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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女儿求学

2013-04-29李小琳

延河·绿色文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女儿北京孩子

李小琳

1

到北京是中午十一点。

都九月份了,北京还在过夏天,天气闷热非常。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空气和灰尘胶着在一起,沉滞厚重,像一只刚出锅的烙饼罩在头顶上,干干地裹挟着温度,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南阳的气温比北京要低好几度,昨天在南阳我们度过的是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深秋凉爽天气,领略到了秋天的丝丝寒意,长袖外套都上了身。可是一到北京,马上又回到了夏天,被夏天的热浪再次包裹了。

女儿穿长袖T恤长裤,额头上热出了一层细汗。她原本以为可以理直气壮地由秋天直接过渡到冬天,没想到来北京,还要再经过一次夏天的煎熬,然后才能飞到冷冷的国度里去。所以背包里事先就没有准备短袖之类的夏装,包里的几件衣服比身上的这件还要厚,长袖绒马甲,紫色厚绒外套。一想到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夏装当然就没有用了,没有准备。因为一夜之后,我们继续在国内过夏天或者秋天,她就要到白俄罗斯过她的冬天去了。

现在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北京闷热的天气热的汗流浃背,一时之间却莫可奈何。

2

来北京前,女儿问我: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

我笑笑说:不想。想你做什么?好不容易把个讨厌鬼烦人精撵走了,以后不用伺候你了,爽歪歪了耶!

女儿不相信,那有妈妈不想女儿的。可是看我说得煞有介事,自己也认定自己是讨厌鬼,是烦人精,就有些半信半疑:你真的不会想我吗?

我定睛看了看她,然后轻描淡写地对她说:现在那知道啊,你不是还没走嘛,等你走了才知道。

她哼了一声说,等我走了之后,你一个人在家偷偷哭去吧。

说的跟真的似的。我嗤之以鼻:干嘛要哭呢。最不济也不用拿眼泪来说事吧。

既然她反复问我,我当然也可以问问她:想不想我?想我了会不会哭?会不会哭得睡不着觉吵着闹着要回家?

这下轮到她哈哈大笑了:谁要哭?我才不会像你那么没出息,动辄就要掉眼泪!咱们到时看看谁要哭!

我们都不以为然,尽量用嘲弄的口吻跟对方说话。其实我心里明镜似的:还没走呢,样子已分明是在恋家了呀。

3

从小到大,我们一家三口几乎一天也不曾离开过。三口人,多一口人也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很远,几年才见一面。所以从小到大,她不像别的孩子那样,身边有一大群的亲人围着转,众星捧月般地宠她娇她,稀释她的感情淡化她的依赖。亲戚们都在老家,够不着爱这个孩子,所以我们一直没有机会为长时间的离别先准备一份替代品,哪怕小小的一次离别来缓冲一下也可以,离别说来就来了。随着日期的一天天临近,越来越觉得不真实——这是真的吗,她真的要走吗。

感受不到离别,甚至恍惚中还出现了幻觉,好像觉得这不大可能。眼前这个忙前忙后准备行装的少女,巴盼着要飞的她,是那个呱呱坠地,哭哭啼啼的小东西吗。小时候天天盼啊盼,盼她长大,可就是不见长,天天咿咿呀呀哭哭啼啼一天到晚磨叽人。后来好像是忙忘了,忘记盼了,忘记等了,转眼之间她就不可思议地长大了,能走了会飞了,翅膀长硬了,居然说走就要走了,居然还可以不要我——你说,这怎么可能呢?!

