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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扣儿安扣

2013-04-29普玄

长江文艺 2013年6期

普玄

他一把抱住马轩,贴住马轩的脖子,泪流满面。

马轩、马轩……马轩、马轩……马午在心里喊,

泪水止不住地流。

他以为过不了坎了,他以为活不下去了,他以为这个世界,

这个可恶可恨可爱而美好的世界,再也不属于他了。

现在,这个世界又回来了!是的,

一个不会说话的病孩子拯救了他。

1

马午踩着夕阳的影子,朝哥哥马酉租房的方向走,他要去打理马酉千疮百孔的生活。夕阳挂在两幢错落的楼房之间,如一只丢弃的破风筝。今天是个倒霉的日子,同一轮太阳,同一个城市,马午和哥哥马酉,在不同的地方受气挨骂。中午马午在茶舍里准备向一个离婚女人求婚。他的求婚被一个人冲撞了一下,没开成口。中午过后,马酉去见一个人,他给这个人写书,这个人对其中的某个章节不满意,把他臭骂了一顿。

到目前为止,马午还不知道,冲撞他求婚的,骂他哥哥马酉的,是同一个男人。

马午快走到马酉租住房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这个电话让马午吃了一惊,赶紧折转了方向,朝派出所奔去。派出所院子的篮球架下面,铐着一男一女。女瘦小,男胖高。女人是一个暗娼,一只手铐着,另一只手却无所谓地从荷包里掏瓜子嗑,瓜子皮一片一片射向篮球架的铁栏杆,无一落空。男人应该是一个嫖客,不过他不承认。瘦小的女人高昂着脑袋,胖高的男人却低垂着头,他们像两只早上和傍晚的向日葵。

这个场面让马午接受不了,因为这枝体型肥胖的向日葵,就是他的哥哥马酉。他的脑壳像被钝器袭击了一下,既清醒又昏昏然。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马午一天内却被同样的钝器袭击了两次。

中午的时候,肥胖的光头副教授马午,赶到一间茶舍,准备向四十三岁的离婚女人——昔日的电视台主持人张菊影——求婚。马午赶到的时候,茶舍的大厅空无一人。马午从大厅的角落到门口张望几个来回,都没有发现早已到来的张菊影。张菊影站在茶舍附近的小卖部门口,目睹马午进入茶舍,却用伞遮挡了一下自己。

在一个空间里,一个人留下空档,必定有人会趁虚而入。张菊影犹豫着,喻克春却进来了。奔驰汽车刚开到茶舍门口,还没有完全停稳,喻克春就打开车门往下跳。

谁是马午?喻克春推开大门,对着茶舍空落的大厅喊。

茶舍的大厅,两边是卡座,中间摆着一张接一张吃饭的方桌,方桌的两边,是行人的过道。大厅的一头,是昏昏欲睡的服务生;大厅的另一头,是刚刚落座的马午。

马午推了一下眼镜儿,戒备地看着眼前这个粗壮凶恶的男人,没有吭声。

给喻克春开车的寸头青年随后进来了,指着马午说,村长,就是他。

被叫着村长的人,就是这座城市著名的城中村——红石桥村——的村长喻克春。

喻克春小心翼翼地朝马午走过来。他们虽然只隔几步,但他移动得特别慎重,似乎前面埋着一颗地雷,似乎他在赤脚过一条湍急的河流。这个男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呢?喻克春看着马午。一直以来,他都知道女儿在追求她所在学校的一个教授。在他心目中,女儿看上的,要么英俊倜傥,要么儒雅文气,要么……给他几个脑壳都没想到喻晓梅苦苦追求的居然是这个模样的人。

他有点不甘心。

你是马午?他小心翼翼地问。

是,我是马午,马午小心而戒备地回答。

喻克春仍心有不甘,声音轻缓,说,那你可是喻晓梅的同事马午?

马午语气肯定地说,对,我是喻晓梅的同事,我叫马午。

你凭什么……凭什么不喜欢我……喻晓梅!?喻克春突然提高音调,举起拳头大吼。

喻克春举起拳头,正要揍向马午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拳头停在了空中。

马午一直处在懵懂和惊恐之中。他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要来找自己,为什么这么气势汹汹地要揍自己。在马午的懵懂和惊恐中,在这间茶舍里,发生了很多事。先是喻克春要揍他,接着张菊影进来了,最后,不可思议的是,他准备求婚的对象张菊影,坐上喻克春的车,离开了茶舍。

喻克春和张菊影离开了很久,马午还坐在茶舍,他感觉被钝器袭击了一下,头上有尖锐的痛感,但又昏昏然,不知道痛在哪里。

马午替马酉交了一千元罚款。派出所抓嫖娼,抓住了马酉和暗娼。但是马酉不承认。因为嫖娼的标志第一是嫖了,发生了性关系;第二是付了钱,有金钱交易。马酉和暗娼当时还没发生性关系,警察就冲进来了,算是半头案。暗娼承认,马酉却不承认。如果嫖了娼,至少罚三千,他这是半头案,派出所给了面子。

两个人离开派出所,沿着狭长的城中村村道往前走。走向马酉的租住屋,也走向他那千疮百孔的生活。是的,马酉的生活的确已经千疮百孔了。第一,他离过婚,带着一个儿子又再婚;第二,他所在的报社发行量江河日下,一年前起,每个记者都不再发工资,只发生活费,靠拉广告维持生计;第三,再婚生了一个女儿之后,他又被迫带着儿子到外面租房,原因是妻子不喜欢他前妻生的儿子。更重要的是,这个儿子患有自闭症。

夕阳如一只巨大的破气球支在各种乱搭乱建的民居上空,各家各户炒菜的声音和气味汇集在狭窄的走道。狭长而弯曲的城中村小道上,一排排楼房逼成的小路中间,现在已没有了行人,两个肥胖的身影显得特别扎眼。

马酉咳了一下,想打破尴尬,但马午不理睬他。马酉想给马午解释一下,嫖娼是因为他此前受了很大的气。他受气出来,经过发廊的时候,刚好门口的小姐喊他洗头,他就进去了。马酉先洗头,但是洗了很久很久,都没把他胸中的郁闷之气洗出来,发廊小姐一勾引,他就随她到里面的按摩室去了。

中午过后,马酉去见喻克春,马酉是喻克春请的替他写村史的记者。马酉赶到的时候,喻克春刚从二楼下来,走到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下面。

你写的是文章吗?喻克春对着马酉吼,是垃圾,是狗屁!你知道吗?

马酉试着跟喻克春解释,解释他这个切入点。这个切入点就是喻克春曾经坐过牢。在马酉的文章里,通过对比的手法,把曾经坐过牢的喻克春和今天事业有成的喻克春对比,塑造了一个浪子回头的典型。

喻克春把马酉写的文章一把撕碎,说,我让你采访我小时候的朋友、长辈,写我小学得过第一名,小学就写过诗,你怎么没采访?

马酉说,我采访过了。

那怎么没写?喻克春说。

他们要么说没有,要么说不记得了,马酉瓮声瓮气地说。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喻克春说,我小学成绩第一,我小学就会写诗,这是全村都知道的事呀。

马酉啊马酉,喻克春说,你到全市去打探打探,不,你到全国各地打探打探,千字千元的稿费算不算高?这个稿费也只有我们红石桥出得起又愿意出呀。我请你写这本书,你凑来凑去二三十万字,你就二三十万元。你说你划不划得来?你写了大半年了,怎么老惦记着写我坐牢?我要你写我小学当班长,小学写诗,你不明白吗?

几乎相同的话,中午的时候,喻克春也在茶舍里对马午说过,喻克春的拳头即将落下去,砸向马午的时候。他发现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

这个没解决的问题是什么呢?举着拳头的喻克春低头寻找,他的目光在卡座茶几的木腿和方桌的木腿之间巡逻,似乎在寻找一只瞬间即逝的老鼠。他有点失神。夏天真是燥热。跟随他的寸头也迷惑了,朝着他的目光在桌子的木腿之间寻找。服务员适时地把空调打开了,冷风吹过来。喻克春清醒了一点。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喻克春终于找到了这只老鼠。这是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你是谁?马午懵懂地问。

这是喻克春犹豫的核心。你要揍人家,人家连为什么挨揍都不知道,这不行,这不是喻克春的作风。要揍就要让挨揍的人清楚地知道为什么挨揍,挨谁的揍,这才是喻克春的作风。

你是喻晓梅的爸爸?马午想起刚才他说的话。

对,我是喻晓梅的爸爸,喻克春说,但是……

站在旁边的寸头青皮说,你不知道吗?他是我们红石桥村的村长。

马午更加懵懂了,一个村长,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喻克春看出马午真不明白。不明白“村长”,不明白他是喻晓梅的爸爸,不明白他和“村长”的关系。他接过话头,说,马午,你们大学那片校园,大吧?那是我们村的土地。

马午不知道,听他这么一说,还真吓了一跳,他工作的校园原来是一个村的土地啊。

不单这一片,你们正在建的新校区,也是我们村的土地,喻克春又说。

2

马午和马酉赶到离租房不远的自闭症培训学校。学校不大。五十多个学生,三十几个老师。因为大部分孩子要一对一教学,教师比较多,教室比较多,有五层楼。老师已经带着马酉的儿子马轩站在校门口了。马酉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有急事,来晚了。

老师说,过去你有事,不都是由叔叔来接吗?

马午也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今天也有急事。

老师叮嘱了几句就走了,马酉和马午一人拉着孩子的一只手,呆望了一下,都想说什么,又都没说出口。

马酉想打破僵局,俯下身,对儿子马轩说,叫安扣儿,说,安扣儿你好。

安扣儿是英语叔叔的意思。马酉一开始教的是叔叔你好,四个字,后来增加一个字训练马轩的口语,“安扣儿你好”刚好是五个字。马轩已经十三岁,但是身材单薄得如同八九岁的孩子。按说这类孩子的特点就是无语言、无情感交流,但因为马午经常教他,他和马午特别亲热。马轩双手拉住马午,身子蹦了一下,兴奋地怪叫着,然后不规则地喊了一声,安扣儿你好!

马午眼眶一热,俯下身,说,马轩你好!

按照原来的习惯,马午带着马轩到附近的一家中医诊所扎针灸,马酉回家做饭。

中医诊所里一大排人就诊。这家中医诊所的主治医生是一家大医院的知名医师,业余时间在自己家里开了一个小中医诊所,就诊的人特别多,挂了号要排很长的队。看病时间久了,病友们相互都认识。马午带着马轩一来,众人都说,嗬,小哪吒来了!让他先看,让他先看!马午拱手给大家致谢。医师给马轩扎针。马轩扎了几年了,顺从地走到医师面前,伸出脑壳让医师扎。不一会儿,马轩头上扎满了针。在一个孩子头上扎针灸,扎的人和看的人都需要胆量。一个新来的病友不敢看,一边别过头一边问旁边的人,天哪,孩子头上扎满了,受得了吗?有一根针,尽管很多人看过扎的过程,但还是不敢看。银针从脑部左边刺进大脑,从右边长长地拉出来。扎这根针需要的时间长,也特别慢。这根针扎完,医师也满头大汗。

医师扎实针,闭着眼调息,马午坐在他身边,看着他一点一点扎针,调息。因为有很多患者等着,医师调息不能盘腿打坐,只能双手放膝。只有马午能理解此时的医师,因为他刚刚又是一次历险。他每扎马轩一次就是历险一次。他一开始拒收马轩,因为马轩过来就诊时已经超过十二岁了,基本上定型了。但是经不住马轩来求他。做为条件,马午答应在浩瀚的中医典籍中给这个医师翻译寻找方法,这是医师刚好缺少的,也是马午的特长。

马轩现在不单满头针,左右耳边还延伸出一根长针,像古代的官帽耳朵。马轩顶着满头针和“官帽耳朵”开始玩耍。他有一个固定的玩具,就是脚踏飞轮滑板。他踩在飞轮滑板上滑行自如,轻松愉快,如入无人之境,像电视里的哪吒,这是众人喊他哪吒的原因。马轩踩在滑板上,眼睛发亮,额头闪光。如果不介绍,看不出他是一个不会说话的自闭症孩子。

滑了一阵,马轩手有些痒,他手一痒,就开始乱叫。马午拉住他的手给他揉搓。他扣住马轩的虎穴,深捏了几下,然后缓慢地开始揉捏,马轩逐渐安静了。得这种病的孩子大都有这些毛病,玩手,转动手腕,再有就是手痒,兼有其他稀奇古怪的毛病。这种病民间叫自闭症,西医叫孤独症,中医叫五迟之一,语化迟。据网络统计,每一百二十个孩子中就有一个这样的孩子。马轩就是这一百二十分之一。

马酉租的房子在一段废弃的铁轨旁边的方块式旧楼房里。铁轨两旁,搭建的都是这种简单的建筑,没有考虑通风、采光等等,只要能住人就可以了。一幢幢楼房挨得很近,两栋民房近得可以站在阳台上握手。这么简单的楼房,还很难租到。租房的人,大都是进城打工的人。马酉租在这里,主要是因为马轩上学近。这里隔马午的单位有十二站路,上下车加走路要一个小时;隔马酉的家要过一条长江到江北去,至少也要一个小时。他们没有请保姆,现在的保姆,随便请一个,一个月都得两千块。但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们请过保姆,这些保姆没人真正疼爱马轩。他们兄弟俩就间隔着带,做饭洗衣,最关键的是,要教孩子学说话。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发音一个发音地教孩子学说话。从马轩两岁多确诊患自闭症开始,一直教到现在,他们已经教了十一年。

扎完针之后,马午拖拖沓沓地拉着马轩,沿着狭窄的楼梯和斑驳的墙面回到四楼的家。只有一间房的租屋放着两张床,一个饭桌。这种小单间里面设施居然很完整,有一个小卫生间,角落里还有一个简易厨房,这就让房间显得更挤;房间里拉着一根铁丝,挂着各式上衣,短裤,袜子;地下还有小椅子,鞋子;墙上有图片卡,识字卡……大大小小的东西把一间小房塞得很满,居然转不过身来。

马酉已经炒好菜了。马酉把菜端上桌,拿出两个酒杯,给马午和自己各倒一杯酒。

马午看见酒,气涌上来,拍起桌子,说,喝,喝!你还有脸喝酒,你这是庆祝你从派出所胜利出来吗?

