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食
2013-04-29马永胜
马永胜
在你渐渐消逝的一瞬
于我已好似是百年
那一刻,望着你消瘦的身影
我蜷缩在一片黑暗里
瞥一眼彼此曾经辉煌的爱
我的双眼,已是灼痛的泪水
——摘自《日全食》
一
现在,李大路回忆起那件事来,还感到一阵阵后怕!
2008年10月,西北地区日全食那天,家住庆远小区的李大路正在一架老式望远镜前和同伴一起看日食,日食过后,李大路就无影无踪地消失了。李大路的妻子刘玉英,是十三中的物理老师,她急得眼镜都快要掉下来了,她四处托人寻找李大路,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仍然没有一丝音讯。刘玉英有些沉不住气了。人遇到意外事故时往往容易冒出一些荒诞的念头,刘玉英现在就这样,她居然想到自己的老公会不会被什么飞碟啊、外星人啊,或者什么超自然力掠了去……刘玉英的几个好友都来安慰她,报社的一个朋友先帮她报了案,又登了寻人启事,接着派出所就来了一男一女俩警察给刘玉英做笔录,他们问刘玉英,李大路近期有些什么异常的言行没有,刘玉英想了想回答说,没有!男警察对刘玉英说你别急,再仔细想想。刘玉英偏着脑袋作追忆状,但最后她还是摇了摇头说没有。俩警察走后,刘玉英一拍脑门说,瞧我这猪脑子,大路还真是说过一些怪怪的话呀!譬如有一回是在阳台上,大路坐在那把破藤椅里唉声叹气地说:唉唉,指不定哪天我被上天收了去……当时刘玉英正在厨房里刷碗,听到这话,心想不过是戏语罢,便不睬……现在回想,那是不是一种暗示呢?“上天” 又是指什么呢?
刘玉英浑身哆嗦,后脊梁一阵阵发毛!
二
失踪男子李大路,中等个头,不过三十来岁,可他从头到脚都给人一种病病怏怏的感觉,他面色是黄的,头发是枯蒿的,目光也是干涩的;不知起于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他便常在那把散了架的藤椅里枯坐……那时他和刘玉英结婚四年多了,刘玉英一连给他生下三个怪胎,这给李大路很大的刺激:第一胎是个男婴,头颅大得出奇,象个篮球,结果只活了两天,就结束了那畸形的小生命;第二胎是个女婴,头颅则又小得怪怪的,就象储藏室里存久了的土豆努出的嫩芽,也不出三天就呜乎哀哉了;第三胎更奇,不男不女,没点人型,只是一堆肉,一堆没有生命的、令人恐怖的死肉!当时医生说,这可能是葡萄胎的变异……李大路面对这堆粉红色的肉砣砣,一连几天呕吐不止,他揪着自己的头发一遍遍地自问:天呐——天呐——天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我为什么只能生下这残缺不全的生命!我、我丧失了什么功能啊!
从此,李大路就开始枯萎了。
据大夫说,人的面容枯槁,主要是心血出了问题。按理,遇到这类事,妻子刘玉英应该是比丈夫更枯才是,至少也该和丈夫一样,可是大路却看见妻子毫无所谓的样子,照例响亮地、呱叽呱叽地吃东西,照例絮絮叨叨地说话,呼噜呼噜地睡大觉。
她是个空心人,还是根本没有心肝!大路疑惑地注视着妻子的背影……
李大路仍旧在阳台上那把破藤椅里枯坐,他的心思是那样地散淡而飘忽,而且还常常伴有一些怪异的幻影。有一回,夫妻俩正在吃饭,李大路扒了一口,抬起头时,突然看见妻子变成了一只硕大的苍蝇。大路惊恐不已。巨蝇不停地用前肢在凸眼球上揩摸,又喂进口中,好像是在清理汗液……
大路惊讶不已,大惑不解!