时间过得飞快,每天都有事情要做,都有东西要准备,上街要买这买那,吃的喝的用的,一样都不能落下。三个月换一支牙刷,要买上五支牙刷备用;牙膏要买安利的,耐用。沐浴液要一大瓶,卫生巾小护垫样样不能少;趁着太阳毒的时候在阳台上晒了一小篮子红辣椒,国外可能没这东西;在研磨机上磨碎了花椒面,用小面箩细细地箩好,再用密封袋子紧紧封住口;去超市买了孜然粉调味品以及各样料包……最多的当然还是衣服了,多多益善,女孩子臭美,衣服左一套右一套,怎么看都是最多的:零下三十多度穿的羽绒服,毛衣毛裤厚的薄的;暖室里穿的T恤,常年不分季节都可以穿的仔裤休闲裤林林总总,当所有的物品被一一清点出来堆在书房,高高的一堆,看着都吓一跳,这么多东西能带走吗。但还是忙忙张张继续往里面增加,生怕她去了以后少东少西用起来不方便。这不比在家里,在国内,东西不够了落下了,我们买张车票就能给她送过去甚至邮寄过去。地图上隔着大大小小那么多的国家,隔着太多的障碍和不便利,大小事情一概不敢马虎,疏忽不得。这样一来,忙碌反倒是让人忽略了一天天逼近的日子,忽略了这一别十个月后才能见她——

我走了你真的不想我吗?

想你做什么?洗你的臭袜子?

4

八月中旬本来有一次小离别,她到北京签证,我让她和她爸爸一起去,等她走的时候我去北京送她就可以了。结果她不肯,说签证的时候有时间,一家人可以在北京玩一玩,以前虽然到过北京,但那时她年龄太小,不记事,现在要补上这一课,一家人必须在一起。还说下次如果请不了假就不用送她去北京了,送南阳就可以了。我说真的吗?我已经不太信任她这一说法。因为在这之前去南阳办护照,去郑州做体检,哪一次不是被她软泡硬磨最后乖乖地跟她走了。我担心签证的时候请假,送她走的时候再请假,不好意思不说,徜若我领导不批假,到时我去不了,她会不会一路哭着去北京?

她说不准假就不去了呗。还取笑我说:你最好别去,免得机场让你的眼泪给淹了。

结果签证我还是去了。

这一次不等我开口,我们领导就主动问我:你女儿多久走?准备的怎样了?

我回家一说,她拍手大叫:怎样?还是我聪明吧?就知道你会请准假!

九月二号去北京。在火车上她搂紧我的脖子说:真的要走吗?我都怀疑这不是真的!不真实啊,嘿嘿。我拍拍她说:四号你就真实了。

其实我一样感觉不真实。我只是懒得对她说而已。

5

事先她爸爸就说,我们这一次到北京无论如何要住首都机场。北京的交通说便秘就便秘,要是不小心堵上一两个小时,飞机跑了你们哭都来不及。签证的时候我们就遇到这样的麻烦,早晨七点钟出门,被堵在北京的出租车里,心急火燎地瞅着秒表给的哥数票子,那种境况遇一次就够了。还有一个更麻烦的是,行李还不知能不能顺利过关,我们明知故犯超重了两公斤。在行李问题上,一家三口可以说是绞尽了脑汁。担心超重了出问题,又担心装少了吃亏。电话打了不少次,航空公司也问过了,不到时候心里还是悬着呢。有好心人跟我们说超一点没关系,超多了不行。有人说你最好别超免得罚款,一公斤三百多块呢。这话太矛盾了,既然能超,一公斤也是超,两公斤也是超,超多少合适呢?如果可以超重为什么要单单挑明了,超重一公斤罚款多少钱?这么一琢磨心思就收不住了。东西买也买了,装也装了,只好硬着头皮碰运气。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行李被卡了怎么办呢,是接受罚款呢,还是打开行李往外扔东西呢。扔哪一件?因此又经过无数次挑选,用称逐一称量。衣服多重,书多重,不得已的情况下怎样舍弃,都做了标记。

下了火车我们大包小包去机场投宿。司机问我们几点的飞机,并劝我们不要住机场,住的贵吃的贵,住外面随便一家条件都比机场好,晚上还可以转转,明天一大早赶过去也不迟。

可是我们不敢冒这个险,还是住到机场。旅馆就在机场边上,紧挨着跑道,房间非常袖珍,卫生间屁大一点儿,一个人转身都要小心被撞着。两张床,卫生状况就别提了,价格当然是贵得要命。就这样一家人还是很高兴,因为终于到了机场了。坐在床上透过窗户就能看见飞机大鸟似的在天上飞来飞去,清楚地听见飞机起飞时气流被割破的噪音,于是一家人很心安:明儿不用担心塞车,可以不着急不着慌了。

6

在小饭馆里吃了饭,然后步行去机场散步。夜色升起小风渐渐,停在旅馆后院的铁网前,看飞机一架接一架在跑道上滑行,然后腾空,飞起,慢慢地将机翼收回,翅膀和尾灯收成飞碟的模样。再远,变成镶嵌在灰色天幕上的一粒星子,微弱地闪着亮光。旧的一粒暗下去,新的一粒又诞生了,一颗牵着一颗消失在天际。

女儿指着天空问,看到飞机起飞有啥感觉?