马酉并不是真想喝酒,倒两杯酒只是想缓和气氛,没想到弄巧成拙。马酉的杯子悬在空中,脑壳垂着,脸色羞愧,说,我还你一千块钱。

马午说,钱?这是一千块钱的事吗?你看看,你看看……马午指着狭小而凌乱的房间,指着马轩说,你的生活成这个样子了,你还有心思去嫖娼吗?你也算个知识分子,那种地方是你去的吗?

马酉的酒杯落在小桌上。他缓慢地站起来,找毛巾来擦桌子。马酉从铁丝上取下毛巾,捂住脸,身子如一袋抖动的粮食,一扬一挫,却没有哭出来。

马轩准备吃饭,感觉气氛不对,呜呜地哭。马午把马轩搂在怀里,看着马酉哭,心里又不忍起来。马酉讲起了下午挨喻克春的骂,想发泄一下的过程。

到目前为止,马午还不知道马酉说的这个村长就是喻晓梅的父亲喻克春。马午说,这么难伺候的一个村长,你去给他写什么村史?咱不写不就完了吗?

不,马酉说,你看看马轩,他又要吃药,又要上学,这都要钱;我还有家庭,还有女儿,也要钱。钱从哪里来?我要给他写,这一本书,我写一年,可以解决马轩两年的医疗费、生活费和学费,我不能不写。

马午想想,没再说话。不久便是三个人很响很干燥的吃饭声。

3

马午求婚却没有开口成功,但他一直没有忘记这件事。三十九岁的副教授马午,有一种马上要进不惑之年的焦灼感。马午约张菊影,约一次,她很忙,再约一次,她又很忙。几次没约到,马午心里有些发慌了。

这种发慌的感觉对马午来说不是第一次。感觉发慌的马午加强了进攻的频率,反反复复地约张菊影,但是张菊影每次都说自己很忙。

张菊影正忙着见喻克春。

张菊影在茶舍里见到喻克春的第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价值,当时,马午还多么傻啊。他完全不明白眼前的人是谁。

在茶舍里,喻克春举起拳头要揍马午的时候,他发现他碰到了一个不明白的人。不明白他是谁,不明白红石桥村,如果连这些都不明白,那就不明白这个城市的很多很多东西。

喻克春当时有两种选择,要么揍人,要么走人。但是喻克春却犹豫着。现在他毕竟是个村长,而且是这个省城十大明星城中村的村长,不再是原来那个坐过牢的混混,抬手就打人已不是他现在的作风。他很想走。女儿爱上了这么迂呆的人,还被他拒绝,真让他尴尬。被这样的人拒绝,该是一件好事,但是,被这样的人拒绝,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这是喻克春犹豫生气的原因。

你凭什么不理喻晓梅?喻克春这回说顺了,拳头晃一晃,说,你想挨揍吗?

张菊影出现了。张菊影从门口进来,侧对着喻克春,说,用拳头逼别人喜欢自己的女儿,还有这样的事儿吗?

张菊影从茶舍大厅门口走到大厅中央,把眼前马午没搞明白的一切都搞明白了。她明白了马午没明白而喻克春一直没表达出来的内容。在这个有着一千万人口的大城市里,你当一个处长甚至一个厅级干部都不算什么,你当一个老总有着几千万、上亿资产那也不算什么,但是你在城中心有一片土地,你是个城中村的村长,那意味着什么?

更何况还是赫赫有名的红石桥村村长!

她当然更明白,喻克春不可能明白眼前这个人——马午,来向她求婚的马午。其实她今天先于马午抵达,说明了她内心的渴望。一个离了婚的过气主持人,面对着一个比自己小、尚未结过婚的副教授,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但是她犹豫了。一个女人在关键的时刻犹豫,必有原因。

用拳头逼着别人喜欢自己的女儿,还有这样的事儿吗?张菊影在马午要挨揍的时候,突然说话了。

喻克春偏转一下脑壳。你是谁?你想找事儿吗?喻克春说。

寸头青皮也偏过脑壳,说,你想找事吗?

接下来的事情,让张菊影、马午,甚至喻克春旁边的青皮都想不到。

喻克春说,你怎么这么面熟?你叫张菊影?你是省电视台的主持人?喻克春又说。

对,张菊影说,我曾经是主持人。

你还是那么漂亮,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喻克春说。

没等张菊影多思考,喻克春立即向张菊影发出邀请。

喻克春说,一个你当年的崇拜者,现在请你喝茶,好吗?

张菊影愣了一下说,这里不是茶舍吗?

喻克春说,这里档次不够。

张菊影犹豫了一下,说,可是,我不认识你。

喻克春很快调整了一下自己,说,我想去你们电视台投一点广告,你现在带我去,可以吗?

这句话给了张菊影一个台阶。张菊影给马午挥了一下手,算是告别,然后,整理了一下包,一步一步缓慢且稳重地走到门口,上了喻克春的车。

马午坐在那里,看戏一样。他想不明白喻克春为什么强调他们的村子有多大,想不明白喻克春为什么要请张菊影喝茶,去谈广告,想不明白张菊影为什么居然答应了。等张菊影上了车,他才感觉不对劲。这个女人和自己有关系,他是来向她求婚的。他张了张口准备喊一下。

4

马午没有开口成功,喻克春却天天开口约张菊影。那一次广告并没有谈成,中途张菊影接到医院电话去看母亲了。喻克春后来打电话给她,再谈广告,她见了。喻克春第二次约她,出于对城中村改造见闻的兴趣,见了。喻克春第三次约她,出于对喻克春个人的兴趣,见了。后面还有,一次一次,想要什么理由就给自己一个什么理由,都见了。

面对不期而至的喻克春,历经过一些沧桑的张菊影尽管早有准备,早已预设好抵挡的各种方略,但是一切都没有用。在喻克春的强大攻势下,一切都土崩瓦解。

红石桥村为什么会成为今天的红石桥村?喻克春问张菊影,为什么会成为全市有名的土地大王?

是啊,张菊影也问,大家土地都这么紧张,你怎么会成为土地大王?

在我十六七年前接手的时候,当时的红石桥村是什么样子?用一句话说,叫吊针挂在脖子上了。当时啊,村里办了十几个村办企业,什么橡胶厂、麻条厂、钢瓶厂、建筑公司、服装厂……甚至还有电子厂,一个城中村,居然有这么多厂,哪里有资金和人才呢?这正是问题所在。但是作为一个村,最主要的资源——土地——没有了啊。城市一天一天扩大,逼到我们村了,村子过一阵让给城市一片土地,让给医院,让给银行,让给政府的一些部门,农民怎么办?就用卖土地的钱办工厂啊。工厂不会办啊,都垮了,四处欠账。银行的,客户的,个人的,村办企业欠账,村委会欠账,每天都有人追债,村长都没有人敢当!喻克春首先描述出这么一个背景。

村长都没人敢当吗?张菊影的好奇心一开始就被吊上来了。

是的,很多债主上门讨债,那时候当村长自己有生命危险不说,还会连累家人,喻克春说。

为喻克春写村史的马酉可以证实喻克春说话的真实性。当时的村长没有人当,选谁谁都不干,刚从监狱出来不久的喻克春就站出来当了。

喻克春当上村长后经过了艰难的几步。第一步是通过改制把所有的债务清掉。村办的十几家企业,全部民营化。现任的厂长经理,只要愿意养职工,愿意背债务,写好承诺后一分不要就把企业给他们。通过这种办法,红石桥村丢失了一部分所谓的资产,但把人员和债务的包袱扔给了那十几个企业老板,实现了村集体和村属公司分离。第二步,喻克春把村庄公司化。经过改制以后,红石桥村世代相传的土地、房产都没有了,只剩下村委会附近的房子和土地,评估了一下,值八千万。四千多号人的村子,几十年历史的村子,八千万资产,也就这个家底了。喻克春把村改成了公司,每人股份量化,自己又是村长,又是公司董事长、总经理,红石桥村就是在这个起点上开始了发展。

第三步应该说喻克春赶上了好运气,那就是他碰上了全省,甚至全国所有大都市的城中村改造潮。这个运气也可以说是所有城中村的运气,但是很多村的村长都把这件事当成了负担,房子拆不动。拆迁户总闹事,搞得政府和周边都不得安宁。喻克春不同,他说拆哪一片,三个月内必定全部拆光,一片废墟。在不断地拆迁中,红石桥开始购买土地,甚至几十里之外,都处都有红石桥的土地。

喻克春的表述在张菊影面前逐渐展开了一一幅画面,这幅画面越来越开阔,越来越有深度。她甚至开始重新看待身边这座生活了几十年的省会城市。这座城市原来一直在张之洞修建的张公堤内发展,近十多年来,在长大,在变化。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城市在变化,每个人也都在变化。随着讲述的深入,故事的跌宕,张菊影甚至对喻克春产生了崇拜感。每次讲故事的地点都在发生变化,但大都是茶舍和咖啡屋。每改变一个地点,张菊影对喻克春的崇拜都会增加一层。这些地点都是喻克春刻意设计的,都和他拆迁和建房有关,他讲述的过程还带有照片。过去城市房屋的破旧和眼前的面目一新,形成鲜明对比。这是一个改变城市的人,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啊。相比之下,从本科读到研究生,毕业再到大学任教的马午的阅历是多么单薄啊,哪里有什么故事呢?

噢,张菊影好久好久没和马午见面了。

喻克春在大场面大阶段的故事中还穿插着一些惊险的小插曲。这些小插曲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性和趣味性。比如说,在村级企业改制中他带着企业老总们一起到南方学习“苏南模式”,一起关在山庄里开了一个星期的会议;比如说,在村庄改为公司的股份量化过程中,有一个村民对量化的比例不服,提着一坛子煤气要炸掉他家;比如说拆迁过程中的斗智斗勇……

都是真的。

和写村史的马酉采访调查的史实略有不同的是,喻克春的讲述中省略掉了很多东西。譬如,为什么都不当村长他喻克春当上了村长?因为当时他刚从监狱出来,他敢当,别人怕他不怕。他跳出来当村长,上面的街道办还犯了难。但是村级组织是民选的,加上他既然释放出来了,也是一个公民啊,当村长有什么不可以呢,就当上了。再譬如,他一上任那些债主都不敢随便来讨债了,为什么?因为他身边有一群比债主更厉害的青皮狗仔;再譬如,别人拆不下来的房子,他为什么能拆下来?原因还是他身边有一批青皮狗仔。

人的生存状态和人的咳嗽一样,是掩饰不住的。张菊影当过主持人,是见过世面的人,主持过数万人参加的晚会,见过围坐几十人的大酒桌,见过企业家和高官,但是,那都是过去了。电视这个行业,美女如云,几年一个时代,如今,她当年站的舞台,当年坐的酒桌,都换成了另外的年轻漂亮的美女。她离了婚,孩子判给了她,为了供孩子在国外读书,她耗尽了所有的家资,四十多岁的人,还要厚着脸皮同那些年轻人去争广告。祸不单行,她最爱的母亲一病不起,骨癌。听喻克春讲故事的这个阶段,她尽量撑着,用自己的优雅对抗喻克春那四处弥漫的实力,但是很快就撑不住了。

张菊影有一辆车,这辆车不过十万元,已经用了几年了,随着母亲病情的加重,她把大房卖了买小房,有时还借钱,但是她始终不卖这辆车。一是拉广告要用;二来,她知道,车代表着人的活动半径,车一卖,她的生活就真正坠入下层了。但是这辆车确实不好看了,有时到大酒店前面停着,自己都不好意思。所以,张菊影就形成了一个习惯,每次约朋友赴酒会总把车停在很远的地方,再优雅地走到目的地。

这个细节被喻克春看出来了。

有一回,两个人正在咖啡店里聊天,张菊影接到医院电话,说医疗费用光了,要么就续费,要么就转走。张菊影当时火了,她起身离座,痛斥医院没有职业道德,只认钱不认人。但是有什么用呢?院方反问她,你们电视台,没有钱能播广告吗?

