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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根智者

2013-04-29李焕龙

延河·绿色文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娃子支书

李焕龙

民间有智者,尤其是物质富裕、社会文明程度极低的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些草根智者,才是人中俊杰、世间精英、社会栋梁。识人而知事,温故而知新。他们的故事,应是我们的营养。

一把手

得知他叫“一把手”时,他的前边还有支书。作为大队长,他是“二把手。”

可这“一把手”也好理解,他的另一支手早被炸飞。但这一只手,着实不凡。

见他的第一面,印象并不好。那天早上,特别忙碌,他却坐在办公室不走。当时,我正与公社老文书交接手续,办公室堆满东西,他坚持不离办公桌前的椅子。从言行上判断,他对老文书不恭,进门就问:咋才交?老文书不理,我也不便搭嘴。按说,我是两个月前到任的,从区公所下来时,拿的调令就是“担任文书”,且已从公文、档案处理到统计、民政、财会业务受过全面培训,但不知为什么,领导没有安排移交,整天干着助手的活儿。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区乡档案中最复杂的是“生活救济”。当我们整理到救济款三联单对账业务时,“一把手”一头站起来,一把按住单子说:查一下我们大队的账吧?老文书把几大本单据往他面前一推:自己看!他当下发火:你明明知道我斗大的字不识一升,叫我咋查?老文书不理,继续清点账务档案,我在不停地做着记录。“一把手”伸出手,从衣袋里摸出羊群烟,夹在腋下,给我们一人取了一支:消消气,莫生我气,我是粗人。老文书点了烟,那烟果真成了“和气草”,让他的语气当下如那缕缕青烟一样温柔了:你想查啥?“一把手”笑着说:我的救济粮和救济款,每次都比支书、会计的多,弄的我很不好意思,我想查查,到底多了多少?老文书说声可以,我便拿出他们大队的账本给查,结果是:从去冬到今春,他比支书、会计的要少三分之一。他站起身,嘿嘿一笑:这下心里就好受了,不然老以为多吃多占,心里是个疙瘩。然而,他走不久,老文书猛然拍了下头:瞎了,上他当了!我问为什么,老文书说:支书、会计肯定骗他了,这下让他抓了把柄,肯定要闹矛盾!

我当下吃一惊:如果我刚上任就因为档案泄密而闹出是非,今后该咋工作呢?于是,领会了领导让我春后接手的良苦用心。

静待一周,不见影讯。下周二,公社副书带我下乡,便到了“一把手”家。这是一个穷家,已过中年的他,两口子生了三男三女,七至十七岁,都在上学,没有一个能替他挣工分的,靠他两口子黑明奔忙,家里还是要啥没啥。八个人三张床,他两口子一张,三儿、三女各一张,且都只铺稻草没有褥子。他有心计,用铁管子将火炉热气引到睡房,让儿女们得到了温暖。

副书记和他很熟,刚坐下就开门见山地问:听说你要告他们?

不能告,一告群众就乱了!他态度诚恳地说:大队就我和支书两个能服众的干部,他一倒,我这“一把手”就两手空了。再说,我们的会计是全公社业务最精的,他也不能倒。但我很为难,不处理吧,他们连我都敢骗,不知骗了多少群众!处理吧,少了两个能人,大队工作咋弄呢?这些掏心窝子的话,让副书记深受感动,回来的路上还对我说:这个人,为人忠厚,顾全大局,是个好干部!

第三天,他就成了大队的一把手,班子调整了:他任支书,支书改任大队长,会计不但没免还作了支委。

两个月后,当我们成了酒友,我问他:你咋这么厚道?他笑道:他们起初还认为我阴险呢!当我在支委会上说明情况,并且强调团结一致向前看时,他们都服了,把我当了亲人、当了保护神。尤其会计,现在由业务干部成了班子成员,劲头很足。当然,我也便于加强领导了。

这事,让我服了这个半残废的文盲。

一进夏天,我们见面更多了,他时常上街,总是手上提着一串鳖。

他有戳鳖的手艺,认识鳖路。每天中午,当社员们放工回家吃饭、午休,他就下河了。只见他眼盯鳖路,手持铁竿,看准了,一竿插下去,使劲一别,那鳖就被挑在了铁竿上。他便折一柳条,从鳖鼻子上一穿,就将其活活地生擒了。从他家到公社,有两公里河道。他每隔三天下趟河,每次均能弄上三五只。

那时,鳖不值钱。因为机关和乡村都缺盐少油,吃这费油、带腥的东西不合算,就没人买卖。

他不卖,只讲换。到了机关就换粮票,到了农户就换粮换酒。那时,一斤全国通用粮票只值两毛钱,我就用一斤粮票换他一只鳖。由此,形成了物价,他向别人兑换时就宣传:公社文书定的,换粮票抵两毛钱,换别的抵五毛钱。供销社主任问:一钱散酒行不?他说:当然行(因为一斤散酒六毛钱)!营业员问:二尺布换不?他说:一定行(因为,二尺普通棉布要抵五六毛钱,三四只鳖能换一套衣服)!粮站主任问:一斤米行不?他说:肯定行(因为一斤米虽然只有一毛多钱,但要收一斤粮票)!这样搞了一个月,我以为他会给我涨价的,便主动问:我让你吃亏了吧?他说:多谢都来不急呢?我问:他们出的高,我这儿出的低,为啥要谢?他嘿嘿一笑:你这儿是政府,他们只是部门。政府就是政策,只要你买,哪怕给的再少,都是支持我!我不明白,便拉他进屋细问,他说:去年夏天,有人眼红他,说河道是公家的,鳖也是公共财产,不许私人捕,不准私人卖。害得他一个夏天没下手,害得娃们没有书钱,没有衣服穿,家里连油盐都没有了。今年,政府带头买,让他有了支持,得了大益,日子好过多了!

这家伙,脑子灵呀!一个大老粗,如此精通“政治经济学”,真是乡间能人呀!

当天,我就找了去年制止他的两位干部亮明态度:满河的野鳖,不捕白不捕,就让他去插吧。二人明白,哈哈大笑:那是吓唬他的!我问:你们不是没收过吗?一位年轻的,说话很直:弄两个回来吃嘛,混个口福。

我也笑了。那时,人们的不少智慧,都用到了吃上。只是,这玩笑开的有点大,有点以权压人的味道。为了让“一把手”与他们合好,我便出粮票换了四只,给他俩一人各两只,并说是“一把手”送的。二人吃了,皆大欢喜。

不久,街上传出“鳖吃鳖”的故事,说是两位干部吃了“一把手”的鳖,就变成了“一把手”的鳖。

有人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不言,这事就传的更神了。大队会计本为人精,听了这事就更服他了,私下称他为“鳖精”。虽然那时在营养产品市场上还没有“鳖精”面世,但“一把手”这个“鳖精”却在当地闻名。连公社领导都说:这人看起来是个鳖,实际上是个精,是个山沟沟里成精的鳖!

