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史冷吟:“蚕在茧中找到自己”
2013-04-29夏中义
题解
“蚕在茧中找到了自己”,原典出王辛笛(1912—2004)写的《香港小品》①(1982)。此诗感慨其1981年出访香港时获悉的一则史实:一位香港女士在20世纪60年代觅得辛笛1948年版《手掌集》(手抄本)而爱不释手,居然也耗数昼夜抄录全本,却浑然不知诗人当年尚未作古。这当不免让辛笛在庆幸旧作“墙内开花墙外香”之余,又顿生“世上已千年”之感②:原来海内外已将其沉寂甚久的诗性复出,视作活的“文物出土”了。毕竟他作为现代文学史上的“九叶诗派”领军人物,却因故自1949—1981年几无新诗问世,然香港却依旧慕名其1948年前的佳作不已,这就太让诗人恍然于“蚕在茧中找到了自己”。当“蚕”意指诗人,“茧”则在隐喻时势对诗性才情的外部约束、缠绕与幽闭。亦可说历史尘封。这可谓名句。
诚然,当笔者借此名句来形容辛笛与其旧诗的血脉关系,则又须注入另层涵义,即在辛笛很少写新诗的三十年间③,不宜说他已中止创作,相反,他几乎是将此“哀乐中年”④的哀婉诗意(实属人性凄美)全蕴结于旧诗了。这用王圣思(辛笛女儿,华东师大教授)的话说,便是其父“在时代处于不太正常之际,用旧诗写作就恰好可以隐晦委婉地表达心绪”⑤。请注意“隐晦委婉”这四个字,无非说辛笛撰旧诗是用文言,且适度用典,故较之白话会幽婉得多——这就酷似蚕躲在茧中熬成蛹,因有银丝的自我缠绕而成外壳,故也就多了一份安全感,以期阻隔外界异样的窥视。
如此题旨导向,实已暗含如下三个子题亟待逐层疏证:
一、为何说辛笛是将其哀乐中年(37—67岁)的人性诗意全诉诸旧诗?此诉诸使其旧诗呈示何种诗学特征?
二、辛笛旧诗的诗学特征,当源自其主体人格纠结,此纠结与诗人1949年前后的角色选择以及现实境遇的错综关联,究竟如何?
三、1979年后辛笛诗艺已“左右开弓”⑥,新旧诗体兼擅,然就其旧诗建树而言,真正经得起文学史咀嚼的名篇佳构似已在1979年前写完,相反,“率尔操觚”⑦,应景诗却历历在目,这又是怎么回事?
看得出,本文之书写,与其说将触及辛笛的诗艺境界与人格限度,毋宁说也在潜心回味左翼知识者的心路跌宕的轨迹。这就是说,可用两只眼睛来读辛笛:当你用右眼将其读作现代文学史的珍贵符号,同时也不妨用左眼视其为有涉知识分子心灵史的珍稀个案。
“国史冷吟”的立论诗证
辛笛对其诗作的自我评估从来低调而实在。这可从他引用的一段奥登(W.H.Auden)语录见出。奥登为“九叶诗派”特别是穆旦最心仪的欧洲诗人。奥登曾将其诗歌按优劣分成四类:一是“不堪卒读”的;二是有“很好的意思”,但“由于才华短拙”而“没能写到好处”;三是“尚看得过”,“但缺乏重要性”;四是“他自己真诚激赏的诗歌,但若即以为限,结集成书,那么他的集子可就薄得太令人气短了”⑧。如上意思,出自奥登1945年版诗集的一个小序。1947年年底辛笛编就《手掌集》付梓沪上星群出版社时,其后记用了这些话。他说:“奥登这一段简洁完全的文字,虽然写来平易,创作的甘苦却给他轻轻道破。”⑨其实对辛笛旧体诗也拟作如是观。
辑集辛笛旧体诗最早的版本,是香港翰墨轩2002年版《听水吟集》,收作者自1924—2002年6月的旧诗六百零八首(含七律三十五首外,其余大多为七绝)。但不算全,2010年“海上文学百家文库”有《辛笛卷》(王圣思编),其旧诗又补录“未入集”者二十二首。2012年时值辛笛百年诞辰,上海人民出版社推出《辛笛集》五卷,其卷三《听水吟》虽收如上“未入集”者二十一首,然总体体量缩水了,计一百八十九题,三百五十九首,比港版足足缩了41%,精干不少,耐读多了。若再“瘦身”呢,你又发觉,辛笛最好的旧体诗几乎全写在1979年前的“文革”时期,堪称“国史冷吟”。
“国史冷吟”并非是笔者杜撰,而实属对辛笛“文革”旧诗的诗学命名。此命名所涉“国史”“冷吟”这对关键词,更是典出辛笛。
辛笛曾自序其旧诗能“以诗代史”⑩。此“史”拟有二解:要么“国史”,要么“心史”。学界有人释辛笛之“史”为“郑所南的‘心史”:“郑所南为南宋遗民,宋亡后隐居吴中,因其晚年‘虑身没而心不见于后世,故命名其所作诗文集为《心史》。”11未免牵强。牵强处有两。一是郑氏《心史》又名“铁函心史”,系苏州承天寺明代崇祯十一年(1638年)在古井发掘一锡匣铁函,中藏《心史》,缄封书有十个字“大宋孤臣郑思肖百拜封”(所南,郑思肖字),意在既不宜刊布当世,便藏之深井,反倒心安。这就与辛笛旧诗的总体概况有悖。因为辛笛当年不宜刊发的主要是“文革”旧诗,而“文革”前“歌功颂德”的那些篇什,诸如《朝鲜忆游诗草》《长江大桥口占》《瞻仰延安革命胜地,感赋两绝》《国庆献诗》等,不仅早早披世,而且与郑氏“心史”不啻南辕北辙。二是辛笛从不以为自己属“民国遗民”,1949年前夕他作为左倾诗人,是更自期以“潜伏者”身份来祈愿共和国的黎明。
所以无论着眼于题材、还是意蕴,把辛笛之“史”界定为“国史”,似更经得起推敲。理由也有两个:一是题材,辛笛旧诗所涉的赞美红色邻邦、革命传统、宏大工程,以及令其不堪回眸的“文革”厄运,委实皆属“国史”;二是意蕴,诗人对1966年“文革”前后的“国史”体验与品评纵然有别,然他始终不曾有过郑所南的“心史”之志,誓与当世不共戴天。
再说“冷吟”。“冷吟”一词出自辛笛1973年9月11日《中秋夜雨感赋》的首句:“冷吟闲醉复何求。”12
诗眼是在“冷”字,既指时势气寒,也喻诗人心寒。细心检索辛笛旧诗,有一发现:大凡植入“冷”“寒”诗眼的作品,皆撰于1968—1978,恰处“文革”十年。须补白的是,史载“文革”终结是以1976年粉碎“四人帮”为标志,然对敏感“国史”变异的诗人来说,恐怕真正象征“冬去春来”的时期是从1978年“思想解放”运动开始的。故饶有意味的是,辛笛执笔的第一首带“寒”字的旧诗《鸳思》落款是“1968年冬”13;其最后一首带“冷”字的旧诗《昔今》落款是“1978年3月6日”14即“早春”(真正的“春”宜以1978年11月召开“思想解放”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为里程碑)。这无形中便在宣告一段黑暗“国史”的隐退,以及希冀另段“国史”转为光明。尽管这对辛笛来说,未必自觉。若此判断大体无误,则从诗学上把辛笛“文革”旧诗概述为“国史冷吟”也就立论有据。
以诗为证。请读如下带“寒”字的诗句:
1.珍重寒衣聊送暖(《鸳思》,1968年冬)15;
2.岁暮天寒千里路(《代笺再寄镏龄,沿用原 韵》,1971年)16;
3.乍暖还寒怯意轻(《春来》,1973年春)17;
4.春寒浑不似江南(《春日偶成》,1973)18;
5.杜鹃声里怯余寒(《叠和槐聚居士〈老至〉并以遣怀漫成七律三章》之三,1973年5月27日)19;
6.江南恻恻正寒初(《1974年12月8日寄钟书》)20;
7.霜叶寒花各断肠(《伤逝——沉痛悼念乾就老友》,1975年初)21。
带“冷”字的诗证则更多:
1.冷暖辄随鱼水境(《承镏龄远道以诗见和,兹再步原韵率成两律,聊以将意》之一,1972年10月下旬)22;
2.每坐寡欢成齿冷(《叠和槐聚居士〈老至〉并以遣怀漫成七律三章》之二,1973年5月27日)23;
3.冷读《红楼》事可知(见《重读〈红楼〉书后》,1973年夏)24;
4.冷吟闲醉复何求(《中秋夜雨感赋》,1973年9月31日)25;
5.细雨梅花春梦冷(《元日雨窗书红》,1974年1月23日〈甲寅年正月初一〉)26;
6.冷雨深秋意兴微(《寄赠香港潘际炯兄》,1974年11月25日)27;
7.冷淡燕支玉化烟(《赠刘郎〈唐大郎〉四绝句》之二,1975年夏)28;
8.无端冷雨误芳时(《昔今》,1978年3月6日)29。
只要通读辛笛旧诗,不难认证除1968—1978年外,其旧诗基本不用“寒”“冷”字眼来抒怀寄情。说“基本不用”,因为确有例外,比如辛笛1984年7月《题赠赵冷月书法展览》即含“冷”字:“喜看冷月墨浓香。”30然此“冷”无涉诗人心境,仅是书家姓名所致。更有味道的是,1997年秋周策纵抵沪顺访辛笛,所示旧诗颈联亦含一“冷”字:“天荒有国囚离憾,地冷无人送夕阳”;然辛笛步周教授原韵时心境早已回暖,故其尾联云:“漫道忧时头已白,及今还庆沐朝阳”31这似又反证用“国史冷吟”来命名辛笛“文革”旧诗,大体不错。
这不禁让人联想王国维(1877—1927)1904年前写的《静庵诗稿》,二十九首诗中竟有九首植入“苦”字,可鉴其青春期的心灵阵痛确实是由天才情结与生存境遇的严重失衡所铸成的“忧生之苦”,正是此“苦”驱动他在1902—1904年间对阐释生命意志痛苦的叔本华读得如痴如醉,后遂有1904年《红楼梦评论》与1908年《人间词话》。同理,辛笛“文革”旧诗所以能写出至今仍撩人唏嘘的天地悲悯,其源头也可追溯到“国史冷吟”的那个“冷”字。当然亟须实证。
鸳思噎别 秋月泪别 衰翁冤别
辛笛的“国史冷吟”迹近杜甫的“诗史”。杜甫悲情地见证了大唐帝国从盛世到衰世的急剧震荡而被定论为“诗史”32,辛笛是惊愕乃至泪眼欲枯地亲证了“文革”浩劫,姑且称“国史冷吟”。皆可谓“家国不幸诗家幸”。据说杜甫所遭遇的“安史之乱”要比其困居长安而不遇,更富深刻心得,故曰是“历史的暴风雨把杜甫锻炼成中国古代文学史上伟大的诗人”33。相比之下,辛笛所置身的史无前例的荒诞十年,炼狱般地将人异化为欲哭无泪之木石,又该作何评判,才不至于轻言这炼狱给诗人烙下的精神创伤?