哪吒脚踩的风火轮,阿拉伯童话里的阿拉伯飞毡,希腊神话里的希腊神战车,莱特兄弟……不可思议呢。

看到汽车呢?

没感觉。

火车呢?

火车停着不动的时候没啥感觉,跑起来也稀松平常。偏偏就是它启动的一刹那,车头腾起一股子白烟,汽笛长鸣,钢轨咔嚓咔嚓地颤抖,那感觉简直就无法形容了。激动,兴奋,陶醉,甚至惊慌失措,好像是要赶赴一场约会。每当轮船汽笛声鸣响的时候也这样,呜呜地唤上一声两声,一颗心忽然就被揪起来了,慌慌地无处着落,整个人就不知所措了。

女儿说,想想看,明天我飞到你头顶上会有怎样的感觉?

我抬头看看天空,天空空的不行。这时一架飞机正好从眼皮底下腾空飞起,螺旋桨掀动气流,如同电锯发出的切割声,从左耳击穿到右耳,整个脑子里都在嗡嗡作响。

我什么都没说。然后,都沉默了。

早晨七点旅馆的值班车送我们到机场候机大厅。

时间太早,我和女儿守着行李坐着说闲话。她爸爸说要到处去转转,看看。不一会儿他过来问他女儿吃不吃热狗,吃不吃面包,喝不喝牛奶――从起床问到现在。女儿的回答是不吃不吃不吃,一瓶果汁就够了。她说她吃不下。边说边晃晃手中的果汁瓶子,里面还剩下有两指厚的一点儿饮料。我问她还要不要再来一瓶?她说,我又不是水桶,你想让我喝多少?害我上厕所是不是啊?她一紧张就要上厕所。我说不就上个厕所吗,有什么了不起?飞机上的厕所你随便上,保不准洒下来人家以为下甘霖呢,顺便给首都人民降降温!

她一听过来拧我的脸:换个话题,不许再说与飞机有关的。不然我真的要去上厕所了。

我让她爸爸过来看行李,我陪她去上厕所,她又说不用去了。已经没有了。

然后我们就盯住来往的人群,看漂亮的女孩,看帅哥。见一高个子黑人,实在黑的不行,高的不行,走路一冲一冲地,我就悄悄对她说:你看那黑鬼,可能是个球星吧?

她让我看对面洋婆子嘴里的金牙。露齿一笑金光闪闪,跟喷火兽似的,好不吓人!

我们就这样东看西看,一直看到八点钟,约好和女儿同行的另外三个人还不见踪影。我让她打电话给他们,电话打通了对方说八点半才能到。这样一来我们又没事可干,除了等还是等。我又拣起说过无数遍的话出来说:出门在外要当心,安全第一,自己的东西要看好,不要随便和男生打交道……

女儿赶紧抗议:妈妈,再说我真要去厕所了!

我赶紧闭嘴。

过了片刻忍不住又扭头去问她是不是真的要厕所。如果现在去时间还很充足,千万别等走的时候想去就晚了。

女儿被逼无奈,终于说:好吧,我们去厕所。

从二楼跑到三楼,我又一次问她要不要吃东西。

她翻着白眼说吃什么呀,这是厕所啊!