春节,他接公社干部和部门负责人喝酒,我进屋一看,大变样了:娃们穿了新衣服,床上铺了新被子,桌上酒肉齐全,比公社团年的标准还高。

敬他酒时,我既奉承又寓言:这鳖精,一是会走俏,绝对能红火!

赵半仙

说老赵成仙了,我不相信。因为,前天他到乡政府来办一手续时,我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失误。当时,日当正午,他满脸冒汗,进门就说:太阳太毒。我朝窗外一望,佯装闭目仰天,口中念念有词地试探他:一会儿有雨。他坐在我对面桌前,一边吸烟,一边将手伸到桌下,偷着掐算,半分钟后说:还得一个时辰。我当即办了手续,催其快走。他走之后,我心生疑:莫非真会有雨?一下午,连一夜,晴空万里,毫无雨意。

可是,今天中午,“赵半仙”的神话却传遍了乡邻。

传说与一案件有关。昨天下午,他们村上一户村民码在后山墙的一堆木板失盗了。这是一批成型的板材,可作三间房子和三套家具的用料,是这户村民花了大价从后山购买、运回的。用时价,能值两千多元。这个数,今天听来可能很无所谓,可在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在乡长工资才拿四十多元的情况下,这可是一笔财富了。

村民报案,我即上报区公所、派出所和林特站,目的在于:告知区上领导,我乡出了大案;告知派出所,赶快来人破案;告知林特站,通知由此进城的各个木材检查站协查。可是,忙了一天,杳无音讯。

今天中午,驻村干部到老赵家喝茶,不知开玩笑还是真意,让他给算算。他闭目掐算,只用半分钟就报出木材去向:在他老屋。村干部跑去一看,果真在!老屋就在新房西头,房已拆,墙仍在,而西山墙却倒了。村干部走近一看,那板材齐齐码在这里,只是被推倒的山墙盖住了。

当下,惊出一片:老赵用掐算法破了失盗案。晌午未过,消息传到乡政府及满街道,传成了:赵半仙巧破疑案!

我感新奇,骑车半小时,赶到该村,一为“关心”案件进展,二为探知“半仙”真伪。

村支书距失盗者很近,我先去他家。恰巧,破案民警、失盗者和乡上派去的干部都在这里。见我进屋、支书即告:东西找到了,却找不出是谁下的手。我问失盗者:难道你不知道这墙是啥时倒的?他说:前天我还在那边取东西,墙是好好的,肯定是前天晚上倒的,我们忙来忙去,没朝那边去。我又问:谁都没去?失盗者不语。驻村干部说:以为外人偷了,就在公路上、河道里和各村庄、田地里乱找,却把自家门边上忘了。我便自言自语:莫非是让人下了迷魂药?失盗者也感奇怪:倒一面墙,多大声呀,咋会都没听见?

不一会儿,进来了村会计,他说:听人说,当晚有一台下行的拖拉机,在这儿停了很长时间。会不会是他们想弄走,车又装不下,才隐藏在老屋里,等待时机好下手?办案警察当即指挥村会计:把目击者找来!我挥手制止: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又过一会儿,失盗者的老婆来了,进门就吼:丢人呀丢人,出了内贼!

众人皆惊,站起急问,那妇人却不说了。我让妇人坐下,递上热茶,劝其喝了茶水慢慢说。她接过茶缸,放在地上,拍着大腿哭诉:是我老子干的!众人更惊,纷纷追问。妇人哭了两声,缓缓讲道:刚才,我见他把老屋后的柴草抱去掩盖板材,引起疑心,便去询问。谁知,这痴呆老人却很清楚地告诉我:把它存在这儿,我要做棺材。众人明白,老人是个傻瓜。但不明白,他咋要干这事儿?

警察和驻村干部均对老人产生了兴趣,便到了那家。

这是个年过六旬的痴呆人,见谁都发笑,问啥都不说。一行办案人,便纷纷走了。

我却没走,且把支书留下,既想探下老头为何如此,又想知道老赵何以算出。

支书捎话,将老赵请来。那妇人对老赵说:我们对他多好呀,他咋做出这等事来?

老赵望我一眼,笑着说:他睡房的东西没有放好,犯了“罩眼法”。

妇人急问:能消解吗?老赵答:能消。于是,我们便随老赵来到老人睡房。

这是什么房子呀!厨房后的临时搭建物,既黑又潮,啥也看不清,只有老鼠出没。妇人问:啥东西?老赵指着屋顶不语。我细看去,是两块猪肉。妇人伸手取下:咱们把它吃了!

于是,我们便被留下吃肉。当香喷喷的三碗肉菜、一碗青菜端上桌时,老赵只顾吃肉,全无半点仙态。吃饱了,端起半碗肉菜,递给妇人:加点饭,给你老子送去,让他也沾点晕,养点神,不然他还会犯糊涂、干蠢事。

此时,我方明白:这半仙,不仅懂那老人,而且知这妇人,怪不得他能知道那木材的去向!

王贫协

老王年轻时穷,上无片瓦,下无扎针之地,便成了“贫协主任”。年近六旬,依然贫穷,一屋的儿子难讨媳妇,于是人称“老贫协”。

当唯一的女儿为大儿换来媳妇,他又给老二拣了个哑吧媳妇后,三儿、四儿再没法找媳妇了。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他干急没法。五儿、六儿还小,他就整天吼:长慢点儿,小心大了没媳妇!

初春,老三上水库工地干活儿,不仅找了媳妇,而且是后院的漂亮女子。可那女子的父母却不同意:那么穷的一屋穷汉,让我桃花去受罪呀!

老王就骂老三:牛娃子,你瞎了眼睛呀!咱贫下中农咋能跟地主富农成亲呢?赶快算了,不要她了!

牛娃子不从:都啥年代了,哪儿来的地主富农?我就要她,偏要!

老王想想,叹息:咱们穷呀,门不当,户不对,这事不成!

牛娃子使了性子:我偏要成!

老王无奈,就请媒人提亲。媒人去了两次,传回同样的话:除非他给老三单独盖上三间新房子,并能送来两千块钱聘礼!

三儿听了,当下傻眼。

老王摇头:不是你的人,你莫贪这心!

三儿低下头:她已经是我的人了……可她老子……

老王听了,灵机一动。

第二天,媒人回话:桃花她妈说了,就算两个娃子不懂事,做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这事也不成。就算桃花怀上了穷鬼的穷种,也可以到医院去做掉。一辈子的大事,不会因为一时糊涂而止了路!