还有所谓“穷而后工”。皆说“愤怒出诗人”,杜甫后来所以能在华州期间写出传世的“三吏”“三别”,是因为他在朝廷参与疏救房琯而从左拾遗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又重新到基层目击民间疾苦所致:“至此,杜甫把他的现实主义的诗歌创作发展到顶点,同时也就把唐代诗歌在思想上的成就发展到顶点”34。那又该怎样评估辛笛所亲历的“历史在场”?别忘了杜甫遭祸于“安史之乱”不过两年(755年11月—757年9月),辛笛承受“文革”煎熬是整整十年(1966—1976)。杜甫在华州是以地方官身份,以怜恤的笔触从边缘视角来叙写“三吏”“三别”人间惨剧的呼天抢地,而辛笛在“文革”本是被践踏的兰草,即使被辱身唾面,也噤若寒蝉。故其“国史冷吟”的标志性作品“三别”“二自”“二杂”也一概写得“怨而不怒”。诗人在那年头要么是被时势销蚀了正义的愤怒,要么是其心境已悲抑得出离愤怒。辛笛笔下不时袭用苏轼诗意:“存亡惯见浑无泪”35,缘由即此。
本节重在分析辛笛“三别”。
一、鸳思噎别
“鸳思噎别”,当出自对辛笛为其爱妻文绮写的七绝的诗意体悟。时值1968年冬,曾留学日本、1949年后在沪执教俄语广播学校的文绮先下“五七干校”劳动(实为“变相劳改”)。辛笛到驻地送过冬棉衣,目睹文绮脸晒黑了,明显瘦弱,心里难受,有关方面却“不许他进屋,只能在‘左派的监视下,隔着篱笆将衣递进去,两人相对无言”36。返城后诗人夜不能寐,于是有《鸳思》两首如下:
更与何人问暖凉,秋深废井对幽篁。
簪花屡卜归期误,未待归来已断肠。
篱边传话感凄惶,相见何曾话短长。
珍重寒衣聊送暖,卅年鸳思两茫茫。37
有人注意到《鸳思》之二末句化用了苏轼怀念妻子的“十年生死两茫茫”38,由此视角楔入,辛笛可是在感慨“卅年鸳思两茫茫”呵!彼此情缘足足比前者深长两倍(1934年相识,1940年结婚),到头来,诗人特地下乡送衣,却连屋子也不让进,篱笆墙上还有眼睛盯着,这让斯文夫妻还有什么心思说话呢?看来,只有一个字可刻画诗人此刻的内心“凄惶”,此即:“噎”。“噎”在此是指抒情主人公本有千言万语要倾吐39,却又兀地被堵在嗓子眼,不做声了。试比较柳永《雨霖铃》里那对要分手的情侣,尽管也感伤于杨柳岸的晓风残月,但毕竟享有独立的私情空间,故双方虽也“无语凝噎”,但仍无碍“执手相看泪眼”。然辛笛、文绮却被冷漠的窥探粘得倒胃口,只得“相见何曾话短长”,沉默而已。
由此再来细味《鸳思》的第一句设问:“更与何人问暖凉”,也就实在问得令人心颤:究竟是谁跟谁想问暖嘘寒呵!到底又是谁,从哪里被授予如此霸权,可以这般僵硬地剥夺合法夫妇探亲时的私密权?诗人所应拥有这一权益,不仅是任何文明国家宪法皆庄重承诺的,而且作为日常人伦之需,它近乎是天理所赠,否则,也就真的蛮横到以天地万物为刍狗了。
但当诗人真的陷于横逆之境,他又能怎样呢?也只是惊愕得像“秋深废井对幽篁”罢了。“秋深”“废井”“幽篁”这三个意象各有所指。若曰“秋深”意指让诗人内心愈益哆嗦的时势寒气;那么,“废井—幽篁”当指这对默然噎别的落难夫妇。将自己形同泉眼涸枯的“废井”,视文绮为潇湘斑竹般无语泪渍的“幽篁”,当非诗人的夙愿。
“开始相爱的时候不知有多年轻”:那时诗人眼中的文绮“是一只花间的蝴蝶翩翩起舞”,而“为了心和心永远贴近”,诗人真想化为“胸针在衣襟上轻轻固定”40,这就能时时倾听她心灵的青春咏叹了。谁知“月朗天清”好梦不长,“文革”的“风雨纷纷”竟搅得其甜蜜“蜂巢”41没了甜蜜,也没了恬静与安全。更恐怖得让小女儿夜里恶梦连连,“经常梦见整车整车的德国法西斯开进我们弄堂,皮靴的鞋钉声一直敲进我们的家,敲得心口砰砰乱跳。”42被野蛮抄家达五六次(据说臧克家在京寓所“文革”时被抄家上百次)。读外语专业的三女儿因英文家书被嫌疑是“里通外国”的反革命43。文绮因不愿承认辛笛“反动”而只愿说他是“旧社会的好少爷”44(因无纨绔子弟的陋习),而被打得腰椎直不起。
当诗人被迫带上“反动资产阶级分子”帽子,惶惶不可终日之时,他除了“掻首问天天不语”45“伤心无语泪潸潸”46外,面对文绮,他还能说什么呢?确实已无话可说。就这般硬生生地熬了近十年,当他1975年执笔《赠内》时,尽管内心深信“梁孟相庄卅五年,平时心意藕丝牵”,但其口舌已木讷到“出门叮嘱家常语,话到唇边已惘然”47了。1985年辛笛新诗《洛杉矶夕话》曾释“惘然”:“生怕触动你的或我的伤疤/话到唇边/总有几分保留。”48可以说,诗人1975年《赠内》时的“惘然”,不是别的,正是其1968年“鸳思噎别”的修订版。
二、秋月泪别
有识者发觉辛笛旧诗让中秋月来唱主角,是诗人1970年4月下“五七干校”后的事49。《听水吟集》目录标明从1970—1973年,每逢旧历中秋,皎洁的月亮要么美满地浮出其诗行,要么惆怅、黯然地被一夜桐雨打湿。当然也有区别。1970年9月12日《枕上赋诗两绝寄圣珊》里的那片月影,尚未弥散故国传统注入秋月的那份象征“天下共此时”的隽永诗意,而只是点缀诗人念及远去贵州群山执教已月余的三女的一枚剪影。无怪其女儿后点评此诗,皆认为诗中“地图摊破为贪看”,要比“老年喜对中秋月”写得好50。说穿了也合理,虽然前句无月,后句有月,然此“月”在这首诗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陪衬,远不像在1971—1973年转为当红主角。这用辛笛的诗来说,即“老来纵少中秋感,岂肯寻常当月看”51(1971),甚至“烟雨中秋偏妒月”52(1973)。
这三句诗颇具玄念,它包含如下一对问题(一正一反):一是诗人为何1971年中秋不再把月亮“寻常当月看”,而正式当成祈祷团圆的诗意符号(正题)?二是诗人1971年前又如何把月亮仅仅当成月亮(反题)?
先说反题。若着眼于旧诗,辛笛正面言及月亮,确实只有1970年“寄圣珊”一首。若着眼于新诗,则1948年问世的《手掌集》辑诗四十六首,其中有六首染指“月”,但皆作抒情背景中的装饰性元素,仅一句话或几个字,转瞬即逝,并无诗学意义上的意象性生成或绵延53。也有一首标题赫然命名为《月光》,然此“月光”不是诗人仰望星空所得,而是指他“凭借贝多芬的手指和琴键”54聆听的同名鸣奏曲。
再说正题。辛笛旧诗为何在1970年后才把中秋月当作团圆符号来吟诵?这一古老习俗走进辛笛心灵,为何如此姗姗来迟?昔日满不在乎秋月,为何1970年后就非在乎不可呢?1970—1971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竟扰得诗人在中秋夜若不见皓月,就会孤寂得失魂落魄,一榻凄清恨无眠呢?
大概有两件事,对诗人刺激甚深。一是日常家居境况骤变:不仅文绮早已下乡进干校(1968),1970年辛笛也被指令离城入干校,连他的“心上喜”55三女圣珊也被发配到西南山区谋生,他居住了廿年的沪上花园公寓已形同空巢,他内心赖以垫底的天伦亲情也就被拆得惶悚无依。因为他原先朝夕习惯的、用以背对“文革”阴影、宛若阳光、空气般必需的眷属慈亲,这一年已纷纷离他远去。二是亲友噩耗频频:1971年5月19日“徐森玉丈高龄衰病,含冤逝世”56;同年9月又“惊悉(盛)澄华竟于年前已作古人”57(盛系辛笛的清华挚友)。
如上二事,在让诗人不时凄然、愀然之余,或许会令他更珍惜他尚拥有的、虽已天各一方的阖家温馨。这几乎已化为诗人此刻唯一能安魂(心理抚慰)的一根洁白羽毛。于是,愈妻离子散,似愈将驱动他在想象中去体悟亲情像金子般珍贵。于是,浑圆的中秋月也就成了他非紧追不可、唯一能呵护其心灵撕痕的诗性意象。这是无情世界中的诗情。这也是他幽暗心灵王国的一线光明。尽管时势已剥夺他与家团聚的美梦,他仍执拗地想借秋月来虚拟团圆,所谓“但乞清辉烛梦游”58也。卑微,但又感人至深至柔。
由此不难想象,1971年10月3日晚,当诗人孤身一人在奉贤干校目睹“秋华有月”,他自然会兴奋得“感赋两绝”:“万里蟾光照井栏,嫦娥广袖舞清欢”59,仿佛深居广寒宫的仙姝也忍不住要在天上为诗人助兴作红袖舞。然又不无憾意:“平居等是身如寄,此夜乡心七处同”60。诗人自注:“一家七人,妻女子婿散居七地。”61若一一坐实,便是:辛笛(上海奉贤),妻文绮(上海嘉定),长女圣贻(合肥),婿闵从银(皖西),子圣群(上海城区),三女圣珊(贵州),四女圣思(江西)。这宛若一朵满怀虔诚想为秋月绽放的七瓣奇葩,然真盼到此夜,它却又被不可抗拒地支离七处了。有人找到出处说,这是辛笛化用了白居易的诗:“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62。这是很见功底的。然辛笛袭句白居易之缘由,实在是心底淤积了太浓太稠挥不去的孤寂凄切则无疑。
也自是秋月作为感物寄怀的对应性原型,被辛笛注入了太高的期待值:仿佛他六十岁后残存生命的全部意义全靠它来蕴结了,仿佛他还愿度日如年地熬每年“文革”的三百六十五天,全是因为一年一度还有一颗八月十五的月亮在激励他活。这若用李商隐诗来代言,亦近乎:“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七夕》63)辛笛还说他喜欢李商隐的这两句诗:“三年已制思乡泪,更入新年恐不禁。”64只需在字眼上稍作微调,改成:“一年已制思乡泪,更入中秋恐不禁”,辛笛咏哦秋月的心跳也就跃然纸上。这其实是在苛求天公,近乎规定天公须作美,而不宜犯错,特别是绝对不该在中秋夜降雨,否则,诗人眼巴巴地孕育了整整一年、想借秋月来做团圆梦的美丽心愿,就像一只薄壳鸡蛋被捣碎,诗人也就将沮丧得老泪淫淫,睫承不止了。
请读诗人1972年9月22日的两首七绝《中秋夜微雨无月代家人拟作》:
漫赋相思到凤城,笙歌隔院但闻声。
嫦娥也把团圆误,细雨中秋湿旅缨。
如此年华如此水,不知何处是潇湘。
扶灯检点檐前雨,一夜秋心满故乡。65
诗人自注:“凤城系郊区奉城谐音,‘五七干校所在地。”66这儿可以谈点“通感”。辛笛与其清华学长钱钟书一样爱玩“通感”,钱主要是用学术来玩,辛笛则是在诗艺中玩。这就玩得很不一样。学人玩“通感”,很像借显微镜来考察细胞构成,这是让对象跟着主体走,显微镜是在主体手中,主体愿看什么就看什么,主—客体界限很清晰,不会轻易被对象牵着走。诗人玩“通感”却相反,因为创作说到底是为内在情态想象(构思)觅寻对应物,故主—客体界限往往因为诗人太动情而转为模糊,甚至物我不分,倒让诗人被自己的创造物带着走。
从这视角来细读如上绝句,你会惊讶辛笛心智委实已被其诗性想象蒙得神魂颠倒。本来这中秋夜“微雨无月”纯属大自然的天文事实。但诗人因憾意而酿成的凄楚却也像细雨浸润其眼帘。于是他分不清(也无须分清),究竟是中秋无月伤得他心肠潮潮宛若雨季?还是整个世界都被泪水浸成混沌的哀怨?在最应该让秋月闪亮登场来慰藉天下之际,偏偏烟雨迷离,这怎么不令诗人爱转为怨,情怀变酸?循此再去读“如此年华如此水,不知何处是潇湘”,也就无甚芥蒂。因为当山水间的翠竹皆被苦泪滴得点点斑斑,“潇湘”所以为“潇湘”的那道时空边界也就消融于无形。
由此联想辛笛1981年在香港与叶维廉对话时也曾论及“通感”。辛笛说李商隐《天涯》的“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这十个字,所以让读者情伤不已,秘诀就在“通感”:
莺,在啼。啼是声;因啼而有泪。泪是水;水而能湿。泪湿什么呢,泪湿衣襟吗?泪湿最高花。湿是触觉吗?在诗中,我们感觉得到。虽然泪是通过视觉的,啼是通过听觉的等等,但我们感觉到,即所谓五官通感,我们不必去问。而最高花是什么,我们也不必问,心中自有一种落实切实的感受。这境界多好。我们写诗也是要追求这种境界。67
能否说,辛笛1971—1973年写“秋月泪别”组诗所追求的,就是这种“天人合一”的“通感”之境呢?
