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秋中的草垛
2013-04-29冯光辉
冯光辉
张村的人都知道张家二爷生得死黑死瘦。
张村的人也都知道张家二爷生得还不像黑鱼那样的黑法。黑鱼仅仅是背上黑,肚皮还白乎乎的,可是张家二爷肚皮背上都是一个色:黑。冬天还好,衣裤裹着,夏天一来,张家二爷的瘦劲黑样,就那层皮,像抹了桐油的纸架在骨骼上,只有一顿五碗大麦粥喝下去,被撑开的肚皮才稍稍显出些黄肤来。他一年到头总爱套一条打了补丁的大黑裤衩,村上人就说,张家二爷立站在哪儿,远远看去,简直像是一块黑砖竖在一截老槐树疙瘩桩上。在被认为是亚非拉人民擂战鼓的年代,张村人不知是谁赐给张家二爷一个绰号:刚果二爷。人家刚果国家主席是老大,张家二爷排老二,实际上是喻他的黑劲,于是,赤道国家的名字就在张村落户。刚果二爷同辈的人说起他小时候都赞说他是张村的好后生。那时刚果二爷去乡场上帮衬父亲堆草垛,沿途除了脚板不经意泥泞的水洼地,那稠稠的泥水从脚丫射出一柱浆水而滋出声外,他父亲一天不问话,刚果二爷就只知干活一天不说话。不乱说话的刚果二爷那年十六岁。特别为张村穷苦人露脸的,是他敢睡地主的小老婆。
现在不了,刚果二爷走在田埂上,前面没有父亲的背影了,没有父亲领前走,他刚果二爷总是十分遗憾,自己的小儿子死活不肯呆在乡间来实心实意地侍候田亩,跟着一帮人坐火车到北京去砌高楼了。高楼是我们农民能砌的么?就是砌好了能有农民的安身之处吗?假使高楼砌好了给农民住的话,那农民不成了龙民?干什么不吆喝什么,叛逆!瞎扯!儿子不肯在乡间,刚果二爷的身后就没有谁实心实意地跟着,也就没有谁实心实意地学手艺很强的庄稼活。譬如堆草垛。
只要人在喘气,就要种田亩。只要种田亩,只要田亩出庄稼,堆草垛的活计是不会绝的。只要不绝,刚果二爷总是有饭吃,有酒喝,有烟抽的,甚至还有女人睡。现在谁家都不愿把一捆捆稻草当金条放在家中作宝贝。秋收后,每家每户的稻草,不是杂七杂八地堆在乡场上,就是堆在屋后门前的空旷地上。刚果二爷眼下万万没想到,自己年轻时扛铁叉跟着父亲堆草垛学下的手艺,到现在全村侍候田亩的人仅自己会堆草垛时,一把柄杆被岁月涮成酱红的铁叉还得自己扛。刚果二爷想到自己不能像父亲一样威风凛凛的扛着铁叉,就懒懒地没劲,就扛不动三斤重的铁叉。铁叉从干瘪的肩头滑下来,被刚果二爷拖根枯树枝一般拖着走。要知道,去干一桩农活时,自己倒背着双手前头走,后面跟着一个拿着农具的后生,那才叫得意呢!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分明是一种资格,一种威望,一种荣耀,就像县长后面跟着秘书,团长后面跟着警卫员一样,可惜刚果二爷没赶上这种出风头的好时光。
沿路碰着村里人,村人会说,刚果二爷,又去混饭吃啊。刚果二爷堆起笑应承着:是哎是哎,本不想去的,他们请啊。刚果二爷总会不失时机地流露出自己是有一身本领的,总会不失时机地提醒他人自己手艺的存在。村人听了也笑,笑刚果二爷把农活手艺看得太玄乎了,现在都有播种机插秧机收割机,家家几乎都有煤气灶,大多数村人就视稻草为累赘,索性返草还田。村人更笑刚果二爷那笑起来的样子,瘦精精的脸上笑起来时,皮挤捏成横一道沟竖一道折,就觉得是老猩猩在做鬼脸。有时在路上遇不着村人,刚果二爷就憋着嗓门,抑扬顿挫地说上一段——唐明皇于病中偶梦一小鬼,窃大真紫香襄及皇家玉笛,绕殿而奔,倏尔一大鬼翩然而至……说书是假,引人注目为真。有一次村长喊了刚果二爷帮着堆两个草垛,他兴奋极了,夺过被蜘蛛网粘地墙上的铁叉,左看右瞧,就分明觉得今天的铁叉如古人上朝时抱在胸前的朝笏。
快顶村长家的屋山墙了,沿路还没有见到一个村人,刚果二爷憾声长叹,一跺脚,又拐个弯走回自己的家里,重又沿着去村长家的路,优哉游哉地走一遍,重又抑扬顿挫地说上一段钟馗。有好事的村人问刚果二爷,那天你怎么两趟走过我家门口?怎么听你说上两遍钟馗啊?刚果二爷将手指捅进鼻孔得意地旋着,说,那天村长请我张家二爷去堆草垛了。说完,手指用力弹出鼻孔发出叭的声响,像飞指的声响。刚果二爷不会飞指,偷偷在家学过几夜没学会,得意起来只会用手指捅进鼻孔刮鼻翼。
当然,大多数时间刚果二爷是能遇见熟识的村人的。村人因了刚果二爷的脾性,自会夸赞他的评话说得有进步了,偶尔也会称赞刚果二爷堆草垛手艺的高强,说何不学学走钢丝过长江的阿地力,去破个吉尼斯纪录,堆个超高超大的草垛?
刚果二爷说:别逗趣我了,我知天高地厚,当该干什么就吆喝什么。
刚果二爷不要村人赞自己的评话水平,也不问“评话说得有进步了”的含义,跑出百里都晓得张村的评话王是张家二爷。其实刚果二爷知道冯各庄有一个评话大王冯大爷,评话水平那确实比自己高,不是跑出百里都知道的水平啊。旧时听说还专被请到上海为黄金荣说过三天三夜,为黄金荣说书,他刚果二爷只是听说,刚果二爷听谁说这桩抬举冯大爷的事就抨击说:你见啦?!虽然谁也没见冯大爷专为黄金荣说书,但是刚果二爷亲眼所见冯大爷被请到中央电视台,在“夕阳红”里说了一段《东汉》。自己仅仅被人称作是评话王,当中缺少一个“大”字,为此,刚果二爷不快了几十年,没法,这不自己硬添强封一个“大”字就算完的事,得听书人来封。可那冯大爷光会评书耍嘴皮子,不会庄稼活,更不懂堆草垛,刚果二爷倒也常想冯大爷这个短处,心里也就好受些。像刚果二爷去村长家堆草垛,沿路愣是没碰上一个村人,刚果二爷说上一段就自觉没趣,耷拉下脑袋打住下文,怨声载道说旧时好。刚果二爷不敢说旧社会好。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甚至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凡是过去了时光都可称旧时。旧时姑娘派人上门相亲,一看房二看林三看垛,这里的“垛”便是草垛。看准了垛数就知道田亩,再上门相亲。自己的母亲在旧时就是这样从后山过来嫁给父亲的,那时父亲很威风哩,有时去给地主家堆草垛,还偏偏挑些远路走,或是绕上大半个村庄,生怕村人不知道。刚果二爷遗憾的是自己捞不到父亲这般荣耀了。
也有例外的。
刚果二爷有天去给二姑堆草垛,一路上他竟然没说书没唱戏,像炸了惊的黑猩猩,贴着道边的葵秆篱笆一个劲地向前窜。二姑是当年地主的二姨太,她的儿子女儿在香港的在香港,在北京的在北京,只有她一人孤零零地在张村,说什么也不肯去北京香港,说是那些个地方一年到头也踏不着泥土见不着泥土,一年到头也听不见狗叫鸡鸣,一年到头也看不到姨婆吵嘴汉子打架,没劲。人生活在太文明的环境里没劲。刚果二爷等待的就是二姑的这句话,去帮二姑堆草垛,刚果二爷像是回到了那个旧时,这一出入竟然隔了五十多年,对于有情缘的同在一个村庄食粮、同在一个池塘喝水的人来说,谈何容易。刚果二爷像盼身后跟上一个好帮手一样盼到了这一天,他不想被人看见却偏偏被人撞见。
村人桑正三说:刚果二爷啊,人家二姑的酒好喝,容易醉人,你可别喝多了,把二姑当个十六岁的姑娘看啊!
