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谈考据学
2013-04-29戴伟华
考据,这一传统的研究方法,和我们渐行渐远。据说,一篇即使有学术分量考据学论文,也很难找到发表的园地。甚至有人预言,考据已被时代抛弃。如此,应加快申报中国传统考据学进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的步伐;否则,将愧对我们的祖宗。
其实不必,考据学不仅有着光荣的历史,也承载着推进现代学术的责任。考据学实在太古老,和我们的文化传统相伴。《礼记·礼运》云“以考其信”,考信即检查核实以取得可信的证据。可见,考信就是考据。需要通过考核的手段才能获取可信的证据,则意味着社会生活及其相关文献中真伪杂存。《史记·伯夷列传》:“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为什么虞夏之文可知呢,司马贞的《史记索隐》说,因为《尚书》有《尧典》、《舜典》、《大禹谟》诸篇,备言虞夏禅让之事,故云虞夏之文可知也。也就是说,要讲清楚虞夏之事,必然要依靠《尚书》文献的记载,才能考信。
孔老夫子在《论语·八佾》中说:“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征也;足,则吾能征之也。”而《孟子·尽心下》却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彼此好像有点矛盾。孔子说有书能征引即可考证事实,而孟子说有书也不行,不能完全相信书上的记载。文献、书,今天所谓材料。孔子感叹有材料才能言说,没有材料可供征引则不能随意解说;孟子则断言,材料有真伪,只有通过甄别后才能使用,如果随便引古书材料加以阐述论证,会出差错。其实两者是针对不同的文献背景而言的,本质上一致,一是重文献,二是重辨伪。两者结合起来就能搞清历史事实。
现代考据学与传统考据学有一定差异,在旧学时代,由于经学占统治地位,考据学很容易产生皓首穷经、支零琐碎的弊端,而现代考据学有了学科意识,而且讲究用不同学科的知识、成果和方法去完善传统考据学。[1]近年来学术界出现许多用考据学方法解决学术问题的成果。这里仅用自己近年来从事的一些专题研究为例,说明文献考据学在学术研究中的重要性,同时也以此说明当代学术研究中学科交叉的必要性、重要性。
一、考古文物与文献互证
文物的出土面世,必然有助于学术的发展,如汉简出土对《诗经》研究的推进,对孔子诗学的进一步阐释就是最好的说明。
在儒家的诗学理论中,很长时间内“神话”是缺席的,孔子认为学诗的功用之一是“多识鸟兽草木虫鱼之名”。重客观、重实物,而“不语怪力乱神”,所谓“怪力乱神”却能启发人们的想象力,“怪力乱神”也是人类在某一阶段对世界认识的反映,因其神秘,并不容易讲清真实世界与想象世界之间的内在关系,故孔子不言。
《庄子》的开篇是《逍遥游》:“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这样的描述当属于“子不语”之列。
《庄子集释》引方以智的观点说:“鲲,本小鱼之名,庄子用为大鱼之名。”《尔雅》云:“鲲,鱼子。”韦昭注《国语》亦云:“鲲,鱼子。”成玄英疏云“何以鲲化为鹏而南飞”,“所以化鱼为鸟,自北徂南者,鸟是凌虚之物,南即启明之方;鱼乃滞虚之虫,北盖幽冥之地;欲表向明背暗,舍滞求进,故举南北鸟鱼以示为道之径耳。”且不论庄子“鲲化为鹏”的哲学内涵,只就“鲲”与“鹏”之间的关系而言,也是众说纷纭,鲲为鱼子乃其一义。试问:至小之鱼子化为至大之鹏反映了古人怎样的思维方式?成玄英的疏解至少启发人们思考“凌虚之物”和“滞虚之虫”的关系。这一关系在庄子以前已经出现,李白《蜀道难》:“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其中,鱼凫是古蜀国的君王,显然他和尧、舜、禹的单名不同,一个君王的名字是用鱼、凫两种动物复合而成的,如成玄英所言是“凌虚之物”和“滞虚之虫”的组合。从《庄子》所述“鲲化为鹏”来看,鱼和凫之间所对应的关系也应是由甲化为乙的关系。从庄子文中可知“鲲”和“鹏”之间微妙处在“化”,而“鱼”和“凫”之间最微妙处亦在“化”,因“化”而具有神秘性。而“鱼”能化为“凫”不仅是神秘的,而且因神秘具有了超凡的能力和权威,这样的人在初民中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在群体秩序中占有了统治权,成了君王。