相比之下,辛笛那句出神入化的“扶灯检点檐前雨”所以耐读,大概可附丽于黄仲则的“一灯滋味异他乡”68,至于它是否受益于杜甫《月夜》的“背面傅粉”技法,也就不要紧了。所谓“背面敷粉”,指明明是杜甫在长安望月而思念鄜州家人,却偏偏倒叙是家人在望月念及自己;明明是自己在想妻子,却偏写妻子在“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地想自己69。笔者只想说,与杜甫的“云鬟玉臂”相比,辛笛的“扶灯检点”更迹近清水芙蓉,洗尽铅华,诗味反倒悠长;而杜甫写妻子的这组对仗,则有雕饰之嫌,近“作”。
三、衰翁冤别
衰翁冤别是辛笛旧诗中,写得最悲抑、最让人泪眼婆娑不已的悼亡诗,先后(从1971→1974→1979年)有三悼,含七绝八首,以《二悼徐森玉丈》为之最:
何期营葬送斯文,山下人家山上云。
万事于翁都过了,斜阳无语对秋坟。
知在秋山第几重?全凭溪水想音容。
横塘不见凌波路,坐听枫桥晚寺钟。70
诗人“小引: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为森丈营葬于苏州七子山麓,落日衔山,人影在地,四顾苍茫,怆然久之,惟闻远处传来寒山寺暮钟而已”71。
与杜甫《哀江头》“少陵野老吞声哭”不一,辛笛悼诗写得温润蕴藉,内莹而不外形,毕竟亡者冤逝已三年半过去,“山下人家山上云”的天人永隔,再令人酸楚若涌,眷属也当让亡灵在静穆中入土为安。因为衰翁生前所蒙受的人间劫难已经够残酷、够荒唐、够不可理喻了。眼下总算暂告安息,“万事于翁都过了,斜阳无语对秋坟”。“斜阳”所以“无语”,大概千百年来见识了太多历史沧桑的西风残照,当它不幸撞上这天地含悲、人鬼俱泣的“文革”十年,也只得叹为观止,默然哀悼吧。
诗人亦“无语”如夕阳,并非他无话可说,而是其内心纵有千言万语,也不宜在此哭诉寝门。“知在秋山第几重?全凭溪水想音容。”此“溪水”,当指生者对亡者的深远回忆如逝川不绝于心。自1940年起与徐森玉互称丈婿,辛笛太了解森丈为了拯救且珍藏敌伪时期散落民间的国粹文物,如何呕心沥血、奋不顾身地协助郑振铎(郑为1949年后国家文物局首任局长)。这用诗人的话,便是“许国何须惜此身”72。也因此,1949年春,共和国成立前夜,台湾欲重建故宫博物院,诚邀森丈去海峡彼岸主持,森丈却将台湾方面留下的机票毅然呈陈毅(1949年后首任上海市市长)秘书。后森丈任上海博物馆首任馆长。真是“劳瘁都缘文物累,深情留于后人看”73。谁能料到这位毕生专治版本目录、金石书画的国家级专家,竟成为1966年沪上被首批抛出的“反动权威”之一,“横遭打击迫害,终以九十衰龄抑郁含冤,在上海病殁。”74
“病牛依人同失路,冷蝉似我只吞声。”75这是黄仲则的两句诗,用来传递辛笛悼翁之凄绝甚恰。最悲的恸哭未必是声泪滂沱。当泪腺长年被苦涩淤塞,一种弥漫性的悲抑将堵得你透不过气,只能哽咽得颤栗。杜甫诗云:“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然邪恶操弄不了的天地终究有仁义在焉。肃穆寂寥到极点的灵地终于耳闻远远的寒寺暮钟。那是大慈大悲的天意在护送超度的亡灵。那也是诗人的悲魂在“恸哭秋原落照间”76(黄仲则诗)。
《自况》《自判》与“李商隐情结”
辛笛“国史冷吟”,首当哀于时势对人的冷漠、冷寂与冷酷。因为直接酿成诗人“三别”(鸳思噎别、秋月泪别、衰翁冤别)的外因不是别的,正是缘自“文革”期间全国性“五七干校”“知青下乡”及“批斗运动”对人性的悲剧性撕毁。所以用“悲剧性”一词,是因为忍受此撕毁的亿万国民,当年还真善良地以为这是在为伟大神圣分担光荣牺牲。但诗人的纤敏神经已痛感这很不对劲。
辛笛“国史冷吟”之诗性痛感,还聚焦于“人与体制”关系的“政伦不守衡”,比如《自况》《自判》。这是辛笛旧诗中最具灵魂史深度的幽邃之歌,它大概凝冻着数代知识者曲折心路的共同密码。你若解码而真能作“同情之理解”,你也就不能不为知识界百年精神之困发仰天浩叹。这也是千年中国诗史的难得题材。
这与晚唐李商隐(812—858)有何关系?有两层关系。一是文献学层面,辛笛坦呈古典诗人中,“我最喜欢的,或者说对我影响最大的,有三个人。一个是李商隐,一个是姜白石,一个是龚定庵”77,李商隐名列榜首。二是在发生学层面,辛笛所以最心仪李商隐,其内心动因当数李那些“明写爱情失意之幽怨,实抒政治失意之惆怅”78的诗篇所弥散的、细雨般迷离、酸泪般潮润的凄美格调,似最冥契辛笛的政治落寞心境。比如辛笛就激赏李商隐七律《春雨》“红墙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这两句写得极美,“一方面说明了距离,红楼隔着雨看,很远。相望,因为远了就感觉冷,雨也冷,情绪也冷”;至于“‘珠箔飘灯独自归,在这冷中便更觉寂寞了”79。
只要略知李商隐的仕进生涯,就不难领悟李诗中的那番寒春苦雨,既可能是本事如此,更可能是在隐喻诗人于朝廷的那种想进不易、若退不舍的两难之境。故“相见时难别亦难”80这一千古名句,用来形容诗人与其情人的难分难舍固然经典,然借此暗示他与令狐世家的恩仇纠结恐怕尤见深致。“莫近弹碁局,中心最不平!”81这是李商隐的涉政心得,意谓愈接近权力中枢,朝廷这潭水就愈深不可测,各种势力间的微妙平衡一旦有异,就犯忌了。李寄身幕府,本是因令狐绹的赏识而中进士(二十六岁),名震一时。然李在困顿时(二十七岁)又受邀于王茂元且娶其女为妻,这便惹令狐世家翻脸,直斥之为“背恩”。因为令狐绹与王茂元在朝廷势不两立,分属“牛党”“李党”两个山头。李曾被“牛党”视同家臣,末了却跑到“李党”那儿去了,也就很难不被说成“诡薄无行”,“放利偷合”(见辛文房:《唐才子传》)。后“李党”斗不过“牛党”,令狐绹为相,李屡屡献诗呈书于绹,渴望再被引荐,终遭冷遇。四十六岁死于穷愁潦倒。
由此背景再来体味李商隐隔雨遥望“红墙”时的那份彻骨寒意,也就可想见他独自归去的那盏“飘灯”,确乎是在象征他在党争夹缝中无处归皈的漂泊感、孤单感,及其生死莫卜的危机感。这意味着“红墙”在此恐不仅特指官府的显赫墙体,更是在喻指诗人渴求接近的权贵要津,然已可望而不可即矣。所以用“已”字,是表示诗人曾寄身“红墙”之内,后因一时疏离,铸成无计挽回的人生重挫。李商隐当然想竭力挽回。若不排斥那些精工典丽、脍炙人口、名垂千秋的无题诗(诸如“直道相思了无益,无妨惆怅是轻狂”82“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83“归来展转到五更,梁间燕子闻长叹”84等),大约本系李商隐投赠令狐绹的输诚之辞,柔肠寸断如此,终究未让老东家生一丝怜悯,也就可揣测诗人委实已心冷到冰点。
无须说,辛笛最珍爱李商隐诗,要害便在这一“冷”字,这不仅能与其“国史冷吟”挂上号,更是非此“冷”字,不足以凝结辛笛对其长年忍受的“政伦不守衡”的满腹辛酸。这似表明,李商隐在9世纪上半叶所遭逢的朝廷人事炎凉,虽异质于辛笛在20世纪下半叶所俯仰的体制化傲慢,但这两者对两位诗人所挤压成的政治心境却古今相似。当然也有区别:李商隐是梦寐从“红墙”求得晋身之阶,以享荣华富贵;辛笛则仅仅希冀“红墙”能郑重认证其1949年前便立誓的政治忠诚。
辛笛“以民粹为召唤,以组织为归宿”的政治忠诚,拟可从“知—行”角度去追述。
“知”,是指辛笛政治取向赖以发生的理由,这可从其新诗《手掌集》见出。文学史家惯于将此诗集读作“九叶诗派”主将的艺术实绩。若着眼于知识分子灵魂史,则辛笛在20世纪40年代的心灵轨迹,真像掌纹一般清晰地刻在这块“活化石”上。诗人刻在诗性“手掌”上的蜿蜒纹路主要有两条:一曰“以民粹为召唤”,二曰“以组织为归宿”。
先看“以民粹为召唤”。这在辛笛笔下,又是以他决绝告别“白手”为象征的。当诗人恍然以“劳工神圣”为道德召唤,他便不能不质疑“那十个不诚实的/过于灵巧的/属于你而又完全不像你的/触须般的手指”,因为那“白手”“已如顽皮的小学生/养成了太多的坏习惯”,既“怕皮肉生茧”,“不会推车摇橹荷斧牵犁”,又“永远吊在半醒的梦里”,“从不能懂劳作后酣睡的愉快”(1946年6月30日黎明)85。
继而是“以组织为归宿”。此组织在《手掌集》里,又被冠以“人民—我们”这组有特别涵义的复数称谓,以示诗人期盼“我”能融入“我们—人民”,像布谷鸟一般成为“中国人民的代言者”86。他说,面对布谷“古中国的凡鸟/二十年前我当你/是在歌唱永恒的爱情/于今二十年后/我知道个人的爱情太渺小”,“人民的苦难无边/我们须奋起/须激斗/用我们的双手/来制造大众的幸福”87。
这首布谷之歌写于1946年6月4日。两年后,1948年夏在上海,他这个诗情之“我”似已全然化约为激越的“我们”,忘情地用一串“我们”来为“革命”这唯一崇高的抒情主人公“代言”:
我们已无时间品味传统
我们已无生命熔铸爱情
我们已无玄思侍奉宗教
……
我们在生活变成定型时就决意打破它
我们在呐喊缺乏内容时就坐下来读书
我们应知道世界何等广阔
个体写不成历史
革命有诗的热情
生命比书更丰富
如果只会写些眼睛的灾难
就呵责众人奉上鲜花鲜果
当作先知或是导师供养
那我宁愿忘掉读书识字
埋头去做一名小工88
恐怕任何人皆不宜轻言诗人在那年头的政治纯情。因为当他置身于“天地玄黄”之际,他是真的相信,那是“生活”让他“过早地怀抱严肃的理想”,且他还顶真地甄别“我们中间正多着戴眼镜的人”,他们往往“说得太多,做的太少”89(1948)。而他恰恰相反,却是真想在“行”的层面玩真的,硬碰硬地践履其内在信念——