喻克春问,怎么了?

张菊影把情况说了。

喻克春问,要多少钱?

张菊影说,一次要续五万吧,不知撑不撑得过去。

喻克春打电话,让人送来了十万。

张菊影很激动,说,喻村长,喻总,你要我怎么感谢你呢?

5

马午踩着夕阳的影子朝张菊影母亲住的医院走。夕阳如一件漂在水里的红色的破旧球衣。马午焦急的心情正如这件破旧的红球衣。马午不停地把它朝心底按,但它却倔强地漂上来。

马午约不到张菊影了,这是他恐慌的原因。马午到张菊影家,她不在家。马午赶到张菊影的电视台,也见不到她。电话里,张菊影一直说她忙。在开会,在采访,在给领导汇报工作。再傻的人也知道这里面出问题了。

马午赶到医院,进了张菊影母亲的病房,他的心一下子不慌了。张菊影请了一个护工,但是这个护工为了多挣钱,同时给同楼层的几个人护理,就丢下了好多事情没做。刚好马午愿意做。马午拖地,换水,倒痰盂,把床头花束中的残花摘掉。杂务都干完了,马午就坐在床头,和张菊影的母亲说话。

张菊影的母亲最喜欢听马午说话,尤其喜欢听马午讲神仙传说。马午讲的都是中国的神仙。马午是学文献学的,有一肚子神仙的故事。他讲伏羲是医生,讲黄帝和《黄帝内经》,讲神农尝百草的故事,他讲有史以来的十大中医个个是神仙。实际上,中国古代的神仙、先圣和中医是一体的,中国古代史也是一部中医史。马午讲神仙的时候,张菊影的母亲苍白泛灰的脸上每次都会泛出红色,眼睛也会放出光泽,每次讲完后她都会凝神远望。

马午今天给她讲药王爷孙思邈的一段传说。药王爷治病如神,方圆百里受人景仰。但是药王爷有十年看不了病,为什么?不知为什么,怎么精心地看都不行。后来药王爷不行医了,干什么呢?改当木匠。十年后某一天,有一个病人来求他,赖着不走。药王爷说,我当木匠,不行医了。病人说,当木匠也要请您看病。药王爷没法,把刨木头刨出来的木屑花抓一把,说,你非要信我,拿回家煮着喝,这就是药。第二天药王爷正在刨木头,那病人来了,纳头便拜,长跪不起。为什么?原来他回家煮了木屑花一喝,病好了。

张菊影母亲苍白泛灰的脸上,再次泛红,眼睛再次发亮,再次凝神远望。

马午讲完这个故事自己也发呆了。现在怎么没有这么好的医生呢?这是一家专门治癌症肿瘤的医院。病人一来,放疗化疗,然后等待死亡。来一个死一个,活人进来,死人抬走。张菊影的母亲正在等待死亡,她已经放疗化疗结束,头发开始掉,日子只是可以数清的珠子。马午信奉中医。他毕业于历史文献学专业,毕业后很主动地找到中医大学教医古文。他曾经给张菊影的母亲找了一个著名的内科中医,但是内科中医来一看,张菊影的母亲已经放疗化疗了,就放弃了。他认为如果没有放疗化疗,还可一试,放疗化疗后,一切都无用了。

马午发着呆,内心深处那件破旧的红球衣又泛起来了。他开始发慌。他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给张菊影发信息。张菊影很久没有回信息,他心里就这么空着,急躁不安。他又发了一条信息,诉说张菊影母亲今天的病状和今天讲的故事,张菊影回了两个字——开会。这两个字让马午心里满足了一下,情绪稳定了一些。

他坐在张菊影母亲相邻的一个病床头想张菊影。这个病房两张床,旁边的病人走了,暂时空了一张床。马午现在满脑子都是张菊影的美好,漂亮,性感,会照顾人。马午一路从农村考学出来,生活粗糙,没有经历过女人的爱抚和温柔,特别是没有经历过性爱。三十九岁的副教授马午在张菊影之前是个处男,张菊影让他灵犀通透,迷恋不已。

马午强行按住心底那件破旧的红球衣,深呼吸了一下,又不停骂自己。他觉得在这种环境,特别是在张菊影的母亲面前想这些,真是羞耻。他抬起头,和张菊影母亲的目光相遇了。

他的恐慌被张菊影的母亲捕捉到了。

你们还好吗?张菊影母亲问。

我们……马午迟疑了一下说,好。

儿子——张菊影的母亲喊。

马午愣了一下,但是很快明白张菊影的母亲是在喊自己。他伸手抓住张菊影母亲的手,这只手上的皮好像没有长在手上,是贴上去的,和里面的血肉脱离。或者说,里面已经没有血肉了,皮肤直接贴在骨头上。他眼睛有点湿润,不知是因为张菊影母亲的手,还是因为她喊“儿子”这两个字。

马午每次来,张菊影的母亲都不知如何称呼,女婿吧,还不是;女儿的男朋友?唉,也都是中年人了。儿子——这两个字让马午的心慌安定下来,张菊影母亲的眼里也有了内容。

马午想听张菊影的母亲说点什么,但是很久很久,再没有话了。

晚上张菊影来了,马午很激动,他不知道张菊影是来跟他说分手的。张菊影赶到病房,看到这个现场,她开不了口。她现在后悔让马午来照顾自己的母亲,这个局面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开始张菊影和马午都睡在病房里。张菊影很耐心地寻找机会。她多次说喻晓梅如何好,说马午还没结过婚,应该找一个没结过婚的,还说自己年龄大了,不可能生孩子了,用这些话暗示马午,但是马午太专注了,完全听不进她在说些什么。

马午睡在邻床,张菊影睡在母亲脚头。但是张菊影电话不停地响,张菊影起床到走廊上接,一边接一边哭。

张菊影说,儿子,你一定不能回来,一定要挺住。

张菊影的儿子在德国那边,成绩没考及格,被学校除名了,要回国了。

张菊影说,儿子,我为你留学借了四十万,现在你被除名了,你回来,妈的脸朝哪里搁?你说,妈还有脸活吗?

儿子在那边说,不行了,学校给移民局说了,签证也不能再续了。再说,生活费太高了,承受不了。

张菊影焦躁地在走廊来回走动,马午步步不离地在后面跟着她。张菊影说,你都听到了,你说,怎么办?

马午说,快让孩子回来,要么再考出去,要么就在国内。

张菊影说,不行!

张菊影又踱了几步,说,如果回来,那也不能回家,只能待在外面,北京,上海,广州,都行,让他再考!死也要死在国外!电视台那么多人儿女都出去了,他凭什么在国内!?

再回病房,张菊影左右翻身,把母亲折磨得很痛苦。房灯按医院规定关了,张菊影在暗中跟马午商量,和他换个床,要他过来陪母亲睡,自己睡到他的床上去。

马午一边下床往对面摸,一边回想张菊影母亲今天喊的那声“儿子”。是的,他应该过来,陪母亲睡,尽儿子的义务。

张菊影在床上翻身,无法入睡。马午躺在张菊影妈妈的脚头,轻轻缓缓地给她按脚关节,一棵枯树的关节,树皮和树即将分离。他们都盯着天花板。院子里的路灯,走廊上的灯,折射了一点点微弱的光在天花板上。医院门口的马路上,夜间有汽车经过,他们能分辨出大卡车和小汽车,大卡车经过的时候,除了声音,天花板上微弱的灯光也跟着抖动。

他们听到张菊影的母亲长长地叹息了一下。

原来她也没有睡着。

张菊影母亲夜里呕吐。他们惊慌着起来。张菊影看见母亲吐的全是豆浆。灯光照在白瓷的面盆里,豆浆溅得里外都是。张菊影终于找到了马午的问题,她的火气一下子冒出来。这个马午!又让老太太喝豆浆!他总是劝人喝豆浆。但是,有什么用呢?母亲不正一天一天走向死亡吗?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护工赶来,母亲安定后,张菊影和马午离开病房。

张菊影把这个怒气一直保持到走出病房,一直保持到两个人走在大街上,一直保持到马午的房间里,一直保持到马午抱出被子。

你要跟我做爱吗?张菊影问。

马午抱着被子,莫名其妙。是的,他想做爱。他们此前已经有了偶尔同居的事实,他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

做完爱之后,是不是又要来一杯豆浆?张菊影问。

这是马午的习惯,必然的,做完爱,一杯豆浆。

有你这样的吗?有你这样的吗?张菊影突然爆发,说,我妈都是要死的人了,你给她喝那些豆浆干什么?你没看见她呕吐了吗?你的豆浆是神仙药吗?

马午这才明白张菊影爆发的原因。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怒气冲冲的张菊影,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生气。她妈妈别说吐豆浆,喝牛奶难道就不吐吗?肥胖而高大的马午抱着被子,立在灯光下,不知所措。这是只有张菊影来后他才使用的被子,平时他都放在柜子里,现在看到张菊影发脾气,他拿不准是把被子放回柜子,还是铺到床上,或者说他拿不准张菊影是留下还是会离开。

张菊影发完脾气,也愣住了,搞不清自己想留下还是想离开。

这时候,一个电话让她下决心离开了。

6

张菊影接到电话,赶到长江边上一家宾馆的咖啡吧陪喻克春喝酒。这家宾馆是喻克春的手笔之一,他们村的土地,一家外资企业的现金,共同投资的,在这座城市很有名气。宾馆四周全是大片大片的垂柳,一楼靠江边是咖啡吧,坐在窗前,可以看见灯光映射在江面上波光闪闪。

两个人都喝白酒。边喝酒边说话。喻克春继续讲故事,讲他的过去。他今天很伤感。张菊影坐在对面,听着,也很伤感。

张菊影很清楚地明白喻克春深夜讲这些是为了什么。不,在来的路上就知道喻克春想要的是什么。她想当一个观察者,甚至或者说一个配合者,看看这出戏是否自然,是否水到渠成。或者说,她今天,她现在,也的确想喝一场酒。

今天喻克春讲他的童年和少年,讲一个郊区孩子如何受旁边军工厂孩子的欺辱,讲一个农村孩子如何爱听军工厂的人说那种纯正的普通话。

红石桥由四个大队合成,共四支家族,我们这一支,是城市围湖造田的时候,从襄阳、从河南迁来的。我们村子里,大部分人都讲河南话,几十年了,我们说不好城里话,也说不好普通话,喻克春说。

张菊影恍然大悟,怪不得喻克春勉强撑着说的普通话里,有一种浓浓的河南话的味道。

所以我们这一支,不单城里人欺辱我们,村边的军工厂,是造军用服装的,听说是从东北迁过来的,全部说普通话,他们也欺辱我们。我们和他们打架,打了几十年。和谁打?和城里人打,和说普通话的军工厂的人打。喻克春说。

我从小的理想是什么?喻克春说。

噢,对,你从小的理想是什么?张菊影和喻克春推杯换盏之间问,不是像你这样当个企业老总吗?

不,不,我只想长大后娶个说普通话的老婆,喻克春说。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

喻克春说,我从小在军工厂子弟学校借读过一年,那个女老师,长得特别像你;朗读课文,也特别像你。

张菊影按照喻克春的提示开始朗读喻克春所说的那篇课文,他们那个时代的人都知道那篇课文:

风啊,你轻些再轻些,

鸟儿啊,你莫吵莫闹

让我们的总理睡个好觉

……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都大口饮酒。

后来,直到事后,张菊影都知道自己是清醒的,包括迈不动步子,包括喻克春抱她到楼上房间,包括喻克春进入她的身体。

她在喻克春的下面突然哭起来。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喻克春嘴巴和身体全部乱动,并没有停住。

你去刷牙,张菊影忽然说。

喻克春跑去刷牙,回来后张菊影仍然感受到他身上的浊味,这种气息一直持续到喻克春完事了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张菊影立即穿上衣服往外跑。

马午在床上抱着和张菊影睡过的那床被子睡着了,他的衣服没有脱掉,被子也没有展开。他以为张菊影只出去一会儿,他一直这么等着张菊影回来。张菊影有马午的钥匙,打开门后的这个场面让张菊影感动。这个男人,这个男孩,是的,这个三十九岁的男人还是个大孩子,在接触张菊影之前他还是个处男,是张菊影教会了他一切。

马午对张菊影的归来惊喜不已,他小心地抻开被子,他们拥抱,他们欢爱。在这场性爱里,张菊影极尽表达,淋漓尽致,其中的多个场面和细节深深嵌入马午的脑海,也成了他日后深刻痛苦的根源。

7

一只红色的气球有多种破裂方法,可以充气太足爆破,可以用针戳破,也可以用烟头烫破。马午坐在医院的树荫下面,从树缝里看太阳,现在的太阳就是一只大气球。马午要看着这只太阳是如何破裂的。这只太阳是他的爱情,他的梦,他全部的情感和生活。他要眼看着它是爆裂,是被针戳破,还是被烟头烫破。

