几大步就到了鲁翠花那边。
鲁翠花把门关着,他听见鲁翠花一边打,一边骂着,“你说,你画的是不是他,是不是?你耳朵聋了吗,你是这只手画的吗,我让你画,我让你画!”
鲁翠花每骂一句,丁广青就听到“啪”的一声,英子歇斯底里叫着一声妈。他知道鲁翠花又在拿着细竹条抽英子的手。
英子的哭声撕着他的心。他推了一下门,吼道,“开门!鲁翠花你开门!”
屋里抽打的声音更大了,英子哭得更凄厉了。他朝后退了一步,用脚踹门,踹了几脚,把门踹开了,像一头怒狮一样冲进去,扑向鲁翠花,一把抓住鲁翠花的手,夺了鲁翠花手里的竹条。
这更激怒了鲁翠花,她抓起一条扁担,就朝丁广青光光的脑袋劈下来。
扁担没落在头上,落在他肩膀上。丁广青没理,抱起英子,往门外走。
鲁翠花这时又用扁担抽他腿。他把英子放到门外,走回来,像铁塔一样耸在鲁翠花面前,吼道:“你再打一下?!”
丁广青脸变得紫红,两眼喷着火星,鲁翠花突然感到了恐惧,把扁担甩了。
“这么打孩子,还像个当妈的吗?鲁翠花我告诉你,我早就想教训你了,如果你再敢打英子,我就打你。你打英子一竹条子,我抽你两条子。不信你试试。”
鲁翠花不敢相信这个窝囊到家的丁癞子还有这样的脾气,有些怵了。她早听说过,癞子的脾气是最杠的。“教训我?你算老几?”鲁翠花只好自己找楼梯下了,歪到地上哭起来。
丁广青抱起英子到了自己屋里,插了门。
英子的眼泪哗啦啦流着,丁广青找了一些布片来包英子被打伤的手,一边问英子为什么挨打。英子哭哭涕涕说,“我画了一个爸爸。她说我画的是你。”
丁广青说,“你画……我?”
英子摇摇头又点点头。
晚上,丁广青送英子回去,对鲁翠花说,如果她再打英子,他听见英子哭一声,看到英子臂子有血印子,他就不客气了。鲁翠花瞪着他,就像要跳起来袭击他,可最终把脸一扭,算了。
丁广青出门时,看到地上落着一张翻开的作业本,风吹起来,纸张翻动着,他见是英子的作业本,捡起来拍了拍,这时看到英子画的那张画,那是一个头上戴着一顶蓝帽子的男人。他想英子画的应该是他,心像被针刺了一下。
回来后,丁广青一直注意着鲁翠花那边,没听到什么声音,才放心地睡了。
七
这之后,丁广青一直没见过鲁翠花打英子。虽然鲁翠花看见他时,还是把头扭过去,把眼皮耷下去,不理不睬,可丁广青还是感到这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他觉得鲁翠花应该知道错了。
没想到她居然往老师食堂水缸里下毒了。
丁广青知道她下毒,是警察来查案时。鲁翠花突然钻到他屋里,给他跪下,让他救救英子。丁广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情,鲁翠花这时才说老师食堂水缸的毒是她下的,她感觉警察都怀疑上她了。
丁广青越发懵了,问她为什么要害老师,鲁翠花说就是因为演戏,因为演戏,英子没以前听话了,成天念叨爸爸爸爸,不喜欢她了。而且英子已经知道她爸爸死了……
鲁翠花哭哭哭啼啼的,又说自己也不是要把老师们都毒死,只是想让他们吃点苦头。
小唐老师和另外三个老师毒得很厉害,现在还住在医院里,丁广青听说,如果不是抢救及时,可能命都保不住。
“我……”丁广青不明白鲁翠花找他到底要干什么,“你要是被抓走了,要我……照护英子?”
鲁翠花停了一会儿,“我想你去认罪,代我去坐牢。我照顾飞飞。”
“开什么玩笑?”丁广青想不到鲁翠花会想出这种好笑的主意,“这能替吗?”
“我那个死鬼男人塌死后,我找矿上要了四十万,供英子、飞飞读到大学都不成问题,你又没有家,也就照顾个飞飞……”
“你最好的法子是去找公安局认罪。”丁广青说,“免得被他们查出来,那样要多判几年。”
丁广青觉得这个女人真是有病。
晚上,丁广青把飞飞弄到床上睡了之后,英子推门进来了。英子说,“丁叔叔救救我妈。”
丁广青想不到英子会来,“是你妈让你来的吗?”英子点点头,泪下来了。丁广青说,“英子你别担心,你妈犯了法,坐牢去了,丁叔叔照顾你。丁叔叔……认你这个女儿呢。”
英子这时给丁广青跪下来,“妈现在没打我了。”
丁广青这时把英子抱起来,抱到自己腿上,“英子,你在我胸前靠一会儿吧。”英子轻轻地叫了一声,“爸爸,妈是为了英子……”
丁广青听到英子叫爸爸,喉咙哽住了。
“妈每次打了我,她自己也一哭好半天……”英子又说。
英子走了之后,他抽了几袋烟,然后去了鲁翠花屋里。
丁广青第二天一早就去找了警察,说是他投了毒。警察问他为什么,他说,他恨学校太远了。为了孩子读书,他回不了家。
丁广青被带走时,家长们和学堂垭的人都围过来了。丁广汉听说了,也赶来了。丁广汉说,他真后悔让丁广青来照顾飞飞。丁广青一笑,“哥,飞飞其实蛮聪明的。你和嫂子,就是吃不饱,就是穿树皮,就是做牛做马,就是卖血,也要把飞飞供出来,让他把书念好,去读大学,将来能和小唐老师一样。”
丁广汉听他这么说,泪哗哗地下来了。“老二,你放心吧。”
“还有英子,”丁广青说,“她叫了我爸爸。”
鲁翠花和英子这时也围在身边,英子抱着鲁翠花,脸靠在她腰间,一直流着泪,这时她再也忍不住了,扑到丁广青身上,抱着他的腿子,歇斯底里叫道:“爸爸——”
从刘太婆的房屋这里到公路上去,有一段弯弯曲曲的小路。警察这时催丁广青走。
田里,麦子要黄了,风里已经有了麦香。梨树、桃树碧绿如墨,已经结了拇指般大小的果子。麦收要快了,那些爸爸们有可能赶回来收麦了。丁广青叹了一声。
这时有邮递员给鲁翠花送来一个包裹,上面写着英子收,落款是“爸爸”。鲁翠花打开,是一个小圆镜。
鲁翠英明白这是丁广青买给英子的,泪扑簌扑籁直往下掉。她突然觉得,她应该把丁广青换回来。
被警察押着的丁广青这时刚刚要上公路,听见英子叫爸爸的声音,回过头来,看到鲁翠花和英子追了上来。
“爸爸——”英子叫喊着。
英子的呼唤声在田野上飞过,传得很远很远……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