于是,他真的在共和国前夜,搭港沪航线的最后航班飞回上海,据说“他要赶回上海迎接解放,他不能失信于一定回沪的承诺”90(他向金城银行中共地下党有此承诺),尽管事先金城董事长已邀他留任香港金城银行副经理;
于是,1949年5月27日解放军进驻上海后,他真的把银行配给他的轿车、与厨艺极佳的淮阳大师傅也辞退了,也不再穿西装革履,而是换骑一辆单车,一身灰蓝衣的中山装91;
于是,1949年7月晋京参加全国首届文代会后,他真的深感其婉约诗风已不能适应新时势,也就搁笔不写;嗣后又辞职金城,转入市府财委地方工业处任秘书;甚至为了“向无产者靠拢,他要将其先父留给他的值15万美元的美国股票无偿捐给新政权92(其实在1949年前,他已向金城地下党提出加入组织,组织说他在党外更合适93)……
可以说,从1949—1966年“文革”前夕,为了那份神圣的忠诚,辛笛已将其可以上缴的社会性资源(从政治认同、职业利禄到日常待遇乃至诗艺特长)全交出去了。他满以为只须无私地、义无反顾地将“我”交给“我们”,“我”不仅可一举洗去“白手”的原罪感,而且“我”似乎也能自动地转为“我们”的一分子,从而有尊严地分享新的政治光荣。这诚然是诗人内心最殷切期待的“政伦守衡”。这“政伦守衡”作为道德乌托邦,最早是18世纪卢梭在《社会契约论》提出,且将它命名为“公意”。“公意”说无疑颇能诱发社会平等的心理效应。意谓当每一个体甘愿将其合法私产乃至人身安危都无偿转让给集体(组织),他就会觉得自己和组织其他成员的关系变得平等,因为彼此在组织面前一概都是“无产者”;进而当每一组织成员不再纠缠于私利,其内心就自然要接纳社会、民族、国家、世界,于是高尚的神圣感便油然而生94。这确实是值得诗人为之神往的“政伦守衡”。
但历史的惊人演化,很快让诗人的政治想象转为苍白。故当他叹喟:“崎岖世味愿多违”95(1973),这无异于说,与他初恋的“政伦守衡”相比,他后来所艰难忍受的“政伦不守衡”,实在是两回事。这无疑是最令诗人沮丧的,因为他从未料到,当他把什么都上交后,他竟会变得什么都不是。当他以为只须言行一致,足够忠诚,“我”自然可融入“我们”,然“我们”却暗示他:“没门”。当“我们”不让你进这扇“门”,你也就只能继续被冷落在“我们”的门外,沦为孤寂的“我”。
更无须赘言他在“文革”时的忍辱遭灾了:被戴上“反动资产阶级分子”帽子;被嫌疑1949年自香港返沪是在做国民党特务;被呵责一家子(连同妻女)精通英语是“崇洋迷外”加“里通外国”96……最发噱的是他拟“认罪书”,请圣珊润色,圣珊添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几个字,他不服:“解放以来,我‘改造了十几二十年,怎么还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圣珊说:“这是最轻的罪名,要连这也不承认,那你肯定过不了关。”97
无怪1981年辛笛回味此番人间沧桑,他会随口吟诵李商隐的如下诗句:“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98;“只知解道春来瘦,不道春来独自多”99。“春”在此作为诗眼所以惹辛笛黯然神伤,是因为他在1948年夏也曾纯净地咏叹过那个他所眺望的、即将来到的春季:“春风/吹在大太阳的麦田里/吹醒了我的国家,我的人民/一蓝布袄子的温暖/一蓝布袄子的光明。”100然想不到他心中的那枚春日会转眼西斜,最后让诗人去独自吞咽夕阳的凄凉。
不难想见,当辛笛在1972年秋将这刻骨忧伤凝为七律,其诗行怎会不植入李商隐式的凄婉独白,却又比李澄明、冲淡、平心静气得多,而再不意态迷茫。请读辛笛《自况》:
秋雨飘潇湿后知,分明非梦亦非痴。
慵寻红叶题新句,伫看青虫吐绪丝。
哀乐直同云过隙,缠绵却在夜回时。
才情准拟当年减,锦瑟无端顾已迟。101
首先,李商隐的“春日”在此已转换为“秋雨”,这不仅是因为此诗撰于当年11月(节物不一),更重要的是,熬过这二十三度的风雨春秋后,诗人才始“知”自己与体制所处的真实境况之究竟如何。巧的是李商隐也写过《自况》诗102,更巧的是历代注家也大多将其“无题诗”释为以闺情之失落来“自况”仕途之不遇。但辛笛《自况》诗与李相比,又有着微妙差异。说得形象点,辛笛“秋雨飘潇”与李商隐“红墙隔雨”虽都带“雨”字,两者眼帘皆含被冷雨淋湿的寒意,但在抒写时态方面却迥然有别:李是以“现在进行时”来渲染抒情主人公的泪眼迷离,以致分不清是风雨打湿其眉睫,还是内心凄恻让他更看不透眼前的烟雨空濛;相比较,辛笛则是以“过去完成时”来反刍其心路曲折,虽然眼角也有雨痕泪渍,但又大体被晾干,内心已被澄清。亦即其诗性视线不再像李商隐投向外界(“红墙”),而是明显向内转,重在领悟“我是谁?”。
辛笛似颇珍惜其心底刚升起的那份清明心智(近乎尼采的“日神精神”),故谓这“分明非梦亦非痴”。是的,诗人总算想通了,像他这般有雅兴去“寻叶题句”“看虫吐丝”的书生,本就不宜与旗帜上的铁镰钢锤归为一类。既然这一症结已被疏通,那么,以往为此而纠结、而衍生的诸多“哀乐”也就像飘过峡谷上空的雨积云,云散天也就青了。虽然夜深人静时心仍有反复即“缠绵”,毕竟自己曾真情投入过,恋得很苦,想让自己真正咽得下这口气仍需时间。最惋惜的是眼下捕捉稍逊即逝之诗意的“才情”拟输当年,否则,心弦(“锦瑟”)怎会无缘无故跟不上内心奏鸣的节奏了呢?
撰于1972年秋冬的《自判》显然绵延了《自况》的诗性思绪,或曰深化了诗人的自我身份认证。《自判》为其题下的四首七绝先虚拟了一个舞台化场景:诗人正躺在“五七干校”集体宿舍的板床上辗转难眠,四下鼾声如雷,典型的“同床异梦”:
每从枕上数酣邻,误为纤华枉过人。
偃卧沧浪惊岁晚,大江谁见涸鱼麟。103
就像李商隐《春雨》预设了“红墙(权贵)—白门(寒士)”这组符号的对峙一般,辛笛也在此预设了“大江(体制)—涸鱼(诗人)”的诗性对峙,似在呈示诗人已明白他所以有别于朝夕相处的“酣邻”,是因为其神经天生“纤华”所致,所谓“兰姿蕙质”是也,其结果当自讨苦吃或自作多情:“游絮牵丝徒自苦,青山红雨若为情。”104这又有力地提醒自己既然本不如“战地黄花”,又“何劳风雨战红蕖”105不可呢?谁知这么一想,诗人竟全身心地顿觉松弛,仿佛近卅年来套在头上的那个“民粹”金箍圈也就被卸下了。想当初,诗人还真傻傻地为自己“不能懂劳作后甜酣的愉快”而忏悔呢。
现在好了,既然诗人已确认“我是谁”,那么,我该做什么或不该做什么,也就无须权威来发指令了。诗人从此也不再为自己这根毛,因被某张皮所不屑或拒斥而苦愁乃至忧惧了。因为他似不在乎了。也因此,那时若还有好事者因嫉恨或无视他这株幽兰的芬芳而欲锄掉,诗人也想得很开:“莫言自判兰因误,生既当门理应锄”106 (1972)。意谓你想锄就锄罢,反正我也真不宜长在体制门前。记得徐渭诗云:“自惭野卉难成妍。”107那就挪个位置再长,不依雕栏依幽涧,如何?这纯属自嘲。但诗人既然敢自嘲,也正表明其内心有一种新的、清醒柔韧的价值生长点在复活。这是智慧,也是解脱,更是自由精神的低度释放。
《花下杂诗》《病中杂咏》中的“杂”
一卷旧诗在握,起码有两种读法:“学术的”与“非学术的”。
对某家旧诗作编年史阅读,当属学术,但也可分两种:一种侧重诗人历年写了什么?二是侧重诗人为何这么写?前者是读纸面文章,后者是读纸背文章。故也可说前者是文献学阅读,后者是发生学阅读。发生学阅读固然是以文献学阅读为前提,但若不沉潜到诗人心灵深处去追问他何时何地为何这般写(而不那样写)的心理动因,则发生学研究也就无从发生。这就意味着,从发生学角度去读辛笛的《花下杂诗》(1973)和《病中杂咏》(1975),其实也就是将他这时段的“诗史”,当作“心史”来读。结果便读出“杂诗”“杂咏”中的那个“杂”字,意味甚深且长。
这在无形中已提出一个问题:即诗人为何会拈出那个“杂”字?何谓“不杂”?以何种语境为参照,其“杂诗”“杂咏”才堪称以“杂”?进而,诗人对此“杂”字究竟注入了何等意味或意蕴,以致要一唱三叹,余音袅袅,低回不已?这只有潜到诗人沧桑心底,才可能洞察谜底。
不难觉察,让辛笛“杂诗”“杂咏”作回旋曲式吟哦的那个主题,叫“结习”或“积习”。两种命名,实质归一,皆指诗人内心所珍藏的、很难被权威意志所化约的,故1949年后也无法像政治忠诚、金融股票、物质待遇那般上缴的“雅人深致”这一“深层习性”。此“深层习性”叫“积习”,是因为这纯属主体经长年无意累积而成的非理性水平的“心理—行为”图式。此内在图式一经定型就改也难,因为它已被“精神结构”化,宛若长在身上的另一种超生理器官及其机能,故也宜称为是一个独特主体区别于另一个人的“文化内存”。“积习”在此也就被转为“结习”。“结习”者,被“精神结构”化的“习性”也。
辛笛又常将其“结习”戏称为“软红情”108(1971)或龚自珍式的“兰因”109(1972),含三大要素:血缘慈亲,旧雨挚情,爱美天性。它们纯属私己性,是远离体制、时势、职业等公域的日常人伦需求或个人嗜好,但又确乎构成诗人在“文革”逆境还能负重苟活、且活出诸多生趣的理由。辛笛的“软红情”,在当年的文痞、政客或红卫兵看来,近乎一堆“封、资、修”破烂,无价值可言;然诗人却视为无价之宝,是其尚能亲证“我是属于我的”、不容割舍的内在凭证,更是能牵动其神经末梢,要么使其浑身惶悚不已,要么令其潮红微醺其中的生命存根。君不见,辛笛在“文革”所写的至深至柔的旧诗“三别”,不就是其“血缘慈亲”连遭重挫而致“闷损”110所酿成的吗?