刚果二爷就收住猴急样,说:哪能呢,旧时我没同意她,现在都往八十上数了,还能做那种浪事?刚果二爷一古脑掏心窝说,却没收住猴急腔。
村人都晓得旧时刚果二爷与二姑背着地主在草垛里有过一段浪日,就二姑以为村人不知。村人私下里都说那香港的儿子就是刚果二爷的血脉。
刚果二爷来到二姑的门口,看到齐腰的柳枝编织的篱笆院门上没将铁扣子搭上,正想推门,见二姑从黑咕隆咚的屋里走立在屋口,刚果二爷觉得自己像走进了拍电影的地方,对面的屋门,如一幅黑底像框衬映着二姑,刚果二爷忽感到天上的秋阳,也如电视里头文艺舞台变幻莫测的灯光,一会儿是朦胧的绿,一会儿是橙橙的黄,一会儿是灿灿的红,一会儿是亮亮的白,彩色阳光一套一套抹在二姑身上,更让二姑有了耐看的味道。二姑穿一件白色丝质衬衫,外配一件瓦蓝底色缀着金黄小花的多层绣花背心,一条与金黄小花相近的黄色翻边长裤挺挺塑出二姑的身姿,二姑的脸还是那样的好看,杏眼还是那么大那么有神气,所不同的是鹅蛋脸松松地在腮帮子上耷拉下两块肉,脸上的皱纹也多了,但那些皱纹很显出二姑的老年风度,像一根根再长一点嫌长、再短一点嫌短的金黄色稻草嵌在脸上,一头芦花般洁白的头发齐后脖长,下端自然的卷曲,刚果二爷看着二姑的漂亮样子很激动,暗暗说这个二姑是越老越有看头。刚果二爷知道她刚刚从镇上的老年舞蹈队排练回家,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不知怎么的,刚果二爷不禁用脚背稍稍抬起篱笆门轻轻一扔,门就晃悠悠地转停在院墙后,刚果二爷乐不可支地踏进院门。
满脸都按喜气样式嵌着欣喜的二姑说:刚果二爷,你老抬腿亮相的动作还像旧时一样啊,那会儿我家老头在的时候,你敢这样跟日本鬼子一样踢门进来?只有老头到县上办事去,你才兴冲冲地这样踢门,有次你抱着我踢门,没站稳,我们都跌倒在地上。
刚果二爷听二姑将往事说得这样细,这才记起刚才踢开篱笆门的动作,好像在什么地方出现过,但记不起来了。没想这个动作已经深深烙进二姑的脑海。他高兴地将手指伸进鼻孔弹了个响鼻,就感到大腿内侧和两爿屁股的皮肤下嗖嗖地滚过一阵麻颤。刚果二爷年轻时,每当与二姑偷着做那种“补充”的事,都会有这种感觉。刚果二爷暗喜说:自己没老,还有感觉的啊。嘴上巴结道:二姑,天底下记性最好的不是拨弄算盘的科学家,是你们这些女人,那个夏天的晚上,我的双手像托着小羊羔托着你开门的情景你都记得,那次没摔痛吧。
二姑说:摔痛没摔痛?都过了五十多年了,你个老东西才问我这句话。
刚果二爷只觉得屁股上又一阵发颤发麻,走过去铁锹柄往二姑屁股上柔柔地一敲,连二姑裤子上沾着的稻草屑都没掉下来。
刚果二爷奉承说:我特地过了五十多年才问你这句话,又不迟,家酿的老酒越储存越有味,爱你的话越留后说越有味哎。
二姑说:有味有味有你个屁味,要是那会儿我被挂牌整死的话,你这马屁话跟谁说去?第一次在草垛里被你盘得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的,早知道你“补充”有这么大的魔力,我就不跟你“补充”了。
“补充”是二姑和刚果二爷两个人之间说的话。看着二姑一边说话一边流露出幸福样,刚果二爷拍拍屁股,不让屁股颤抖得使自己难受。
刚果二爷说:二姑,先进屋去,看看我们七老八十的人还有多少能耐。
二姑说:你用铁叉戳戳脸皮看,戳不透哎,儿孙一大帮的,再偷偷做“补充”的事,不怕儿孙笑话?
刚果二爷说:怕。
二姑说:怕就好,先帮二姑堆草垛吧。
刚果二爷说:不过我问你,你做“补充”的事,写信告诉你儿子女儿?
二姑说:天底下哪有这等呆头鱼样的人?
刚果二爷说:那么儿孙们怎么会知道?又如何会笑话我们?
