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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

2013-04-29陈逢玥

南方文坛 2013年6期
关键词:保润柳生黄雀

沉寂四年之后,苏童终于发表了长篇新作《黄雀记》(《收获》2013年第3期),再次引起文坛的关注和广泛的赞誉。小说重新回到了苏童写作的地理坐标——“香椿树街”,“南方屹立在南方,香椿树街则疲倦而柔软地靠在我一个人的怀抱里。多少年过去了,我和这条街道一样,变得瘦弱而又坚强”①。潮湿、宁谧的香椿树街,对于苏童似乎有着地理与精神的双重意义。当初苏童从“香椿树街”出发,成为声名卓著的当代文坛的重量级作家,二十多年后,《黄雀记》选择重回“香椿树街”,延续“香椿树街系列”,本身就表明了这部小说之于苏童的特殊意义。

苏童的作品从《妻妾成群》《红粉》《米》《我的帝王生涯》一直到几年前的《河岸》,总是与历史书写紧密相关,以个人化的叙事不断地切入历史、表现历史、阐释历史,个体生命沉浮于历史的幽暗深处,赋予苏童小说迷魅般的魔力。这部《黄雀记》却似乎不再着迷于历史的叙事,而将目光投注到了并不遥远的80年代和80年代的“成长故事”,讲述了发生在80年代的一件青少年强奸案以及当事人的成长与碰撞。教育小说(Bildungsroman)或成长小说是西方文学史上重要的小说类型,从歌德的《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到《大卫·科波菲尔》、《汤姆·琼斯》,再到《铁皮鼓》,都是在时空的转换中描写主人公的成长历程,主人公经历了巨大的精神危机之后,最终长大成人,人格完善。这种类型的成长小说,在中国似乎并不多见,而《黄雀记》让我们看到了与西方成长小说相通的精神气质。主人公成长阶段的迷茫、激情、浮躁,同时,又难以脱尽的单纯、怯懦与善良,都在《黄雀记》中不断呈现。小说中的保润本来是一个普通的少年,正经历着青春期所带来的蜕变。而经历了十年牢狱生活之后,保润的打扮让他粗野的底层身份昭然若揭。面貌的变化或许只是浅层的,没有改变的是他善良本性。儿时的冲动造成了他命运不可逆转的偏航,经历了少年时期的迷茫、激情、浮躁,他没有像仙女那样恨这个世界。他找到柳生并不是为了报仇,只是想让柳生带他去井亭医院看望祖父。他对于亲情,抑或说是人间的感情仍抱有期望,所以当祖父记不起他来时,他愤怒了,他木然了,他也想要失忆了。他说,“我还稀罕感情吗?早不稀罕了。”②表面的暴力不能掩饰他内心的温柔,当仙女因为妊娠反应在他怀里突然吐了起来的时候,“保润任凭她的呕吐物滴落在身上,茫然,……我在你眼里那么恶心吗?”无力的反问抵消了他所有伪装的仇恨,他的真实感情在此表露无遗。保润放弃了自己的“复仇”计划,还给她提供了一个安身之所养胎生产。“我们清账了,不算朋友,也算熟人。”十年的牢狱之灾仅仅通过一场贴面舞就化解了,仅仅因为知道仙女怀了孩子就烟消云散。

与保润相比,柳生的一生看起来顺遂,实则危机暗涌。他在水塔里强奸了仙女,他家能凭借着金钱打通的关系摆平公安和仙女家,让保润顶罪坐牢。可是法律上的自由并不代表生活上的自由,更不用提精神上的自由了。“他侥幸躲过了一场牢狱之灾。他的生活被侥幸所定义了,……你的幸福全是捡来的,不要骨头轻,你必须夹着尾巴做人。”从此他变得谦卑而世故,他接替了保润的职责去井亭医院照顾祖父,开始新的生活,一度也过得风生水起。可是他的命运不会仅仅停滞在这里,宿命般地与仙女重遇,又重新把他拉回到了本以为摆脱了的过去。