妻子又怀孕了,肚腹渐渐凸起,悄悄膨胀,仿佛还发出一种挣扎似的声响。大路害怕极了,他躲躲闪闪地回避着妻子的目光,鬼鬼祟祟的样子。有一天,被妻子逮住了,妻子嗔怪道:“大路,你咋啦,怎么老是躲躲藏藏的,你到底咋回事……”大路像偷零嘴的小孩被大人逮住似的,忙不迭地摇头说,没没没……没有啊……他吱吱唔唔地不知如何是好,而妻子则又自顾自地说开了,她说大夫告诉她,孕妇要多吃些含钙食品,多吃动物肝脏,多吃……
呀!大路想起来了,他第一次陪妻子去看大夫,大夫就是这么说的,这些年来,他就这样——办公室、农贸市场、家,这三点一线地来回奔波,手里提着一朵朵紫黑色的猪肝、猪腰子,血淋淋地在人群中穿行,穿行在那些林立的大广告牌之间,那广告牌上写着好吃贪睡、快速增长……大路气喘嘘嘘,满头虚汗,以至后来有一段时间,他一见到猪肝就会徒生一种恐惧,脸色突变,如一张白纸。有一回,他看见一个乡下人提着一朵猪肝从街对面走过去,他居然看见那人提的是一个人头,人头上那双眼睛还大大地睁着,仿佛在注视着每一个行人,注视这熙熙攘攘的人世……
大路悉心看护着怀孕的妻子;这天他又从农贸市场提回一只鸡,是新品种、白毛、金爪、红冠、又肥又大;妻子手脚麻利地从刀架上抽出明晃晃的刀子,手起刀落,鸡头就落地上了,然后除毛、洗净,然后又放到砧板上砍砍剁剁,刀光剑影,骨渣血渍飞溅。大路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妻子的流水线作业,禁不住想到了古代法场上长着一胸黑毛的刽子手……
这鸡的骨头又脆又香,真好吃咧!妻说着就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长长的白牙,先是将鸡腿上的肉撕成碎片,然后长长的白牙上下一咬,大路就听到了那震耳欲聋的爆裂声,鸡骨头就成了粉末……
大路惊恐万状,他感到自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只小耗子,被人追打,他只好藏到器皿背后,睁着惊恐的小眼睛。妻子则挺着一个大肚子,将军般地一出一进,身子笨得象一截木柱。
大路小心地、变着法子给妻子采购不同的食品,不敢有一丝懈怠。
大路仍旧在阳台上那把破藤椅里枯坐……
哎呀,睡了吧,呆想些啥呀,真是的……妻子的声音从身后遥远的地方飘来。大路慵懒地从藤椅里站起,独自洗漱了一番就进了卧室。妻子已经睡熟,打着轻轻的鼾声;大路躺到床上,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夜深沉,他翻身下床,屋里一片漆黑;大路来到客厅,打开开灯,他好像要找什么……终于,他在抽屉里找到了——他手里拿着螺丝刀、电工刀、钳子返回卧室,把台灯、壁灯、吊灯统统开亮。妻子从熟睡中醒来,明亮的灯光刺得她睁不开眼,迷糊中看见大路的模样,吓了一跳,说,大路,你、你……你要做什么?大路眯笑着,指着妻的肚子说,我把它卸下来看看……妻以为戏语,便不理他,又蒙头躺下。大路走过来掀起被子,看见妻子穿着米灰色的睡袍,是绸缎,细腻柔软。妻说把灯关了吧。大路不关。妻说把灯关了吧,大路还是不关。大路看着妻白嫩的裸体好像一只太阳能热水器的锌皮水箱,可是怎么不见螺丝眼呢?他顺着肚皮往下看,看见了一丛卷曲的黑毛,沿着黑毛往上是肚脐眼;大路笑了——哦,原来螺丝眼在这里呢。他把螺丝刀立在肚脐上飞快地旋转起来……
哎哟!妻子尖叫起来。大路一激凌,如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可就在这时,大路发现妻子的大肚子瘪了,像一支瘪气球似地,大路感到十分奇怪。
