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嚏
2013-04-29美桦
美桦
1
早晨的雾有些暧昧。村落若隐若现,古树模模糊糊,就连公路上的人影也显得鬼鬼祟祟,一看就觉得要发生故事。
事实上,故事说来就来了。
最先发现这稀奇事的是一个叫福贵的老汉。
福贵老汉和往常一样,喜欢早起。福贵老汉起来后,不可能像城里人一样跑步做操划拉太极拳,他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抱着膀子,到自家田里地里转转,听听蛙鸣,听听鸟叫,听听自家地里的庄稼在隔夜露水滋味下嘎吱嘎吱拨节的声音。可是,这天早晨福贵老汉走出红山乡那窄窄的乡场,就让前面公路上响亮的喷嚏吓了一跳:
啊——嚏——!
这个时候,整个乡场还处于睡梦状态,那喷嚏在静寂的原野就显得无比的清脆和嘹亮。
福贵老汉的目光随着那清脆的喷嚏声搜寻过去,公路上有十几条模糊的人影。日怪,大清八早做法事昨没锣鼓的声响哩?
福贵老汉这样想着的时候,强烈的好奇心已经让他走到了公路上。可是,求证的结果更是让老汉摸头不着脑:这哪里是大仙在做法事?鬼鬼祟祟的人影,是乡政府大院的干部,一个个挥舞着扫把,呼着热气刷啦啦啦扫公路哩!福贵老汉眨巴着推满眼屎的小眼睛,脑子里怎么也想不明白:
乡政府这帮家伙没毬事干了,一大早扫那鸡巴公路干啥?!
对这一重大发现,福贵老汉抱着膀子研究了好一阵,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福贵老汉已经没有再往前走的兴致,怏怏地顺着原路慢慢折回来,逢人就在传播这条让人啼笑皆非的消息,希望有高人能够点破其中的迷团。很快,这条重大新闻就在村里发酵,随着渐渐散去的晨雾迅速漫延开来。
这正是秋收过后难得的农闲时节。乡场上青壮年打工的打工,外出的外出,偶尔有几个年轻汉子,这个时候都在床上搂着老婆睡觉。可是,窄窄的乡场上出了这种稀奇事,门外窗外很快就有了叽叽喳喳的声音,甚至有人在大呼小叫,哪里还容得人蒙着被子睡大觉?
一会儿工夫,公路边就有了一溜人。乡场上逢单日赶场的下午,才有个老汉懒洋洋地在街面上划拉几下。那份象征性的工作,也就使得乡场上经常垃圾遍地,尘土飞扬,让人走路的时候不得不高度警惕,一不小心就会踩在牲畜的粪便上,腐烂的菜帮子上,或死耗子身上。讲文明树新风除四害要扫也该扫大街嘛,怎么会白浪费资源扫起公路来了?看稀奇的人或蹲或站,对公路上挥舞着扫把的人指指点点,啧啧有声:
乖乖,一大早就在学雷锋?!
学卵的雷锋,几爷子打牌输了,罚扫的……
瞎说,八成是几个龟儿的夜宵吃多了不消化,这个时候还在找地方消饱胀哟!
看稀奇的人一个个睡眼惺忪,眼角堆满眼屎,头发乱得像鸡窝,但民主气氛非常浓,嘻嘻哈哈,争论不休。虽然无法得出一个统一的结论,但大家都有发表话题的自由,甚至还有人粗着嗓子喊:
刘乡长,乡场背后比这里还脏,要扫也要先扫那点麻,搞个卵哟!
刘乡长,我们门前那一段也糟糕得很,你们派几个人去扫扫,不要忘了那点也是你的地盘啊!
看稀奇的人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刘乡长还没来得及搭腔,扬扬头,脖子一伸:啊——嚏——!啊——嚏!!