马午正准备上楼去照顾张菊影母亲的时候,接到张菊影的信息,叫他不要上去,她要找他谈谈。马午接到这个信息,就知道这只太阳要破了,终于到了破的时候了。

早在这之前,就有各种消息传到他的耳朵,说张菊影和喻克春已经住在一起了,提醒他不要傻傻地每天往医院跑了。其中有张菊影一个办公室的同事,还有他的哥哥马酉。

张菊影一个办公室的同事曾经和张菊影一起骗过马午。前一阵子,马午到电视台找张菊影,说求婚的事,张菊影不见他,推托说忙,马午就一直在下面等。张菊影看着马午在楼下来回踱步,心里急,就让同事下去,编谎说张菊影工作出了错,正挨领导批评。马午就走了。现在,这个同事看不过眼,把实情跟马午说了。

马酉要马午把张菊影臭骂一顿,或者一走了之,但是马午不干。因为张菊影当初让他来帮忙照顾母亲,这是最大的托付,他怎么能说走就走呢?马酉恨得牙痒痒,但是他说服不了马午。

马酉说服不了马午,只好走了。他临走时对马午说了一句话:从小看大,三岁见老,马午啊马午,我看你是一辈子不长进了。

马酉说这句话是有原因的。当年马酉上中学,马午上小学。有一回,马午学骑自行车,下坡的时候,掌不稳车把,撞在一棵树上,自行车前轮撞变形了,马午的腿也被树杈豁开一个口子。天已经黑了,他躺在地上,马酉来了。马酉要背马午回去,马午不干,原因是邻居的一个同学当时看见马午受伤,说让他等着,他马上带医生来。马酉告诉马午,刚才在家门口看见了那个同学,他正端着碗吃面条呢。

马午不信。马酉怎么描述怎么哄他他都听不进去,一定要坚持在原地等那个同学。那时候,在鄂西他们老家那个乡镇,全镇只有一部摇把子电话,不可能打电话叫人。怎么办呢?马酉说,你难道要我跑回去找那个同学吗?

马酉说服不了马午,只好陪他守在原地。天越来越黑,马酉和马午也越来越怕。兄弟两人没等来马午班上的同学,却等来了一头野猪。野猪横冲直撞过来,马酉赶紧把马午推到树丫上,自己却差点没上去,险些被野猪咬伤。后来马午睡着了,马酉背上马午,找到那位同学家里,马午这才相信了马酉的话。那天夜里,躺在床上,马午问马酉,哥,我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马酉想了一下,说,你做对了。

马午没有等到张菊影的出现。其实张菊影就在不远的地方,只不过她现在换车了,马午不认识她的车。马午看不见她,她却一直看着马午。她实在无法下去,无法当面给马午开这个口。

但是最后马午等不住,要上楼去了。如果他一上楼,照例会忙开,给张菊影的母亲拖地,倒水,倒痰盂,然后给她讲故事。张菊影看看不行了,咬咬牙,再次给马午发了一个信息。她把马午的这只太阳戳破了。

马午看到信息,一下子上不动楼了。他想坚持上去,再忙碌一次,或者给张菊影的母亲,那个喊他“儿子”的人,告别一下,但是走不动了。他感觉到了,张菊影就在周围,就在不远处的哪辆车里目视着自己。他命令自己回去,坚持走回去。

8

一个大男人,一个大热天,顶着一床被子在公交车上穿行,那一定是有什么毛病。是的,马午现在出了毛病。肥胖而高大的马午,戴眼镜的光头马午,在大热天的正午,顶着一床被子上了公交车。

公交车司机问,你干什么的?

马午说,我坐车的。

有谁规定坐车不能顶着被子呢?

马午坐着30路,从起点坐到终点,一个多小时,每走一站,乘客们都纷纷侧目,以为遇上了神经病。本来车厢非常拥挤,但是马午的周围,却空出空荡荡的几个座位。

大家都以为遇到了神经病。

马午旁若无人。从30路下,上596路,后来随想随下,如入无人之境。

马午用这种方式来抵御内心的煎熬。

因为张菊影跟他分手了。

因为张菊影选择了喻克春。

张菊影选择了喻克春,立刻有了大房,有了好车,选择马午能有什么呢?

但是马午无法接受。他不相信这是事实。他本能地抱着被子出门,他原本想把这床见证他们爱情、幸福的被子在门口烧掉,但是准备烧的时候,他似乎在被子里看见了张菊影的影子,看见了她的笑容,看见了她的媚态,看见了她无尽的风情,他下不了手。

他莫名其妙就上了车,上了车,他却不知道朝哪里走。

马午坐在车上,外面阳光灼热。车上人群拥挤,闷热不堪,马午也满头大汗。但是没人知道,马午虽然满头大汗,内心却很冷,从头顶一直冷到脚跟。寒意像电击一样,波浪式地在他全身、在他全身的血管里窜动。他需要顶着被子,因为他感到寒冷。

快四十岁的马午教授至今没有结婚,这不是他的错。顶着被子在大热天抵抗“寒冷”,是他的错吗?

他这样“寒冷”的经历,曾经有过几次。

高中三年级的时候,马午就爱上了一位女同学,这位女同学是老家一家三线厂矿的子弟。马午考上大学到省城,那位女同学却落选了,又复读一年。在那一年里,马午每个星期坐五个小时火车往回跑,回去鼓励她,辅导她。在很多个周末,很多个夜晚,马午辅导她的时候,女生的母亲都感动不已,很多次发自肺腑地说,要是她明年也考上大学,你们将来就好了,一生就这样好。第二年,女生大学是考上了,但是马午的爱情却没长久。一年后,马午去西安的一所大学,看到的却是女朋友和另外一个人在校园的林荫道拥吻。马午记得那一次,从校园中心往外走,不知道怎么走出了校门。每走一步,他都要拢一下身上的衣服,总觉得身上的衣服不是衣服,总觉得他是裸身在寒风中行走。

那一次“寒冷”让马午一直到研究生毕业都没有再谈恋爱。

马午再次恋爱是参加工作以后,他爱上的是自己的学生。马午副教授当时还不是副教授,他只是一个讲师,但是他讲课已经在学校里很有名,开讲座的时候,阶梯教室内外都挤满了人。马午每次讲课,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追随他。马午享受这种崇拜,并很快被俘虏,坠入爱河。为了这个学生毕业能留在省城,马午动用了所有的关系,用尽了所有的力量。

女学生工作一段时间后,联系越来越少。感觉不对劲的马午去她办公室看她,她却当着众人的面,介绍马午是她的老师。很快马午就了解到了,她正在同另一个人恋爱,并且问周围所有的人,都说她坚称自己从没谈过恋爱。两人分手是在一个冬天的中午,女生在办公室正式向他宣布分手。办公室中间有一个火盆,谈话在烤火中进行。女生拨弄着炭火,马午也拨弄着炭火。但是每拨弄一下,马午就“寒冷”一下。马午穿着灰色的羽绒服。马午穿着这件灰色的羽绒服曾经在雪地里拥抱过女生,女生也曾经要把自己的身子给他。但是马午没行动。这件见证他们爱情的羽绒服现在却见证了他们的分手和“寒冷”。马午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烤着炭火,却觉得冷,外面热,里面冷,仿佛一个巨大的冰块塞在羽绒服内,让他阵阵发抖。

两次“寒冷”之后,马午过了三十,成大龄青年了。

大龄青年马午向往爱情,希望有一个稳定的家。他参加过很多大龄青年相亲会,终于相中一个。对方是一家大型钢铁央企的女职工,也快三十岁了,急于结婚。这是马午离婚姻最近的一次,两个人把钱都凑一起了,买了冰箱,买了大彩电,买了能在客厅四处转动的新潮沙发。但是女职工最后提出的条件是他不能再带他的侄儿——已经被诊断出患有自闭症的马轩。

他的生母不带,他的养母也不带,凭什么你这个叔叔要带?女职工说。

马午和她分手那一天正带着不能说话的马轩。当时秋风渐起,江面开阔,江边大片的芦苇一夜白头。从不和外人产生感情、天生有病的马轩缠住马午,亲热不已。马午和女职工分手了,身上“寒冷”,坐在开阔的江边,望着满眼的白芦苇,起不来身。马轩在一旁紧紧地偎住他的身子。

马午想流泪,流不出来。

很久了,马午对马轩说,她们不要安扣儿了,你要安扣儿吗?

马轩不规则地说,安扣儿好。

马午就这样顶着被子从中午转到傍晚。到了傍晚,公交车开到他侄儿马轩的学校附近,他突然清醒了。

清醒之后的马午,把被子从头上移到怀里,下了公交,一步一步朝马酉租的房子走。

马酉正在炒菜,马轩坐在小凳子上玩手指头,夕阳从挂满衣物的小窗子泻进来。马午抱着被子在一片一片破碎的阳光下走进来了。

你怎么了?马酉侧过头,看着马午,惊奇地问。

马午的被子掉在地上。

9

忘掉一个女人没那么容易。在接下来的几天,马午睡不着觉。在白天接着夜晚,夜晚接着白天的无法睡眠的煎熬中,马午用各种方法抵抗内心的空白。比如从不抽烟的他拼命抽烟,一夜下来,地上的烟屁股扫了一撮箕;比如大声讲课,马午用比平时高很多分贝的声音讲课,胸腔发出近乎尖锐的呼叫,但是停下来的短暂的一会儿,空白又如冷枪一般袭击他;比如通电话,马午躺在床上,向认识的人一个一个打,问一些不相关的问题,说一些不相关的话,直到电池打光。

马午去得最多的是教研室背后的小石桌,他坐在那里发呆。

整个教研室,一幢小旧楼,都知道马午副教授又失恋了。因为马午副教授每次失恋都会瘦;每次失恋,他都会在教研室背后的小石桌前枯坐。

马午在小石桌前枯坐很久了。这个小石桌前面本是食堂。食堂搬迁了,荒凉下来,周围长满荒草。荒草前面,是一排排树林。马午坐了很久以后,天下雨了,雨虽然不大,但是有些冷。马午坐在那里,淋着雨,望着天空,感觉天空中有千万只眼睛在看着自己,替自己在哭,这霏霏的雨,就是眼泪。

马午忘不掉张菊影。马午最害怕晚上,夜幕一拉下来,他的胸膛像一下子拉开了,空空荡荡任风刮、任雨吹一般。马午无处躲藏。他趴在床上。他在床上仿佛看见了张菊影,看见了张菊影美丽的胴体和在床上展示的千姿百态、千娇百媚。有些事情只有他们两个人明白。张菊影教会了马午,但马午却是绝顶聪明,他们用身体的架构演绎出无数风情。现在,马午满脑子全是这些。马午抓住床单,抓住被子,一阵一阵低吼,野兽一般。

马午跑到街上。因为在家里他活不下去,不光是床上,椅子上,书上,镜子里,拖鞋里……到处都是张菊影。马午在午夜的街上,风一吹,好像好了一点,但是很快又不行了。省城就这么大,一条江,两片城,几条主干道,从大的地域来说,每一个片区每一条主干道他们都去过。现在,他看见每一个地域每一片景致都能回忆起他们当初的情形。记忆如刀刻一般,这些深刻而清晰的记忆现在正如老鼠,一口一口吃着他的心脏。

张菊影——张菊影——张菊影——马午一遍一遍地在心里喊。

马午副教授的精神即将崩溃,这一点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来。学校和教研室的人为他担忧,他们担心他某一天会垮下来,为此他们找到他的哥哥马酉,但是马酉束手无策。

马酉不知道该怎么跟马午说,他对这个弟弟太了解了,知道他这一次和原来的每一次都不一样。原来几次失恋,他痛苦也很厉害,但是几天下来,痛苦会一点一点减轻,一天比一天好,哪怕只好一点点,但这一次却越来越严重。马酉即将到河南去,去采访喻克春小学时期的女班主任,但是马午这个样子,他不敢走了。

马酉给马午称了一下体重,这一称他们两个都吃了一惊,马午这一次不是瘦了十斤,而是瘦了二十斤!才几天啊,你割二十斤肉,堆在一起,是多少?马酉要送马午去医院,马午不去,马午伸胳膊伸腿给马酉看,证明自己没事。

马午催马酉到河南去。他现在谁也不想见,尤其是熟人。他最不喜欢有人安慰。他只愿一个人面对,一个人去熬。但是他明白,这次好像不对,熬不过去了。

你走吧,马轩交给我,马午对马酉说。

你行吗?马酉说,你连自己都照顾不了。

放心,你走,马午说,我照顾他没问题。

等马酉真走了。马午才明白问题的艰巨性,才明白这次失恋有多么深刻。马轩好像专门和他做对,不停地闹,不停地吵。马午没气力给马轩做饭,买一碗方便面,刚一泡好,马轩把碗打翻;马午再买盒饭给他,他又打翻。马午只好给他煮饭。他亲自煮的饭,马轩就大吃。马午在煮饭的时候,洗碗的时候,给马轩洗澡的时候,都在想张菊影。夜里马轩不睡,马午熬不过,求马轩说,马轩啊马轩,你听话一点好不好?你知道吗?安扣儿失恋了啊,那个女人,他不要安扣儿了,知道吗?