从此,桃花闭门不出,牛娃子再也见不到了。

一日,牛娃子去找桃花,被打了个半死。老王去讲理,被泼了一脸的尿水。这下,把他气得卧床三天。

初夏的一日,桃花出了大事。

大雨天,一屋人都在睡午觉,桃花却失踪了。

人们找了半晌,才在屋后苕窖棚里找见。但见她满身泥浆,衣服撒破,大半身子露在外边,双目痴呆地坐在湿地上,正一根一根地纠着头发,唱着山歌。

家人发现,立即将其背回。擦洗干净,躺在床上,仍在唱歌。

当天下午,桃花被“鬼奸”的消息就在村中传开。

傍晚,桃花扯掉衣被,在床上大声叫着性爱语言,而且动作狂野、表情丰富。

家人恐惧,急急找人治疗。请去卫生所医生,诊断结论是精神失常;请去阴阳先生,说是中了邪。家人问:何以治疗?先生答:找个男人嫁了,说不定就好了。

第三天,媒人来问牛娃子:桃花成这样了,你还要吗?牛娃说:这事要问我大。问了老王,得到的回答是:按说,桃花成这样了,很可怜,不要不对。可是,我们穷,娶不起呀!

第五天,媒人传话:别的不提了,只要像模像样的置办几桌酒席,摆个结婚的样子;同时,给桃花置办几件衣服就行了。

老王半天没抬头,待媒人出门时,才闷闷不乐地说:把我卖了,也不值钱呀!

第七天,媒人传话:东西他们出,你让牛娃子天黑去取吧。

当天后半夜,牛娃子悄悄去,悄悄回,挑回了一担米面和一千块钱。

第十二天,桃花家嫁女,悄悄进行,只请至亲坐了三席。

第十三天,牛娃子结媳妇,连送亲的带自家人,坐了八席。当新媳妇进门时,人们看到:除了一套新衣服,还有皮鞋、手表。而嫁妆,多达十几样,有箱子、柜子和被子,还有不少时髦用品。

人们议论:老贫协攀了个富亲戚!有人讥讽:桃花父母是既送女子又扶贫!

婚后,老王到处声张借钱,说是给儿媳看病。借了好几天,却没借到,便借到桃花她妈头上。老妇人疼女心切,取了两百元:只要能治好,就不用还了。

小俩口拿了这钱,进了趟城。不出半月,那病就好了。

从此,桃花又显桃颜。不久,桃花给老王生了个胖孙子。

于是,村上传出笑话:桃花父母仗富欺人,反被穷鬼老王欺了。而老王呢,对此不吭不哈,亦不与亲家往来。

一日,老王找我,说要给孙子上户口。我说:你儿还没办结婚手续呢,要罚款的。他笑道:没钱!我也笑:找亲家嘛!老王吓了一跳,急急给我耳语:这招不能老使,再使就欺天了!

他走后,我叹道:穷人不可辱,人穷志不穷!

小虎头

桂英命苦,嫁到王家后,头年死老子,二年死丈夫,只好怀揣胎儿跟爷爷相依为命。或许是依久生情,在小孩半岁时,她爷跑到乡政府申请结婚。我认为此事不妥,不能准许,力劝其尽早刹车。老汉当面答应,回去却喊了一桌客,把事办了。

这事传开后,家族不答应,说是有辱门风,有的说要赶了桂英,有的说要打死老汉。族中的一位明理者,当过妇女队长,答应先去劝说,谁知文盲桂英说:我不认别的,只认他对我好,对娃好!犟牛老汉说:我十八岁得了娃就死了老伴,守寡几十年咋没人管,刚有个暖脚的你们就眼红了?

讲道理不行,家族就决定来硬的。眼看就要出事,村上干部找我想办法。我让他们先找人去攻一番,并问谁能办下这事?大家想了半天,想出一人:小虎头说不定能行。

此人我知道,在乡上基建队当队长,是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且有怪脾气:发火时一头犟牛,没火时一头病驴。这种不成熟的小伙子,咋能行?

村干部却支持:让他试试。既然是试,我就同意了,并叫人把他喊过来,讲了《婚姻法》和民俗风习,又讲了基本政策和注意方法。小虎头明白后,借了几块钱,就兴冲冲地走了。

进门后,他问老汉:二爷,我是不是该把桂英嫂子改喊二婆了?老汉出口即答:按家门班辈,你跟柱子(桂英前夫)一辈,小他两岁,是喊桂英嫂子的。现在,她成我的人了,你要瞧得起,就喊二婆。桂英笑笑:只要你心中有你二爷,就有你二婆。柱子听到这儿,就甜甜地喊了二婆,还奉上了见面礼:二斤白糖、两瓶白酒。老汉和桂英当下高兴,桂英急说炒菜喝酒,老汉直叹:还是你娃子懂礼道,看得起我们呀!喝两盅,陪爷好好喝两盅!

柱子见二人高兴,就说:我好久没来了,柱子哥和五叔(柱子爹,家门排行老五)死时我在外地,也没来成,是不是先去给他们敬了香再回来吃饭?

老汉大声喊来桂英:咱们陪他去,上了香再回来做饭!

到了老坟地,小虎头一头扑到柱子坟前,大声哭喊:柱子爷呀柱子爷!老汉赶紧去拉:你娃了哭疯了吧?这是你柱子哥!小虎头跪在那里,抬头问:桂花都成我婆了,他的前夫自然是我爷呀?老汉拍了他一下:你娃子咋连这个都倒不明白呢?她是她,他是他;她跟他时,只是你嫂子;她跟我时,才是你二婆;你柱子哥还是我孙子,还是你哥!小虎头伸了几下腰,慢慢站起来:那么,你不就成了我哥?老汉跺脚:我是你二爷,咋成你哥了?小虎头指了下桂英:他的前夫是我哥,他的后夫肯定也是我哥!老汉又跺脚: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糊涂蛋;女人没班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跟柱子时,是我孙子媳妇;跟了我,是我媳妇;她的班辈只能随男人变,男人咋能随他变呢?

小虎头取出烟,给老汉和自己点上后,指着桂英怀里的婴儿说:上个月,他该把我喊叔;现在,我该把他喊叔!老汉又说不对:他是你柱子哥的种,自然把你喊叔!他又问:她要再生一个呢?老汉说:要是我的种,你就喊叔!小虎显出为难之情:一个女人,生出两个娃,老大却要把老二喊爷,这该咋个叫法呢?老汉烦了:该咋叫就咋叫!小虎头也烦了:要是你死了,我把桂英娶了,我怀里抱着我媳妇的娃,岂不是一个为我侄子,一个为我老子?老汉大吼一声:再生一个就把你喊老子!小虎头也吼:那她将来入祖坟时,该算哪辈人?她的娃们老了死了,又该排进哪一块坟地?