大路大病了一场,眼圈大了,眼眶发青,人也瘦了一圈。身体一虚弱,梦就多,他梦见了乡下的老家,梦见了童年的小伙伴,他和小伙伴们风一样地在田野里奔跑,而且身子都飘起来了,小伙伴们仿佛一只只白鹭;身体下面是青山绿水,山坡上有洁白的羊群,有村庄,有袅袅的炊烟……
身体稍有恢复后,李大路和妻子来到了医院,他们决定做一次彻底地检查。
医院里年轻的护士小姐们穿着白大褂飘来飘去,让人情不自禁地要想到她们光滑的肌肤、纤长的手指、柔软的手臂,温暖如春的衣袖拂过脸际时,会飘过一缕淡淡的女性体香;还有她们那款款的步伐、美好动人的身姿,总让人浮想联翩……
给妻子检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大夫,她说说笑笑的,这不免让人对她的医术产生怀疑。可是检查以后,她居然那么自信地说,一切正常,末了还加一句:这是一片肥沃的土地,正等着农人的播种哩……
给大路检查的是一个大蒜头鼻子、红脸膛的老年医生。大路进去时他正在看一本杂志,看得很专注,连头也不抬一下。大路注视着这个医生的蒜头鼻,他好生奇怪,这人的鼻子怎么如此酷似大蒜头呢?这时红脸膛动了一下身子,对大路说,去采精来吧。
采精,怎么采?大路问。红脸膛说,让你妻子帮忙,或者你自己动手,哦,就是手淫,知道吧?红脸膛说着递给大路一支试管似的玻璃瓶。
大路在妻子的帮助下把精液射进那支玻璃瓶里,用拇指紧紧压住瓶口递给红脸膛。红脸膛接过出去了,大路趁机瞄了一眼放在桌上的那本杂志,只见翻开的一页标题是:“人类末日的猜想!”标题很吓人。大路往下看:科学家们已经发现全球范围内的人类精液质量呈下降趋势,从表面上看1950年平均每毫升的精子密度1.24亿,下降到目前的6600万,就是说五十年间减少了百分之五十三;由此推想,再过几个五十年,人类将……人类精液质量下降的直接原因恰恰是人类自己。大工业生产过程排放的有害物质……人类末日论并非奇谈怪论,到了某个世纪,人类都不能生育,而原有的生命却在慢慢的死亡,世界将多么静谧……
这时红脸膛进来了,大路忙坐回原位。红脸膛坐到大路对面说道,哎呀,先生啊,你的精子很有些异常啊;健康的精子是活泼好动的,而你的精子、也就是精虫却懒洋洋地、有气无力的样子。原因吗,说不准,有诸多因素、诸多因素啊,譬如有的是先天遗传,有的是后天造成的;能不能好转,这也很难说,你目前这种症状,医学界还在探索阶段,再说这种症状的治疗需要几方面的配合才会收到疗效,如心理的、生理的、还有就是你周围的社会环境;有些病人,药物只能是一种辅助,有的甚至根本无效……
红脸膛又说了些什么,大路一句也没有听进耳里,他只看到红脸膛的两片血红的嘴唇不停地上下翻滚。
由于精神上的再次打击,大路又病倒了;他向单位请了假,靠在家里的床上闭目养神。可是他一合眼,就听到一个婴儿的大声啼哭。大路简直受不了啦!他翻身下床,打着两片赤脚,心情烦躁地走来走去,最后他只好拉过一个枕头紧紧地搂在怀里,心里才平静了一些,他自言自语地道:哦,小乖乖,别哭别哭,哦,瞧这胖乎乎的小手,圆溜溜的小腿肚……边说边朝门口走去;他来到楼下,逢人便说,哎,你们快来看我这娃,我的小宝宝,我的小心肝……
妻子从农贸市场买菜回来,见丈夫打着两片赤脚,就过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死命往回拖。大路在床上安静地睡了一会,好了许多,妻子过来温柔地坐在床边:大路,你怎么鞋也不穿就出去了?大路说,没有啊,我一直躺在床上呢。妻子说,你出去了。大路说没有。妻子无意和他争辩,说,好吧,起来吃早点吧,今天是日全食,九点以前我要到学校组织学生观测。
你看不看?妻子问他。
看什么?
看太阳啊!