马轩听不明白,他在上床的时候脑壳撞了墙,起了一个大包。搞得马午一边四处找酒精给他擦,一边自责。他给马轩揉,抚摸,轻吹。他想大吼。他止不住马轩的时候,他气愤得摔破了一个水瓢。他把煤气坛搬出来,放在客厅中间。

这只煤气坛子像一只水葫芦,停在狭小的客厅中间,特别扎眼。马轩不哭了,跑过来,坐在这只“水葫芦”上面。仿佛这是一个最好的玩具。他爬上去,马午因为疲劳而神情恍惚,等他清醒一点,突然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他猛一怔,头皮发麻。他再次清醒了一点,猛抽自己的耳光。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马午抽自己的耳光,马轩吓哭了。马轩从煤气坛子上爬下来,喊——安扣儿安扣。

马午没有注意。

马轩下来了,马午开始移动那只煤气坛子,但是他移不动了,他没有力气了。连续几天里,他不吃不喝,所以的力气都耗尽了,所有的精力都熬干了。他坐下来,喘着气。马轩躺在床上,现在规矩了。马午把椅子移到床边,拍马轩睡。马轩很快睡了,马午也靠在床上睡着了。

这是连续多天来马午副教授第一次真正的睡眠。他深深地掉进了睡眠的大海里,漂漂浮浮。

早上,太阳照进屋子里,马轩先起来了。他像一只布谷鸟儿一样在屋子里走动。安扣儿安扣,安扣儿安扣,他在喊马午。他饿了,要吃东西。他打不开冰箱,他需要帮助。安扣儿安扣,安扣儿安扣,他一次一次地喊马午。马午醒了一下,但是睁了一下眼,他又睡着了。

马轩爬上煤气坛子,他搬弄着打开了阀门。煤气泄漏了,马轩难受起来,因为屋子太小了。

安扣儿安扣……安扣儿安扣……安扣儿安扣……他一遍一遍喊。这一次马午醒了。他再不醒不行了,气味太难闻了。

马午猛一下惊醒了,立即冲过去,抱下马轩,关上阀门,然后打开门,拉起马轩就往外跑。跑下一楼,喘着气,惊魂未定,朝楼上看着,很久很久。确信无事了,马午才拉着马轩朝楼上走,上到四楼,进了房间。马午把窗户打开,门打开,把煤气坛子移到原位。

马午在床边坐下来,现在他的头脑和身体清醒而轻松。他舒适地坐在那里,但很快又感觉不对劲。觉得自己丢了一样东西。马午坐着,每个口袋翻看,又站起来,拍拍全身,丢了什么东西呢?马午睡了一大觉,但却像得了健忘症,半天想不起来。

马轩饿了,继续开冰箱。

安扣儿安扣,安扣儿安扣,他又喊。

马午一惊,说,马轩,再喊。

马轩喊,安扣儿安扣。

马午一听,还是五个音节,他说,喊安扣儿安扣儿,六个字。

马轩喊不出来。

早晨的阳光照进来。马轩踩着阳光的影子,他继续喊——安扣儿安扣……马午坐在椅子上,忽然明白了自己要找的东西,或者说,最不需要的东西。

这个东西就是张菊影。

他已经可以睡着觉了,已经可以不去想这件事了。

熬过来了!

他一把抱住马轩,贴住马轩的脖子,泪流满面。马轩、马轩……马轩、马轩……马午在心里喊,泪水止不住地流。他以为过不了这道坎了,他以为活不下去了,他以为这个世界,这个可恶可恨可爱而美好的世界,再也不属于他了。现在,这个世界又回来了!是的,一个不会说话的病孩子拯救了他。谢谢马轩,谢谢你马轩,你救了安扣儿。马午不停地说。

10

喻克春坐在院子里一棵大树下面。树冠如伞,绿荫如盖,他坐在这里想一件还没完结的事。这棵树当年是生产大队喊工敲钟的地方,也是重大会议的场所,多年来,这棵树成了全村最高权力和权威的象征。在城市扩张的过程中,红石桥村逐渐缩小,扩张到快砍掉这棵树的时候,喻克春围着这棵树盖了一套宅院。这棵大树就变成了院子里的一棵树,就成了他家里的一棵树。

树下的花坛上一把高高的椅子,一个高高的老式茶桌,一个大得如同开水瓶一般的茶杯。喻克春一边喝茶一边思考这件没有完结的事。

这件没有完结的事就是关于马午的事。

喻克春在马酉到河南采访之前把他找过来。马酉调查不出喻克春在小学成绩是第一,还写过诗,喻克春很不满意。喻克春亲自主持了一次采访会,召集到当年的同学和老师们。老师们年龄很大了,都记不清当年的事。那些同学,现在都是快五十岁的中年人了,每个人都拼命吹捧他,有吹捧他会打架的,出拳快的,有吹捧他是学习委员的,有吹捧他是班长的,说的话都肉麻,显然在扯淡。众人共同回忆起他们当年有一个班主任,是个女老师,很早嫁到河南去了。喻克春一直记得那位老师,就安排马酉到河南去找那位女教师。

喻克春说,马酉,你有一个兄弟叫马午,对不对?

马酉点点头。

喻克春说,我们家喻晓梅看上他了,你知道吗?

马酉点点头。

喻克春说,你这个兄弟马午,有什么过人之处呢?

马酉想一想,说,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喻克春坐在大树下面,从中午开始,一直坐到傍晚天色暗下来。他一直在想那件还没有完结的事。整个下午,都有一个女人,拎着大水瓶,爬上花坛,间歇地给他大大的茶杯里续水,前后续了七八次水。他端坐不动,享受这种良好的感觉。这个女人就是差点和马午谈婚论嫁的张菊影。张菊影现在成了这个院子的女主人,有了她想要的豪宅和名车。

天色渐渐暗下来,张菊影再次爬上花坛,来给喻克春续水。夕阳透过大树的枝枝丫丫射进来,把张菊影的影子勾勒得很美。张菊影一头秀发编在左边,围一条白围巾,像一个幸福的家庭主妇。

喻克春俯视着张菊影,抛一个问题给她。

我把你搞到手,不是成全了那个小子吗?喻克春说。

谁?张菊影感到莫名其妙。

还有谁?喻克春说,还不是你差点和他结婚了的马午!

张菊影稍微有点尴尬,说,马午怎么了?

喻克春说,我把你搞到手,不就是给马午那小子和喻晓梅创造了机会吗?更可气的是,喻晓梅找他,他还不同意。

张菊影说,那不就结了吗?你反正不想让喻晓梅和他好。

不行,喻克春说,他这么呆一个人,喻晓梅找他,他还不干,那我的面子朝哪儿搁?

这就是喻克春一直苦苦思考的没有完结的事。

怎么才能让喻晓梅这个倔丫头不再找他?怎么叫他来求喻晓梅,再让喻晓梅拒绝他?喻克春说。

张菊影想想,说,别的事情好办,感情这件事不好办,让喻晓梅不找他,谁做得了主?只有喻晓梅自己。让马午求喻晓梅,谁做得了主?只有马午自己,外人都起不了作用。

喻克春说,那不行,我必须要让这个小子低头。

张菊影沉默不语。

喻克春俯视着张菊影身上被树枝划开的一块一块的夕阳,问,这个马午有什么过人之处?

张菊影想想,说,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不出色,当然也不差,就这样。

11

马午下班以后来接马轩,接到了房东的通知。

房东告诉马午,这一带要拆迁了,不能再租房子给他了,要他一天内搬出去。

一天?马午说,一天能找好房子吗?

但是房东态度坚决。作为歉意,不但把本月,把上月的房租都退给他了。

马午当天晚上开始找房。这一带的城中村,几乎家家出租房屋,靠房租生活是城中村居民的主要生存方式。几个租房经纪公司一看是马午,都变了脸。

马午这个时候还不知道是喻克春在搞鬼,他以为这一片的房子真的马上都要拆了。马午没找到房子,一天时间刚到,房东就把他房间内所有的东西都搬到楼下,堆在废铁轨那里。东西虽然不多,但是桌子、椅子、电扇、箱子这一类,还有两张床,加起来也有一大堆。

马午气房东不过,却又无可奈何。他想找个地方暂时把东西放一下,等过一天找到房子再转走,但是不知道放在哪里,总不至于在废铁轨边上放一夜吧。正在犯难的时候,马轩饿了,马午领着马轩去买盒饭,买了盒饭往回走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一个民工在那个杂物堆里偷东西。马午大喊一声,那民工拎着一个物件飞奔着逃走了。马午胖,追了几步追不上,看看对方身影越来越远,又怕丢了马轩,赶紧回来。马午在杂物堆里检查了一下,电扇不见了。

天色慢慢暗下来,马午拉着马轩站在杂物堆边不知该怎么办。这个时候即使找到了地方也没办法了,这么晚,找谁帮忙搬呢?难道真的要在废铁轨边上睡一夜吗?

马午从杂物堆里拿一把椅子出来坐着,下班的人和附近的住户,过来张望一下,露出不同的表情,又都先后离开。马午坐在那里,眼看着太阳一寸一寸地往下坠。马午能听到太阳下坠的喘息声,能听到太阳在乱杂交错、高低不一的楼房上落地的声音。

马午正在犯难的时候,有一个人从这里经过,说,这不是马轩的叔叔吗?马午一看,是马轩学校的校工,一个帮学校烧茶水的大伯。校工大伯问了一下情况,也没有多想就帮马午把东西朝学校的院子里搬,东西不多,好几个来回,用了一个多钟头,都搬完了。院子靠墙有一个棚子,平日是家长们接送孩子等候喝茶的地方。现在堆放着杂物,这个棚子成了马午和马轩临时的家。

没有电,天空无月,四周不太明朗。马午搬完坐下,心绪不宁,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不知明天能不能找到房子,也不知哥哥哪一天能回来。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马午睡不着,侄儿马轩也特别兴奋,一直不睡。马午拉着马轩在学校的院子里走动,教马轩说话。

安扣儿你好,马午教。

安扣儿你好,马轩说。

老师你好,马午教。

老师你好,马轩说。

锄禾日当午……

锄禾日当午……

汗滴禾下土……

汗滴禾下土……

五个字的语句,看来没什么问题了。马午试着教六个字的语句:

我们看见月亮。

我——们——看——见——月……

说不下去了。

马午改成五字句:

我们看月亮。

马轩这次说顺畅了,我——们——看——月——亮。

马午明白了,从五字句到六字句,对马轩来说,这是一个坎,迈过这个坎,不知要多长时间。

月光逐渐一点点放出来,马轩在月光下面的水泥地玩。他在校园角落找了一个滑板,一个人在水泥地上滑了起来。马轩滑得很漂亮,在院落里各种杂物之间绕行,动作很惊险。马轩一边滑,一边自言自语。安扣儿安扣,安扣儿安扣……他在杂物之间,像一只布谷鸟一样喊。马午并没有答应。他已经习惯了。马轩喊他,有时候是喊,有时候是自言自语。最熟悉的语言形成习惯了,成了他面对世界的交流方式。

马轩滑累了,倒在马午的怀里睡。马午却一直没有睡,坐在那里痛苦而无奈地发呆。上帝生下了这个孩子,却把他使用语言的钥匙扔了。这么多年来,马酉和马午,他们费尽心机,耗尽了智慧和精力寻觅,却一直找不到这把钥匙。这个孩子和马午特别亲。患了自闭症的孩子,一个明显的特征是亲情疏离,和人没有情感互动。但是马轩和马午有,他们经常对望凝视,马午看见了马轩的眼睛是一片海洋,纯洁而焦灼的海洋,纯洁而孤独的海洋。

第三天,马午还找不到房,他仍然没有察觉到是喻克春在捣鬼,晚上马午正坐在马轩校园的院子里一筹莫展,张菊影跑过来,把谜底揭开了。

棚子里乱堆着杂物,张菊影在杂物堆中拿出一只小凳子坐下,说,马午,你怎么那么傻?

马午说,我怎么傻了?

张菊影说,喻晓梅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你知道不知道?

马午说,她是不错。

张菊影说,这么好的姑娘追着你,你怎么会不干?

马午说,我哥哥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其实我不觉得她哪里不好,但是没有打动我的地方啊,只要有打动我的地方,哪怕是一点点,我也许就同意了。

张菊影说,你这个死脑筋,你不接触,怎么就知道她不能打动你?

马午想想,也是。他不再说话。

马午不说话。张菊影却憋不住,问,你是不是还在想着我?

马午很平淡,说,没有了。

张菊影说,真的?

马午说,真没有了,都过去了。

张菊影抽泣起来,说,马午,我对不起你。

马午说,没什么,你过得好就行。

张菊影说,但是我过得并不好。

马午说,有好车有豪宅,你怎么过得不好?

张菊影突然哭起来,说,马午,你要么答应喻晓梅,要么带着马轩离开这里,离开喻克春的眼皮下面,这才刚开始,他后面手段还多,你知道吗?

