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与性文化的交集
2013-04-29刘军
刘军
著名作家、翻译家、古典文学研究学者施蛰存在为文和治学等方面体现出一种“不走寻常路”的风格,不拘一格,潇洒自由,独具魅力,这可以从他对待“性文化”的态度可以看出。
早年施蛰存创作现代派小说,关注人物的性心理,尤其是变态性心理,成为现代文坛较为独特的引领潮流的艺术创造。他兴趣广泛,追求自由心性,对性话题并不避讳,这不仅体现在他早年的小说创作上,也体现在他的散文随笔中。1990年6月,施蛰存发表散文《论老年》,这一篇是可读性很强、极富趣味的佳作。他以老年人的心态率真地写下老人的记远不记近、饶舌、怀旧、嘴馋等方面,文字洋洋洒洒,语言俏皮活泼,举例生动有趣。尤其有意思的是,施蛰存谈到老人的好色,他说:“老人的好色,非但无所得,反而常常会有所失。这个失,与青年的失恋不同。老人所失的,不是一个进门球,而是一种审美趣味的幻灭。”[1]真是发人之所未发,将施蛰存率真自然的一面呈现出来,也只有胸怀坦荡的人才能如此吧。
施蛰存对待性文学作品,向来是开放和开明的。1991年1月16日他致信孙康宜,提到萨德的《索多玛120天》,他说:“Sade,Marquis De 120 Days in Sodoms 我想看此书,听说70年代有新印本,这是一本秽书,我本来不便托你找,但现在知道你是一位开放型的女学人,大胆奉托,你不便去找,请改托一个知道此书的绅士代找。”[2]萨德侯爵是法国18世纪劣迹昭著的、被称为“邪恶之父”的作家,在他笔下,虐狂、色狂是一贯的主题,其创作在各国文学传播中长期受到禁止。1975年,萨德的《索多玛120天》被帕索里尼改编成惊世骇俗的同名电影,列为全球十大禁片之首。施蛰存在1932年已知此人此书,大约也是从Frend或Eills的著作中知道的。[3]数年过去,年过八旬的施蛰存托孙康宜购买此书,可见他视野之开阔、敏锐及其“另类”趣味。
1991年3月14日施蛰存在另一封致孙康宜的信中说:“你看过我的小说《石秀》没有?李欧梵和严家炎都不理解石秀既恋潘巧云,为什么要杀死她?我告诉李,这就是Sadism(虐待狂,源于萨德),他大约回美去看了Sade,还给我寄了一本Justine来。” [4]据此,就不难理解施蛰存早年写的《在巴黎大戏院》、《鸠摩罗什》、《将军的头》等作品,也不难理解为何施蛰存关注Sade了。他早年的诸多小说篇什,专注于笔下人物的心理分析和情欲描写,在当时文坛看来,其手法和内容都是新异的,却与萨德“性虐”文学形成了遥远的呼应。2003年11月21日德国的《法兰克福汇报》发表了施蛰存去世的消息,其标题为“Sade-Schüler; Chinas letzter Avantgardist: Zum Tod von Shi Zhecun”(大意为“萨德的弟子,中国最后的先锋派文学家:施蛰存辞世”)[5],该报道直接将施蛰存视为萨德的中国弟子,是有一定道理的。
施蛰存在《随笔》上发表了两篇关于性文学的文章——即发表在1985年第6期《随笔》的《杂谈〈金瓶梅〉》和1991年第6期《随笔》的《杂览漫记·房内》。
在《金瓶梅》的现代传播史上,施蛰存留下过一个深深的印痕。1935年,在张静庐的策划下,施蛰存和阿英联合周作人、俞平伯、朱自清、林语堂、叶圣陶、丰子恺、龙榆生、胡适、废名、刘大杰、郁达夫、庐冀野等人,一起编辑校点中国古典文学珍本,出版“中国文学珍本丛书”,走“珍本大众化,丛书杂志化”[6]的道路。其中《金瓶梅词话》作为“中国文学珍本丛书”第一辑第七种出版发行,据明万历本排印,由施蛰存负责校点和删节,共计5册,100回,封面题签为沈尹默。这个版本被学界简称为“施本”,这个版本“校点水平不差,战后还翻印过,是流传较广的词话本”。[7]据《解放日报》副刊编辑陈诏介绍,1992年他曾与施蛰存就《金瓶梅》作过一次主题长谈,施蛰存说自己是一个挂名的校点者,校点是上海杂志公司出钱雇人代劳的,他只是负责删节而已。[8]在反右运动中,施蛰存也因此背上“标点淫书”的罪名。