老汉当下瘫了,跪在坟地,望着柏树林深处流下眼泪:老祖宗呀,我糊涂了!

当天晚上,老汉叫小虎头喊来族中几个主事的,端着小虎头送的酒说:今天,是虎娃子把我这老糊涂给吼醒了,我先敬他一杯!

陈女子

陈女子不姓陈,娘家姓刘,只因嫁了陈家,人称陈女子,便没了姓名。她也不计较,成天乐呵呵地,张着她那缺了门牙的大嘴笑着。其实,她年龄不大,刚刚四十,但因门牙掉了,嘴巴又大,便成了丑女。当我问清她本名叫刘玉美时,便明白了人们不叫她真名的原因 。

可她男人却是一表人才,个子高,五官正,声音宏亮,他走在路上唱一嗓子,半条沟的女人都会竖起耳朵听。

这天,陈女子正在屋里煮猪食,男人出事了,出了大事。

邻居吴大头风风火火地跑来,一把拉住她就走。她问啥事,他却铁青着脸不说话,只是大口大口地出闷气。从她家到他家,隔一个山包,不过二百米,但因是山路,这样被人拉着很难走。她的鞋掉了,蹲下勾鞋时,顺手抓起一块石头:大头,你给我说明白!大白天的,你个大男人,把我朝石包背后拉,想干啥?吴大头火了,一把夺过石头,使劲砸在地上:你当我想搞你?你男人把我女人搞了!

她一头站起来,不要命地朝吴家跑。

到了,却不得进门。吴大头的家,三间房子,只开堂屋一道门。她等了一会儿,吴大头跑来,打开门锁,一脚踢开门,把她拉了进去。又一脚踢开睡房门,她顿时傻了眼:他的男人,吴大头的女人,各被用绳子捆了手脚,用毛巾塞了嘴巴,赤身裸体地绑在床腿上。

她望一下坐在地上、双手搂着床腿而跪的赤裸男人,双腿一下子软了。

吴大头一把抱住她,用脚踢着她男人,恶狠狠地说:瞎了眼睛的狗东西,敢偷我的女人!今儿个,老子要当着你的面搞你的女人,叫你狗日的好受!

陈女子咚地一声跪下,跪在了吴大头女人的面前:妹子呀,姐对不起你,让你中了病!

中病?中了啥病?吴大头蹲下来,拍着她的肩问。

陈女子又给吴大头跪下:那天,她说我有福,找了个好男人。我说,有啥呀,有病!当时,不好意思说的,就没说是啥病。谁知道:让她中了,才弄成了这丑事。

啥病?吴大头大声问。

这病,说不出口呀?她又哭。

吴大头火了,搧了她一耳巴,吼声更大:说,快给老子说!

她便哭诉道:他这病,一年两三天犯病时见不得女人解手,一见就发疯,就朝茅屋跑;当那女人一见他解裤带,也就中邪了,就搞到一起了。而且,完了之后,他们还不清楚。

吴大头不张声了,点了袋旱烟,才问:这是真的?

她说:你问他们吧。

吴大头一把扯了自己女人嘴里的毛巾:是不是?女人只点头,不说话,泪水长流。

吴大头扯了陈女子男人嘴上的毛巾:咋有这种毛病?陈女子的男人不敢理他,将脸对着陈女子,怯怯地说:我以为她是你呢……

吴大头一头站起来,气呼呼地走到堂屋,坐在凳子上抽闷烟。陈女子走去,坐在他对面:出了这丑事,我心里很难过。该打该骂,任你处置。不过,请你不要张场出去,家丑不可外扬。我那死鬼,有这丑病,没法了,以后我一定管紧。可这事传出去,对你俩口子不好。吴大头不言声,只叹气。陈女子又把板凳打拢:你看,咋个罚法?

吴大头一头站起来,风呼呼地出去,不一会儿又风呼呼地进来:罚他狗日的给我盖茅房,不然,这么敞的,说不定那天又会出丑!

陈女子答应了,进去给二人松了绑,让各自穿了衣。她对吴大头的女人说: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对自己男人说:乖乖回去就没事了。

回到家里,她哇地一声哭了。哭完了,看着傻坐在凳子上的男人说:你要是不改这臭毛病,我就让你真的得大病!男人张不开口,只一个劲儿点头。她叹口气,挥下手:今儿个,你去做饭!

瓜二狗

张家的二儿名叫二狗,名字不好,人很机灵,但外号却叫“瓜二狗”。乡下人,有个讲究:小名越难听,小孩越好带。二狗就因为这样,成了个应证这一习俗的典型。但不知为啥 ,会有“瓜二狗”这个外号,我一直不解。

高中毕业回到村上,他是这条沟里学历最高的“返乡知青”,且因吹拉弹唱样样行,写字算账都精通,就成了有名的青年领袖。

可是,支书却不喜欢他。初时听人说,我还不太相信,因为这个支书很有水平,还是上一届的公社党委委员。

驻村干部对我说:支书心眼小,怕二狗翅膀一硬取代了他。因此,二狗入党不行,当民办教师不行,连当个团支部委员都不行。

正巧,整建团支部的工作是我的事儿,我便带着这个任务去见识二狗和他们的支书。

村部设在小学,小学设在庙里。我去之前就叫广播站通知该村的支书、主任、文书、团支部书记、民兵连长、妇联主任和团员青年到村部开会。

我去时,上午十点多,人还没有到齐。教室让出来开会,学生集中到了操场上,一、二的年级的上体育,三、四年级的学唱歌,教唱的老师就是二狗。我问校长:咋让他教?校长说:学校连我只有四个教师,我给搞服务,两个女老师给烧水、倒茶,只好请二狗帮忙。况且,我们都不识谱,平时教唱歌就是二狗代劳的。

我看操场上太阳大,孩子们难受,当下决定,让学生到教室上课,把会场移到操场边的树林去。

我们都去了,二狗却不来。让人喊了几次,仍然不来。我去问他,他说学生今天高兴,要求他多教两首歌。我问:你是不是想当代理教师?他说:你看,这几个教师,都是支书的亲戚,哪有我的份呀!我说:团委意见,是想选你当团支部书记;你要是同意,我就去开筹委会,和党支部通气。二狗笑笑:还是让支书的儿媳当吧,她最合适,既是党员,又是上届的团支部副书记。还说:你看那几个想进支委的忙成啥了,我就不去掺合了!