二姑说:你嘴尖,这会儿说不过你,不过我昨夜里做了个梦,梦见我坐在方桌边,举着筷子准备挟碗里的肉,可又看不见,性急的当口,灯亮了,发现对面还坐着一个人,模模糊糊的,再细一辨竟然是一个老头。
刚果二爷连连击掌打断二姑的话:好事好事,周公解梦里说,梦见筷子是客人要来,梦见吃肉是亲人相逢,梦见灯亮是夫妻团圆,梦见老头,那个老头当然是我。
二姑走到西山墙的篱笆边说:我做梦是与我老头子团圆,又不是与你,高兴什么?别扯了,就在这里堆草垛吧,行么?就是地坪上有点斜坡的。
刚果二爷说:即使在山坡上堆,都难不倒我的。
二姑说:知道的,你父亲的手艺都原封不动地传给你了,就是一张嘴,能得远远胜过你父亲。
刚果二爷说:那是旧时光,在你家老爷面前,我父亲连个屁都得憋回家再放。
提起老爷,二姑有点悲怨起来,说:尽管我是传种接代的小婆,尽管我在家庭和世面上受到岐视,但与老爷还是有感情的,要是熬到现在的好时光,哪能毙呢,若说要毙,毙的人可多了,害得我这辈子都在守寡。
刚果二爷见二姑伤心起来,说:不说旧时了,堆草垛。
过了一会,刚果二爷耐不住沉默,又说:二姑呵,我弄不懂你怎么不听儿子女儿的话,去香港去北京颐养天年呢?那儿有荣华,那儿有富贵,那儿可以光宗耀祖,那儿的生活条件跟我们这儿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二姑说:我儿子去了香港,是他的命适合在香港生长;我女儿去了北京,是因为她在命里争取到了北京而且适应在北京生长。我不去香港不去北京,是因为我的命里注定在张村而且适应张村。适应的地方就是好地方就是最好生活的地方,有亲人埋在地下的地方,就是家乡,就是颐养天年的地方,这就是我离不开张村的缘由。
刚果二爷听二姑这样说,十分感叹二姑对张村的眷恋,其实刚果二爷心中更明白二姑几十年来固守张村的缘由,正因为这个缘由的美好和向往,二姑才在几十年的岁月中,缓缓昭示一个女人对所爱之人的眷恋,这才是二姑不离张村的所在。刚果二爷拄着铁叉,仿佛年轻时代的求偶信息又从自己的身体内释放出来,他想到他们过去了几十年的浪漫时光,说:祖宗曾传下的评话里说得明明白白,世事茫茫,光阴有限,算来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竟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夸什么龙楼凤阁,说什么利锁名缰,闲来静处,且将诗酒猖狂,唱一曲归来未晚,歌一调湖海茫茫,约知心朋友到野外溪旁,或琴棋适性,或说些善因果报,或论些古今兴衰,看花枝堆锦绣,听鸟语弄笙簧。优游岁月,潇洒度时光。
二姑一颗忧柔的女人之心,随着刚果二爷轻声轻语的叙说,被他那种评话艺术的渲染蛊惑得似乎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似乎青年时代所拥有的黄灿灿的草垛如堤岸上的灯塔,成为漂泊心灵最后皈依的航道。
看看二姑沉沉的神态,刚果二爷赶紧打住话头,怕说漏嘴刺痛二姑的心,说:不说了不说了,越说越细,越说越长。
堆草垛的活计不是每个庄稼人都做得来的。刚果二爷也不会在任何一条去堆草垛的路上神气得如同脊椎骨里节节装上了弹簧,有的人家也不会专为堆草垛而上刚果二爷的门。如今堆草垛的手艺似乎村村是个绝活了,绝到好像文化部门抢救民间艺术一样,来记录和保存中国这个农业大国里丰富的种植庄稼的各类农活手艺。
一亩田的稻草要堆一垛三五年不倒不塌不漏雨不霉烂的草垛,是件不容易的事。这个草垛要经得起梅雨的浸淫,经得起夏天的暴雨洪风,经得起冬天的雪压,几年后抽出任意一捆,外露的草梢虽然变得灰塌塌的,但整个儿的稻草捆看上去还是要有黄灿灿的颜色,闻闻仍然有扑鼻的草香。更绝的是草垛要经得起顽童的玩耍,抽空而不倒,点火而不着,哪怕外层全部烧成草灰,灭火后,草垛依然竖着,不改形状,打开草垛,内部仍然是扎扎实实的金黄的草。刚果二爷的父亲有这手点火而不着的绝活。那时二姑家的草垛被长工点火烧了,灭火后,里面仍如新稻草,让地主惊奇得就留下了刚果二爷的父亲。现在,刚果二爷只会抽空而不倒的活计,哪怕村童把草垛掏成一个通心洞,草垛依然矗立,这门绝活,实际上是刚果二爷为了能与二姑有个偷情的场所而学会的。虽然刚果二爷也知道堆草垛的诀窍:捆捆扎牢、底盘码稳、层层叠齐、档档填平,可在刚果二爷堆草垛的生涯中,认为犯不着去钻研去学会这门点火不着的课程。
刚果二爷见二姑手足无措地在院中央不知干什么,一会儿取草捆,一会儿扎草把的,就说:二姑,你到屋里忙你的吧,我堆草垛你是帮不了忙的。
二姑说:嫁到这里我就知道,你会堆草垛,不要累着,悠着些,我们今天的身子骨不及旧时呀。
刚果二爷见二姑笑嘻嘻地进屋里去了,看满院子的稻草捆,就抽出几根稻草,用手指量长度,又将穗枝上空瘪谷数了一遍,摇头说:二姑啊,你的稻谷在肥水管理上欠火候,特别在灌浆时,还少上一次水,看来你租给这个安徽佬的田亩手艺不怎么精哩。
二姑的话从里屋冲出来裹住刚果二爷:是啊,你说得真准,安徽人种田地跟我们江南人不大一样,隔条江水就有不同的耕种方法,不过也没欠收。
刚果二爷不再答话,用铁叉稍稍叉出了几块凸出地面的砖块,把一处土疙瘩也叉碎了,堆草垛的地方不能有明显的凹凸处,至于二姑指定在这儿的小斜坡,大不碍事。像比这种更复杂的地面,刚果二爷都经受过了,何况帮二姑堆草垛,斜坡再大点才好呢,刚果二爷想自己可以在二姑面前露一手摆个显的。
刚果二爷看准地盘,把第一捆稻草重重地按在地上时,想到父亲的一生中从没堆倒过一个草垛,自己也学了父亲的好样,没堆倒过,今天总不会在二姑面前失手丢丑吧。刚果二爷想到这儿一跺脚骂起了自己:臭蛋,闭着眼睛都能干的活,哪能黄了?刚果二爷按照父亲传下的老规矩,围着第一捆稻草走了三圈,嘴里念道:天地土为本,万物土中生,百姓靠农艺,独尊为土神。
然后刚果二爷回过身来走三圈,又念道:地头生香火,丰囤在今晨虔诚敬社稷,祷告向神灵。
刚果二爷堆码好底盘正正反反各走三圈,再念道:来年再风调雨顺,来年再愿无灾无病,来年再愿土肥墒足,来年再五谷丰登!刚果二爷码完底盘就依靠在篱笆上眯眼细看,觉得今天的底盘堆码得特别的好,浮在表层的一根根稻草,横乃如枝竖则如丝,相互交叉又互不凌乱,疏处疏得显出了力度,密处则密得透气流畅,像万里长城的城砖块块衔接,像七层宝塔的底座丝丝入扣,像长安的灞浐泾渭沣涝潏滈八川,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异态,且又八川密密首尾相连,更像乾坤震巽坎离艮组合折阴阳八卦,天地雷风水山泽……
背靠着篱笆的刚果二爷借着篱笆的弹性得意地弹悠着,他为自己码出一个好底盘而萌生出这么多的奇思妙想而自得。更为他所欣喜的是,此时深深烙印于心底的甜蜜往事又浮上来,他曾掏空父亲为地主堆的草垛,与当年年轻美貌的二姨太在草窝里时常偷情,闹得天地雪风水火山泽八卦中的八种自然现象都集聚于一个草窝。
那时,刚果二爷家由于贫穷,做母亲的怕儿子日后讨不到老婆,就领养了一个小女孩,等长大后做儿媳。可是刚果二爷不喜欢那个年纪尚小又瘦骨伶仃的黄毛丫头,倒是暗暗喜欢从隔壁村庄用青布小轿抬来的女子,刚果二爷知道那女子是地主讨的二房,也就跟着父亲一辈的长工喊她二姑。
二姑哎,你一层一层穿这么多的布干什么,我来不及了!
二姑哎,渴死我了,想死我了!
二姑哎,二姑哎!
在那一个一个的草洞中,刚果二爷不止不息地叫唤,直叫得那时父亲堆的草垛,几乎垛垛都被刚果二爷叫空过。
刚果二爷喜孜孜地回想这些景况,真想再垒一个草窝,真想再与二姑进草洞去搅它个地覆天翻哪怕被埋葬在里面。可是,这么多光阴窜走了,她二姑还会像年轻时情笃于自己吗?刚果二爷想。
二姑拎着热水瓶走出屋子,给长条凳上的紫砂壶倒满水,说:刚果二爷,你壁虎一样贴在篱笆上干什么?二姑的问话截断了刚果二爷的蜜意。
刚果二爷将双手指伸进鼻孔一旋一弹,呵呵笑着没答话,只有一个充满快意的响鼻。
此时的二姑已是一身农妇的装束,头上还扎着翠绿的方丝巾,怕草屑什么的脏物弄脏一头洁白亮丽的头发。
刚果二爷说:怎么像个鲜族人,来给我做下手吧,不然我没劲。
二姑说:我给你做下手,呆会儿谁给你烧饭呢?