如果说保润、柳生的成长经历,基本上还不脱命运的轨迹,那么仙女(十年之后蜕变成了白小姐)的成长可谓波澜迭起。仙女是被领养的,成长过程中父母的缺失以及承担了父母角色的爷爷奶奶的溺爱导致了她的野蛮骄横。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使她不得不泼辣不讲理,又使她极端的自私。她的人生虽然看起来金碧辉煌,霓虹炫彩,其实那闪烁着的光芒却是指向虚无。三位主人公中,仙女的改变无疑是最大的,她从一个天真、野蛮、贪玩还带着一些坏脑筋的小女孩,成长为一个美丽性感却没有羞耻心的人。一次意外怀孕,使她回到了这座曾发誓不会再回来的城市,在这里她再一次输得一败涂地,被所有人抛弃,只剩下柳生和保润对她不离不弃。在他们细心的关爱和无形的感化下,白小姐重新又变成了那个曾经的她——仙女。命运在这里再次轮回。

可是,三个人的命运却不会如愿朝着幸福的终点奔跑。他们的成长历程不尽相同,或曲折,或顺畅,或荒唐,都在青春的迷茫中,体验着心灵的成长。三个人交织在一起、混杂不清的悲剧人生都早已注定,任凭谁都无法逃脱。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时代的巨变、人性的不测、日常生活的惯性,融入了苏童对1980年代的思考,三位主人公的成长故事不再是偶然的命运故事,而具有了普遍性的意义,让我们看到了六七十年代香椿树街上的少年长成之后,在80年代的必然命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黄雀记》才是“香椿树街系列的一个延续。”③

《黄雀记》分成保润的春天、柳生的秋天和白小姐的夏天三个部分来讲述,这既是三个不同的叙事视角,又清楚暗示了三个人不一样的人生经验和情感体验。保润的春天是初生而又青涩的,柳生的秋天是市侩而又成熟的,而白小姐的夏天是强烈而又无可遮蔽无法逃离的。这些在他们的故事中都有充分的体现。其中第一部分《保润的春天》是整部作品的铺垫,作者有意展开故事丰富的横截面,着力刻画人物成长过程中的青涩、欲望与焦灼。可以说这一部分的时间是静止的,命运的列车是在缓慢前行的。成长期的保润、柳生和仙女都在茫然憧憬着自己的人生,为他们三个以后纠缠不清的命运埋下各种伏笔。精巧的结构暗含着作者预设的伏线,完美地交叉重合而又分离,人物命运的交织由无数看似巧合的必然紧紧牵引。三个叙事视角互为补充、互为镜像,既线性描摹了人物的命运轨迹,又立体呈现了时代巨变。

保润和柳生的初识其实就充满了宿命性。他们是在井亭医院认识的,保润擅长用绳子捆绑病人,柳生以撮合保润与仙女为条件让保润去捆他犯了花痴病的姐姐。仙女与保润去溜旱冰而保润赌气先走,使仙女欠了他八十元旱冰鞋的押金。保润为了讨钱,把死不认错的仙女绑在了人迹罕至的水塔里,导致了强奸事件的发生。保润替柳生顶罪坐牢的时候,柳生曾说等保润刑满释放,他们两个“能和平就和平,要是不能,我跟他同归于尽”,不料最后竟然一语成谶。保润对于仙女青涩的爱情一直保留在心底,与仙女和解以后不仅没有因为仙女扔了祖父找了后半辈子的手电筒而责怪她,还在淤泥里找寻的时候采了朵莲花给仙女。在保润的眼中,仙女永远都是那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她。最后,保润误以为柳生和仙女走到了一起,嫉妒和醉酒使他在柳生的新婚之夜捅死了柳生,自己重又回到了牢里。保润与监狱之间的缘分其实是他不可逃避的宿命。正如苏童所说,“他走出(监狱),最终还是要回去(监狱)。第一次是别人施加给他的冤案,第二次是自己的选择。”④保润与柳生因为仙女而拉近了关系,因为仙女而命运逆转,最后还是因为仙女保润刺死了柳生。仙女作为两个人命运的交界线与联结点,她的故事在小说中有着重要的衔接作用。