在三星堆出土的器物中,有一把金权杖,它的上面绘有“鱼”和“鸟”的图形,被认定为古蜀国君王鱼凫的佩带物。这进一步确定了古蜀国君王以鱼凫为名的准确性,也证明了古史传说的可靠性。[2]因此,庄子把鲲化为鹏作为论述自己思想的起点,其意义不同于一般。所谓“鲲化为鹏”的认识在庄子那里不是孤立的,它反映的是远古人类认识世界的特殊视野和方法。在学术研究中,不语“怪力乱神”阻碍了人们获得对上古世界的完整认识。从研究方法上看,用出土文物和纸上文献相印证,也是学者们一直重视的研究手段。
二、宗教文化与文献新证
四声的发现常和佛教传入中土联系起来,其中重要的线索是由“咏经则称为转读”而来,因咏经而有声调相协的要求。但真实的情况如何,尚要考察。佛教“转读”之“转”为何义?转读不是简单的“咏经”,而是重在“转”,“转”一般释为“啭”,这样就把“咏”和“啭”当近义词组对待,可惜找不到原始文献提供的支持,而用文献考据法,这一问题会获得全新的认识。
转读之“转”,可和“译”对应。《出三藏记集》卷七:“转之为晋。”卷九:“直令转胡为秦。”卷十三《支谶传第二》:“即转胡为汉。”卷十:“提婆于是自执胡经,转为晋言。”“转读”之“转”,又会和“传读”、“传译”之“传”义近而同用。“转”、“传译”也指梵语和汉语之间的互译,即梵语译为汉语,或汉语译为梵语。
四声和佛教关联还有另一种解释,因梵呗而认识四声。梵呗乃天竺歌赞,无关汉语汉音。事实上,梵呗可以不和汉字关联,只是和梵音联系。
从翻译和诵读佛经的实际看,一种具有表演性的佛经传唱,应该以意思传达为先,如果是长篇经文的传播更是如此。因此,所谓“咏经则称为转读,歌赞则号为梵呗”,就应该是性质不同的两类传播方式。《高僧传·鸠摩罗什传》载:“初, 沙门慧叡才识高明,常随什传写。什每为叡论西方辞体,商略同异。云:‘天竺国俗, 甚重文制,其宫商体韵,以入弦为善。凡觐国王,必有赞德见佛之仪,以歌咏为贵,经中偈颂,皆其式也。但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合呕哕也。”可见最初的“梵呗”是不能“改梵为秦”的,这是通例。“转读”与“梵呗”对应,是“经”与“赞”传播方法不同的表述,“梵呗”体现了中土仍保留天竺歌赞的方法,“转读”字面意思虽然不能完全传达出中土咏经的准确意思,但其概念一定是对当时某一现象的归纳,它与“梵”的对应,已充分体现出由“梵”转“汉”的内容。用“咏经则称为转读,歌赞则号为梵呗”来描述和定名天竺“凡是歌咏法言皆称为呗”,是非常简约的做法,富有智慧。“梵呗”表明在中土的歌赞部分是对天竺“呗”的原封不变的使用,“梵”不仅表明来源和属性,也和“转读”相区别;“转读”表明在中土的“咏经”已不同于天竺的“咏经”,其中重要的内容是已将梵文的经翻译为汉文的经,所咏之经乃汉文之经。[3]既然如此,四声的发现与佛经的转读、梵呗就不存在关系,至于四声发现的机缘为何应另寻路径去解决。
三、域外文献与四声关系
如果四声和佛经转读、梵呗无关[3]的论证是以文献考据破旧说,那么对四声与吴音之间关系的论述,则是试图去寻找另一种证据,以证明四声的发现只是汉语内部两种不同的发音方式所致。这一发现应发生在东晋到南朝宋齐阶段,这一时期有一场汉语语言内部的冲突,其激烈程度以及影响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而这一冲突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巨大收获,人们因之发现了汉语中一直存在而不为人知的秘密,汉语有声调,进而在诗歌写作上将汉字的读音约定为四声。在论述这一过程时,成书于1287年的日人了尊《悉昙轮略图抄》成了考据中的重要例证,《悉昙轮略图抄》云:“吴汉音声互相搏,平声重与上声轻,平声轻与去声重,上声重与去声轻,入声轻与同声重。”[4]书中并附有一音位图,让人直观认识到吴、汉音摩擦而有了汉字声调的分别。这里的吴、汉音声,即日语音读中的吴音和汉音,可以理解为南方音系和北方音系。“相搏”,相搏击,相互接触、相互切磋,模拟发音,揣摩异同。这为我们提供东晋南北朝时“金陵”、“邺下”音相互接触,辨析声调,产生比较音韵学的佐证。这种规律中古已经存在,故了尊所概括的南方音系和北方音系的比较关系可以施行于东晋南北朝的“邺下”、“金陵”音的比较、辨析之中。吴音和汉音的音读差别大致上反映了六朝时期的南方音系和唐朝长安音系在音韵上的发展变化。[5]这里有两个事实需要强调,一是了尊《悉昙轮略图抄》虽然成书于1287年,但其反映的规律却早已存在于日语的音读中;二是唐朝的长安音相对于南方音系可视为和东晋洛阳音同属一个音系,都是北方音系。
四、音乐背景与文体形态