刚果二爷说:堆草垛是两个人干的活,一个人怎么干法?至于午饭,我人贱,还像旧时一样的人,好对付的,一碗泡饭一块萝卜干就成。
二姑说:你记我仇?旧时有老爷在,我只能给你们吃泡饭萝卜干,不过在草洞里,你吃了多少我带给你的包子和肉圆?说说。
刚果二爷无话,却显得很兴奋。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我估摸着堆到好,正是烧午饭的时候,那会儿我当你的下手,不正好?
二姑说:刚果二爷,别忘了,现在我是雇你来堆草垛的,反倒过来你安排我做你的下手,我从嫁进张村就知道你善于安排,那时除了第一次钻草垛,以后还不是次次都由你安排的?安排什么时间,安排是哪一个草垛,安排我是穿红兜肚还是不穿红兜肚。你们男人都有一个通病,到死也想着如何安排女人。女人么,也有一个通病,愿意被男人安排。
二姑边说边提起铁叉给刚果二爷。
刚果二爷猜测得八九不离十。二姑听到屋里的自鸣钟敲了十下,草垛就堆到了屋檐下,满院杂乱的草捆不一会儿被刚果二爷拾掇成齐崭崭的草垛,与白墙青瓦的房屋相交叠,倒很匹配,就像画家落在宣纸上的印章。草垛下,是她二姑一段浪漫而幸福的故事,可她不敢提起这枚印章,让人知道太触目相了,只能让它生了根一般地深扎在屋下,严严实实地盖住土地上的往事。二姑觉得,院户里陡然冒出个新草垛,整个院落好像多了一道风景。乡村嘛,就像个乡村的样子,没有草垛的乡村,没有草垛的人家,哪像乡村人家?二姑顿时觉得有草垛的生活似乎才充实,生活才处处充满丰收稻谷后的清香,光去参加老年舞蹈队,跳跳红绸舞扇子舞还不行,还要十分注意起居环境的新意和创造,起居环境满目新意就感觉日子是崭新的,就会觉得作为人活着的美好,就会觉得世界的美好、生命的珍贵,特别是作为生活在乡村的老年人。二姑无意间把草垛当作她老年生活的一部分,草垛就是生活,就是生命,哪位老人不对草垛怀着一种特殊的乡村情感?尤其对二姑来说,草垛于她就是幸福回忆的再现,草垛就是甜蜜爱情的回忆,因为草垛的确是她生命中一盘闪耀青春光彩的CD,打开看,中间有她关于对生命的热爱,有她关于生活的勃勃气息。
二姑醉醺醺地想着,忽然听到异样的轰响,她还没来得及看是怎么一回事,一双腿就被草垛捆淹没了,再看刚果二爷,被四溢的草捆掩埋成像个没了腿的残疾人,如一只被翻过身的龟,双手在稻草捆上乱扒乱划。
刚果二爷好不容易爬出草堆,他被轰然扬起的草屑弄痒了鼻黏膜,连打了几个喷嚏,骂道:妈妈的,怎么坍了呢?
二姑说:要问你呢!美利坚的飞机英吉利的炮,刚果二爷的牛皮不得了,我说斜坡上堆草垛会出事的。
刚果二爷说:以前我在山坡上都堆过草垛,把个草垛堆得像山上的一块块岩石,坚固着呢!这点小斜坡算什么嘛。
刚果二爷和二姑走出草捆缠身的地方,二姑拍拍身上的草屑,也拍拍刚果二爷身上的草屑,说:你没被摔疼吧?摔坏了我可向你儿女交待不起的。
刚果二爷说:我倒希望自己被摔坏了,那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吃在你家、住在你家。
二姑说:别动歪念头,知识少了多动动脑学学,这不,知识少了,凭经验办事,倒了。
刚果二爷说:闭着眼睛都能堆的草垛,竖到快收尾了,还坍塌,真难为情。
二姑也说:这种事若传将出去,是要被村里人耻笑的。二姑又安慰说:电影越到好看的时候越容易断片,演戏越到精彩的时候越容易失手,你也是。这肯定是你一生中堆得最好的草垛,鼓足自信重来吧。
刚果二爷说:重来吧,但刚才不是失手,地坪、底座我都检查过好几遍了。
二姑说:换个地方堆吧,在院墙角堆,离房稍远点,别挡了阳光。
刚果二爷说:也好,妈妈的,要不刚才堆的地方地下埋了金子?
二姑比划说:是有金子,一个金元宝,这么大,你挖吧。
刚果二爷在二姑面前丢了脸,忿忿地把铁叉猛地在地上急叉了一下,叉尖撩拨起的两道泥土像两只二踢脚窜向半空。刚果二爷从父亲那儿学得规矩,堆草垛的倒塌之地,是不能再堆第二次的。因为那块地盘准定是地龙王的头顶部,龙王头上怎么动土堆草垛?
等到院墙角堆好草垛,村外的暮色已经降临了,刚果二爷是在二姑家吃了午饭才开始重堆草垛的。其实一吃完午饭也没有即刻动手堆,二姑不让,说饱肚子不得干重活。于是,二姑便陪着刚果二爷在屋里边看电视边聊天。电视里拨来扭去的都是卿卿我我的港台片,一会儿女人吊住男人的脖子慢慢倒下去,可屏幕上尽放天花板。一会儿男人抱女人,像猪拱圈嘴拱嘴又慢慢倒下,正当刚果二爷要看下文,镜头又转向窗外的天。急得刚果二爷直说:现在的电视比我说的评话还要一百倍的勾人。看到激动处,刚果二爷几次拖住二姑的手往里屋拉,说要“补充补充”,二姑总是热不热冷不冷地推却掉,说:还像楞头青啊,老爷子在墙上看着的,你不怕呀?
刚果二爷说:旧时就没怕过,照样在他眼皮底下睡你,现在他早去了西天,他看他的,我“补”我的,他管不了我,我也管不了他,两个世界的人。
二姑说:我不肯,你也别强行啊!
刚果二爷说:都是这等年龄的人了,还有几次机会?还有几回兴致?还不做垂死挣扎啊,那种肉贴肉的爱,才是人最好的爱哎。
二姑说:你中邪了,都从哪学来这种文绉绉的话?
刚果二爷指指电视说:跟它学的,其实这种中邪,是不分男女不分年龄的,我虽然记性不好,但电视里的这种爱情话,全国人民都受教育,是最往心里去的,只要往心里去的话最好记,就最容易去做。白蜡杆子三丈三,打到身上血肉翻,只要嘴上还有气,舍我爱情难上难。
二姑说:你这当这儿是大观园啊,说书也不去找个地方,别耍嘴皮子了!