当我征求党支部成员意见时,大家也是这么说的。因为上届的团支部书记和几个支委都超龄了,既有工作经历,又是党员的,就只有支书儿媳一人,我只好同意。

选举工作很顺利,除了二狗没能选进支委外,其余都当选了。

但这二狗却因此抵了那女团支书的缺,当上了代理教师。

这事也是当天定的。大会毕,我与村上班子成员当下商议,看谁接这代理教师合适。校长是支书的亲侄子,他望了眼支书说:我看二狗最合适,他不仅经常给我们义务上音乐、美术课,还成了两位三四年级老师的业余辅导员。我见支书没反应,就提议表决。当下,大家都举了手。支书虽然是最后举的,但毕竟举了。放下手,他即告诫校长:二狗这人,据说只专不红,你要长个心眼儿管他,小心他把学校搞乱,也小心他把你这校长代理了!

可是,不出一月,二狗却把代理教师辞了。我问为什么,他说还是让支书的儿媳妇当吧,那女子年轻漂亮,到处跑着开会,支书不放心。

这事儿,深深让支书感动。他便主动召开班子会,提议让二狗当团支部书记、入党。当时,入党没有预备期,一批准就是正式党员。这当口儿,正置重视青年工作,团支部书记进入村党支部,担任副支书。二狗便于一夜之间改变命运,成了村上的三把手。他一上任,支书就想架空他,让他带队上水库工地。别村都是民兵连长,这村来了副支书,且是个灵性人,乡上领导一高兴,就把他拉进工地指挥部,当了副指挥、临时党支部副书记和团委书记。二狗工作积极,思想活跃,威信很高,每月都拿奖状。

半年后,工程下马,二狗有两个选择:一是到乡上当半脱产干部,二是回村当一把手。二狗选择回村,自然成了党支部书记。

上任第一天,他就去拜谢老支书,口口声声感谢栽培。老支书知羞,无言可答,只好装病睡了。

返回路上,村主任说:你真是个傻瓜,还去给他这栏路狗讨好!二狗说:瓜点好嘛,你没听说瓜人有瓜福吗?

龙大嫂

都说主任龙大嫂能当乡上的妇联主任,我不相信:一个中年妇女,连小学都没毕业,能有多少政策水平和办事能力!

那天,我到村上调研创建农民科普协会的事,支书建议让她当会长,我说不行,理由是应找个高中毕业的小伙子来干。

可能因了这事,我便被她重重地耍了一把。

当晚在她家吃饭时,我正与她丈夫——村会计商定开会程序,她边补小孩裤子边问我:离要求的婚龄还缺半年,能不能照顾结婚?我说肯定不行,她就叹息:那这女子只有死路一条了!我急问为什么,她说:村上一个小伙子找了外村一个姑娘,谈了两三年,时间越久,感情越深,一来二去,两个就睡到一起了。可女方父母却是一对吃粮不管闲事的傻瓜,过去是姑娘她婆当家,婆死了是姑娘当家。但这结婚的事,她却当不了家了。我问为啥,她说:姑娘的二叔是村上的老干部,既讲政策又在家族中十分霸道,非要叫姑娘到了婚龄才结,非要叫男方将女方家的房子盖起才娶。我说这没错呀!她却又叹息:问题是,姑娘怀胎八个多月了,要是生在娘家,那以后该咋抬头呀!我见情况如此紧急,这样复杂,当下表态:我去做工作。她笑了,赶紧给我泼了一茶缸红糖水,热腾腾地递来:你真是个大善人!那么,这结婚证你也同意办了?我想了下,认真说:按规定,不能办!她问:不能破例?我说:不行。她又叹息:那就只好先结了,让他们“非法同居”;不过,这要罚款的呀?我想了想:先结了再说吧!她点头:只能这样,按乡下规矩,不能生在娘家;更何况,生了“私娃子”的女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我笑道:都怀这么久了,生哪儿都一样。她一本正经地说:那怕头天进门二天生,只要生在婆家,就是不一样。

吃饭时,桌上多了个小伙子,我问是谁,她说本家侄子,说着就让侄子敬酒:敬两杯,好好敬敬大恩人!他不仅同意你们结婚,还要亲自给你们做媒呢!我这才明白,钻了她的套,赶紧声明:是调解,不是作媒。她两口子齐声喏喏 :是调解,是调解。

第三天,我即出动,给那姑娘的叔父做了工作。第二周,就结了婚。

结亲队伍走到半路上,姑娘便吼肚子疼。

当时,刚走到街头,她一看阵势不对,当下把新娘扶到卫生院,给帮忙的人说:新娘子胃病犯了,你们都在这儿等着。进医院不一会儿,孩子就降生了。当时,我正护送修公路的一位伤员到医院,她便喊我:快帮忙!我们今儿个接亲呢,新娘子病的厉害,走不成路了,干脆让你们这担架给送一下。一听这事,我立马答应,还给四个小伙子承诺了报酬。

担架上铺有现成的垫被子,她说:不行,新娘子病重,得盖好,能不能从乡政府招待所给借两床被子?我当下让人去取了两床新被子,她一把抱进病房,包了新娘和婴儿,并用另一床盖好,以至我们谁也不知道担架上躺了母子二人。

过了一周,她到乡政府来,掏给我五十块钱。我问啥钱,她说被子钱,且说那被子见了血,不能还了。

我咋能要她钱呢,好事做到底吧。

当她大声笑着向我道谢时,我知道这事中了她的计,而且是连环计。但我心中却不反感,她也是诚心为人办事嘛。

时过不久,开始“计划生育”运动了,重点就是整治非法同居、计划外生育的。那事咋办呢?是让她出面去办,还是我亲自出动?我当下犯难。

“这个女人不寻常”,去找她时,我还唱着刁德一的歌。

孙神医

孙家的大儿外出修铁路,没见过火车,却学了手艺——懂得了望闻问切。

他只干半年,工程就结束了。回家的路上,遇见了村支书,他招呼表叔好,支书说声牛娃子回来了,就扬着头走过去。他喊住支书:表叔,你气色不对,少着闲气,少熬夜。

支书望一眼,走出几步,又转过身来,喊住他:你咋知道?

牛娃子走上前去,望着支书,认真地说:你都熬了一个通夜,而且着了几天气,既上肝火,又犯胸闷,身子骨都快散架了!

支书强打精神,挺直腰板:我好着呢!你少胡说,快回去!

当天晚上,支书对老伴说:我今儿个在上街去的路上遇见了牛娃子,他说的一番话,让我想了一个来回都没想通——这娃子咋成了能看穿五脏六腑的神仙?

老伴不知情况,便奇怪了:他一个人在外边,咋知道这事?才见你第一面,咋知道你肝痛胃胀?