不过,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大环境的变化,《金瓶梅》也得以再版,很多人开始关注施蛰存所校点的《金瓶梅词话》,如时任浙江省文联《江南》杂志的编辑余小源,就赶到施蛰存住所,与之谈《金瓶梅》。据余小源回忆:“其时,我得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将出版《金瓶梅》洁本的消息,惊喜不已。请示领导后,决定赴沪向施先生组稿,拟题为《谈〈金瓶梅〉的文学价值》。”[9]后来,他根据这次访谈写了一些文章,分别在当年的《浙江日报》和《青年时代》等报刊发表与施蛰存谈《金瓶梅》的相关文章。[10]1985年,《青年世界》杂志发表《施蛰存谈〈金瓶梅〉》一文,说:“《金瓶梅》将有洁本出版。听到这个消息,有人在上海拜访了施蛰存教授。”[11]一些相关报道文章将施蛰存的“信口开河,说成是研究结论”[12],为澄清事实,施蛰存在这一年写下《杂谈〈金瓶梅〉》,投寄给《随笔》。
施蛰存在这篇随笔中详细梳理了他与《金瓶梅词话》的渊源,具有一定的史料意义。笔者最感兴趣的,还是施蛰存对于像《金瓶梅》这样有争议的文学作品的态度。他虽然强调自己没有研究过《金瓶梅》,也不很喜欢这本书,但他还是鲜明地提出了对性文学的看法:“淫书各国都有,态度各有不同。”[13]他显然是欣赏印度将淫书作为恋爱艺术教本的严肃态度,认为法国淫书有高下之分,英语淫书较多有社会意义。据此看来,施蛰存对待性文学是理性且开明的,他善于从性文学作品中发现积极意义,并非假道德之名的卫道士。
比较之下,发表在1991年第六期《随笔》的《房内》一文,比《杂谈〈金瓶梅〉》更立场鲜明地表达了施蛰存对待性文化和性文学的态度。荷兰学者高罗佩写了一部《中国古代的性生活》,施蛰存看完该书,反思“这本书为什么中国人不写,而让外国人来写?”他对中国人不敢研究房内之书表示遗憾。[14]纵观施蛰存的散文、小说、诗歌等文学作品,奔突着强烈的个人主体精神和鲜明的自我意识,恰恰是在众人避讳的性文化和性文学领域,施蛰存以平和姿态面对,并深入其内部,尝试将性之极端表现应用于文学创作中,以“性之虐”映照人丰富诡异的内在世界。当然,他对待性文化和性文学是开明而有节制的,少有渲染夸张的色情描写,更多关注内在隐秘情绪。在呈现诸如虐杀狂石秀、在巴黎大戏院里的恋物癖者、放纵性欲的鸠摩罗什等人物形象时,施蛰存的用意在于含蓄地展现性变态者的隐秘心理变化流程,将文本背后隐含着的深广的文化和社会因素凸现出来,是一种严肃的文学创作尝试。
施蛰存有一篇与《随笔》擦肩而过的文章——《勉铃》,这篇看起来很不雅的关于性用品的小文,出自白发老者之手,令人诧异又敬佩。众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话题,在施蛰存那里真正做到了以平常心看待,以艺术眼光对待。
1991年6月11日,施蛰存致信黄伟经:“今天寄上一篇很不雅的文章,《随笔》如可用,请编入第5期,今年我还可以再寄一文,给第6期用。如不便用,也不必寄回,我留有副本。原稿给有兴趣的朋友们看看吧。”由于资料有限,不能直接知道施蛰存所说的“很不雅”的文章具体为哪一篇,不过,当年《随笔》第5期并没有发表施蛰存的文章,倒是第6期发表了他的《房内》,这篇文章倒是无伤大雅的。因文章的性质,他很能体谅编者的难处,请他酌情考虑,并不使黄伟经为难。1991年1月5日,施蛰存致信黄伟经:“信收到。《勉铃》一文可否请就近代寄香港文学杂志社刘以鬯先生收,他那边也许可用,费神。”据此,大致可推测施蛰存所说的不雅小文,应该就是指《勉铃》了。