刚果二爷和二姑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说到自鸣钟敲了三下,刚果二爷觉得再不干活过意不去,就起身重新堆草垛了。
换了一个地方,刚果二爷再不敢疏忽,不结实的草捆重新扎结实了,摆不到位的草捆重新摆到位。堆完草垛,西边曛黄的余光已被浓重的云层所揉尽,夜,即将到来。
刚果二爷对着草垛左看右看,用手推推,用肩搡搡,确信再不会倒去,才把梯子撤了,说:二姑,这下好了。
刚果二爷转过身,见二姑换去了旧衣服,也撤了头上的绿方巾,仍然是早上的装束,白色的丝质衬衫上套着绣花背心。刚果二爷想,到底是上过女子学堂的,教养好。这模样刚果二爷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忽然想起是电视里的夕阳红节目,那次是说一个叫黄宗英或者田华的老太,当时刚果二爷看电视就想起了二姑。
刚果二爷这时走近二姑,见二姑仍然像年轻时那样,让人看了心旌荡漾,年岁虽老了,其形削肩长颈不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两手交叠在肚腹上,一种多情缠绵之态生生溢荡出来,令刚果二爷屁股上颤抖不止,他亮亮地把鼻翼弹得嗡嗡响。
依旧在二姑家吃晚饭。
吃完晚饭,刚果二爷依旧在二姑家闲聊,聊着聊着,两个老人就聊到里屋,这回是二姑牵着刚果二爷的手去里屋的。
二姑说:我还记得你教的一个歌谣,你相疼来我相爱,知心话儿心里埋,谈情说爱要深慎,泄了秘密有妒猜。
刚果二爷大笑,说:哪年教的情歌还记着,你死老头我死老婆,还怕村里起风波?
二姑说:我们是二十瞎浪,三十四十不敢浪,五十六十不能浪,压住浪头等煦风,过了七十浪打浪。
刚果二爷说:现在是政策好,地里头让它长什么就长什么,不敢不长,钱包鼓了房基稳了,手背白了,我们也该做点日的事了。
二姑说:你们男人真野,专门编造传播下流话。
刚果二爷说:你们女人真坏,专门收集记录下流话。
二姑说:也有道理。那个一撇一捺的人字,一边是三从四德,是文明是天使,一边是野性,是野蛮是魔鬼。男到七十女到腿直,现在我们就做些垂死挣扎的事?
刚果二爷坐床沿一边脱衣一边说:我只知道一个简单的现象,用草绳扎在一起的两只螃蟹不容易死,一只螃蟹死得快。
这夜,二姑所说的刺激挑逗的话,撩拨得刚果二爷满身是汗。
平生第一次堆坍了草垛的刚果二爷,根本没再去思量草垛倒坍的原因,与二姑说地下有金子是子虚乌有的玩笑话,刚果二爷没想到就这天在二姑家堆个草垛,却惹出一桩人命案。
桑怀宝早年是大队的书记。那时二姑是不敢乱说乱动的,虽然二姑的年龄比桑怀宝还要大十岁,桑怀宝却对二姑的姿色垂涎三尺,有次桑怀宝从二姑家搜出一摞旧书,其中有一本惹起他的兴趣那本书上的繁体字识不得,但是那些动作却让他神魂颠倒。当时桑怀宝就在大队部逼二姑按照插图跟自己做那些个动作,为此,二姑倒也少受了诸如挂牌游村的苦罪,之后桑怀宝的腐化事被公社知道了,他自然是受了处分撒了职。这些年,桑怀宝在乡农技站的指导下,把大棚种菜搞得很红火,好在这年头谁也管不了他,他也管不了别 ,有了钱心就痒,那天他去村东头的小寡妇家,路过二姑屋山头时,正巧听见刚果二爷和二姑在说话,那对话的声调,桑怀宝确认无疑是属于神秘兮兮的,有一种不可告人的勾当,他就轻轻驻足,听到了有关埋金子的话。这时桑怀宝才如梦初醒,怪不得那时搜不到二姑家的金银财宝,敢情是动足了歪脑筋,把值钱的金子埋藏在地下躲过了搜查抄家。现在改换了时代,她还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地掘出地下的金器银具,大肆挥霍享受穷苦百姓的血汗?政府不会来管,她的儿子孙子们也不会要她的财富,有人喊“我的财富在澳洲”,她二姑倒好,用不着漂洋过海,财富就在脚下,难怪这个妖婆把自己打扮得跟演戏的一样,是私下有大钱了,可是那个如黑鱼被晒干了模样的刚果二爷掺乎在里面干什么呢?仅仅是帮二姑堆堆草垛吗?会不会是以堆草垛为掩护,掘地取金呢?那个二姑又如何把个刚果二爷看得顺顺溜溜呢?问题明显地没有像小学生铅笔盒上的乘法口诀一样简单。桑怀宝贴在山墙上,越想越觉得这里不仅有男女问题,似乎还有更重要的问题。村上人都知道刚果二爷与二姑有那么一回事,二姑的老头在解放初被枪毙了以后,几十年来一直守寡,刚果二爷死了童养媳的老婆,十几年也没有再想续个女人,两家的子女基本上都在外地,这问题的焦点就在刚果二爷家中,他的长子是县工商银行的行长,从银行行长到刚果二爷,从刚果二爷到二姑,从二姑到地下的财宝,再从财宝到银行行长,这不是一个节节相依环环相扣的连环套么?这还了得!这是涉及到国家金库的大事。桑怀宝停住了去小寡妇家的打算,兴冲冲地折转身回家,他要把这个重大发现告诉老婆翟根娣。
刚果二爷从二姑家出来时,一轮弯月已被秋夜瑟瑟的寒风吹得松动一般要从天壁上剥落下来,他扛过铁叉,沿着村路回家,路上碰见村人桑正三,刚果二爷不禁嘀咕说,怎么又撞见这个丧门星了?不知哪村哪户又要遭些个小殃了,刚果二爷知道,这个桑正三早先曾独自下海南,与人合伙开了个什么电子公司,说是跟西门子合作的,就西门子这三个字,把个管工业的副县长着实吓了一跳,我们县上有人居然能攀上赫赫有名的西门子公司?那还了得!就专门派出工业局的人去京城打探,到西门子公司一问,却问出个假的海南西门子,一查,从总裁到全体员工就桑正三合伙的两个人,连个什么执照产品也没有。回村后,桑总裁一下子变成了“桑三手”,专好偷,今晚到人家鸡窝里撸只鸡,明天到塘边拧断鸭脖子拎回家,到你家田里掰十来根玉米啊,到他家田里去摘几把毛豆几根丝瓜啊,值钱的不偷,不值钱的有计划地偷。去年冬天,他到浴室去洗澡,见一个被称之为科长的人收了另一个陪浴人的红包,从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桑正三判断出是一个乡办化工厂的头头朝化工局的一个科长进贡,他乘人家下池洗澡的当口,摸了科长的裤袋,把烟撸走了,却把红包留下,临走,他把科长的长内裤打了个结又塞进笔挺的西裤,说:这红包不是好收的。呆不其所料,科长起身穿裤时一只脚怎么也穿不进裤管,而另一只脚又没站稳,冷不防从椅子上跌下来,摔破了脸,擦破了头,到医院拍片配药,小住半月,一结账刚好是一份红包的钱,桑正三没想到科长住院反倒收了更多的红包。村治安的人不管桑正三,他从不偷本村的一草一木,外村治安的人也捉不住他,桑正三几次进宫也只不过是在严打期间,进去受点教育而已。
桑正三见刚果二爷铁叉上挑着酒气回家,故意装着不知,说:刚果二爷,又去哪家堆草垛了?酒足饭饱回家睡觉了?
刚果二爷说:是哎,你什么时候跟着我去堆草垛,也有吃的喝的。
桑正三说:我也想这样的好,跟着你有酒同喝,有饭同吃,可是有女人呢?