我终于把吃饭这个话题说的连自己都厌烦了。最后还是女儿自己又拣起来说:没关系的,一顿两顿不吃等于减肥。

这下她父亲又不舒服了,眉头拧成一团——她为了多带衣服之类的,把行李弄超重,却没给自己准备点吃的带上,这让她父亲大伤脑筋,昨晚父女俩就为此事吵翻天,女儿因此还掉了几粒金豆。她父亲担心他的宝贝女儿出门在外言语不通,人生地不熟没饭吃,要饿饭。她离开后她父亲还在为她吃饭的事情跟我耿耿于怀:忘记了告诉她不用出机场就能兑换卢布,就能买东西,就能买吃的喝的云云,云云。

女儿前面走,他就在我耳旁聒噪——

再过十分钟女儿要起飞了;

还有两分钟要起飞了;

女儿已经起飞了;

女儿飞出北京了;

女儿飞出国境了……

我的头皮被他吵得翻卷起来,在头顶上风铃一般地叮当作响:我说你应该弄一个卫星导航系统,这样她飞到哪里你就能看到哪……

7

女儿飞走后,偌大的北京就剩下我们两个。在西单图书大厦买了本书出来,就不知道做什么好了,然后百般无聊在大街上转来转去消磨时间,回南阳的火车要等到下午五点以后。走到西单商场,看见满柜台的食品他转来转去一声接一声叹气,我问他想吃什么,买一点带上。他直摇头,说吃什么吃,就我们俩!

女儿不在跟前,这人啥心思都没有了。

上次来北京签证,一家人逛王府井。女儿看见这要买,看见那也要买,这也想吃,那也要尝尝。吃了全聚德烤鸭,去吃日本丸子,吃了日本丸子要吃糖葫芦,吃冰粥……凡是吃食,她都要吃要买。拿到手上就开始数,这个你吃,那个他吃,举在手上命令我们去吃。嘴张小了,她说你们笨死,嘴都张不大。嘴张大了,她哈哈大笑说看你那馋猫样!跟猪八戒似的……

所有的好日子瞬间都被女儿带走了。她父母在她走后的几小时里,手足无措六神无主惶惶然不知所终。吃饭不知怎么吃好了,早饭中饭合在一起,在西单街头胡乱吃了一碗凉面。端起碗,百感交集,只觉得喉头发紧难以下咽。原来吃是需要分享的,一旦分享的那个人不在跟前,吃无形中也就变成了一种灾难。走在街头,目力所及都是与女儿有关的:女儿喜欢吃的糖葫芦;女儿喜欢穿的衣服款式;女儿喜欢喝的饮料;女儿喜欢的小东小西……

我们俩傻乎乎地在街上走,大眼瞪小眼,凡是女儿喜欢吃的东西,我们不敢吃,不忍心吃,不能吃,也吃不下,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后来上了火车,打开背包,包里有女儿进京时买的零食:一包没有打开的鬼脸嘟嘟,两块她念叨着要带走的德芙巧克力,几只青橘子,几小包旺旺仙贝……四只眼睛一下子都直了,双手瞬间僵硬如鸡爪,停在空中不会动了。

8

女儿曾经问过我,她走了以后我会不会给自己买零食吃?她抱怨我,她买来的零食都被我吃光了,因为我总是比她吃的快吃的多。吃掉大半。她说我的嘴巴大,不等她吃够,我这一张大嘴就已经风卷残云给吃光了。所以她问我,以后看你还跟谁抢!是啊,以后我们还怎么抢。就因为什么都抢我们常常忘记我们是母女,抢零食抢电脑抢白对方,甚至吵架。我们出门,认识我的人无一例外要指着她问:她是谁?没有谁上来就大着胆子说这是你女儿吧。对很熟的人我总是开玩笑说这是我先生的女儿,俺是后娘。她同学看见我们在一起,也奇怪我是谁。在他们看来我根本就不应该是她妈妈。

所以我们的关系是怪了点儿,孩子不像孩子,妈妈不像妈妈,不能各归其位。新衣服她总要穿一穿,然后说你穿吧。高兴了举零食过来,说这是你喜欢吃的,给你买的。不高兴了,也举着零食过来,说专吃你喜欢吃的,就是不给你吃。

孩子从来不会把妈妈当大人看,她把妈妈当成和自己一样的大孩子,然后把她同化了。

孩子在家,不管做父母的年纪多么老,家庭还是年轻的;一旦孩子离开,哪怕你年纪轻轻,你的家庭也已经老化了。因为两个成年人是不会给自己买零食吃,不会买一大堆无用的东西回来玩,不会在上街举着一串糖葫芦你一口我一口互相咬着吃,不会端着一碗冰粥你一口我一口……