1991年7月21日,施蛰存在给黄伟经的信中说:“《勉铃》一文,如未寄刘以鬯,就不必寄去,《房内考》也提到此物,但作者有日本资料,比我讲得清楚,我那篇不想见人面了。”如此看来,《随笔》编者应是经过一番谨慎考虑后,决定不用《勉铃》的。时至今日,谈缅铃的文章仍不多见,可以寻到的专文除施蛰存的《勉铃》外,有吴晓铃发表在1990年第4期《文献》的《〈金瓶梅〉“勉铃”释》,潘建国发表在1996年第1期《文献》的《“勉铃”新考》,以及王汝梅发表在2004年第9期《中国性科学》的《缅铃的功能及其在古代性文化中的真面目》等几篇。《文献》和《中国性科学》都属于学术性刊物,与《随笔》性质有区别,这样看来,黄伟经没有采用《勉铃》一文,也是可以理解的。
《勉铃》最终于1994年发表于王元化主编的《学术集林·卷二》中。勉铃究竟是何物?施蛰存以《金瓶梅》为例,结合《南中记闻》、《五杂俎》、《檐曝杂记》、《骨董琐记》的相关记载得出结论:“缅铃是一个小铜球,遇热能自跳动,用不到放入炉中。缅甸男子以此物嵌于势上,与妇人合欢时使其颤动,以求刺激。”[15]他旁征博引,以调侃笔调揶揄兰陵笑笑生,这篇小文频频出现“淫书”、“淫棍”、“淫器”等字样,涉及一些种类的性用品,尤其是对勉铃的使用情况,有较为详细的比较和分析。《金瓶梅》研究专家吴晓铃在关于勉铃的文章写道:“古代印度有一部著名的性学名著《欲经》,它除掉阐述正确性爱知识之外,还在最后一章介绍许多营养药和性具,其中便有缅铃。这里便不细谈了,《金瓶梅》第十六回里作者借西门庆的嘴里已作了介绍。”[16]两相比照,施蛰存的《勉铃》在当年看来,就显得大胆另类了些。
不过,施蛰存在《勉铃》一文中的解释并不能使一些学者信服。[17]整体而言,施蛰存的《杂谈〈金瓶梅〉》、《房内》和《勉铃》等关注性文化和性文学的小文,体现了一种开明的意识、开放的态度,这个敏感话题又是一般作家,尤其是有名望的老作家不愿多谈的。
(作者单位:江苏省昆山市文化研究中心)
[1]施蛰存:《论老年》,《文汇月刊》1990年第121期。
[2][3][4]施蛰存:《施蛰存海外书简》,大象出版社,2008年,P32、P33、P33。
[5]Sade-Schüler;Chinas letzter Avantgardist:Zum Tod von Shi Zhecun;F21.November 2003,rankfurter Allgemeine Zeitung.
[6]张静庐:《我为什么刊行本丛书》,《读书生活》1935年第3卷第8期。
[7]梅节:《〈金瓶梅词话〉的版本与文本〈金瓶梅词话校读记〉序》,《明清小说研究》2004年第1期。
[8]陈诏:《施蛰存谈〈金瓶梅〉》,《笔耕岁月》,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P185。
[9]余小沅:《施蛰存难忘乡情》,吴孟庆主编:《文苑剪影》,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P49。
[10]余小源的文章为发表在1985年4月7日《浙江日报》的《说增道删〈金瓶梅〉——访施蛰存教授》,和发表在1985年第7期《青年时代》的《闲话〈金瓶梅〉——访施蛰存教授》。
[11]钟昭:《施蛰存谈〈金瓶梅〉》,《青年世界》1985年第7期。
[12][13]施蛰存:《杂谈〈金瓶梅〉》,《随笔》1985年第6期。
[14]施蛰存:《杂览漫记·房内》,《随笔》1991年第6期。
[15]施蛰存:《勉铃》,《学术集林·卷二》,远东出版社,1994年,P188。
[16]吴晓铃:《〈金瓶梅〉“勉铃”释》,《文献》1990年第4期。
[17]如王汝梅在发表于《中国性科学》2004年第9期的《缅铃的功能及其在古代性文化中的真面目》中,就对施蛰存的《勉铃》提出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