刚果二爷说:放肆!你小子跟爷辈这样说话,看我不叉了你!
刚果二爷虽这样说,却用叉柄一下打在了桑正三的屁股上。
桑正三跑跳开,说:幸福哎,老X不出虫,拖到太阳红,怎么这样早就回家了?不睡到天明去?
桑正三看到刚果二爷果真用铁叉叉过来,两道白光流星样滑刺下来,赶紧借着夜幕窜掉了。
你个小畜牲!畜牲!刚果二爷开心地把骂声撑满夜空。
桑正三窜过二姑门口时,见篱笆门虚掩着,他怕刚果二爷再追来,就拐进二姑的院落,他想,如果刚果二爷举着铁叉追来,他就喊二姑救命。可是刚果二爷没追来,二姑家也黑漆漆一屋,他讨了个没趣,想现在去邻村尚早,便像入蛰的虫斜躺在屋檐根下,看云中游上潜下的月亮。
迷迷糊糊地,桑正三听见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移近,是两个人的脚步声,再细一辨,桑正三觉得不妙,踩这种脚步的人,一定是怀揣阴谋的。从脚底发出的声音来看,来者是不会踢动一块砖、踩断一根草茎的。村上会有谁在这黑夜时出来作贼呢?桑正三思来想去,村里人都是文明守法的,除了有点男欢女爱之外,偷,在张村是没有的。邻村也不会有人来张村踩点伸手的,这道上有规矩的,有我桑正三住张村,其他人不得进犯,难道是外乡人?桑正三心说道:是个新手。就蜷缩在藤蔓下看究竟。
一个男人说:刚果二爷和二姑就在这边上窃窃私语,被我偷听到的。金子就在篱笆边上埋着,等会我进去,你在外,现在还早,刚果二爷刚走。
一个女人说:兴许二姑兴奋得还没睡,我们等会儿再来。
桑正三辨出这是桑怀宝与他老婆的对话声。
这里埋有金子?桑正三拍拍泥土,大惑。但想来思去觉得有可能,她二姑解放前不是地主的小老婆么?小老婆总是被男人宠爱的,一宠爱,金子就会有,就渐渐地多,多了没处藏,只有埋在地下,才能逃过土改工作队的注意,逃过贫苦农民的眼睛,桑正三想到这里就用手戳戳土,果然感到土是活土,刚刚被翻过。拨开一层土借着月光,桑正三就看见一块光滑的东西,他像土拨鼠刨开碎土,竟然轻而易举刨出一个盒子!真的埋着金子?既然藏于地下,何不掘地三尺掩藏,如何埋得这样浅?看来这金子也好银子也好,不是哪个人随便能得到的,越是能轻易得手的好东西就越不是好东西,桑正三这样想。可是泥土怎么被人挖过呢?桑怀宝又怎么知道这个地方埋有金盒呢?既然桑怀宝知道,那这只盒子到不了半夜,就会被他偷走。与其他偷回家不如我拿回家,这样我不是偷二姑的,是偷桑怀宝家的。桑正三这样决定,不禁觉得这个财倒发得容易,自然欣喜。他抽开盒盖从里抓一把,借着隐隐灭灭的月光,他实在辨不清是什么,没见过,只从手感上判断有圆的有尖的,有扁的有方的,桑正三心中暗说:上帝让我抓一把,不管多少,就这一把归我,其余的我不能要。这时,指缝间有一个东西掉下来,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撞击声,桑正三没去捡,说:既然它能逃到地上,离开我,就不是我的。
桑正三将一把东西放在口袋里,草草用土埋了盒子,窜出二姑家的院门朝邻村走去,今晚他的目标是邻村的两个葵花盘,那两个葵花盘又大又饱满,像《神秘的黄玫瑰》里那个行动诡秘的西部侠客手中不离的葵花盘,在他看来,再不懂庄稼活的人,到了深秋还看见长着沉甸甸的葵花盘,那肯定是个稀奇物。
二姑记不得晚上是什么时候下起雨的,多少年来没有了那种狂热,想想自己做祖母做婆婆都快二十年了,还像年轻人一样撒野疯狂,也难怪,随便多少年纪的人只要结下情缘,那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和年轻人一样,要不那个“情”字,古人怎么把“心”和“青”组合起来为“情”呢?尤其老年人,生命快到边缘了,这时候的任何一位老人才感到生命的可贵与美好,才抓紧一切机会做些“垂死挣扎”。
早晨起床的时候,二姑觉得两腿特别累,像去收割了水稻一般的酸,一般的胀,尽管有些疲惫,心情却是异常的轻捷,平时养成的早起的习惯也被滴滴答答的雨声粘滞着,一直挨到电视里开始播夕阳红节目,二姑才慢悠悠地随着浓厚的男中音的歌声,穿衣下床。她拉开门,觉得雨中的村庄朦朦胧胧的,再定眼看刚果二爷昨天堆的草垛,雨水像清漆薄薄地将它涂得透亮,顶圈的草檐处,一粒粒水珠蓄成饱满圆润的形状悬在草尖上,白亮的水滴珍珠一样把个草垛的边沿镶成一圈,哪根稻草掉下一粒,那根稻草马上又会挤出一粒水珠挂在草梢上,二姑看着亲切的草垛,又回忆起昨晚,回忆起长工的儿子刚果二爷,那时叫张家小黑驴。
二姑站在屋门口下,觉得满院子因草垛的生成而变得生机勃勃,眼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到堆坍草垛的地方,一蓬蓬泥土很狼藉地忽高忽低地散乱着,很是刺眼。二姑想,昨天刚果二爷没有掘出这么多裸露的新土呀。二姑从后门取过伞,踮着脚尖走过去,见新翻的土坑一个挨着一个,有浅有深,脚印乱七八糟地重叠着,其中一堆新土中,有一个长方形的泥坑,泥坑四壁,有一层白乎乎的盐霜似的白毛,显然这个坑不是新挖的,周周正正的泥坑像从中取走了一个盒子。难道这里真的埋藏财宝?二姑想昨天与刚果二爷随便说着有关金子的玩笑话,就果真看到泥土上浮着一枚嵌了蓝宝石的金戒指。二姑捡起来,看着想着,这里真有金子?谁会听到他和刚果二爷的谈话呢?盒子里都有什么?她决定去找刚果二爷说说这件稀奇事。
仅仅过了一天,五十多岁的桑怀宝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家中,桑怀宝的死,在村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翟根娣自得了宝盒后,兴奋得一夜没睡。当晚挖到宝盒后,回家匆匆打开,里面竟然全是金银器,一共有一百三十六件。有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镯、金头钗、金饰件,还有许多叫不上名的东西。一块白净净的象牙板上,记录了这个盒子里共有金银器一百六十件。翟根娣看着象牙板发愣,怎么点来点去只有一百三十六件呢?其余的是地主老头没放还是被二姑用了?桑怀宝说:二姑哪能取出用呢?这些金器肯定是老头临解放时偷偷埋的,慌乱之中还有些金子没放进盒子,兴许放在其他地方了。
翟根娣说:你说得对,二姑那时是个小,可能不知道有这么多金器埋在院子里,要不她还不早早挖出来花花用用。
桑怀宝说:没多久地主被枪毙了,地主婆判了刑死在劳改农场了,当时拖了一个小儿子的二姑又有身孕。这些他都是在整二姑的材料时掌握了解的。
翟根娣说:那么现在的金器是我们的不义之财了?