支书越想越不明白。大前天,驻村干部来家里吃饭,小儿子不知犯了啥贱,把人家挎包里的钱和钢笔掏了。他也奇怪,包没出门,东西咋会丢呢?屋里除了他和老伴,只有小儿子。他就把小儿子叫到睡房,只踢一脚,就水落石出了。

他风光了一辈子,几十年都是教育别人的,这下落到被人教育了,他当下着了一口暗气,就装着喝醉了,睡下了,让老伴去给人家送东西,赔礼道歉。

谁知,那驻村干部也喝多了,跑到他的床边,一个劲儿说:偷了我的不要紧,千万莫偷别人的,一定要把孩子管教好……

昨天晚上,他把小儿叫到跟前,关了房门开始“管教”,上去就是一脚,那小子就毛了,一头把他顶翻,开了门就跑了。

院子里,住了上十户人,他咋个找法儿呢?只好坐在屋里干等。等到后半夜,才偷偷出去找,直到天亮才找到,整整熬了一夜,气了一夜,把肝都气炸了,把胃都气肿了……

他不明白,这件事,院子里谁都不清楚,那牛娃子咋就一眼看穿了呢?

想了想,他想出一计:给牛娃子接风。

谁知,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虽然院子里没人说,可是谁知道。牛娃子一回来,他妈就告知了。牛娃子回想路上说的话,自知失口。所以,当支书老伴来喊他过去时,他自知是赴鸿门宴。

进门后,他就盯着支书小儿的手看,把一家人都看呆了,他才说:你这手在想事情。支书火了:手能想事,你是在骂人吧?他笑笑:真的,他这手不同于一般人的手,赶快学个手艺,就是一把好手。支书问:学啥?他说:您老要是放心,就交给我吧。支书赶快点头,老伴赶快让坐。借着这桌酒菜,支书就让小儿拜了师。

牛娃子回来没事,就在乡间行医,带上了支书的小儿。那孩子十六岁了,初中毕业,很是机灵,学啥成啥。

一月之后,小儿回去,进门望了一眼母亲,就喊道:妈,你心口疼?

那时,农村人把胃疼叫心口疼。当时正值深秋,吃了蒸红苕拌酸菜,不少人都害胃病。只是,因为缺医少药,人们把小病不当病,往往拖成了大病。

支书老伴惊奇:我一没吭声,二没打隔儿,你咋知道我有病?小儿说:病相在你脸上呢!说着,拉过母亲的手,拿了把脉:嗯,消化也不好,你今儿不要吃红苕了,喝点稀的。当晚,喝了稀拌汤,胃就轻松了。

第二天,这事就在院子里传开,把牛娃子传成了神医。

又过两个月,支书的女儿从供销社回来休假,成天睡在床上不出门,一脸病态,可是问啥都不说。支书老伴就请牛娃子去看,他只瞅一眼,就出来了:她要睡就让她睡,莫惹她生气,小心动了胎气。支书两口子当下呆了:还没找人呢,哪来的胎……牛娃子自知失口,连忙赔礼:对不起,我不知道她还是个姑娘。说完,拨脚就走,支书老伴把他拉到睡房:真的怀了?他老实交待:四个月了。

当晚,支书失眠,既想女人这事,又想牛娃子:这个神医,这双神眼,太厉害!非把他管住,不然啥都瞒不过他。

不久,牛娃子就成了支书的女婿。起初,他不同意。得知女方是与同事真心恋爱,而那同事调进城后父母嫌她是个“半脱产”,婚事就告吹了。想到她很可怜,他就笑纳了。

当他成了支书女婿、职工家属时,生意更火了、名气更大了,全乡人都知道“孙神医”,有个领导还问他:你愿不愿到卫生所去?

炕馍王

王老头在修路工地当炊事员时,于送饭途中摔成了残疾。回家后,不能干体力活儿了,可这日子还要过,咋办呢?想了想,他就在街上卖炕馍。可是,生意做了半年,越做越亏。原因很简单,两口子干活,一天的收入不够工钱,有时自己吃的反比卖的多。

他就去请教在学校当炊事员的表哥:为啥娃们不买我的炕馍?表哥说:你不会做生意,老是先卖大人后卖学生,不把娃们当买主。

回家后,想了半夜,想出了一招。

第二天清早,刚开门就有学生从门口过,他就举起刚熟的炕馍说:看看,我这炕馍是不是比别人的要大些?娃们一看,果然要大一些,一行六人都买了。正吃着,又过来三个学生,吃着的就喊:到这儿来,这儿的大!早晨娃们行路上学的几十分钟时间,他便卖出了二十多个,相当于往日两天的销量。放午饭学时,一些路远回不了家的“跑学”娃们也跑过来了,一下子把他给供销社职工留的十几个都抢了。

这活儿,只干半天,清早至中午。收摊时一算账,比往日一周的销量都多。他高兴地直喊老伴:炒两个菜,喝两盅酒,今儿个把我累坏了!

老伴问:你今儿是不是胡整呢?把馍做大了,价又不变,成心亏本呀?他说:亏不了,要赚大钱哩!老伴不明白:人家都是同样大的,你为啥要做大?他说:我一不亏自己,二不骗别人,只图生意好。老伴更不明白:你给我说清楚!他就拿出留给自己的一个馍说:不信你掂掂,重量没有变;咱这炕馍,是鼓气馍,稍略薄一点,就宽一点,熟了后厚度没变,人们看起来却是馍变大了。

老伴明白了:传了几代的手艺,都是这么大的,从前咋就没有说这炕馍可大可小呢?

老王笑笑:是学生教会我的,他们不仅讲尊重,而且贪嘴。他来了,你喊一声:学生时间紧,先让他们,自然就高兴。他们和大人不一样,吃一颗糖都要比大小,大一点自然抢手。

老伴想了想:对的,一没骗别人,二没亏自己,这是好事!

不几天,学校门口那个卖炕馍的就过来看。他没见制作过程,只看别人买在手上的,就笑了:确实大一指头!这个瓜东西,卖的越多亏的越多,亏急了就会收手的。那人还联合另一个打炕馍的:咱们停两天,叫他好好亏一下。两人就关了门,都装着身体不舒服,还催买主:都去买王老头的吧,他的要大一些。

一周过去,王老头还是乐呵呵地忙活着。那时的人,不懂“改革”,只认死理,也不研究别人的“窍门”,老实而又可怜地维护着那个全民一统的“傻瓜时代”。

唯这文盲,只动了一点小脑筋,就赢得了商机。

不久,嫁到百里外的女儿添娃,老伴去帮忙,这可难坏了王老头。为啥?他不认识钱!

又是想了半夜,想出了招数。第二天清早,他拿两块钱的钞票到供销社换了毛毛钱,分分钱,把钱丢在一个纸盒里。顾客来了,一手取馍,一手交钱。他不收:我要讲卫生哩,不好沾钱的,你自己丢到盒子里。对方说:还要找呀?他嘿嘿一笑:自己取嘛!对方取出零钱放在手上:你看看吧?他又嘿嘿一笑:见外了吧,你咋会骗我嘛!