再看“爱美天性”。辛笛年轻时的诗风本属唯美。辛笛几乎天生就是为了审美及创造美而活着的诗人。大凡地球上吸引眼球的美,皆躲不过他的瞳仁。即使在最难熬的“文革”岁月,其诗笺也不轻易“作酸辛语”,因为“自向溪桥听水声”,“到眼青山最堪恋”111(1971),会让他暂且悬置苦难。他二十四岁时就写过名句:“智慧是用水写成的”112(1936)。至花甲之年,他对水的诗性观照依旧柔美得惹人心软:比如“萍帆饱泛东流水,不尽春篙认旧情”113(1973);再如“初萍池碧柔如染,春雨帘纤静入听”114 (1973)。
诗人更表白自己是“市隐从来不自知,半生花下作诗痴”115(1972)。毕竟与山水间相比,鲜花是能更多陪伴乃至依偎诗人的婀娜绰约。其《花下杂诗》一气写了十三首七绝,开口便道:“结习难消还自笑,衰年强赋看花诗。”116这表明诗人不韪言爱美确是其改也难的“结习”之一,尽管衰翁一个,还要冥顽地为美丽歌唱。“姹紫娇红胜早梅,相携无事足徘徊。”117一个“足”字,便足见诗人雅兴甚浓,不仅自己流连忘返,还携一家妻女优哉游哉于花间春风。更表征其爱美之心,纤巧、细腻、柔绵得不输女性的是,赏花归来,意犹未尽,还要“剪裁试插瓶为侣,赢得春光不落花”118。其理由是:“不待蹉跎叹暮迟,且容颜色照流巵。”119
此“巵”(zhi)字现代汉语已很少用。庄子《寓言》云:“巵言日出,和以天倪。”120意谓其“寓言”旨在托物寓意,宛如“巵”这一酒器(漏斗)本空而无底,你若朝里输液,它便立即漏下,连注连漏。因此,庄子“巵言”之取义,是形容他的话语皆无成见之言,恰似漏斗,在替大自然呈示其自然流注之音,这就像太阳每天升起一样,“和以天倪”。若注意到辛笛所以要奉瓶花为侣,是想让“朝云呵护晚流霞”121,故释“流巵”为暮年时光之流逝,大体不错。于是你会惊叹辛笛内心确有一根比女性还娇慵柔弱、渴求抚慰的诗性软肋,他居然梦幻让满目芳菲来温暖其晚境的孤冷。这不禁让人联想辛弃疾的《水龙吟》:“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122更使人联想辛笛1980年为其诗友唐云旌所集绝句:“平生未信江南好,但折梨花照暮愁。”123无怪辛笛自嘲:“一生误我软红情”124。其情怀果然又红又软。
情怀纤秾如此,何“杂”之有?这诚然是辛笛心底明白,“文革”时“民粹风”刮得比共和国初年还厉害,像他这般痴迷于花花草草,无疑就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或正好暴露你心头还藏着一个“小资产阶级精神王国”。1949年后搞“思想改造”运动,放言“脱裤子、剪尾巴”,其首当其冲,要剪掉的就是知识者身上、包括“爱美天性”在内、迥异于“民粹风”的那类“结习”。但“花下杂诗”拟表明辛笛此时已无所谓了。这用他的话来说,便是“踯躅经时与世违”125(1973),“不合时宜渐老身”126(1973)。意谓衰迈之躯已明知这般本色地做回自己,有背“民粹”,即以“民粹”为标尺,他已很不纯粹,这就“杂”了127。
你们说我“杂”,那我就“杂”吧,我却由衷领悟:“长此生涯原不恶,问君何事惜余春?”是的,像辛笛一般少年时喝过“五四新文学”狼奶的知识者,到头来,若滤尽其心底所深植的、崇奉个性自由的“五四精神”,他还能靠什么去慰藉、滋润那颗被枯涸的性灵呢?这么看来,圣珊曾说他“没改造好”,倒真说对了,他不仅没改造好,也是他内心不愿再改,否则,他不至于写诗宁“杂”毋“萃”。“一支照样胆瓶开,蕴泪珠香只自媒。”128这无异于宣告长达二十余年的“思想改造”对他无效,破产了。
仿佛为了佐证对《花下杂诗》之“杂”作如是观是靠谱的,辛笛两年后又有《病中杂咏》,更明确无误地告白:“病貌当今渐自明,于朝于市两无争。”129当诗人终于追认其青年时便接受的个体自由(“五四精神”)本系磊落做人的价值根基,这就够了,这叫“足恃于内,无求于外”,“于朝于市”还有什么值得争呢?这就反衬出“朝朝信誓竟徒劳”130,多少年来把“思想改造”像红色A字一般烙在胸口近乎搞笑。好歹至耳顺之年,把最应弄清的做人道理澄清了,总算没白活,“多半故人先我去,蓬蒿和我一样高”131,再看不透,也实在说不过去。
其实,《病中杂咏》最想说、也最具含金量的,怕是这四句七绝:
学道时还自故吾,矜持落寞笑遗珠。
挽将天上银河水,能涤书生积习无。132
大凡过来人皆记得“文革”时期全国已赫然而成红彤彤的大学校。然沪上居然还有这位应退休的衰病寓翁,他不再赶潮流,而是默默地尝试着自管自,低调地我行我素。你可以笑这落伍者(“遗珠”)心性“矜持”或神情“落寞”,都无关宏旨。重要的是史实,轰轰烈烈推动了二十年的“思想改造”,到末了,竟连一个1949年前已左倾的知识者也改造不了,辛笛忍不住婉讽了。
古今诗人大抵借“挽天河”意象来表达反战意识,比如杜甫《洗兵马》“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又如陈寅恪《丁亥年除夕作》“杀人盈野复盈城,谁挽天河洗甲兵”133。唯独辛笛用其来渲染当年自上而下“洗脑筋”运动也酷似碧霄银河从天落,那几近汪洋灭顶之声势呵,最后仍不了了之,又能将“书生积习”怎样呢?
“结习可知终少改,年年枉说旧年非。”134这是辛笛1973年8月《再酬槐聚居士》里的两句诗,既可说是对《花下杂诗》的一个结语,也可说是对《病中杂咏》的一个预言。辛笛的语调温婉而幽静,真可谓是“太息深情触处微”135呵,然智慧如钱钟书者,想必能听出这位比他小三届的清华诗友究竟想说什么。这其实是在对一个曾深刻影响国史暨知识者命运的政治事件说“不”,尽管诗人的喃喃私语又轻微得像用毛巾无声地抹去书桌上的灰尘。但它在那一代有识者的内心所可能激起的价值回响,未必不像北岛后来的那句“我不相信天是蓝的”(1978)一般振聋发聩。
当人家握有不把你当人看的霸权,这并不能在终极意义上决定你在内心也不把自己当人。无权者的尊严可以体现为:当霸权者迷信其霸权逻辑,有尊严者仍可在内心默默地选择尊严。这是谁也夺不走的无权者的权利。诚然,这些话又是不宜放到“文革”语境去说的,否则,这就恐怕不仅是“杂”,而是会被判为“异端”,即遭剿灭的。但你当时不说并不等于你当时不想。辛笛在20世纪“文革”后期能默默地这般想,又悄悄地敢于与自己信得过的一二知己说136,这很不容易,也颇珍贵。
若置于20世纪中国思想史框架,则辛笛1973—1975年间为重觅个性自由而写的“杂诗”“杂咏”,也就尤显金贵——这是从诗性角度,为呈示现代知识者心灵的百年跌宕,奉献了一叠极其典型、而又真切细深得人格鲜活的特种文献。辛笛重觅个性自由,其实质,是在思想史或灵魂史层面,对“五四精神”作价值寻根。“寻根”一词,含义有二:一是说辛笛青年时与诸多文化先贤一样,曾有“五四精神”为其艺文打底137;二是说辛笛后来左倾了,又天真地疏离了“五四精神”,至“文革”吃尽苦头,才又醒悟“五四精神”之真值。这又表明两点:一是辛笛当年的“杂诗”“杂咏”,实与梁小斌后来写的《中国,我的钥匙丢了》(1979)精神血脉归一;二是更见证“五四精神”确是中国现代文化的价值源头,她博大如母爱,否则,当辛笛被“文革”横逆、羞辱得无路可走,若不回头重认“五四精神”,其黯暗内心就无法重燃人文烛光,尽管它纤弱,却让其生命再度幸逢光明与温暖。这就像极了因任性而离家出走的游子,只有当他流落街头,几乎活不下去时,他才可能蓦然回首,真正读懂母爱的无私与伟大。
风雨后“回避崇高”
辛笛在“文革”后期对“思想改造”悄悄说“不”,或许真能对上辛笛1981年对自己的身份认证:“我还是一个自由主义者”138。须指出的是,诗人的这一自我身份认定,恐是以当代中国语境,而并非以世界思想史为参照系的。所谓当代中国语境,是指包括辛笛在内的国人对“自由主义”概念的体认,基本上是以毛泽东《反对自由主义》一文为坐标的。毛当年所针对的“自由主义”,主要是指追随革命的左倾知识者身上的、那些不易被其政令、党纪所简单一统或化约的、被称为是“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心理—行为习性”。这自然是把诗人的“软红情”也网罗其中了。在这意义上,辛笛有理由自称为“自由主义者”。
若引进世界思想史维度,则判断某人是否真正的自由主义者,至少要看两点:一看他是否认同每一个体的正当权益(含合法私产,政治倾向,宗教、信仰、思想、言论、个性自由诸项)具有不容外力侵犯的神圣性或不宜化约性;二看他是否认同某社会秩序的合法性,当首先取决于它能否为每一公民的正当权益提供有效的制度性保障。前者是自由主义的个体诉求,后者是自由主义的社会制度诉求,合二而一,才大体可说是政治哲学层面的自由主义。为了有所区别,以赛亚·柏林也曾叫前者为“消极自由主义”,后者为“积极自由主义”。以柏林为参照,辛笛充其量属“消极自由主义者”。
所以用“充其量”三字,是因为面对“个体人权诉求”一案时,还可分两种水平:是日常经验型?还是价值自觉型?不得不说,辛笛作为一个有感于“个体人权诉求”的诗人,他是日常经验型,而非价值自觉型的,至少他一辈子从未像胡适、陈独秀或后来的王元化那样,在公共空间为传播“自由、人权”这些普世价值而鼓呼。
也因此,以“个性解放”为旗帜的“五四精神”,其实质可归属“个体人权诉求”,它对1949年前的青年辛笛而言,与其说已内化为他信以为真的做人根基,毋宁说仅仅是某种酝酿其诗性才情的文化酵母。故1936—1939年间他留学英伦(爱丁堡大学),最吸引他眼球的是大诗人艾略特以及追随文豪奥登的那群英国文学青年;至于对英国作为近代自由主义理论的发祥地,以及对洛克、密尔这些有世界声誉的自由主义思想大师的英名及其经典,则对不起,他置若罔闻。相反,淳朴的爱国情感却让他于1938年深秋在一家英国左翼书店发现了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汉译名为《西行漫记》),一下让他兴奋地直觉:“中国的希望在延安!”139八年后,1946年其新诗《手掌》又“以民粹为感召”,让诗人在1949年前后“毅然抛弃小我的世界,相信大我的豪情”140,进而将自己所拥有的诸多社会性资源全缴给新政权,且想象这是他生命史上崛起的“始信峰”141。