桑怀宝说:这怎么说话呢?不是不义之财,是上帝安排给我们的。那个时候我失了党票失了职位,我失去多少现在就应该得到多少。
翟根娣迫不及待地挑出一个戒指戴上,尔后将金器一一放进盒子,说,这只盒先放在三楼阁楼的箱子里。
桑怀宝就爬上不常去的阁楼,把金盒放在了带锁的箱子里。
只过了一个白天的时间,桑怀宝在半夜就死了,翟根娣知道,自己的丈夫在挖到了金盒子后也兴奋极了,没睡好没吃好,人说财发精神长,过了一夜人该疲劳了,该好好地睡上一觉了,就像自己睡到太阳升了屋檐高,才起床烧早饭,翟根娣看着桑怀宝的熟睡样,没有叫醒他,想烧好了早饭叫他。可是一叫不起二叫不应,等到翟根娣去掀被子,才发觉桑怀宝已死了,身体早凉了。桑怀宝的死给了翟根娣一个措手不及,她想一个白天的时间,桑怀宝都在蔬菜大棚里,并且刚果二爷去过大棚!
翟根娣思前想后,觉得自家男人的暴死与刚果二爷和二姑有关,那些年作为地主的小老婆的二姑曾经拉自己的男人下过水,结果把自己的男人一辈子拉得爬不起。再则,自己的男人一直是神气活现的,从没听他喊个疼痛的,翟根娣想起电影电视里时常有的宝盒与谋杀总是联系在一起的镜头,一念之下,她便报了案,说二姑串通刚果二爷谋杀了桑怀宝。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婆去暗害桑怀宝,这自然引起县上的关注。但县上又不得不考虑二姑的儿子在香港的关系,她儿子在香港是个名人,为县上的经济发展出过许多力,还有她女儿女婿在京城的官位上,自是帮了县上不少的大忙,对于这样的报案,县上十分慎重的。
尽管二姑一生中受够了凌辱,但当翟根娣把桑怀宝的死归咎于她身上,特别是翟根娣把刚果二爷也一并牵连进去时,二姑想到这是一场无法躲过的灾难,全村人都知道前天夜里二姑勾引了刚果二爷,也都知道二姑和刚果二爷狼狈为奸,用残忍的手段报复了桑怀宝以致死亡。
二姑没去镇上的舞蹈队跳红绸舞。她身上像被倏然间抽去了筋骨似的,软软地如一件衣服瘫在床上。透过后窗,她耳朵所能听到的太难听了,后窗下是条乡间大道,人来人往的,都是喜欢在二姑的后窗下立一立,都喜欢用眼光用手指戳动后窗,自然刺人心的话也一并戳进窗来。人就是这样,一生中做了多少善事和好事都会如逝水被人淡忘,那是无论如何积囤不起来的,但只要是坏事,是违心事,见不得人的事,要你下锅煮红就下锅煮红,要拿你当下酒小菜就当下酒小菜,一件也逃不了。作为地主小老婆的二姑自然坏事很多,她不为刚果二爷,不为报复桑怀宝,为什么不到儿子女儿那里去享清福,为什么还赖在张村不走呢?
密密匝匝的秋雨下了一夜终于停息了。虽然雨停了,但二姑总觉得这场雨没下透,空气还是湿闷得很,给人的感觉总是很压抑。二姑用手搭起凉棚看看天,一副欲晓不晓的样子,索性关闭起后窗,把闲话闸在窗外。二姑指间捏着院子里捡来的戒指,躺在床上反复琢磨被时间湮没的往事,她无论如何记不起家中有怎样的一盒宝物,也没听老爷说起过有什么金子埋在地下,难道是头房暗暗埋下的?
二姑忧心忡忡地下床,想去找刚果二爷商量商量,理出个头绪,也好把这个突发事情理顺出个来龙去脉。二姑拎着坎肩正欲出门,从后窗传来阵阵哭闹声,这种揪人的嘈杂像一个过河的蚁团,从后窗的大道滚下小道,又从小道沿着山墙滚到院前。
有人在大骂:你这个母夜叉出来!你暗害我男人!你报复我男人!你个杀千刀的骚货!你个被人当小妾的不要脸的骚货出来!
二姑知道翟根娣骂上门来了,吓得不敢出门。二姑从里屋可以看见院外翟根娣和死者的亲属披麻戴孝的哭涕样子,一大帮村人簇拥着她们,是为了饱个眼福,看看这个开了场的戏如何进入高潮又如何收场。秋收后的村人闲在家里没事可干,有的是时间,就出门看稀奇。
翟根娣还在骂的时候,刚果二爷拨开村人走过来,说:桑家的,你男人死了,说是我与二姑合谋加害于他?
翟根娣说:是的,就是你他一对狗男女害了我男人。
刚果二爷说:是我下药毒死你男人还是我打死你男人的,打成了内伤,内脏出血死的?
翟根娣也知道,若说毒药毒死的,那死者身上都得要发青发紫的,她男人身上没有发青发紫的斑块,她不能说是毒死的。
就有村人起哄叫嚷:噢!噢!简简单单一个字四下哄起,不知是嘲笑翟根娣还是嘲笑刚果二爷。
二姑被屋外的吼闹声越发闹得心烦意乱,但她十分清楚地看见刚果二爷的背影,刚果二爷穿在衣服里的身子骨虽瘦,却直。有他挡在屋外,多多少少给了她安慰,尤其是现在,有刚果二爷帮着说话。女人,到了危难时刻,总是要男人撑一把的,在这方面是女人天生的缺陷。
刚果二爷喊:二姑,你出来,桑怀宝家里说我们打死了她男人,你出来说一句。
围观的村人又吼闹起哄。
翟根娣辩说:不是你们俩动手的,是你们雇人打的。
刚果二爷盯住翟根娣有眼睛,说:我再问一遍,你男人是我们雇人打死的?
翟根娣肯定说:是!
刚果二爷喊:二姑,拿上你的红雨伞,我们到桑家去对质!
既然说了桑怀宝是被刚果二爷他们打死的,翟根娣就决不改口,但刚果二爷说要到家中去对质,到家中他能跟谁对质?跟死人对质?翟根娣心里惶惶的,不知刚果二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管翟根娣同意不同意,刚果二爷雄赳赳地拉起二姑就往前走。
有村人大笑:丑哦!丑哦!