老伴回来后,问他这段时间收入咋样,他指了下门说:你算一下再说吧。老伴发现,门背面画了不少黑杠杠,问他咋算,他说:用几斤面粉,就用火炭划几个杠杠。老伴问:一共卖了多少钱?他说:都在抽屉里。老伴用一斤面粉几个炕馍的算法去乘那杠杠,又用一个炕馍几分钱的卖法去求收入,当把钱数完之后,问他:钱咋不够?他问:我打散酒了,是不是少了三毛四分?老伴吃了一惊:你咋这么精的?他嘿嘿一笑:还精呢,我生怕被人骗了,天天提心掉胆!

老伴抓出一把分分钱:给,打散酒喝去!他问:打多少?老伴说:是多少钱就打多少酒?他为难了:我认不到钱呀?老伴笑了,笑出了一脸的轻松,一脸的幸福。

刘说客

说客者,懂理道,会说理,能化解矛盾,调处是非。可这老刘,说话带把子,走路拄棍子,咋会成了“说客” ?

第一次到他们村上办事,恰遇支书和妇联主任吵起来了,我让村文书去制止,文书说要请老刘,我没同意,一因干部吵架让村民调解有失风度,二因我本人在场让外人插手有损影响,便将二人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第二次去,因是研究班子换届,在有关人事安排上,包村干部与支书产生分歧,二人由暗抵牛到明开火,直至相互揭短,拍了桌子。我制止几句,压了火气,便让各自冷静想想,自己去做另两位村干部的思想工作。

不料,我刚在另一间房子坐下,驻村干部在堂屋里说了句“谁想咋整就咋整”,当下冲了支书嗓子,他从厨房一头跑出来:好了,你把我抹了!今儿个不抹利索,我照样坚持意见!于是,二人又吵起来。

我正要出门制止,却见老刘到了门口。好,说客来了,看他咋说,正好让我见识一下。

只见他一脚门内,一脚门外,直直地停在那里,张着大嘴不说话。

支书指了下驻村干部,刚说“你那想法太片面”,又侧过身来指了下老刘:咋了?

老刘终于张嘴:你们两个家伙在谈工作,我不知道该不该进来?同时向驻村干部伸出手,做着握手的动作。驻村干部走过去,握了下:找我有事?老刘双腿进了门:我走门坎底下过身,听到这儿牛吼喧天的,以为哪个群众又惹支书生气了,就赶紧跑来。没料想,是你们在讨论工作,好激烈呀!

支书递上烟:是的,在讨论工作,但也是吵架!老刘接过烟,就点火吸开:我就佩服你们这些当干部的,真是好种!为了工作,敢说实话,敢发实火,光明正大!不象我那死老婆子,看起来不吭不啥,却经常给我耍阴谋诡计。狗东西,不是东西!哪象你们,该说就说,该吵就吵,心里没冷病,一心为工作。这多好呀!有啥说啥,当面锣,对面鼓,话明气散。真是好种!你们越吵,我越高兴,为啥呢,因为你们为了公事才吵,吵了才开心。要是私事、私心,都在掩着包着,谁吵?那种东西,群众才害怕呢!

话说毕,烟抽空,他就掏出自己的旱烟给二位敬上。递给驻村干部时,他说:你莫怕他,他是刀子嘴,豆腐心!递给村支书时,他说:他是上级又咋了,该吵就吵,吵明了,理清了,谁对听谁的,也是对上级负责。

这家伙,咋在煽风点火,什么“说客”?我揭起门帘一角,正要出去,却被村文书拉住了。

他的办法,果然有效。这不,支书退火了:也不是吵架,就是声音大些,不过,都是正事,只是看法不同。驻村干部见台阶就下:不是声音大,我怀疑你这家伙咋晚上跟嫂子没干正经事,今儿个缺瞌睡,火气大。支书一头冲过去:你跟她没干好事!驻村干部哈哈大笑迎上去,抱住支书就喊:嫂子,快出来!

支书媳妇出来:你们两个吵着还赚不够,拉扯我来干啥?

驻村干部把支书一推:问他,他说我昨晚跟你没干好事!

一屋人轰堂大笑,支书媳妇笑着走了。

老刘说:我也走。我一头跑出来:你别走。老刘问有啥事,我说:你一走,他俩再吵起来咋办?支书和驻村干部齐声攻我:谁吵了?谁吵了?支书见我不言语,一把拉了老刘:你说,我们除了谈工作,谁吵啥了?

老刘一脚门外,一脚门内,偏着头说:能吵架的干部,才是心直口畅,办事公道的好干部呢!你们不吵了,就没啥意思了,我走了。

支书和驻村干部一起拉他,留他吃饭。席间,我提议按年龄排座位,老刘坐了上席上首。我认为,他值得。

老诗人

他虽大字不识一斗,却能稳当支书三十年,且从没出过政策性失误,实为奇迹。所以,从村上到乡上,一提起他,人们便称:鬼脑壳!同时,因为能把政策、道理即兴创作成顺口溜,人们在喊“老支书”的同时,也称他为“老诗人”。

这天,我到村上开会,恰遇他参加区上组织的到外区参观“农业学大赛”才回来,便安排他先讲“取经”情况。他把旱烟袋装上烟,吸了一口,开口就是设问:人间能把工作搞得有红有血,我们为什么搞不出血呢?

这个问题,把到场的村组干部和党团员代表都问住了。我身边一位刚参加工作的学生干部悄声问我:啥叫有红有血?我没回答,只劝他认真听讲。会开完了,在他家吃饭时,学生干部说:可能是有声有色,你是否错听成了“有红有血”?他将眼一瞪,说出顺口溜:出刀能见红,才算见真功;有红又有血,才算搞得烈!

我即敬酒,佩服他的理解能力,并猜想:正因为能这样举一反三地理解,他才会有如此好记性,才会有这般超水平发挥的工作能力。

当天下午,他留我给支部上党课。我问讲什么,他说要讲一下包干到户后如何发挥党员作用。我想了想,就从集体意识、扶贫意识、科技兴农意识、精神文明意识四个方面讲开,并大量列举自己平时从报刊上看到的事例,讲了两个小时。

没想到,他作总结时,竟然用顺口溜的形式把几个重点作了归纳。比如“集体意识”:兄弟把家分,还是一家人;大伙都齐心,建好大家庭!比如扶贫意识:三个党员成支部,四条壮汉成猛虎;五指捏成硬拳头,六连高升齐致富!比如精神文明,他给编了两条。一条关于民事调解:婚姻要说合,是非要说散;全村上下和气一团,男女老少精精干干!一条关于孝敬老人:娘不疼儿不是娘,娃不养老不是娃;你要不养你的娘,小心你娃不养爸!