刘乡长鼻炎很严重,遇上冷空气一激,喷嚏一个连一个。刘乡长掏出手纸擦擦鼻子,轰麻雀一样挥着手,拖着厚重的鼻音说:
滚滚滚,都给老子滚回去!热被窝不钻,跑到这儿凑鸡巴热闹?!
轰的一声,看稀奇的人提起裤子迅速往后退了几步,又鸟雀一样蹲在那儿不走了。
扫公路的都是乡上的干部。大家埋着头,唰——,唰——,只顾专心致志地清扫着路面。平时干点别的,大家还有说有笑,带晕的段子一段接一段,但一大清早就让刘乡长催起来扫公路,一个个心里都觉得不舒服。
其实,乡长刘长索心里更不好受。都说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穿也穿不过,理也理不伸,即使穿过去,印象也不深。如今税费改革,粮食直补,连老母猪都吃上了低保。虽说少了免收农业税的矛盾,但产业发展,企业增收,沟渠整治,村道建设,厂社纠纷,社会稳定……,乡政府人少事多,一天下来就像被抽了筋一样难受,这个时候谁不想多在床上多迷糊几分钟?可是,县上安排了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要求各乡一早把过境路周围的环境收拾干净。说起来,红山乡辖区内凸凹不平的路段没什么大碍,偏偏公路改道后和乡场擦肩而过,紧靠街口这一段车来人往,每天都有放养的牲畜从这里经过,垃圾遍地,蚊蝇满天飞,实在待不得客。说起来,这段路确实该清扫,但这种面子工程做起来就觉得特别窝火。问题是再窝囊又有啥办法呢?什么都是政府一把手工程,什么都是问责制,什么都是一票否决。他娘的,这乡官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
笑声还没过,又一出好戏悄悄开场。
那是乡场上的哑巴。公路上再热闹,哑巴因为交流上的障碍,也不可能和那些人挤在一起,行使他的民主权利。哑巴有一个重要职责,就是每天替哥哥嫂嫂放那6头牛和48只羊。就在人们都去看稀奇的时候,他的牛啊羊啊早吵着叫着盼望主人赶着他们上山了。就在看稀奇的人们争论不休的时候,哑巴赶着那一群畜牲,慢悠悠地从乡场上过来了。
哞哞哞——,咩咩咩——!牛啊羊啊呼爹唤娘,前呼后拥,一路撒着欢。糟糕的是,出栏的牲畜争着撒开蹄子,只管把憋了一夜的屎啊尿啊一古脑地排泄在公路上。
哑巴和那群畜牲的莽撞行为显然不合适宜。扫公路的人气极了,顾不得捂住口鼻,一个个舞着扫把对着那些畜牲连吼带吓,撵得牛啊羊啊夹着尾巴落荒而逃。哑巴对这些扛着扫把龇牙咧嘴的人非常愤慨,可是毫无办法,只得连比带划去招呼他的牛和羊。
看稀奇的人笑得更欢了。
在这一幕闹剧中,有两个人的心理完全不一样。
一个暗暗着急:事情要遭!
一个暗暗高兴:这下好了!
2
说遭的是红山乡的乡长刘长索。昨天刘乡长专程到县上开会,说今天省上有一个大人物要从这里路过,要求各乡必须做好两件事:一是清理辖区内公路沿线的环境卫生;二是做好稳定工作,严防有人拦路缠访。刘乡长领受任务,连夜赶回来,心里七上八下,昨天晚上一夜没睡好。任务安排得急,在这农闲时节,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去了,连夜找人突击已经不可能,再说要是把风放出去,弄不好还会惹出麻烦来。因此,刘乡长只得一大早把政府大院的人催起来突击卫生。问题是这公路一清扫,不是明摆着给人通风报信吗?