辛笛没料到这串“以组织为归宿”的政治动作,却一下将其所钟情的、以意象变奏来暗示心境的瞬间流动的新诗艺术,驱入两难。一方面,“1949年我们喜欢很简露很直率地写文章和讲话”,如此粗糙文体当无法表现辛笛所酿制的“复杂的思想情绪”142;另一方面,辛笛所擅长的象征、隐喻、暗示技法,也不宜表现那崇尚“旗帜与炸弹”效应的时势与体制,而他又“很难找到表达大我的感觉与手段,只有自我放逐出诗国”143。这就直接导致1949年辛笛开完首届文代会离京返沪后,决计“不干文化工作了,我想到工人当中去,和工人接近,不想当作家了,也因此很少写诗”144。
如此水到渠成地将自己除“软红情”外的合法权益,让渡给并无对他作制度性承诺的体制,这只能证明辛笛作为“自由主义者”在精神上尚处“未成年状态”,远未成熟。同时,当他遐想把自己的社会性资源全交出去后,就可以转为“无产者”,这又见证他对现实政治知之甚少,因为他尚未识别“无产者”这一概念,在马克思的经济学词典的定义,与在毛泽东党性词典里的定义,指称大异。后者要求你不仅把非私己的社会性资源全交出来,而且须把非社会性的私己性资源(即“软红情”)也全交出来,在政治、经济、习性、感情、心理诸方面,完全、彻底地被“布尔什维克化”,这才是名符其实的“无产者”。辛笛走不到这一步。
其实早在1945年,他已有新诗《识字以来》透露了他成不了这类“无产者”的苦闷。一方面,他梦想自己这片左翼能“像初生羽翼的鸟,我高兴,我飞翔”,“却飞不了多远”;另一方面,他又惊讶自己“像一只哑嗓子的陀螺,奋然跃入漩涡,自己跑到革命的洪流当中去。我虽懂得水性,但我不善泳,不会去逢迎,不会去做风派。勉力自持,只作成人生圆圈里的一点。可是这一点呢,又抓不到其中的深处。……但我又不能把沧浪之水看成浊水。我既抓不到重心却又想去抓那重心”145。
如此认真地从思想史角度,去检测辛笛这个“自由主义者”的价值成色,究竟与其旧诗书写有何关系?关系极大,可以说评判辛笛旧诗何以优劣的内在缘由,几乎全系于此生命存根。这就是说,辛笛在何时写旧诗写得怎样,其实就是在用合格律的韵文写下他当时对人生、对世界的价值体悟即心灵真实。于是他对自己所作的身份认定(角色选择),将在根本上制约他在不同时空的诗风演化,于是也就有了优劣之辨。
具体而论,以“三别”“二自”“二杂”为名篇的“国史冷吟”,作为辛笛旧诗的标志性成就,为何皆出现在1968—1978年间,这既是共和国史,也是其生命史上的最凄寒季节?说白了,无非是当时势已冷酷到直接撕裂其内心珍藏得最深、最柔软、也最具痛感的“血缘慈亲”,逼得他忍无可忍时,他才用无尽酸泪醅制了伤怀忧世的“鸳思噎别”“秋月泪别”与“衰翁冤别”。至于那半自嘲半清俊的“二自”“二杂”,则全系诗人被体制冷漠地“挂”146出来的。当体制全然无视其尊严,而他若再不重拾做人的尊严,他也就真的不像人了。
事情最怕比较。一个不能不提的史实是:辛笛在1979—1999年旧诗远比1968—1978年写得多,就港版《听水吟集》辑诗数量为证,辛笛在前十年计一百四十二首(含七绝一百二十四首,七律十八首),在后廿年计三百七十首(含七绝三百五十五首,七律十五首),各占全诗集的23%与60%。再看彼此质量,则后廿年除个别悼亡篇(悼沈从文、唐祈、刘郎诸诗)与极个别观光篇(《西湖四日游》之一)可圈可点外,那个曾为当代文坛贡献“三别”“二自”“二杂”的“国史冷吟”者,拐入另一历史时段后,他仿佛“变脸”了,变成了在各式政协沙龙、山水景点和金樽酒宴晃来晃去、一脸春风、两腮酡红、微带醉意、嘻哈酬唱的资深诗匠了。
辛笛不是不清楚何谓好诗,也不是不曾警觉何者“不是好诗”。1994年他撰文《诗之魅》,有如下告白——
翻检自己过去的创作手稿,我发现:
那些缺乏一定的意境或境界的,不是好诗;
那些缺乏生活源泉和生命的,不是好诗;
那些不是出自内心真实感受的,不是好诗。
要感动人,首先要自己感动。147
辛笛把“要自己感动”定义为“凭感觉写诗”148。他说“由于感觉最忠实于自己,而诗又首先是写给自己看的。故凭感觉写诗是有来历的”149:这一是因为“大凡能感觉到的东西最真实”,“感觉存在的一瞬间最为亲切,诗把一瞬间的感觉写出来就真实,最新鲜”150;二是因为“美丽本身往往是愁人的,就因为既可以从美的瞬间看到永恒,也可以像一朵朵飘忽来去的云,一纵即逝,令人怅然不已”151。这是典型的辛笛式“感动自己”。其“感动自己”之要害似全在一个“怅”字。这是李商隐用得最具心得的一个形动词152,也是辛笛对其心境中诗意最饱和时的一个命名。可以说他“文革”时写的“三别”“二自”“二杂”所以颇具“诗之魅”,端赖“怅然”所凝。辛笛还曾借拆龚自珍句把诗品分为两档:一曰“诗渐凡庸人可想”;二曰“侧身天地我蹉跎”153。前者凡庸是因为人云亦云,俗不可耐,生趣索然,也就无“怅然”可言;后者则相反,那是诗人内心最具张力,感受最强烈、最浩茫、最馥郁,也最能化育诗境的“怅然”时刻。
以此为标尺,来衡量辛笛如下诗句,优耶劣耶,无须赘言:
1.归乡七秩敢云老?十亿同心振我华。(《访故乡淮安瞻仰周恩来总理故居》,1981)154
2.多谢桑田沧海变,宏图逐岁此间来。(《登镇淮楼》,1981)155
3.廿年认取当时路,盛世秋容百态新。(《重访扬州》,1981)156
4.年来胜事知多少,随处心潮逐浪高。(《参观松江泖港大桥》,1982)157
5.一卷千家春信息,灵犀万里赖频通。(《祝〈黄浦区侨讯〉创刊》,1982)158
6.老怀犹抱鲲鹏志,跃马扬鞭敢后人?(《元旦书怀》,1983)159
7.沥胆披肝争献策,一红还贵在多能。(《京华盛会感赋》,1983)160
8.盛世即今多雨露,新疆儿女自英柔。(《访问新疆即景》,1983)161
9.织来绵綉工农乐,听去弦歌子弟贤。(《迎上海解放卅五周年》,1984)162
10.中华儿女无他愿,力可移山更筑城。(《文汇报创刊五十周年纪念》,1987)163
11.已是一心争报国,还从四化绘新天。(《上海市欧美同学会成立三周年纪念》,1987)164
12.山河壮丽皆新景,形势推移胜昔时。(《兔去龙来》,1987)165
13.喜今后浪推前浪,代代攀登科技尖。(《缅怀张伯苓校长一百二十周岁诞辰》,1996)166
14.钟声十月破霜天,炮打冬宫第一篇。(《谢杜宣同志以〈俄罗斯诗简〉见寄》,1996)167
15.丰功伟绩垂青史,韬略经纶盖世才。(《沉痛悼念邓公小平》,1997)168
16.崭新世纪春潮涌,万马千军竞向前。(《虎年试笔》,1998)169
17.绿色于今随处是,繁弦翠柳衬楼丛。(《欢呼上海解放五十周年》,1999)170
18.满天星斗候机室,世界堪称第一流。(《浦东国际机场即景》,1999)171
19.金茂楼高八十八,石笋拔地映霞晖。(《登浦东金茂大厦远眺》,1999)172
20.两岸同心民气旺,和平统一愿无赊。(《赞澳门回归》,1999)173
真是“无巧不成书”:2002年港版《听水吟集》原辑辛笛后廿年旧诗三百七十首,至2012年沪版《听水吟》则辑同时段旧诗一百四十六首,仅为港版的39%,其余61%被切割。含有如上赘句的应景诗绝大多数未入沪版。故亦可称港版是研究辛笛旧诗所必读的学术型全本,而沪版则更宜作艺文赏析之“洁本”。这究竟为何?
有人在解释辛笛旧诗为何“后廿年”不如“前十年”这类现象时,相信“知父莫如女”174,故专门引了王圣思的一段话说:“辛笛的新诗创作与共和国政治气氛的宽松或收紧紧密相关,只有在比较宽松自由的环境中他才能相对自在地创作。一旦外界环境比较紧张压抑,他就写不出;一旦硬要他写,就只有瞎对付,写得自己不满意也没办法,交差了事。”175这有点勉强。拟说两点:一、王圣思的话原是针对辛笛新诗的,故轻易地挪到旧诗头上,容易出错,至少不能用来证明其旧诗“前十年”比“后廿年”写得好,根子是在“后廿年”政治氛围比“文革”十年更糟吧?二、说辛笛在“后廿年”也会遭遇“在被硬逼写时就只有应时应景的虚应故事,就有了箭在弦上的弦箭文章”176,这倒查有实据。其范例莫过于是被邀(“软逼”)赋诗《祝全国文学艺术家联合会七次文代会、全国作家协会六大作代会同时开幕》,实在无大趣,但又不宜婉拒(辛笛不是钱钟书),便仓促将一现成七绝《辛巳年(2001)深秋病中得打油诗戏寄家人》“老来多病病无名,苦索诗肠百不成。喜有衡门佳子女,读书以外更无争”,改头换尾,弄成“近来多病病无名,苦索诗肠百不成。寄语当今贤俊彦,传承创作启新程”177。好歹交卷。真的很搞笑。
为何辛笛旧诗“后廿年”不如“文革”十年?笔者想说两点:“内驱力”与“忧惧感”。
心理学上的内驱力,是指人无须自觉意志支配,便能自动用行为来应对的那种深层需求或“内在动力定型”。辛笛在“文革”期间的“国史冷吟”之内驱力即在于此:当冷酷时势硬逼他撕裂其最珍惜的“血缘慈亲”,以及当冷漠体制硬不把他当人、而形同无尊严的弃物“挂起来”不闻不问时,他这个“自由主义者”忍无可忍了,于是就有了写“三别”“二自”“二杂”的内驱力。这是蘸血泪书写的。
而“文革”后二十年,对辛笛个人境遇来说,却有大改观:不仅被强占的房间、被抄去的藏书、书橱已退还;不仅圣珊赴美留学、圣思读了华东师大且留校执教;不仅森丈平反、骨灰安放上海革命公墓;他自己也跻身上海政协委员,时势—体制对他不再像“文革”时硬性地“逼”和“挂”,而代之以软性的“尊”与“供”了。“尊”是尊敬,这对辛笛相当有诱惑;“供”是优厚礼遇,这也是辛笛所心喜的。1982年辛笛旧诗是“后廿年”最多的(七绝七十四首),全系观光篇与赠答篇。“观光”是上海政协安排的荣誉行程(从香港、苏州到巴山蜀水、长江三峡、厦门之旅),“赠答”是“观光”途中文化名流间的娱情文字。好日子风光如此,人与现实的关系大幅度回暖如此,诗人哪里还有“国史冷吟”之内驱力呢?这也挺契合这位“自由主义者”的精神境况:作为个体,他为何就不能好生享用这迟到的、也配得上其诗性才华的社会尊荣呢?