对成年人来说,太多的东西是生活不需要的,是浪费,是无用的。孩子就不同了,她买的大部分东西全凭情趣。一只玩具,一只可爱的小纸片儿,一张CD,一本画书,甚至一只小陶罐,她都会想方设法搜罗到家里来。翻开孩子的抽屉,柜子,全是些小的捏不到手里的纸片儿,小贴画儿,卡通小狗小猫儿,小电筒,小皮筋,小发卡,这里粘的哪里贴的零里巴碎的小玩艺儿。这样的东西只有孩子才会拥有。孩子是制造快乐的天使。她可以把快乐传染给你,让你的生活与心情有关,与快乐有关。孩子离开,乐趣因此也消失了。

五个小时后,我们到了北京西客站。在火车站候车室森林般的人群中找到了一个空位,我让他先坐,然后再另找一个座位。可是我一扭头就发现邻座的女孩在哭泣。她的动作太过猛烈了,脑袋一歪一歪,跟吃了摇头丸似的,闭着眼睛浑身抖个不停。旁边陪坐的是女孩的爷爷,他一面用毛巾给女孩拭泪,一面搂着她的肩膀小声哄她,说马上就回家了,别哭了。直觉告诉我那女孩病的不轻,如果这样乘车很危险,应该马上找医生看看,不然到了车上非常麻烦。我把建议说给女孩的爷爷听,爷爷却说女孩不是发烧,是病了。什么病,女孩的爷爷没有说。他说女孩儿九月一号跟着老师同学到北京酒店实习,女孩学的是酒店管理,三号老师就打电话让家人来领人。没有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女孩怎样了。爷爷是到了以后才发现女孩哭闹不止不吃不喝成这个样子了。我问老人有没有带她去看医生,老人说他一个人人生地不熟,他要尽快带她回去然后再看医生。北京太大了,他没有能力对付这样一个病人。

这样一来,我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女孩哭了一会儿又昏睡过去。一时间我替她担忧起来,不知这孩子以后会怎样?能康复吗?她母亲在车站看到女儿这样如何受得了啊。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孩子在身边,健健康康比啥都强……随口问了一声女孩的年龄,老人回答说十七岁。

他在旁边听到女孩十七岁,徒然一惊,好像迎头被痛击了一闷棍,随即扭脸过去看窗外。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停了一小会儿,他阴沉着脸站起来,说要出去,不坐了,出去转转。

离开那爷孙俩后他不停地叹气,沉声问我:我们是不是也错了?

我默然无语,不知说什么是好。

时至今日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唉唉,不经过如此又怎能明白后悔?人心啊,太有弹性了。只有经过才知道,如果现在让我选,如果还能够重新选择的话,我宁愿一家人厮守在一起,不求功名利禄,大富大贵,只求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是莫大的幸福啊!

晚上在火车上,想到她已经到了法兰克福,接下来就焦急地等电话。只恨手机不会响。后来手机突然响起来,因为等的太迫切,整个人都变的傻呆呆的,不知道按接听键,只顾盯着手机看。等发现电话是别人打来的,那个恼啊!

晚上躺在火车上,手心里整夜握着手机。一会儿拿出来看看,一会儿拿出来看看。

9

回到家是中午十一点。开始做午饭,点火淘米。手伸进米袋子里,想,米要少一些,女儿不在家。我们两个用不了多少米,要少。锅里的水要少,女儿不在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于是端起锅往水池里倒掉一些水出来。水差不多了点火,把米洗净放进去,看着蓝色的火苗噗噗往上串。然后拣菜。只准备一个菜,炒芹菜,女儿不喜欢吃芹菜。饭好,喊他过来吃。听他在卧室闷闷地应了声,然后懒懒地走过来,无精打采坐进他的椅子里一声不吭。女儿的椅子在一旁呈拉开的姿势,虚席以待。我说过多少次,吃完饭要把椅子收回去。女儿没记性,椅子就跟她一样在外边游荡。现在那个屁股已经坐在别国的土壤上,就是不知道打电话回来。拿碗拿筷的时候,想起女儿问过的话:我走后你们吃饭的时候,会不会忘记了把我的碗筷也拿出来?怎么会!她是电影看多了,文艺作品看多了,那都是假的。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会忘,心里每时每刻都在想,我女儿在明斯克。不管吃饭还是睡觉,心里总是在想这会儿她在做什么,吃饭,睡觉,还是在想我们?