说好的是乡场后面乌地吉木村的扁桶。扁桶是乡政府最头疼的钉子户。近几年来,乡政府换了几任乡长,可是不管哪一任乡长,一上任扁桶就像橡胶一样粘着就不放。十多年前为修公路征用了扁桶的土地,至今他还没领土地款。理由很简单,家家都是按土地证上的面积付款,他却不干。他家的土地一亩三,他硬说有两亩五。当年土地下户的时候,就凭他那张利嘴,两亩多的地量成了一亩三,他占了大便宜。但是,一修路按土地证上的面积他又吃了亏,不管怎么做工作,他就是不干。要是依了他,其他的村民又会跳出来。再加上物价一天一个样,有好事者不停地在扁桶旁边煽风点火,本来简单的问题就越来越复杂,一直闹到现在也没有得到解决。扁桶看到乡长一大早就带着人扫公路,心里一下明白了八九分:
有大领导要来,这下有戏了!
扁桶不是榆木脑袋。扁桶知道,凡是这种时候,自己早已成了重点稳控对象,一举一动都有村社干部盯着,不会轻易让自己的阴谋得逞。
扁桶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娘。老娘的眼睛不好使,耳朵也有些背,这时候正杵着棍子倚在门框上发呆。扁桶赶紧把老娘牵进她的房间里,吵架一样费了好半天的劲,才让老娘明白了他的意思:
带她到城里看病!
扁桶不敢给老娘说实话。老娘耳聋眼花,要是把那些道理给她说明白,少说也得粗着嗓子花上大半天的功夫。等把事情先办好了,再慢慢给老娘解释。扁桶想的是,到时候看到领导的车过来,他把老娘往公路中间一抱,他再拦路喊冤,效果肯定比他单枪匹马要好得多。
老娘很高兴。到了她这份年纪,身上的每一个关节都是疼的,她早就盼着到城里找大夫看一看了。尽管她早就有这种想法,但是,她知道这是一笔很大的开销,她宁愿硬扛着,也不愿意开口加重儿子的负担。
毕竟有好些年没到县城了,就是去看病,也不能显得太寒碜。老娘扭捏了半天,说啥也要换身干净的衣服。如今日子过得去,她几个女儿,外孙每年都在给她添新衣服,自己虽然老了,但不能丢孩子们的脸。
扁桶急得直跺脚。那些大领导的车快,呼一阵风过来,唰地就跑得没影儿了。要是去晚了,他这一番心思白费不说,以后到哪里去找这样的机会?!
为了把戏演像,扁桶找出那只旅行包,胡乱收了些东西塞进去,把他那辆小四轮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干稻草,草上面还铺了一床搭沙发的破毛巾被,就等着老娘出场了。
扁桶左催右催,老娘摸摸索索,总算收拾停当。扁桶把老娘抱上小四轮,缓缓开出乌地吉木,顺着县城的方向而去。
3
雾渐渐散去,太阳悄无声息地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早晨依然有风,不紧不慢地吹着,公路两边的杨树上那些熟透的树叶,唰啦啦啦直往下掉。
看稀奇的人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热情。说说笑笑一阵,准备散伙,该做饭得做饭,该喂猪得喂猪,该下地还得下地,毕竟稀奇当不得饭吃。再说,这稀奇里实在研究不出什么道道来。
偏偏这个时候有人用架车拉了一大车草过来。拉车的汉子大概嫌麻烦,巴不得一车把所有的草拉完,车上的草堆了一人多高。可是那草堆得越高,越不容易拉紧。再加上一路颠颠簸簸,临近乡场这段公路的时候,那车松松垮垮的草最终轰地一声全垮了下来,把大车也扭翻了。
这时候,扫公路的活儿已经接近尾声。
眼见干了一早晨的劳动成果,就要被这一车稻草糟蹋了,一群人提着扫把,怒气冲冲纷纷过来指责这个汉子。
一车草垮了下来,汉子本来已经丢了面子。这时候见有人都把矛头对准自己,面子上就更过不去。汉子伸直了腰,瞪起双牛卵子样的眼睛,脖子一梗;
“老子就把草撒路上了,你们要咋的?!”