在词和音乐的关系上,将之表述为一个过程极其重要:曲调、曲辞、词谱阶段。看下面一段学术公案,缪荃孙《柳公乐章校勘记跋》云:“宋人词集,校订至难,而柳词为最。如《倾杯乐》八首,‘楼锁轻烟一首,九十四字,分段;‘离宴殷勤一首,九十五字,‘木落霜洲一首,一百四字,均不分段;‘禁漏花深一首,一百六字,分段;‘冻水消痕一首,一百七字,分段;‘水乡天气一首,‘金风淡荡一首,一百八字,‘皓月初圆一首,一百十六字,均不分段,或作《古倾杯》,或作《倾杯》。宜兴万红友云:柳集‘禁漏一首,属仙吕宫;‘皓月、‘金风二首属大石调;‘木落一首属双调;‘楼锁、‘冻水、‘离宴三首,属林钟商;‘水乡一首,属黄钟调,或因调异而曲异也。然,又有同调而长短大殊者,只可阙疑。”[6]缪荃孙指出柳词八首的字数和分段情况,实已提出疑问。而引万树语,以为字数不同可能是调不同而造成的,这只是部分释疑。但也有同调而长短大不同的情况,如“‘楼锁、‘冻水、‘离宴三首,属林钟商”,“楼锁”九十四字、“冻水”一百七字、“离宴”九十五字。又如何解释?事实上,乐曲调高的改变,并不影响其基本结构,与配合的曲辞字数也无关联。一个曲子不同调并不影响与之相配合的歌辞字数的多少,即同一曲子不同调而歌辞字数可以相同,同一调子字数也可以不同。只能如前所述是按照演唱曲子的状态创作的,即刘禹锡“和乐天春词,依《忆江南》曲拍为句”之意,这里有一个前提,白居易《忆江南》词在先,而刘禹锡写作在后,故白、刘二人所作词式相同。如真依照《忆江南》原曲写作,因对《忆江南》曲子的“曲拍”理解不同,依曲填的词的结构、字数等未必相同。
柳永创作的词“变旧声为新声”是真正依曲子的“曲拍”写作的,故有一曲多调,一调又有字异、体异之特点。字多或少很容易理解,如上引民歌《月儿弯弯照九州岛》,既可以唱成现在的7个字,也可以唱成3个字,又可以唱成9个字。字式方面的问题易于解答,而体式方面的问题会复杂得多,即现代意义的符干、休止符等确定在何处,而听者又如何去感觉和判断其所在的位置。于此可以简单解释缪荃孙的“分段”与“不分段”之惑。[7]柳永词所反映的正是唐代曲辞配合的活态,是极为难得的材料。这种寻求历史和逻辑相对应统一的方法,也可以理解为考据的方法。现在用方言考求汉字古音的音读,也是这一方法的应用。
讨论文献考据学的当代运用,好像是沉重的话题,无法轻松。但有一种现象的出现又让考据学者少许有些乐观起来,有些现代文学研究者已在关注文献考据学,并要建设现代文学的文献考据学。多年前曾和中山大学黄修己先生讨论现代文学研究中文献考据的使用情况,他举出一位鲁迅研究学者在《鲁迅粤港时期史实考述》中对所谓鲁迅说“共产党是火车头”的历史事实订正,认为“就这一条考证,其价值也胜于长篇累牍的泡沫文章。这才叫真学问”。不仅如此,当代文学研究者也有强烈的愿望,要按研究古代文学的方式,进行长期的资料收集和积累,“重建当代文学与现代文学、古典文学之间的历史联系,在学理上逐步完成相对完整叙述,使当代文学不仅是一个可批评的对象,同时也是一门历史脉络看得清楚的学问,这一长期、繁琐和细致的研究工作,需要当代文学史同仁的共同努力。”[8]如此“长期、繁琐和细致的研究工作”,大概绕不开文献考据学的方法。
不管怎么说,考据是奔着问题来的,不必为考据而考据。以问题为导向的现代考据学,为学术研究的真实性、厚重性提供着材料上与方法上的支撑,为学术发展求真求实、去除浮躁起着关键性的作用。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
[1]戴伟华、赵小华:《现代学术与传统考据学——陈尚君教授〈全唐文补编〉及其相关成果的意义和方法》,台北,中研院中国文哲研究所,《中国文哲研究通讯》2006年,第16卷第2期。
[2]戴伟华:《唐诗中“杜鹃”内涵辨析——以“杜鹃啼血”和“望帝春心托杜鹃”为例》结束语,《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第3期。
[3]戴伟华:《佛教转读与四声发现献疑》,《世界宗教研究》2013年,第1期。
[4]大正藏卷八十四,2709号,657页。
[5]戴伟华:《四声与吴语》,《学术研究》2013年,第10期。
[6]缪荃孙:《柳公乐章校勘记跋》,《艺风堂文续集》,清宣统二年刻民国二年印本。
[7]戴伟华、张之为:《唐宋词曲关系新探——曲调、曲辞、词谱阶段性区分的意义》,《音乐研究》2013年,第2期。
[8]程光炜:《当代文学六十年》主持人语,《文艺争鸣》2013年,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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