端起碗,他又放下,拿起手机按了一下说:小懒蛋这会不知起床没?明斯克早晨七点了呀。不知道她早饭吃啥,有没有吃的……

10

吃完饭躺在床上才发觉周遭是那样的静寂无声,静的让人合不上眼,睡不着觉。从北京签证回来的那一天,也是这个时间,吃完饭照例要午休,躺在床上就听女儿在隔壁书房,啪啪地敲电脑,吱扭扭地转动椅子,QQ发出滴滴的声响,我躺在床上威胁她说,一会要去凑她的小屁股,给她揍成两瓣……

后来怎样了,我不知道。因为我睡得昏天黑地。现在书房没有键盘的啪啪声,没有椅子的吱吱声,没有QQ的滴滴声,没有了那么多的声音了,我睡不着了,没有了睡意。房间的空气也跟着静了下来,悄悄地滞重起来。空气不够用了。接着我便从床上爬起来,从卧室走到客厅,从客厅走到书房,从书房走到女儿的卧室,将所有的窗户都打开,将所有的帘子都拉开。哗啦一声,阳光明晃晃地射进来,刀子般地刺进我的眼,眼睛痛的不行涩的不行肿胀的不行——

我的世界沦陷了。

11

两天里不停有电话打进来,但都不是女儿打来的。

女儿一直沉默着。

他急得团团转,让我打姗姗的电话,要她明斯克同学的手机号,打电话过去问问情况。姗姗在国内。电话一遍遍打,就是无人接听。我又打于浩手机。于浩说,他们应该到了,下午一点钟就应该到学校了。早到了。我说,那为什么不打电话回来啊?于浩说,可能要办理住宿手续什么的……阿姨你别担心,二十三号我一到就去看她……

老爸从陕西打电话过来,女儿没走他就跟着操心了。问定日子,动身前打电话过来,问我们走了没。到机场又问我们到了没。现在又问我回来没。女儿起飞,爸爸安慰我,别担心,孩子长大了都要飞的……在火车上,爸爸又问孩子到了吗?来电话了吗。你怎样啊,到家了吗。要学会慢慢适应。

不知二十年前他体会了怎么样的牵肠挂肚?为我。

朋友同事打电话发短信:怎么样,要不要来陪陪你,不行就出来聚一聚。

下午两点以后我基本就不敢乱打手机接电话了,我担心女儿电话过来占线。

后来他等急了,就气急败坏发脾气大骂孩子不长心。

我安慰他说,孩子刚去有这事那事要办,打电话可能不方便(女儿的手机号不是全球通),明天肯定会打电话给我们。

一天里我要重复很多次这样的话,说给他也说给自己听。

我们担心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的孩子,流落在异国他乡,面对的不知是怎样的困难?我们无法预料,因此担心就变成了揪心。

我问他,你想没想过,如果孩子在电话里听到你的声音,哇地一声哭起来,说老爸我想你了,这里不好,我想回家了,你怎么办?

他不假思索地说:我就对她说,女儿,买张机票回来吧,学咱们不上了,回来上。我们不受这个罪。

12

等电话成了我们生活中的头等大事。分分秒秒都在等再盼。

天气也在分分秒秒里一天天变凉。女儿去的地方比这里要冷的多,夜里不知有没有棉被盖。这么一想拥被的手自然就松落了。

手机一直在枕头下面开着,时不时摸出来看看。信号是满的,有电。

我对女儿说过,想我们就给我们打电话,不管是深夜还是白天,我们的手机一直会开着。

等了整整三天。三天时间我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度日如年,整个人被抽成了真空。

第三天下午四点五分,电话打过来了。女儿的笑声重新在耳畔响起,如阳光一般地明媚,照的整个屋子里都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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