再说“忧惧感”。当辛笛乐呵呵地踏遍青山、浪迹鹭岛、酒酬诗友时,他内心未必真的“好了伤疤忘了痛”。不,他像诗人牛汉一样心口也横着一条“活着的伤疤”178血红得不时隐痛,只是他不如牛汉已将它化为诗文,警示于世。因是隐痛,那就让它隐隐地作梗吧,只须尚能忍,辛笛会选择“忍”。这便是“忧惧”:怕“小不忍则乱大谋”。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君子式的明哲保身,也是深谙国情者辛笛的明智之举。否则,1997年他不会感怀何济翔的“自古直言能贾祸”179,同年也不必劝勉其“直肠”女婿“但念人间多坎坷,还希遇事细思量”180。这同样是这位“自由主义者”的定势使然:作为个人,本有免除肉身的饥馑与匮乏的自由,也有免除因言论而遭承心理恐惧的自由——当外界未能对此作制度性承诺,他就借缄默来规避。“国史冷吟”式的优质旧诗也就中止。
然辛笛骨子里仍属君子,故他不会不敏感此“缄默”之实质是“回避崇高”,因为崇高者往往须预支悲壮,且未必生前能如期回收昂贵成本。他忌“探险”或“冒险”。但也因此,或许他就会像鲁迅《一件小事》里的主角那般突然瞥见其外套所裹着的那个“小”。这会让人心有点不自在,不从容,不安顿,亟须找些理由,以期心灵减负。比如他愿自我定位为“粗才”181:“平生碌碌不须哀,拭目群英尽异才”。既然“粗才”非“异才”182,故其“一事因循”也就不必太“愧老成”183。也因此,“喜看雄争天外天,寻思衰退让今贤”184,也就心安理得得足可美其名曰有“自知之明”。至于刻在他心头的沧桑往事不提也罢,“莫道风风雨雨斜,相逢且往即为佳”185。这番想通了,也就一通百通,不仅“但钓搓头缩项鳊”186无甚愧色,更重要的是能让他在山水间客串醉翁可更尽兴,因为“心事居然不卷涛”187。“老眼贪看春水绿”188,“桃花随意浅深红”189,仿佛曾让诗人揪心不已的故国风雨真能作烟云散,不去说它,也就真的没了似的。故与辛笛“国史冷吟”形成尖锐对照的是,当其“后廿年”旧诗弥漫莺歌燕舞之“风光”时,其“文革”旧诗却是被“风雨”笼罩始终的。不妨集含“风雨”元素的诗句如下,以资比较:
细雨中秋湿旅缨190(《中秋夜微雨无月代家人拟作》,1972);秋雨飘潇湿后知191(《自况》,1972);何劳风雨战红蕖192(《自判》,(1972);一帘风雨玉亭亭193(《春来》,1973);连朝腻雨不知晴194(《春日偶成》,1973);天教风雨妬芳时195(《花下杂诗》,1973);为有阴霾作雨来196(《花下杂诗》,1973);偏是雨桐忘却月197《中秋雨夜感赋》,1973);梦回还听雨霖铃198(《中秋雨夜感赋》,1973);秋雨中秋偏妒月199(《步槐聚居士〈说诗〉〈寻诗〉三律原韵述怀》,1973);诗梦偏逢鸡塞雨200《步槐聚居士〈说诗〉〈寻诗〉三律原韵述怀》,1973);细雨梅花春梦冷201(《元日雨窗书红》,1974);喜逢秋雨卧虚堂202(《菊展归来,用定庵原韵率成两绝句寄刘郎〈唐大郎〉》,1974);冷雨深秋意兴微203(《寄赠香港潘际炯兄》);一自连朝风雨骤204(《赠内》,1975);一自连朝风雨后205(《赠黄笛子三绝句》,1978);无端冷雨误芳时206(《昔今》,1978)。■
2013年春于沪上学僧西渡轩
【注释】
①王辛笛:《手掌二集》,44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②③参阅王圣思:《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286—288、212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④王辛笛:《四次冰季原韵》之三,见《听水吟》,14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⑤王圣思:《〈听水吟集〉后记》,见王辛笛:《听水吟集》(附),7页,香港翰墨轩出版有限公司2002年版。
⑥邵燕祥说:“辛笛是左手写新诗,右手写‘旧诗。”见王圣思:《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序一,5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⑦王圣思:《记忆化作春泥》,见王辛笛:《嫏嬛偶拾》,341页,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原系辛笛所言,见《手掌集》后记。
⑧⑨王辛笛:《手掌集》后记,见《海上文学百家文库·辛笛卷》,382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
⑩王辛笛:《听水吟集》自序,1页,香港翰墨轩出版有限公司2002年版。
11沈喜阳:《“心史”如神如有“绳”——读王辛笛〈听水吟集〉》,见《看一支芦苇——辛笛诗歌研究文集》,吴思敬、王芳编,562页,学苑出版社2012年版。
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627282930王辛笛:《听水吟》,45、16、45、16、21、27、29、34、55、55、25、34、36、45、51、60、59、67、9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31王辛笛:《余生——步周策纵教授原韵》,见《听水吟》,121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323334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主编:《中国文学史》卷二,397、395、39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
35王辛笛:《敬挽钱默存(钟书)学长两绝句》引子,见《听水吟》,124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另见王辛笛:《故旧共悼亡友盛澄华往事》之二,“欲挥无泪洒尊前”。盛澄华系辛笛的清华好友,为国内研究法国文豪纪德的学术名家暨北大教授,1970年因在“北大江西分校”驻地鲤鱼洲患病而殁。2010年温儒敏主编《北京大学中文系百年图史(1910—2010)》问世(北大出版社),在第140—141页实录“鲤鱼洲事件”如下:“鲤鱼洲是鄱阳湖的一处围堰,是趁冬季枯水季节围湖造田开辟出来的。原本是劳改农场。据说是当时中央办公厅一位负责人亲自选的。该负责同志认为江西省推荐的地点过于便利,不利于知识分子改造,故而选定了血吸虫病高发区、方圆七里没有村子的鲤鱼洲。”就在1970年这个用半年时间干农活,半年时间学“讲话”、鲁迅、“样板戏”、批“四条汉子”的日子里,不断有师生病倒:“1971年6月江西分校查出有二百多人染上血吸虫病,此外化肥厂的236名北大职工有157人查出血吸虫病。清华大学农场三千多人则共计有一千多人染病。7月20日校党委决定:撤销鲤鱼洲北大试验农场。”叹掩埋在鲤鱼洲的北大冤魂(含辛笛所哀悼的盛澄华教授)再也呼不回。无怪辛笛“为之愀然良久,然终无泪可挥矣”。见《听水吟》,19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36王圣思:《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234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37王辛笛:《听水吟》,16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38王圣思:《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235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39王圣珊曾这么回忆“文革”时期辛笛、文绮的夫妇生活境况:因为分属两个“五七干校”,故“父母各在一处,两人不能通电话、书信。每月就盼着回家度假,而每月一次的假日却又常常前后错过,见不了面。每到这种时候,母亲总是咬牙挺过,……轮到父亲来家,那就每天半夜都听到他翻来翻去、唉声叹气。我都得起来陪他聊天,听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我好想你妈妈哟!”见王圣珊、王圣思:《何止为诗痴·辛笛》,264页,东方出版中心2010年版。
4041王辛笛:《蝴蝶、蜜蜂与常青树》(1981),见《手掌二集》,34、35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424344王圣思:《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233、232、230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45王辛笛:《〈潘汉年〉电视剧观后》,见《听水吟》,122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46王辛笛:《悼念刘郎》之六(1980.7.23),见《听水吟》,73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47王辛笛:《听水吟》,61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48王辛笛:《手掌二集》,11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49沈喜阳语,见《看一支芦苇——辛笛诗歌研究文集》,568页,学苑出版社2012年版。
50王圣珊、王圣思:《何止为诗痴·辛笛》,187页,东方出版中心2010年版;王圣思:《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237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51王辛笛:《中秋月有华感赋两绝》,见《听水吟》,21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52王辛笛:《步槐聚居士〈说诗〉〈寻诗〉三律原韵述怀》,见《听水吟》,46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53作为装饰性元素的“月”在《手掌集》六见如下:1.“明月照在当头”(《航》,1934.8);2.“此时才见月的光景——弯弯的”(《款步口占》,1938.8);3.“晕了酒的月亮安心”(《二月》,1936.2);4.“你说月亮是黄的”(《零羽》,1937-1938);5.“而忘怀于凄凉故国的关山月”(《巴黎旅意》,1946);6.“更有橙黄的月”(《呼唤》,1934.12)。依次见《手掌集》,9、11、14、42、45、82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54王辛笛:《手掌集》,51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55王圣珊、王圣思:《何止为诗痴·辛笛》,201页,东方出版中心2010年版。
5657王辛笛:《听水吟》,18、19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58王辛笛:《中秋夜雨感赋》(1973.9.11),见《听水吟》,45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596061王辛笛:《中秋月有华感赋两绝》,见《听水吟》,21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62沈喜阳语,见《看一支芦苇——辛笛诗歌研究文集》,569页,学苑出版社2012年版。
63《李商隐诗歌集解》,第三册,1323页,中华书局2004年版。
64王辛笛:《嫏嬛偶拾》,274页,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65王辛笛:《听水吟》,23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王圣珊说辛笛此诗实是对《中秋夜微雨无月,感赋两绝寄珊珊》的修订版。修订落在第一首。第一首原版为:“漫赋离情到远城,轻歌隔院似闻笙(听说贵州不是有芦笙吗?)。嫦娥也把团圞误,细雨中秋湿旅人!”见王圣珊、王圣思:《何止为诗痴·辛笛》,190页,东方出版中心2010年版。
66王辛笛:《听水吟》,23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67王辛笛:《嫏嬛偶拾》,276页。李商隐《天涯》,见《李商隐诗歌集解》,第三册,1396页,中华书局2004年版。
68黄仲则:《重九夜偶成》,见《黄仲则诗选》,蔡义江、沈开生、李梦生选注,68页,中华书局2011年版。
69参阅沈喜阳:《“心史”如神如有“绳”——读王辛笛〈听水吟集〉》,见《看一支芦苇——辛笛诗歌研究文集》,569—570页,学苑出版社2012年版。
7071王辛笛:《听水吟》,53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727374王辛笛:《1971年5月19日徐森玉丈高龄衰病,含冤逝世》,见《听水吟》,18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75黄仲则:《旅夜》,见《黄仲则诗选》,88页,中华书局2011年版。
76黄仲则:《寄王东田丈》,见《黄仲则诗选》,82页,中华书局2011年版。
77王辛笛:《嫏嬛偶拾》,266页,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78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增订重排本),第四册,1609页,中华书局2004年版。
79王辛笛:《嫏嬛偶拾》,277页,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8081李商隐:《无题》,见《李商隐诗歌集解》,第四册,1625、1605页,中华书局2004年版。
828384《李商隐诗歌集解》第四册,1615、1625、1633页,中华书局2004年版。
85辛笛:《手掌》,见《手掌集》,58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新版。
8687辛笛:《布谷》,见《手掌集》,61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新版。
88辛笛:《一念》,见《手掌集》,90—91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89辛笛:《夕语》,见《手掌集》,96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90919293王圣思:《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179、181、189、173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94参阅卢梭:《社会契约论》,何兆武译,19—26页,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
95辛笛:《赠吴乾就伉俪》,见《听水吟》,32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9697参阅王圣思:《智慧是水写成的——辛笛传》,226—230、233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98辛笛:《嫏嬛偶拾》,276页,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李商隐“春日”句典出《天涯》,见《李商隐诗歌集解》,第三册,1396页,中华书局2004年版。