刚果二爷止住脚步,慢慢地回转过身来,说:哪位乡亲说我刚果二爷丑?我跟二姑的事丑吗?若被公安局的人抓去,那我们才叫丑呢!若我们属于严打的对象那才叫丑呢!告诉各位乡亲,国家有法护我们那!刚果二爷欲走,又说:国家专门有法保护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你们谁再骂,我告谁!至于骂其他人,我不管。
刚果二爷瞥一眼翟根娣,领着二姑径直往桑家走。
二姑被刚果二爷拉着一路小跑,有几次险些都抓不牢伞,是刚果二爷夺过去把伞握在手里的。二姑这时被村人们哄闹得也顾不了许多,几十年的乡亲乡邻了,谁家不知谁家,还怕什么丑?她二姑这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丢人现眼的事。
来到桑家,死者桑怀宝仍然穿着一件旧衬衫躺在门板上,只是脸上盖着一张黄草纸,纸上搭着一根青线,两边线头分别系着两枚小钱,垂压在桑怀宝的耳朵上。
刚果二爷把二姑留在屋外的饭场上,说:你等着,用不着你去,这样的场面不适合你。
二姑听后脚心就有团热浪直向胸间冲来,她感动得直在心中念道刚果二爷的好处。是呀,凭人样,他自己也说是牛粪团围住了一枝鲜花。可他为人好,处处都把自己放在首位,处处都替自己着想,呵护着,关怀着,服侍着,要不是他的存在,恐怕她二姑早寻死了,即使不死也恐怕早走香港走北京了,多少年来,他们偷偷地来去,相互鼓励相互支撑着,一种蔽人耳目所带来的神秘和刺激,一种虽生活在一个村庄却有着似乎遥远间距的相思,深深地维系着他俩,一旦今日挑明,两位老人也决然不畏村人的笑话。
刚果二爷对翟根娣说:若不是我和二姑所害,那你是要吃官司的,现在你要收回陷害我们的话还来得及。
翟根娣被刚果二爷说得惶惶惑惑,拿不定是收回殴打致死的结论还是继续坚持。
刚果二爷不想给翟根娣难看,毕竟家里死了男人,何必得理不饶人,刚果二爷想放松一下对翟根娣的警告,但在松动之前,必须再用棒敲敲山,震震虎。翟根娣是村人公认的雌老虎,凶哩。
刚果二爷把伞撑开,说:说我与二姑勾结殴打你男人致死,这很容易见分晓,我用这把红雨伞在中午的阳光下遮住死者,再用水浇到尸体上,伤痕必然出现,古代历朝历代官府依此验尸了多少年,都是采用的这种方法,你若不信,请差人将尸体抬到屋外,当着村人对质,若你男人皮肤上显现伤痕,我坐班房,若没伤,我打道回家,如何?
翟根娣未料,刚果二爷有这么一手,她知道这些办法都是刚果二爷从评书里学来的。可认下的理,她又没法当着村人的面反悔改口,只得瘫坐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开了:当家的,你死得好惨哇!是谁害死你哇?哪个千刀万剐哇?
刚果二爷没耐心听这无聊的哭诉,手指捅进鼻孔亮亮地刮了响鼻,向饭场走去。他感到鼻孔里有股热血淌出来,手一抹,果真是血,血一滴一滴湿进胸前的衣布,刚果二爷全然没去抹一下,仍然坚着身子骨走着。饭场上有二姑等着他。
正当县公安局的侦破小组进入村子开展调查桑怀宝死因时,擅长偷盗的桑正三又患上了一种县上医生断不出的毛病,眼珠动不动就在眼眶里打转转,想停都停不住,而且体温始终停在39°C左右。桑正三疑惑自己怎么得了这种没有听说的怪病,医生不敢收治,说只能转到上海去治。桑正三一想,上海不是他的经济能力所能承受的,只好回家躺着。好在一天三顿能吃,一夜八小时能睡。就是白天,动不动眼珠就转,很是吓人的。桑正三说:眼珠转的时候,看什么都是黄黄的,像满世界有黄金在旋转。
村上接连出事,刚果二爷就堂而皇之地过来看二姑,陪二姑,时不时还说些评话中的精采部分给二姑听。可二姑哪有那份闲情,以前的挨斗、被辱的景状够她发怵的,眼下又突然冒出这件与自己相关的人命案,尽管县上的人和刚果二爷都一次次来宽慰过,但毕竟外面传得风言风语,精神上支撑不住。要不是刚果二爷不顾村人的闲话,过来搂着二姑过了几夜,恐怕二姑的精神早就崩溃了。
翟根娣表面是悲伤至极,内心却是释放一层层欣喜的浪花。桑怀宝留下十几万的财产不说,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意外得到一个金盒,突然想到金盒,翟根娣又发怵是不是盒子里面有毒气,能致人以死地的毒气。要知道盒子在地下几十年了,不通风不透气的,能不产生毒气?
法医对桑怀宝的尸体检查来检查去,没有发现被殴打的痕迹,就对翟根娣说:你男人是暴死的。
翟根娣说:不可能,他身体好好的,怎么会没有一点点征兆就死了呢?就扔下我们娘仨不管呢?说完翟根娣还费力地用眼皮压出几滴泪。
法医将报告单给翟根娣看,说:你男人患的是一种心脏病,这种病很厉害,有时都来不及抢救。美国有一个排球运动员叫海曼,你知道么?
翟根娣说:知道,黑人,主攻手,女排明星,个子比我高,死在球场上了。
法医说:对了,海曼就是突然死在球场上的,你男人就是跟海漫一样的心脏病。
翟根娣说:不信,我男人的死肯定与刚果二爷与二姑有关,恳请人民公安为人民作主。
公安局长知道桑怀宝过去一些丑事,往椅子上一坐,手指向上指点指点说:你家桑怀宝恐怕做的亏心事太多,触怒了上帝。
其实,公安局长只是个习惯病,喜欢在讲话中用手时不时指指天,也指指地。公安局长在对翟根娣讲话时没指地,就指了天,这在家指不着天,就指住了阁楼。
翟根娣顿时脸上煞白,说:局长,你怎么知道的?
公安局长看着突然浑身发抖的翟根娣,没有回话,掏出一支香烟抽起来。公安局长见的世面太多了,本就心中蹊跷桑怀宝的死一定有着某种潜在的因素,现在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让翟根娣一下子崩溃了。
后来事情晓白于天下,除了公安局长无意间的一个动作一句问话外,刚果二爷拿着二姑提供的戒指,向公安局长汇报了金戒指的事,自然,心虚的翟根娣从阁楼上取下一只紫檀木宝盒说了经过,在公安局长的监督下,向二姑归还了所有金器后才忙于自己男人的后事。
公安局的人走后,刚果二爷和二姑自是兴奋,心上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但二姑被这么一吓,有点发热。刚果二爷扶二姑到床边躺下,刚果二爷刚端杯子去倒水,就听二姑丧魂落魄的尖叫,刚果二爷顾不得手中跌落的杯子,匆匆奔过去把二姑扶起来,床上居然显赫地放着二十四件各式各样的金器,与翟根娣交上来的金器几乎都成双成对。
二姑吓得直往刚果二爷怀里钻,说: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
刚果二爷替二姑揉着烙疼的后背,说:我想,评书应该说是这么一回事……
刚果二爷又美美地陪了二姑一夜。早晨起来,刚果二爷去水塘边淘米,碰见桑正三捧着一个很大的葵花盘在嗑瓜子,说:正三呀,你的病好些了吧?
桑正三说:好了,完全好了,我的眼睛能够看清所有的东西,也能辨清颜色了。
刚果二爷说:吃什么好药了?
桑正三说:我很信命的,邻村的鸡鸭什么的,本该属于我的,偷几只是顺应了自己的筋骨,长这么大不生病也生不了病,值钱的东西,与我无缘,命里注定我这个人贱,不值钱,若有了值钱的财物,就要生病;若我贪了,保不准我该死。我就吃这种醒药。
刚果二爷不去淘米了,返到二姑面前说:有香么?
二姑说:有,在灶上,天宁寺的檀香皇。
刚果二爷点燃三枝檀香,走到草垛前供奉上,叩了三个响头,说:这个草垛是我这生中堆得最好的、份量最重的一个了,一点不剞倾。二姑,这是我最后一个草垛了,我就把它当作我最后的祭坛,只要我还在喘气,就一定好好供奉着这座草垛不倒不塌。东家,请恕我现在无理,因为我太有理了。
二姑斜倚着被子,从窗玻璃上看到刚果二爷的一举一动,想这个寒秋中堆成的草垛是很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