马午这才明白是喻克春捣的鬼。

12

马午单枪匹马直接去找喻克春,所有的人都想不到。马午先找村委会。去找之前先打电话到村委会办公室,摆开了阵势约见,这让所有的人吃惊。附近认识马午的人都劝马午别去找。包括马午原来的房东,帮马午搬杂物到学校院子的校工,甚至一些专门租房的人。但是马午不听,他想定了,他必须找喻克春。

马午先找到村委会,村委会的人都知道马午了,都出来看马午,但是一看,也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胖子,并没有什么奇怪。喻克春不在,据说到拆迁指挥部去了。马午打电话到拆迁指挥部的办公室约见。马午找到拆迁指挥部,喻克春还不在。拆迁指挥部的人也都出来看马午,一看吧,马午是单枪匹马一个人,普普通通一个胖子。马午拉开架势,很快,红石桥村这一带,到处都知道他了。有一个胖子马午要见喻克春,喻克春却躲着不见。大家都好奇,都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马午到处找喻克春,像当初红石桥人跟军工厂的人、跟城里人约架一样。

马午找了两天找不到喻克春,他给喻克春留了一个条子,贴在村委会办公室门口。上面说:喻村长,我们不会离开这里,这个学校是全市教自闭症孩子最好的学校,这里有最好的中医。我的侄儿得了这种病,必须在这里求学治病,我们找一个公开的地方,当面说。

这个留言让喻克春和他手下的几个青皮都很生气。

一个青皮说,这个光头胖子,跟他■什么,抽他几个大嘴巴就行了。

另一个青皮说,哪天他从我家楼下小路过,老子用个垃圾筐丢下来,让他一身臭!

第三个青皮,就是第一次陪喻克春去茶舍见马午的那个寸头。他说,他不是有那个病孩子吗?哪天老子把那个病孩子藏起来,让他找不着。

其他的青皮都哈哈大笑,说,藏什么藏,一个病孩子,又不能卖钱。

喻克春走到这个青皮面前,抽了他一个耳光,其他的青皮都不说话了。

13 马酉在返回的列车上将为红石桥写的村史结尾了。他的电脑随身带,每天都在快速推进。其他的史料和人物都收集整理和创作完毕,关于喻克春这个人物,一直放在最后,现在成了点睛之笔。

他见到了喻克春的那位班主任女老师,女老师今年七十多了,还清楚地记得喻克春,记得他是一个优秀学生,记得他的学习成绩是第一名,记得并保留着他写的一首诗。女老师嫁到河南,出嫁的时候带着几篇优秀的学生作文,准备给新的学生当范文念。但遗憾的是,女老师到河南后因多种原因,没有再当老师了。女老师很珍惜这几篇作文,舍不得扔,就把这几张纸塞进一个漂亮的葫芦里。葫芦挂在墙上,几十年都没扔掉。

喻克春的诗也在葫芦里面,纸早已黄得变形了。诗的题目:父亲。

辛酸遭逢苦奔波,

老来暖阳奈若何。

我辈亦当弄潮头,

他年英雄成传说。

这是一个小学生写的吗?

但这又千真万确是一个小学生写的!一个少年的志向、愿景和对生活的不满都在诗里。

有了这首诗,马酉对喻克春和红石桥村的很多谜团都迎刃而解。一个出身寒苦的少年,一个一直和说城里话、说普通话的人对抗的人的成长史。对抗中喻克春受过极大的挫折和磨难,他也在对抗中成长和快速发展。他只上了个初中,高中读了一半就辍学了,辍学的原因是父亲重病,家庭供养不起。按照他的天资和成绩,如果他一直读下去,结果会怎样?

他在他的背景里,向着另外一个方向快速生长,如此而已。

喻克春比较忌讳一件事,他当年坐牢的事,在马酉看来,也没有那么不齿。当时红石桥村的青年和军工厂的青年打群架。他们打了几十年,一代一代打。几十年来都是军工厂的青年占绝对上风,到喻克春这一代,到他领头的时候,红石桥翻了身。除了喻克春领头的村办企业的青年们特别团结,喻克春会指挥打架外,军工厂的衰落也是个原因。这家军工厂改制了,一部分改民营,效益不行了,很多原来骄傲的人,现在没了饭碗,开始出来摆摊设点,赚些生活费。喻克春率领当时的红石桥青年就在这个时候把局势扳过来了。真正扳回局势的标志是一场硬仗,仗打赢了,他的妻子,喻晓梅的妈妈,也在那场打斗中为保护他而丧生。他出手致对方伤残,也因此坐牢。

马酉回来后,才知道事情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马酉赶到原来租的房子,知道了情况。他给马午打电话,又朝学校赶。刚好是下午放学时间,很多家长等在那里接孩子。原先家长们坐的小棚子,现在有了马酉家里杂乱的物什,家长们没地方坐了,都站在棚子外面。马酉没回来这几天,家长们都在议论这件事,特别是放学接孩子这一阵,看见棚子里堆着的杂乱家什,都纷纷鸣不平。马酉一出现,众人马上不出声了。

马酉看见了堆在棚子里的杂物,两张床,一高一低两个小桌,小椅子,衣服箱,铁丝线,衣服钩,旧空调,小滚桶洗衣机,数不清的小杂件。马酉眼眶一热,眼泪差点掉下来。马酉忍住泪,回头看围着的家长。马酉和这些家长们都很熟,因为孩子们有了共同的病,大家同病相怜,心灵中有一种深层的沟通。马酉还在学校开过讲座,组织过自闭症专题宣传。现在,马酉转过身来,对大家笑了一下。有几个家长的眼泪出来了,捂住脸,抽泣着,不知道说什么。还有一些家长,表情严肃而无奈。马酉笑完,低头整理杂物。

马酉找到喻克春,喻克春又在自家院子里那棵大树下喝茶。马酉给喻克春谈河南的经历,谈见女老师的过程,谈书稿的新角度新立意,并且把新打印的稿件给喻克春。他和喻克春约定,等喻克春几天内看完稿件,再修改后,交付电子版和新打印件,就算完成合同。整个过程,马酉都没有提一句租住房的事情。等稿件说完,马酉告辞快出院子门的时候,喻克春忍不住了。

喻克春问,你回去了吗?

马酉点点头。

喻克春说,你真沉得住气啊。

马酉说,喻总,喻村长,你是一个大老总,省城的名人,你何必跟他计较呢?你抬一下手,让我们过去,好不好?

喻克春坐在花坛上高高的椅子里,眼前照样是一个高高的茶几和一个大大的茶杯。他用茶杯盖轻轻敲着茶杯沿儿,说,马酉啊马酉,你那个弟弟能像你就好了。

马酉说,怎样才能让我们过去?

喻克春说,我不知道。

马酉说,我回去给我弟弟做下工作,让他和喻晓梅谈恋爱,好不好?马酉的话刚说出口,就明白自己说错了,但已经收口不及了。

喻克春一脚蹬翻茶几,好在茶几离马酉较远。茶杯滚落在花坛上,又掉到地上,照样没摔破。马酉朝后跳一步躲开。喻克春从高高的椅子上跳下来,指着马酉说,马酉,回去给你那个马午说,你回去给你那个马午说……却又半天说不出话来。

夜里睡棚子。马午和马轩睡大床,马酉睡小床。马轩对新环境很兴奋,一直闹。等把马轩哄睡了,夜也很深了。兄弟俩开始讨论这件事。

马酉的意思是躲避,租得远一点,或者干脆让马轩退学,转到另外一所学校去。马午不同意。马午认为,第一,没有这么好的学校了,第二,绝不能向喻克春服输低头。两个人说着说着,因为观点不一样发生了争吵。马酉指责马午争强好胜,马午指责马酉胆小怕事,毫无骨气。马酉吵架吵不过马午,马酉说一句,马午要说三句,且句句诛心。

马酉被马午指责得找地缝钻,赌气说,这是我的儿子,你不管好不好?

马午一愣,紧接着快速穿衣服要离开。马酉觉得自己说过了,起来拉马午。马午扯开马酉,朝大门口快步走。马午走到大门口,大门锁了,他攀着大铁门一脚一脚爬,铁门晃得哗哗啦啦响。他爬到顶端,试着翻,因为太胖,一下子摔了下来。马午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活动一下,并没有摔伤。马酉过来拉他。马午不让他拉,咬着牙爬起来,扭动一下屁股,火辣辣疼。他绕开马酉,一拐一拐地在院子里急躁地走动。

马酉坐在杂物堆旁边的小椅子上,掏烟抽。他平时很少抽烟,但每天都装着一包,以便随时给客人和朋友们抽。马午在院子里沿着墙角走,试图找到能翻过去的矮墙。后来他放弃了努力,墙太高,他太胖。

马午在院墙边走了很久,马酉在小椅子上抽着烟,两个人没有再说话。

马轩在睡梦中咳嗽。马轩的咳嗽惊动了马酉和马午。马午赶紧从院墙那里快步往回走。马酉连忙给马轩扯被子。马酉轻声说,陪孩子睡吧。马午没理他,但慢慢坐下了,坐了很久,耐不住了,扯起被角盖住,和衣躺下。

马酉长途跋涉回来,太疲劳了,躺下就打呼噜。马酉的呼噜起起伏伏,呜呜咽咽,像在讲述一个苦难的故事。这个苦难故事的主角也许就是他自己。他白天承受着,平静着,只有到夜里,到梦中,才开始呜咽。马酉的故事和外面的环境是一致的,冷风吹过校园,落叶的声音,远处汽车的声音,摊位上熬夜的劳作者的咳嗽声……

呼噜声越来越小,慢慢平息,马酉醒了。他听到了另外的呜咽声。

呜咽的是马午。

马午在梦中呜咽。马午下午过来的时候,走到村街拐角,一只装垃圾的箩筐从楼上的窗户扔下来,刚好罩住他的脑壳。等他把垃圾筐扔开,斜角里冲出两个人,抽了他两个嘴巴。马午考大学之前,班上有一个坏孩子,向他敲诈一包烟,还扬言说,没有烟就要在上考场前揍他,让他考不成大学。马午不答应,挨了两个嘴巴。马午在梦中把两个嘴巴联系起来了,多年前那两个嘴巴和下午的这两个嘴巴,力度和角度,都很相似。

马午在梦中记起了当初的恐惧和害怕。那个时候,马午每天夜里都睡不着,回想着已经挨的两耳光,惦记着还没有挨的两个,四个,或者若干个耳光。惦记着一包烟,两包烟,会不会变成若干包烟。思考着报告老师的利与弊,分析着报告老师以后,那个坏孩子会如何在他考大学的关键时刻害他。马午由此得了失眠症和神经性头疼。马午因为神经性头疼休学治疗了一阵。

马酉喊,马午,马午。

马午猛一醒,坐起来。

马酉说,马午,你哭了吗?你为什么哭?

马午说,我哭了吗?没有啊。

马午摸摸脸,脸上湿湿的,幽幽地说,我刚才做梦了。

马酉坐起来,点了一颗烟,抽一口,长长地叹一口气。

马午和马酉就这样,坐在床上,你一句我一句聊天。这个夜晚让他们想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在他们回家找那个同学之前,他们坐在树丫上看见了流星落地,落在很远的地方。他们猜流星落在哪里。他们说了很多个地方,相互争议,后来,他们共同认为流星在遥远的省城,在一个非常美好的地方。他们说长大一定要考大学,考到那里去,然后在那里工作和生活。后来他们考到了省城,他们就在省城里工作和生活。但是,现在的省城,是当初那个流星坠落的地方吗?他们是在那个美好的地方吗?

马午看见了被子上的薄霜。他惊得跳起来。

哥哥,怎么有霜了!马午叫。

马酉一看,是啊,怎么有霜了啊。

马午说,哥哥,我同意你的意见,我们搬远一点吧。

14

早上,天慢慢亮了。马午抱着马轩睡。睡着的马轩像一根熟透的玉米棒子。马午躺在这只熟透的玉米棒子边上。太阳升到床头。阳光照到棚子上,马轩醒了。

马轩睁开眼,看见满床的阳光,用手去拂,一点一点拂,然后,清晰地喊,安扣儿安扣!

马午改变了主意。他决定不到远处租房了,一定要租在这里。他伸了一下腰,伸了一下胳膊。

马午继续找喻克春。

马午在村委会和拆迁指挥部找不到喻克春,就一路打探,找到喻克春家里。沿路打探沿路找,马午才知道红石桥之大。绕过几条主街道,背后成片成片的居民区都是他们的。还有的地块深入到另外的街道办事处,这叫“飞地”。喻克春的家隐在一幢高大的银行大楼背后,是一幢独家小院,既方便又安静,可谓独具匠心。

时间是下午,院子很静。拐过一个弯往外走,就是繁华的闹市,马午走到院子门口敞开嗓子喊门。

马午喊了几声,没有喻克春的反应,却听到了张菊影的声音。

张菊影说,是你吗马午?

马午在院子门口一愣,说,是我。

张菊影从二楼窗户探出脑袋,说,马午,你身边没有别人吗?

马午说,没有啊。

张菊影说,马午救我!

马午说,怎么了?