有什么好看的?
日食啊,这是很难一遇的自然奇观哩!
我不看,不过……正说话间,大路又惊恐起来,他看见妻子又变成了一只“苍蝇”,一只巨大的“苍蝇”。“苍蝇”不停地在凸起的眼球上划。大路轻轻抬起屁股,拿过一把蒲扇,蹑手蹑脚地向“苍蝇”走去作拍打状,“苍蝇”却直立起来向门口走去了。
“你把碗筷收拾一下,我回来洗。”妻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大路没有收拾碗筷。妻子前脚才跨出门,他后脚就跟了出去;他想起单位里有一台老式的天文望远镜。他来到单位时,那里果然围了一大群人;起初他和大伙一块站队,后来他等不及了,就扒开人群抢先看了那半个黑太阳,然后就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嘀咕些什么,谁也听不清。
三
一直没有大路的消息,电话铃一响,刘玉英就神经质地抽搐;拿起话筒,又都是亲戚朋友打来的,问大路找到了没有。玉英疲惫极了,连上楼的力气都没有,腿脚打软;她好长时间不做饭,一包速食面就打发半天,身体极度虚弱……
这时刘玉英刚刚放学回家,她什么也不想吃,只想一人静静地躺一会,于是她向卧室走去,突然她看见床上好像躺着一个人,还轻轻地打着呼噜,玉英顿时惊恐起来!可是再听那呼噜声却那么耳熟;她定了定神,轻轻地走近去,只见一个满脸胡茬的人躺在床上。这不是大路吗!刘玉英虽然心有余悸,但眼前的人确凿无误是大路啊!这时大路也醒了,见了妻子,他笑了一下,玉英就势扑到大路的怀里,带着满腹委曲、带着哭腔说:“该死的大路,你去哪里了,把人急死了……”
大路说,我哪也没去啊,我不是生病了吗?我一直躺在床上呀……
玉英说,还说呢,不去哪里怎么头发胡子这么长也不理理。
大路伸手摸摸脸颊,感觉刺刺地戳手,他自己也有些奇怪,他在脑子里搜寻着,隐约地感到自己好象出了趟远门,但是去哪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时妻子说道,你看皮鞋都破了,还沾这么多泥巴……好了,回来就好,先去洗个澡吧。
洗澡?洗什么澡?
——大路刚在床上躺下,就有一个老者走进家来,一脸肃穆。他说要领大路回一趟老家,大路就跟了出去。一路上老人在前,大路在后;大路问,老人家您是谁?您为什么要领我回家?老人一声不吭,只管往前走;不知走了多少路,终于看见了一座青青的山林,林中隐隐约约有几户人家,有牛羊鸡鸭,炊烟袅袅,如梦如幻;林里落满了黄叶,水在黄叶下汩汩暗流,再往前,大路一低头才发现一条小河拦住了去路,河水清澈,碧透见底,成群的鱼儿游来游去,水底还有雨花石在摇晃,碧绿的水草成了小鱼藏匿嘻戏的好处所。阳光明媚,空气中弥漫着松叶的清香。转眼,风起了,豆大的雨点打在树叶上。老人一抬手,指着前方一个山洞说,快到里面躲躲。
他们来到山洞,老者环顾四周,然后在一个石墩上坐下,自言子语地道:唉,洞穴、洞穴啊……老人又指着洞外对大路说,这里就是你的老家啊,你不记得拉!大路从洞口往下瞭望,觉得这里的景象好眼熟,但有就是想不起来在那见过……
雨停了,天空朗朗,空气如水洗过一样;老人把大路带到一条河边,说,来,你去洗一洗吧。我不洗,大路说。老者说,来了还是去洗洗吧。大路说,老人家,您大老远带我来就是为了洗一个澡?老者说,这样的河水已经不多了,你洗了就知道了。大路洗澡出来,感觉果然不一般,好象五脏六腑都掏出来洗了一般,浑身清爽轻松。这时老者对大路说,你可以回去了,你回吧。说着就在大路的肩上拍了一把,大路就醒了。
醒时,妻正好扑进了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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