听了这些顺口溜,会场传来阵阵笑声,且有不少青年在笑声中开始背诵。看来,这些大实话,让他们入心入脑了。

只是,我的重要观点,关于科技兴农,他却只字未提。

散会后,别人都走了,我却没走,向他讨教:今儿个,关于科技兴农,我没讲好。他一头站起:讲得很好,我边听边想:只有科技,才能兴农;老是守旧,越整越穷!我一听,又是顺口溜,便问:这段多好,刚才咋不说?他嘿嘿一笑:都是套话,还没想出有红有血的话来!

我即感叹:想不到,你虽不识字,却很动脑筋,很有文化!

他笑了:这也叫文化?

吃饭时,正喝着酒,他却提着筷子跑出去了。等了十几分钟,不见他回来,我让学生干部去看,结果是:他把头抵在后墙上,把手指塞在耳朵里,闭目不言。

我即去看,果真如此,便不打扰,只在边上抽烟。不一会儿,他猛一拍头,哈哈大笑地向我走来:想通了,想展了,差点把我的头都想炸了!

我笑问:有啥难事,要把头抵在墙上想?

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是警告这没用的脑壳——已经把你抵到墙上了,要是再想不出来,就一下把你狗日的碰成破南瓜!

我立马过去,抱住他的双肩说:快别糟蹋了,这可是全村人的首脑呢!

重新坐到席上,他端起一杯酒,郑重地敬了我,并郑重地请求:帮我写个申请,行吧?我问写啥,他说:辞职报告。我一下犯晕了:干得好好的,咋要辞职?他放下杯子,提高嗓门:这次外出参观,看了人家那么多的新花样,我感觉自己老了,落后了!今天你的一席“科技兴农”,我大开眼界,感觉自己老化了,跟不上形势了。所以,我得退下来,让年轻人上。不然,老牛挡路,全体落后!

听了这番肺腑之言,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却显出一身轻松,酒量似乎也翻了一番。打个通关,高兴地说:这个大事一想展,脑壳一下灵醒了!

于是,又是一首顺口溜:科技兴农要搞好,文化知识最重要;新的定比老的好,新天新地新面貌!

花鼓王

“花鼓调”是陕南民歌的支流,锣鼓伴奏,调式固定。“花鼓王”不仅要唱腔好、记歌多,关健还在于即兴创作能力——只要你掌握了基本调式和对歌技巧,有着出口成章的好口才,任何场合都会立于不败之地。

袁老大就有这种功夫——长板的“本歌”可唱《三伯访友》、《王祥卧冰》,“五句子”民歌可对“锄草歌”、“彩莲船”等各种调式应对自如,且尤其长于对歌。年轻时三天三夜不重歌,到老了记得更多了,却无心情唱了——儿女多,负担重,又拖个卧病在床的老娘,成天打不起精神,只有一门心思干闷活,乡邻里的红白喜事等热闹场合渐渐把他忘了。

这年正月十三,村里“庆丰收,闹花灯”,议好了家家玩耍,户户拜年,可是走到他家门口队伍没停,径直到了隔壁一个干部家庭。

他很不高兴,想去质问,但仔细一想,判断原因有二:一是那干部抢彩头——花灯还没到他家门口,那边抢先放炮迎接;二是“花灯”队长尊重干部——先玩那边,再返过来。

于是,他就过去。那边摆了三桌凉席,每桌八个凉盘两瓶白酒,并有花色不同的烟盒放在中间一个盘子里,还有香喷喷的糖果、热腾腾的茶。人们边吃边唱,边喝边敲,好不热闹。他进去转了下,没人让坐,就转到门口,问正向小孩们发糖的一个小伙子:这儿得多久?答曰:今晚就在这儿玩。他又问:玩毕了呢?对方盯他一眼:各回各的房,各上各的床。

他一想:这怎么得了,难道要让锣鼓从我门口提着走,让花灯从我门口熄着走?可是,又不能从这儿强行拉,也不能得罪了这户人家,咋办?

猛吸一口烟,心中生一计。当屋里传来主家男人沙哑的唱声,他从门外来了个响亮的“拜年歌”:未从进门就抬头望,主家的财门亮堂堂!这声音,从门口传入,在屋内震响,全场的目光瞬间外移,锣鼓齐声跟上。再唱一个短板,主家迎了出来,拉他进门,他只点头,不移步,却唱开了长板:主家的门口财气旺,主家的屋里喜气旺;主家的菜多又香,主家的烟贵又香,主家的酒辣又香,主家的茶浓又香,主家的糖果更是香……一直香到我门上,我坐不成板凳上不成床,只好来闻香!

一曲唱过,主家两口子都来拉,他仍不进。“花灯”队长来了,赔着笑脸说:表叔,我当你睡了,就先到我表哥这儿来了。他笑而不答,对方就拉,他便开口唱道:要唱歌来你就唱歌,不能在歌场里边凭嘴说;自古话多是非多,歌子越多越快活,不想唱歌你就莫拉我!

“花灯”队长自知这歌暗含别意,想接歌又找不到词,只得双手作揖:表叔莫多心,我们一会儿就过去!老袁哈哈一笑,高声唱道:拜年作揖要认清,看你进的谁家门?表叔表哥要分清,千万不要乱辈分,失了主次会丢人!

主家本是老袁的堂侄,一听这词儿当下脸红,急急搭腔赔礼:叫声叔来听我言,侄儿作揖拜大年;先在我家打个点,再到你家好好玩,希望你老心喜欢!

老袁双手抱拳,向屋里行礼,接过就唱:你家我家都姓袁,到哪都是在拜年;各位来到咱袁家,先后不分才美满,就在你这儿好好玩!

主家一听,兴高采烈;众人一听,拍手叫好。于是,主家夫妇把他拉进屋来,自然请在正席首位安坐。

到了席位,他不落坐,端起一杯酒,唱起行礼歌:大家来到我袁家,老汉心里乐开花,谢意用酒来表达:一谢队长闹花灯,全村老少乐其中;二谢锣鼓打的好,振奋精神士气高;三谢乡邻来拜年,互拜互敬齐团圆;四谢主家好酒菜,吃好喝好都畅快;五谢大家听我歌,听了这曲端酒喝!大家吼声好,举杯同饮,齐声称谢!

这一曲,唱的众人欢乐主家高兴,有人便唱着花鼓来给老袁把酒敬:仔姜没有老姜辣,还是表叔会说话;好言一句三冬暖,好酒一杯乾坤大,诚心敬您老人家!

老袁喝下一杯,接过鼓棒,边打边唱,直到天亮。

一场不快,化于乐中。自此,“花鼓王”美名重振,名声更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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