张菊影说,我的双手被捆住了。

马午感觉不妙,先推院子大门。大门虚掩着,他穿过院子,经过大树,到房间门,但房门是防盗大铁门,推不动。马午踢了几脚,丝毫没有用;看看四周,也没有梯子往上爬。

张菊影在窗口说,马午,没有用的,你站在下面看看,我要往下跳,你看能不能接住。

马午站在二楼的窗户下面,张菊影用脚踢了一把椅子,踩上椅子,又踩到窗台,试了几试,她不敢跳。

马午在下面喊,张菊影,你这是怎么了?

张菊影急得不行,说,你这个呆子,现在来得及说清楚吗?

马午说,我怎么看你后面绳子捆的是活扣儿?

张菊影说,是活扣儿吗?

马午让张菊影转过身子,说,没错,是活扣儿。

张菊影在马午的指导下右手一点一点伸到左手的拉扣那里,刚准备扯开,马午喊,等一等!

张菊影说,你又怎么了!

马午留了一个心眼,用手机拍了照,才让张菊影把拉扣扯开。

张菊影扯开拉扣,跑下楼,打开门,拉着马午往外跑。跑了几十米,再拐一个胡同,就到了大街上。又跑过一条街,看见熙攘的人群,张菊影才放声大哭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等张菊影哭完,两个人走到一个安静的地方,马午问。

这个畜生,他要我说脏话,张菊影说。

说脏话?马午有点莫名其妙。

该怎么给马午讲明白这件事呢?张菊影比划了很久,都无法真正讲清楚。一句话,喻克春是个变态的人,他要张菊影——这个昔日的主持人——用她纯正的普通话、用标准的主持人语,去说脏话,去说男人的生殖器,女人的生殖器,说日,说操,用土话说器官操器官,越土越好。张菊影后来明白了在第一次见面的那个茶舍里,喻克春为什么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喻克春看上她,是因为她当年做主持人的时候,电视台给监狱送去一场爱心晚会。她是那场晚会的主持人。喻克春当时正在服刑,一边看她主持,一边给旁边的狱友说,这个女人,居高临下,牛×什么,早晚有一天老子要搞了她,让她给老子朗读××的诗。

现在他说的话兑现了。

在床上朗诵还不行。

喻克春还在大房间里给张菊影搭了主持台,架了麦克风,买了专业的主持人服装让她穿上,让她站在台上,说脏话,朗读他写的生殖器“诗”。

张菊影坚决不答应。

张菊影朗诵过很多诗,篇目数不清,比较有名的几首,有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有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还有马克思的爱情诗《给燕妮》。

张菊影的嗓音和嘴唇,只愿朗读这样的诗篇和美文。她不可能用她一直坚持训练的嗓音,给喻克春朗诵那种生殖器“诗”。

她的坚持换来的是殴打和软禁。

仅隔了一天,张菊影又来找马午。不过,张菊影是来向他要照片的。

马午说,你为什么过来要照片?你怕什么?怕他打你?骂你?侮辱你?既然他又打你又骂你,那你为什么不离开他?

张菊影说,马午,我已经四十三岁了,我告诉你我害怕什么,我最害怕的,就是他让我离开。

马午说,为什么害怕离开?一离开你就没有大房子,没有好车了,是吗?

张菊影说,马午,我要活给别人看,活给我们台里那些比我年轻的美女主持人看,活给社会看。我要让我的儿子留在国外。屋子里怎么活不重要,屋子外面怎么活才重要,你明白吗?

马午说,我不明白。

张菊影说,把照片给我吧。

马午说,我没有照片,我根本没有拍成功,那天太慌张了,我事后一检查,没拍上。

张菊影说,真的吗?

张菊影把马午的手机抢过来,捣来捣去,没找到,最后放弃了,把手机扔在桌上,叹口气说,呆子,我相信你。

马午准备说什么,张张口,又放弃了。

张菊影落下泪,说,呆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这样做之后,我在你眼中就不是人了,但我还是要这么做。

15

马午找不到喻克春,因为喻克春真正办公的地点既不在村委会,也不在拆迁指挥部,而在红石桥村参股投资的五星级酒店里。

喻克春正在开一个筹备会。

喻克春开的这个筹备会是为明天的大会做准备的,他对每一个会议的细节都精心把关,从会议的座次,到会议的议程,到菜单里的每一道菜。这说明了会议的重要性。是的,这次会议非常重要,市里、区里有很多领导参加,评选全市的十大经济人物。这次评选对即将召开的人大、政协换届的企业家代表和委员的人选,都有很大的影响。喻克春志在必得。

一个大会议室,一个小会议室,两个会议室之间有一个房间,是喻克春在这个酒店单设的一间豪华套房。大会议室里是村支两委的干部,小会议室里,聚着一群青皮。大会议室里,个个西装革履,小会议室里,烟雾缭绕,烟屁股扔得满地都是。两个会议室里的人,相互看不起。

喻克春正在大会议室开会。评上全市十大经济人物,对他来说,既是一个刺激,又是一个压力。为了确保成功,他给会议的主办单位赞助了一笔费用,还把会议由原来的地点改到了自己投资的这家酒店,免费供代表食宿。马酉写的书被抢着印出来,放进每个代表的资料袋,供代表们翻阅和宣传。但是,喻克春充满压力,他在大会议室给村干部们开会,说出了自己的忧虑。

我们这个村,评十大村,评十大房地产项目,那还可以,但是这次是评全市综合性的十大经济人物,全市综合性十大啊。在省城,央企有多少家,有一家钢铁企业,有一家汽车企业,人家都是上千亿啊;还有,几百个亿的制造企业、物流企业,有多少?如果别人议论我们,我们怎么办?

下面嗡嗡嗡一阵议论,没有形成意见,大部分村支两委成员都觉得的确如此,十大经济人物,评不上。

喻克春很不满意。

多年以来,都是这样,只要到形成意见的时候,这些人都嗡嗡一阵,形不成意见。喻克春带着他们,四处不停地扩地,每扩一片,盖成房,要么租给别人,要么与别人合资,红石桥村一直是个大房东。村里有了几十亿的资产,每个村委都有了豪车,他们上班的工作就是坐豪车去各地收房租。

喻克春对一班形不成意见的干部很生气,他让他们继续讨论,又出门拐到小会议室,把同样的问题抛给一帮青皮们。

青皮们一听,说,那还不简单吗?我们不是前十名,先找关系搞上呀,以后慢慢赶超不就行了吗?

喻克春很高兴,问,怎么赶超?

青皮们说,继续快速拆房子啊,我们拆房子,既美化了城市,又发展了自己,同时,我们快速成了这个行业的第一,前十不就差不多了吗?

这群青皮的话真是太提气了!正中喻克春的下怀。喻克春又走到大会议室,把青皮们的话转述一遍,村支两委的人想想,都沉默不语。

这个时候,女儿喻晓梅的电话打进来了。

喻克春用了很长时间,很耐心很轻声细语地和女儿通电话,众人都安静地看着他。大家都明白,只有女儿和他通电话他才这样。

喻克春通完电话,对大家说,马午那个呆子,他们一直在学校棚子里住,这件事不知怎么让喻晓梅知道了。她刚才在电话里跟我又哭又闹。你们知道,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她妈死那么早,我一直亏欠她。我要给她一个面子,但是——但是,我既要给她一个面子,让马午那个呆子有房租,我也要有面子,怎么办?

村支两委的人又嗡嗡议论半天,形成不了意见。

喻克春又到小会议室,把同样的问题抛出来。

几个青皮说,那还不简单!那呆子给你公开道个歉,就可以让他有房住,咱们和他一个呆子斗什么!

喻克春想想,给马酉和张菊影都打了一个电话,把条件说了出来。

喻克春继续开筹备会,会开完了,他出来了,站在走廊里,两边都站满了人,一边是村支两委的干部,一边是一群青皮。背后是他的大套间,他第一次睡张菊影,就在这个套间里。这时候张菊影和马酉的电话前后来了。

喻克春接完电话,哈哈大笑,说,哈,你们说让那个呆子当众给我道歉,他不但不答应,还要我当众给他道歉!

众人轰轰大笑。

我要是给他道歉,我从这个二楼跳下去,喻克春说。

清晨,空气清凉,全市十大经济人物评选大会即将开幕。酒店前面的广场上,空飘球,彩虹门,礼花带。军乐队排在左边,礼炮队排在右边。提前奏乐。人群围观。保安专用彩带把门前的广场隔开,一条通道专供领导行走,另一条通道其他人行走。

一切准备就绪。

保安用步话机跟远处的警察对话,准确掐算大领导的行程和位置。

大领导快来了。音乐停止。广场突然安静起来。喻克春走出大门准备迎接大领导。

马午出现了。

马午突然出现在两条红地毯交叉的最显眼位置,他双手迅速展开一幅标语。标语上面一行大字——喻克春,我是马午教授,我要找你!

调试音响的人,迎接领导的人,现场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军乐队和礼炮队都一下子静下来了。保安队的队长跑过来,他以为马午是上访的。众人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都过来围观,秩序有点混乱。保安队长推搡马午,说,上访来这里干什么?马午把声音提得很高,说,我是马午教授!我是马午教授!我不上访!我要找喻克春!

众人都盯着喻克春。喻克春准备折返回酒店,找其他人来处理,但是来不及了。众人盯着他在,马午也在高声喊他。

喻克春!喻克春!我找的就是你!马午很大声地喊。

喻克春是有经验的人,他径直走过来,拨开众人,说,马午,你要找我吗?

马午说,对,我要找你。

喻克春对围观的人说,他要找的是我,请大家散开。

人群都不散。保安队长急着驱赶和劝说,越是这样大家越是不走。喻克春心里着急,装着平静地说,马午,我们现在要开会,你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

马午说,不,我要现在说。

喻克春急了一些,说,那你说吧,要简短一点。

马午说,我要你立即下令,怎么把我的家搬出来,就怎么搬回去。另外,给我道歉。

喻克春说,你先到酒店,我们到房间里谈,怎么样?

不,马午说,我就要在这里说。

有一队警车开过来,停在院场边上。几个警察跳下车,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步话机。警察看见有人围着,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跑过来,问,出了什么事?

保安队长凑过去把事情说了。

警察脸色大变,后面大领导的车队马上就来了。一个警察把喻克春喊过去,训斥了一顿。另一个警察装着耐心地劝围观的人群。

喻克春急得一头大汗,给手下打电话,命令立即给马午搬家。

电话打完,喻克春对马午说,可以了吧?

马午说,你必须给我道歉。

喻克春说,马午,你太过分了吧?

马午说,过分的是你。

警察队伍的负责人和保安队的负责人用步话机在喊话,市领导的车队马上要来了。两个负责人跑步过来,说,你们要干什么?领导要来了知道吗?

喻克春说,你们把他轰走好不好?

警察队伍的负责人说,开什么玩笑,当领导的面赶走老百姓,上面正抓典型,快点快点!

喻克春真急了,说,马午,你真不给面子吗?

马午说,你必须给我道歉。

喻克春头上的汗滴急出来了,一颗一颗。已经可以看见大领导的车队了。喻克春熬不住了,看看实在不行,说,好,马午,我给你道歉。

马午收起标语扭头走了。

马午在众人的注目下走出人群,走出广场。他走得很慢。江风漫过宽阔的江滩,迎面吹来。他在广场和江滩相连的街角一下子跌倒了。

16

事先没有预兆。

周末,马酉要赶一篇稿子,把马轩交给马午带。马午带着马轩准备逛街。逛街之前,马午去买早点,早点摊在一个巨大的广告遮阳伞下面,马午挑选了一份热干面、一份豆皮和两杯豆浆,打好包往外拎,走出来一看,发现马轩不见了。

马轩呢?

马轩呢?!

马午沿着广告遮阳伞的周围,分别朝不同的方向找,边找边喊。周围的早点摊,沿街的门面都喊到了,但没有找到。他感觉不对。

怎么办?

马午决定扩大寻找范围。沿着广告伞四周,一边是死角,还有三个方向,一个方向是社区,一个方向是商场,另一个方向是往城中心去的公交车站和高架桥。马午先沿社区找,又沿商场找。

马午沿社区找。这一带是新开发的成片的楼盘,马午一幢一幢按楼房的序号找,遇见人就问,跑了很多幢楼房、数了很多序号之后,马午跑不动了。他太胖了,心里急,腿上急,早就出了一身大汗。马午在一幢新楼房前找了一个水泥台,瘫坐下来,边喘气边观望。歇一会儿后,马午又沿着商场找。附近有几个商城,还有一个家具CBD,每个超市都人群涌动。降价和折扣的叫喊声此起彼伏。马午听不见是谁的声音,也看不见人在哪里。几个商场找下来,马午又跑累了,再找地方坐下来。但是他安静不下来,四周是声音的海洋。

马午找着找着就乱了方寸。他沿公交车站和立交桥方向找,希望更渺茫。因为是周末,公交车站和立交桥人山人海,他找到公交车站总调度室,想找一下监控,看看录像,但这个城市的公交监控如同摆设,周末没人值班,平日的系统也坏了大半。

他意识到,不能再拖,该给马酉说了。

马酉得知消息,已经快中午十二点了。

马酉把事情交给同事,赶到现场,马午正在那里发呆。

马酉问,报警没?