柳生与仙女的命运则更让人唏嘘。他们两人因钱认识,又因钱摆平了两人看似不可能化解的矛盾,之后她消失了。再次的相逢也是充满了缘分,柳生为了赎罪,还人情债,担负起了到医院照顾保润祖父的职责。正是在医院,他遇到作为富商代表的白小姐。这样的线索安排看起来毫不费力,顺理成章,其实却隐藏了作者精心的构思,使他们的重逢不露声色。柳生刚开始对白小姐仍是心存幻想的。可当他经发现白小姐生活不堪的一面,发现他“像一只兔子被她的笼子收纳了,他钻进了兔笼,也许已经被她提在手上了”,从此柳生对于白小姐就只有愧疚之情。当对白小姐怜惜不再,只剩下责任,只剩下罪孽感时,柳生真正开始了赎罪之旅。他在白小姐落难时候给她提供了一切保障,让曾经漂泊的白小姐第一次对这个城市有了归属感,让她黑暗的人生似乎第一次找到了长明的光源。“她犟不过命运,她的命运由绳套控制,那诡异的绳套在一个个男人手上传递,最终交到了柳生手上。”她放下自尊,试探地问柳生愿不愿意和他一辈子在一起,可是柳生的回答伤透了她的心,她发誓从此不再见柳生,直到没过多久柳生在自己结婚的大喜日子被醉酒的保润刺死,白小姐才发现,他欠她的还清了。他终于被救赎了。

小说不同的叙事视角,让我们看到命运之手对人物命运的绝对掌控,命运的轮回某种程度上也达到了修饰结构的目的。保润、柳生和仙女的一生带有浓厚的宿命色彩,“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个魔鬼仍然在他们三人之间牵线搭桥,多么精巧的手艺,多么邪恶的手艺……无法脱身。”他们的命运就好像是在坐旋转木马,不停地回到原地,回到最初的地方,比如井亭医院的“水塔”。这是当年仙女被保润用铁链绑着,被柳生强奸的地方。这里又是菩萨的香火堂,给人烧香赎罪的地方。当白小姐讨债失败、无家可归的时候,她回到了这里;当保润出狱后不想回家面对空落的房子、冷落的人情时,他回到了这里。这里是保润想要与白小姐跳小拉清债的地方,也是他被救赎的地方。水塔在三个人的命运中不仅代表了他们最想忘却的记忆,也代表着希望与未来,赎罪与原谅,代表着他们共同拥有的秘密。小说的最后,当仙女产下红脸婴儿无处容身时,她再次回到了这里返璞归真成为原来的那个干净纯洁的她。

小说不同的叙事视角,构成了小说结构的时空错位,彼此映射,互为镜像。小说中三个人二十的生活都有一段未知的人生被作者掩藏,而通过另一种方式来告诉读者。保润在监狱中的日子是我们所未知的,我们并不明白他在里面经历了什么,但是我们知道监狱生活改变了他,独独留下了那个善良的保润。而仙女始终生活在这座城市所编织的渔网之中,离开时没有真正离开,回来时也没能真正回到这个城市。她与这座城市分别的那些年里的经历,不可避免地决定了她回来以后的人生轨迹。对柳生来说,我们不了解的是他与仙女和保润交往之外的人生。其实仙女从来没有真正踏入过柳生的生命,她只是占据了一小部分,却以为那一部分就是全部。最终她才明白,除了她之外,柳生的生命中还有其他人,比如他新婚刚怀孕的妻子,此时的仙女看似无法接受柳生结婚的事实,其实是无法接受柳生的生活不是以她为圆心在运转。

福克纳《喧哗与骚动》的结构一直备受推崇,小说四个部分由不同的叙事者来讲述,康普生三兄弟班吉、昆丁与杰生各自讲一遍自己的故事,再以黑人女佣迪尔西为主线讲剩下的故事,四个部分、四种叙事,互为补充,深刻表现了小说“时间性”的主题,也显示了福克纳对康普生家族以及美国南方社会堕落的哀悼。而《黄雀记》的叙事结构与叙事视角,颇有异曲同工之妙,通过保润、柳生和仙女三个人的复合式叙事结构模式,生动传达了苏童对8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巨变的忧伤与不安。两者之间的共同点就在于,都表现了社会巨变之下,个体的欲望与痛苦、希望与绝望。加缪曾经称赞福克纳提供给我们一个古老的但永远是新鲜的主题:盲人在他的命运与他的责任之间跌跌撞撞地朝前走,这也是世界上唯一的悲剧主题。保润、柳生和仙女这些鲜活的人物,何尝不是在命运的驱遣之下跌跌撞撞地前行呢?