99辛笛:《嫏嬛偶拾》,275页,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李商隐“春来瘦”句典出《赠歌妓二首》之二,见《李商隐诗歌集解》,第四册,1997页,中华书局2004年版。
100辛笛:《春天这就来》,见《手掌集》,93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01辛笛:《听水吟》,25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02《李商隐诗歌集解》,第一册,377页,中华书局2004年版。
103104105106辛笛:《自判》之一,见《听水吟》,26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07徐渭:《沈刑部善梅花,却附纸三丈,索我杂画》,见《徐渭集》,第一册,131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
108辛笛:《六十初度感赋》,见《听水吟》,22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09辛笛:《自判》之四,见《听水吟》,26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自注:“龚定庵句‘香兰自判前因误,生不当门也被锄反其意而用之”。
110辛笛:《辛巳年(2001)深秋病中寄家人》,见《听水吟》,129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11辛笛:《六十初度感赋》,见《听水吟》,22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12辛笛:《挽歌》,见《手掌集》,21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13辛笛:《春日偶成》之五,见《听水吟》,28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14辛笛:《平生》之二,见《听水吟》,37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15辛笛:《承镏龄远道以诗见和,兹再步原韵率成两律,聊以将意》之一,见《听水吟》,25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16辛笛:《花下杂诗》之一,见《听水吟》,3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17辛笛:《花下杂诗》之二,见《听水吟》,3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18辛笛:《花下杂诗》之八,见《听水吟》,31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19辛笛:《花下杂诗》之十,见《听水吟》,31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20参阅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727—729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
121辛笛:《花下杂诗》之八,见《听水吟》,3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22辛弃疾:《稼轩长短句》,51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
123辛笛:《悼念刘郎》引子,见《听水吟》,72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24辛笛:《六十初度感赋》,见《听水吟》,22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25辛笛:《春日偶成》之二,见《听水吟》,28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26辛笛:《步奉槐聚原韵》之二,见《听水吟》,41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27辛笛:《春日偶成》之一,见《听水吟》,28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28辛笛:《春日偶成》之八,见《听水吟》,28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29辛笛:《病中杂咏》之一,见《听水吟》,56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30131辛笛:《病中杂咏》之二,见《听水吟》,56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32辛笛:《病中杂咏》之四,见《听水吟》,56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33《陈寅恪诗集》,57页,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134135辛笛:《听水吟》,43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36辛笛不是不知在特殊岁月,与友朋借酬唱论诗述怀极具风险:“在当年动辄得咎,株连蔓抄,不一而足,知人论世,已属大难,而耳语吞声,尤恐隔墙窃听,凡此何可轻于示人,更遑论特以问世!”见《听水吟》作者补记(1979年7月),47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辛笛1996年与曹元勇对话时,还说:“在文革中,看戏只有八个样板戏,写诗只能写毛主席诗词那样的诗,别的诗不能写,否则就要吃官司。”又说:“旧体诗有个好处,就是含蓄,可以写得有些人看不懂;他想要找把柄批判我就找不到把柄。这可以说在一定意义上我是以逃避的方式,逃避的精神状况,逃避当时的苦闷来写作旧体诗的。”参见《嫏嬛偶拾》,324页,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137辛笛曾自述他与“五四新文学”的关系:“我没念过小学,只念《四书》、《五经》。15岁插班进中学,初中二年级开始接受新文化影响,最初读到梁启超的《饮冰室合集文集》,胡适的东西和陈独秀主办的《新青年》,十六七岁在《语丝》杂志读到鲁迅的作品,郭沫若的《创造》杂志,我也爱看。鲁迅的旧诗我也很喜欢。鲁迅的新诗我喜欢《野草》。而白话诗我则喜欢冰心的《繁星》、《春水》,周作人的《小河》,沈尹默的《弹三弦的人》,此外还有刘半农、刘大白的诗等。……等到念了徐志摩的诗,如《再别康桥》,觉得徐志摩的诗受西方的影响比较多,形式好一点,再后就是戴望舒,觉得这种诗也很好。”参见《嫏嬛偶拾》,第242页,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138辛笛:《嫏嬛偶拾》,287页,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139辛笛:《追忆留学爱丁堡》,见《梦余随笔》,91页,凤凰出版社2003年版。
140辛笛:《断想》(1994),见《嫏嬛偶拾》,172页,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141辛笛:《断想》,《嫏嬛偶拾》,172页,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在1975年赋《病中杂咏》前,辛笛屡将“始信”奉为信念(即相信“知识分子思想改造”之正当)植入其旧诗,诸如“始信能深会渐安”(《诵槐聚居士(钱钟书)秋心诗因步原韵》,1961),“弥坚始信乐无涯”(《三步冰季原韵寄示北方诸老友》,1964),“信坚端赖此心痴”(《承镏龄远道以诗见和,兹再步原韵率成两律,聊以将意》,1972);更有“未全抛撒妨行远”(《诵槐聚居士(钱钟书)秋心诗因步原韵》,1961),“邯郸学步勉追移”、“自恨愚顽悟道迟”(《农历除夕寄冰季乾就两兄》,1964),“乐从磨炼铸多思”(《乐从》,1969),“耕耘今识圣贤时”、“终返高岺未是迟”(《承镏龄远道以诗见和,兹再步原韵率成两律,聊以将意》,1972),“不待人锄自剪锄”(《春日偶成》,1973)。与此相表征,辛笛旧诗还不懈织入毛泽东诗词意象(语素)以自励:“银锄铁臂舞春时”(《再次冰季原韵口占三绝,寄赠乾就冰季》,1964),“春风杨柳空前代,冰雪梅花笑俏思”(《承镏龄远道以诗见和,兹再步原韵率成两律,聊以将意》,1972),“峥嵘岁月感萧深”(《岁暮抒怀》,1974),“踏遍青山似旧时”(《元日雨窗书红》,1974)。依次见辛笛:《听水吟》,9、13、25、9、11、16、25、51、51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42辛笛:《嫏嬛偶拾》,252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143辛笛:《断想》(1994),《嫏嬛偶拾》,172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144辛笛:《嫏嬛偶拾》,248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45辛笛:《嫏嬛偶拾》,286—287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识字以来》,见《手掌集》,47—48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46辛笛:《挂起来嘛?》(1970年代),见《手掌二集》,4—5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王圣思释“挂”:“这个‘挂字也充分体现汉字的多义性、形象性,也就是不安排正式工作,而是暂时让他到轻工业局食品工业公司下属的泰康食品厂劳动。他在厂里的图书馆做管理员……那时他已61岁。”与辛笛写“二自”(1973)、“二杂”(1975)时间相契。见《智慧是水写成的——辛笛传》,255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147148149150151辛笛:《诗之魅》,见《嫏嬛偶拾》,170、167、166、167、166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新版。
152稍作检索,便在《李商隐诗歌集解》觅“怅”字十余处,如下:1.“竹碧转怅望”(《失题》);2.“有人惆怅卧遥帷”(《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之一);3.“未妨惆怅是清狂”(《无题二首》之二);4.“初生欲缺虚惆怅”(《月》);5.“鄂君怅望舟中夜”(《碧城三首》之二);6.“怅望银河吹玉笙”(《银河吹笙》);7.“怅望逢张女”(《拟意》);8.“柳意怅微微”(《向晚》);9.“怅卧新春白袷衣”(《春雨》);10.“怅望江头江水声”(《暮秋独游曲江》);11.“怅望白门里”(《和郑愚赠汝阳王孙家筝妓二十韵》);12.“怅望人间万事违”(《赠从兄阆之》);13.“更被春风送惆怅”(《缺题》)。依次见《李商隐诗歌集解》,28、298、1615、1814、1847、1895、1917、1942、1969、1985、1987、2123、2251页,中华书局2004年版。
153辛笛:《诗之魅》,《嫏嬛偶拾》,17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54155156157158159160161162163164165166167168169170171172173辛笛:《听水吟集》,48、48、49、70、70、74、76、77、79、95、96、97、123、124、125、128、131、132、132、132页,香港翰墨轩出版有限公司2002年版。
174沈喜阳:《“心史”如神如有“绳”——读王辛笛〈听水吟集〉》,见《看一支芦苇——辛笛诗歌研究文集》,572页,学苑出版社2012年版。
175王圣思:《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212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176沈喜阳:《“心史”如神如有“绳”——读王辛笛〈听水吟集〉》,见《看一支芦苇——辛笛诗歌研究文集》,572页,学苑出版社2012年版。
177王圣思:《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357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178《中华散文珍藏本·牛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
179辛笛:《〈独倚楼诗存〉读后》,见《听水吟》,12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80辛笛:《赠效祖贤坦》,见《听水吟》,122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81辛笛:《粗才》(1973),见《听水吟》,38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82185辛笛:《平生》(1973),见《听水吟》,37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84辛笛:《病中杂咏》(1975),见《听水吟》,56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85辛笛:《“平湖秋月”雨中茶话》(1980),见《听水吟》,71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86辛笛:《病中杂咏》(1975),见《听水吟》,56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87辛笛:《春到西湖》(1983),见《听水吟》,88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88辛笛:《巴山蜀水间吟草》(1982),见《听水吟》,83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89辛笛:《春到西湖》(1983),见《听水吟》,88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90辛笛:《听水吟》,23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其实,在1979年后的辛笛新诗中,“冷雨”也是作为“文革”的象征符号来用的:比如“在无月无星或是冷雨如箭的时辰,黑夜就吞嗤了一切!”(《人间的灯火》,1980年冬);又如“江南披着斜风冷雨醒来”(《时代的信息在上海》,1985年春),依次见《手掌二集》,22、91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91192193194195196197198199200201202203204205206辛笛:《听水吟》,25、26、27、29、30、31、45、45、46、46、51、52、60、61、66、67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夏中义,上海交通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