马午说,报了,在附近的一家派出所报的。

马酉说,那不行,今天是周末,要立刻报110。

马酉是搞新闻的,相对有经验,他明白再这样找下去是空耗精力,作用很小。报了110之后,他安排马午去电视台和报社,自己去印刷可在街头张贴的寻人启事。他又联系了几家报社。

晚报遇到了麻烦,因为是周末,版面早已排好了。马午动用了所有的关系,终于把一篇稿子挤掉,把寻找马轩的启事登上了。

马酉在寻人启事里声明,他悬赏一万元征集马轩的消息。

到了傍晚,电视报纸都安排好了,张贴的印刷品也印出来了,他们请了街头的一批民工,沿着公交线,在每一根电线杆、每一个公交站亭张贴。

天慢慢黑下来。

天黑才是煎熬的开始。白天看着南来北往的人,看着行色匆匆的人,心里虽然着急,但总被眼前晃动的东西塞得很满。天一黑,上千万人口的城市,眼前晃动的成群成群的人,几个小时之内,一下子空了。

怎么办?

那些印刷的寻人启事,没有贴到方圆三公里就张贴完了,接下来怎么办?两个人都知道不能再印下去再贴下去了。你能贴一个城市吗?如果要张贴一个城市,要印多少张纸,雇多少个人,用多少时间?

怎么办?

他们不肯就此罢手,卖早餐的那个位置,广告伞早已撤走,两个人以那里为核心,兵分两路,沿着附近的社区又扫一次,每个角落都找了,还是没有收获。

他们仍然没有放弃寻找。社区的门,商场的门,花市的门,街办的门,一扇一扇,逐渐关上了。无法关上的大门,都有保安或门卫。他们一一上前询问,一一留下电话。听说是丢了孩子,每扇门里的人都关心地问询。

他们又兵分两路,沿着附近的公交线,从起点坐到终点,又从终点返回。公交线两旁的灯光一盏一盏熄灭,公交线路旁的行人越来越稀少,直到最后一辆公交车停班。

公交车都停了,他们又聚在一起。马午这才想起来他们没吃饭,这才感到饿。他早上买的早餐,还一直拎在手里。

打开早餐袋,一人一份。马酉吃豆皮,马午吃热干面。每人一袋豆浆。

马轩,马轩,不会说话的马轩,不记得人、不知道家庭住址的马轩,你在哪里?

已经是凌晨了,四处都没有马轩的影子。他们在长江二桥下面遇见一个清洁工在扫街,他们停下车上去问,看见孩子了吗?

他们在一个废旧的工地停下车,问随地倒卧的民工,看见孩子了吗?

他们在银行门口,看见一个躺着的小孩,两人停下车飞快地奔过去,细一看,却不是,显然是另一个丢失的孩子,明显的畸形。他们打电话报了警。

17

马午和马酉一大早都接到很多电话和信息,都是说看到孩子了。有说在垃圾堆边看到的,有说在桥头看到的,有说在公交车上看到的。看来报纸、电视和张贴的广告起了作用。他们为这些信息核实了一整天,都没找到马轩。

他们核实一个信息要费很大的精力,花很长时间。有一个信息,目击者说得很认真,说在市郊的一个垃圾站有个孩子,衣服穿着模样和马轩完全一致,等他们穿过车流人流,用了几个小时赶到市郊垃圾站,却发现那是一个长期拾垃圾的半痴呆小孩。有一个派出所打电话来,说捡到一个孩子,他们赶过去,不是马轩,是一个有些智障的孩子。有一个公交车司机打来电话,说昨天公交车上有个孩子,一直跟着坐,不下车,他们只好把他领到调度室,在那里待了一晚。他们急着赶过去,却发现是一个流浪的半痴呆孩子。

无数人在帮他们。

有一个专门登丢失孩子的网站,创办者是一位母亲,她到武汉来旅游时女儿丢了,一直没有找到。她辞了工作,专门在武汉开了一间茶舍,茶舍的名字就叫“寻找女儿”。她在报上看到消息后,把马轩的信息登上网站,号召网友们寻找。

有一个搞影评的,电话打来,告诉他们一个方法,说著名导演谢晋有一个儿子是傻瓜,几十岁了,经常丢,谢晋就写一张纸条,每天放在他的口袋里,每次走丢,都会有人送回来。

马酉和马午撑不住了。

怎么办?

必须要撑下去。

马午去买快餐,买了三份,自己都不知道,拎过来。兄弟两人在一个水泥桩台上摊开快餐,马酉说,你怎么买了三份?

马午一看,可不是三份。两份豆皮,一份热干面,三杯豆浆。他们这个组合,这么多年,习惯了,经常是这样,马酉和马午吃豆皮,马轩吃热干面,他们都爱喝豆浆。

马午想掩饰一下,说,噢,忘了。

话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

马酉在吃,马午却吃不下。马午说,哥哥,都怪我,你交给我,我带丢了。

马酉说,怎么这么说,快吃,吃了再找。

马午说,我们在吃,不知道马轩有没有吃。

马午没办法说下去,抽泣起来。

马酉拍马午的肩膀安慰他,自己却嚎声哭起来。

又找了一天。

偌大一座城市,上千万人口,马轩在哪里?在公交车上吗?在哪个社区的楼道里吗?在哪个墙角的垃圾堆捡东西吃吗?在商场里乱逛吗?在长江边吗?在龟山上吗?

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已经离开了省城,上了什么车,拖到外地去了?

是不是碰到专门拐男孩的人贩子了?

是不是被什么车撞着了?

煎熬的时刻再次来临。

他们站在街角,再次眼看熙熙攘攘、行色匆匆的人群,各自有目标朝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家庭走去。他们再次眼看着车越来越少。几个小时的时间,街道空了,他们的心也由拥挤不堪变得空落,如慢慢空旷的街道,慢慢空旷的城市,越来越空。

一直空到窒息。两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这种空把他们袭击得不知所措。两个人都出现了莫名的幻觉。

最先是马午。马午听到了家家户户的关门声。一扇门关了,又一扇门关了。啪的一声关了,吱的一声关了。啪啪啪……吱吱吱……一声接一声,一阵接一阵。这个城市有多少个家?有多少扇门?单位的大门关了,家里的小门关了。集市的有保安守卫的门关了,有商贩看管的门面的门关了。啪啪啪……吱吱吱……所有的门里面,都没有马轩。

马酉是美食家,平时炒得一手好菜。他闻到了各家各户煨汤的香气。这是这个省城的特色。早餐简单,都在外面吃热干面,喝豆浆和糊米酒;中餐也简单,一般在单位,要么工作餐,要么就是盒饭;但是晚餐,大都比较重视,炒菜和煨汤。排骨藕汤,莲米骨汤,酸菜鱼汤……马酉饿得受不了。胖子都不经饿。但是马酉买了几次东西都吃不下。他闻到了煨汤的香气。不是一家的香气,很多很多家。他闻出了哪一家的汤煨得好,哪一家的汤火候未到。哪一家盐放多了,哪一家黏度不够。马轩马轩,爱喝汤的马轩,你在哪里?有没有吃饭,有没有碰上好心人,喝一口汤?

马午的听觉再次出现幻觉,他听到了马轩的哭声。他从街角起身,迅速在四下里走动,寻找声音的来源。马酉在看他。他知道马酉不相信。他当然没有找到。但他分明真真切切听到了。

安扣儿安扣!

安扣儿安扣!

安扣儿安扣……

这是马轩的声音,是他向这个世界发出的最多的声音,五字句,很费力很缓慢的五字句。

他不知道妈妈,不知道爸爸;不知道数字,不知道家在哪里,但是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安扣儿。

他知道这个叫安扣儿的人,是他的亲人。

他知道这个安扣儿,教他吃饭,教他上厕所,教他穿衣服。教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话,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地让他开口,对这个世界说话。

他知道这个安扣儿,日复一日地陪他去中医诊所,看着他满头扎上针灸;日复一日地督促他喝一袋一袋的中药;日复一日地给他揉手,掐住他的虎穴。

18

喻克春走在街上,接到喻晓梅的电话。喻晓梅在电话里告诉他,马轩丢了,问和他有没有关系。他很吃惊这个信息,并且坚决否认跟自己有任何关系。

喻克春放下电话,想想不对,立刻招来那几个经常帮忙拆迁的青皮。

你们谁搞走了那孩子?喻克春问。

几个青皮都否认。

喻克春说,真是你们谁搞的,赶紧把孩子还人家!你们这些法盲,明白吗?搞走人家的孩子,判下来,十年以上啊。

几个青皮说,我们帮忙拆个房子,断人家水电,吓唬吓唬人,还有那个胆,搞走人家的孩子,吓死我们……

喻克春指着那个曾经说要抢孩子的寸头,说,你王八蛋说过要搞走人家的孩子。

寸头现在不怎么听喻克春的了。他站起来指着喻克春说,你骂谁王八蛋?凭什么说我搞走了那孩子?你再骂一句试试!

其他青皮看着喻克春。喻克春抬起手准备抽这个寸头青皮的耳光,但是胳膊久久地悬在空中。喻克春发了誓,食了言。不仅当众给马午道歉,而且还不敢从二楼跳下去,在他们的圈子这是一件大事。几个青皮看看喻克春的手最终没落下来,都一哄而散。

喻克春坐在那里,用打火机点烟,半天点不着。这次会议,因为马午突然出现,他没有被评上全市十大经济人物,并且上级对他很不满。据另外一个消息说,他评选十大经济人物,本来就是不靠谱的事,上面早对他有意见了。现在,这一帮青皮又要离开他吗?

喻克春点着了烟,抽几口摁熄了,重新再点一颗,抽几口又摁熄了。时间不长,烟灰缸里就插了一支一支烟屁股,每支都抽了不到三分之一。喻克春想,在红石桥,我的时代,要结束了吗?

这是一件很残酷的事。他退下来,很快会有新的人上去。两包烟点光之后,喻克春还没有理出头绪。

喻克春沿着城中村的几个街巷走,继续清理混乱的思绪,街巷里来来往往都是人,每看到一个小孩,他都上去盯几眼。走了几条街巷,盯了几十个小孩以后,喻克春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在找人。

喻克春走到一个长长的无人巷。

喻晓梅电话又打过来,问他马轩的事。他想发脾气,又很无奈,悲哀地说,在你心目中,爸爸就是抢别人孩子的人吗?

巷子还很深,喻克春突然觉得很孤独,觉得很累,他想找个地方坐一下,但找不到地方。整个巷子,没有一个可以坐的地方。

他呆立很久,他从喻晓梅这个电话里悟出了一个方向。

喻克春找到马午。

喻克春说,马午,我可以帮你找到马轩,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马午说,什么条件?

喻克春说,你必须当众给我道歉。

马午说,我给你道什么歉?

喻克春说,你自己去想吧,想不明白,就问你哥哥。

马午立即说,我同意给你道歉。

喻克春召集了很多人,大家都集中在村街的一个场坪上,这个场坪原来是生产大队社员们歇工晒太阳的地方,现在城市发展了,成了几幢楼房之间的一个场坪。到场的是一群青皮,一群村支两委成员,还有一些村民和外来租房户。

马午在喻克春召集人的时候,打电话请教了马酉,又请教了张菊影,他心里有了底。

人员召集齐了以后,马午的道歉开始了。

马午说,大家好,我向喻村长、喻总道歉。

喻克春说,你道什么歉?

马午说,我对不起喻村长、喻总,上次开会我不该当众举标语,我错了。

喻克春说,这个还不够。

马午接着说,我不该惹喻村长不高兴。

喻克春说,还有吗?

马午想了一下,背诵一般顺畅地说,我不该追求喻晓梅,我追求喻晓梅,被她拒绝了,我不该又纠缠她。

喻克春说,大家都听到了吗?

人群里嗡嗡嗡一阵议论,大家交头接耳,半天没有静下来。

喻克春拉着马午的手臂,打算离开场坪。他们走几步,叽叽喳喳的人群就跟几步。人群中的村民、青皮、租房户,大家都有些发愣。他们感觉事情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喻克春回头,见这么多人跟着,拉着马午停下了脚步。人群也停了下来,如此三番。

僵持了一段时间,人群慢慢散了,最后只剩下喻克春和马午两个人。见没有人跟着,他们这才离开。

喻克春带着马午找马轩。其实喻克春根本不知道马轩在哪里,他设了一个骗局,只为让马午当众道歉。

喻克春带着马午拐了好几个村街。他看看前后没有人影,说,马午,我要是找不到马轩怎么办?马午一脸严肃,说,我按照你的要求做了,你敢骗我我杀了你!喻克春不屑地一笑。

走到一幢废弃的空房,喻克春打开大门,假装到处寻找,边找边说,原来在这里的啊,人呢?怎么不见了?

就在这时,身后的马午大吼一声,一把抓住了喻克春……

责任编辑 向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