《黄雀记》非常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对于隐喻的娴熟使用,通过对意象与隐喻的精心设计和运用,作者有效地处理了个体与社会、传统与当代、历史与经验、写实与虚构之间的关系,使整部小说成为一个充满隐喻的文本世界。

小说名为《黄雀记》,可是“黄雀”这个意象并没有在文本中直接出现。但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作为所有幸与不幸背后的阴影,作为小说中隐形的力量,一直在左右着人物的命运与故事的走向。“黄雀”是灾难,是恩赐,是命运,它是故事背后的强大推动力。如果保润没有和仙女一起去看电影溜旱冰,仙女就不会欠他八十块钱,保润也就不会因为讨不到债一怒之下把仙女绑起来,直接导致了仙女被强奸。如果不是因为对保润心生不忍,柳生就不会替他照顾祖父,不会经常出现在井亭医院,也就不会在院长办公室重遇白小姐。可是,没有“如果”,只有“黄雀”的尽情操控。他们三人的生活陷入了命运的怪圈,不同的人生在“黄雀”的左右下相互交织,难舍难分。“黄雀”隐喻着对于未来的不可知,也许此刻还满心欢喜走上了正轨,难以料到在下一个路口生活却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甚至改变一切。“黄雀”成为文本中似有若无、又无处不在的迷魅般的存在。

小说中另一个重要的意象是失魂。小说中祖父、柳生、白小姐都经历了失魂,失魂对于不同的人隐喻又各不相同。作为小说中的“幽灵”,祖父“是一棵疯癫的不老松,以家族的名义幸存于世”。作为家族中唯一常在的人,他失了魂却找到了自己。他失掉的与其说是与这个时代不相合的东西,不如说是失去了这个时代让人迷失的东西,他反而可以游离在家族与社会的悲剧之外,在井亭医院这个属于他的乐土上自在地生活,像一个幽灵一样,某种意义上,他自己已成为这个社会的魂。

柳生的失魂其实是赎罪。柳生说,“你不在,我的魂就在,你回来了,我的魂就丢了”。仙女的出现不断地提醒自己曾经的道德的负罪。正是因为心存对仙女的亏欠之情,所以柳生一直试图赎罪,弥补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他为仙女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在自我救赎,想要摆脱自己的愧疚之情。小说的最后,仙女说永远不想再见他,柳生反而顿感轻松,似乎完成了赎罪,终于可以过不受良心谴责的日子了。仙女的失魂是在社会的熏陶下变成了出卖肉体的白小姐。十年之后她再次出现时说,“世界上没有仙女了,名叫仙女的少女一去不复返了”。柳生死后她听到了鬼魂的声音,觉得他们在“向她发出熟悉的呐喊”。于是,“她看见了自己绛紫色的魂,……他们缓缓上升,与天上的白云融合在一起。……跟着她,上桥,下桥。”“她接受河水的训诫,洗一洗”,河水在这里代表了洁净与脱俗。她想要还给自己和世界一个本真的自我,最终她又找回了自己的魂,于是曾经消失的仙女真正回到了这座城市。

如果说“失魂”是每个人的体验,那么“打结”的隐喻则是保润更具个性化的经验。打结是保润的拿手好戏,绿色的尼龙绳甚至成了他的标志。打结在小说中隐含了束缚与捆绑的意思,结的名字再好听,也是为了限制被绑人的行动自由,所以不管舒服与否,对于当事人都是一种限制。这种束缚与捆绑,直指小说主人公所成长的社会氛围。小说中除了这些比较明显的隐喻外,还有一些意象也带有鲜明的寄寓色彩,比如仙女曾经饲养的两只兔子其实就是她和柳生,它们“睡在保润的笼子里”,在命运不断的交错中前进,相依相偎。水塔上的两只乌鸦似乎代表了柳生内心中市侩与黑暗的一面,它们是柳生强奸罪的唯一目击证人,以至于柳生后来连听见它们的叫声都会心虚,仿佛是不断提醒他要赎罪来求得内心的安定。

《黄雀记》鲜明的人物形象、巧妙的叙事结构和丰富的意象隐喻,使得这部作品成为一部极为精致圆润的长篇之作。“香椿树街”,既唤醒了我们对苏童风格的记忆,又激活了苏童无限的写作潜能。我们阅读虚构、阅读历史、阅读隐喻,充分体会到了作者操控长篇的叙事能力,以及小说之于现实的叙事力量,让我们在现实与虚构的辩证往复中重新体验到了阅读的快感。

【注释】

①③④《新长篇〈黄雀记〉出版,苏童五十天命重归“香椿树街”》,载《时代周报》2013年6月6日。

②引文均见苏童《黄雀记》,载《收获》2013年第3期。不另注。

(陈逢玥,苏州大学文学院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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