汉子不仅骂,而且还撒起泼来,挥舞着手里的镰刀,像天女散花一样,把那车草刨得到处都是。
提着扫把的人都气极了,但又迫于汉子手里那把狂舞着的镰刀,一个个不敢靠前,只是在嘴巴上占些便宜。
有了这个意外的插曲,刘乡长心里就更加着急:要是领导车队过来,这个家伙还在这儿发疯,这怎么行?
刘乡长还没张口,鼻子一紧:
啊——嚏!!啊——嚏!!
刘乡长一气打了几个喷嚏,笑呵呵地过去,高声叫道:
高三娃,你狗日的不要丢人现眼了!你把草弄在路上,老子又没怪你,你发啥疯?!
这是我的草,我想咋弄就咋弄,关你们鸡巴事!
老子不想和你磨闲牙。过来把车扶起来,我们帮你把草重新装上车。你看你看,这草都撒了一地,总不能就这样把草都丢在路上嘛!
听那口气,刘乡长像哄自家的孩子一样。刘乡长从口袋里掏出烟,扔了一支过去。
卵要你们帮。三娃接了烟,脸虽然还是阴沉着,但说话的口气软了一些。三娃点上烟,把已经歪到一边的大车扶起来,配合着扫路的人重新把草装在了车上。
有了这次插曲,刘乡长的额头上已经起了一层毛毛汗,对提着扫把的乡干部说:
咱们分成几拨堵住所有路口,全部实行交通管制,所有的车一律不准上路!
4
正如大家预想的一样,扁桶前脚才出门,乌地吉木的村长就拨通了刘乡长的电话。
刘乡长心里一紧,冲着话筒就吼:你们几个大男人还看不住他一个,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要是放走了扁桶,老子拿你们是问!
村长叹了口气,说,狗日的扁桶是带着老娘去城里看病,人命关天的大事,万一弄出麻烦来,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亲,良心上怎么过得去?!
老子管了不那么多!办法是人想的,怎么稳住是你们的事!刘乡长对着电话压低嗓子骂了一句。赶紧指挥人帮忙把三娃那车草弄走,带着几个精干力量堵在了乌地吉木过来的路口上。
上访十来年,扁桶已经磨练得又刁又滑,加上有他老娘做挡箭牌,村上的几个干部不一定拿他有办法。刘乡长心里很烦躁,封建王朝的高官都能够微服私访,为啥现在的领导就这么怕见百姓?扁桶的诉求根本就不可能满足,上级领导在日理万机的闲暇接待他一下,断了他的想头,十年解决不了的问题三两分钟就搞掂了。同样是讲政策,但从上级领导嘴巴里说出来的份量就不一样。如今的人总是怀疑基层把上面的好政策贪污了,有理无理总是觉得基层领导亏欠了他们。问题是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了领导,却要下面提前布置好现场,层层做好稳定工作,生怕有人找麻烦。这样的事光要基层做工作,这样的工作怎么做?
早晨看稀奇的人大多回家。按理说,这个时候正是吃早饭的时候,但扁桶那破锣样的嗓音穿透力太强,几个村干部的八辈祖宗都跟着遭了殃,使得村民不得不赶紧放下碗筷,出来看过究竟。
几个村干部早让扁桶骂得像龟孙子一样,一个个灰头土脸,跟在扁桶的拖拉机后面。
这时候,刘乡长已经铁塔一样堵在了路口。扁桶脑子转得快,一见这张黑黢黢的脸,心里就直反胃。可是,今天不是找乡长论理的时候,他得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才有机会实现他的梦想。
扁桶的态度好得出奇,脸上的皱纹里全是笑容。扁桶说,乡长,我知道你是怕我去上访。可是,我今天哪里还有心思找你们的麻烦哟,老娘不行了,我这是带老人家到城里看病,请你们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
其实老太婆特别怕坐车,车一动她就晕乎乎的,这个时候正死死地闭着眼睛,长一声短一声地哼过不停。车一停下来,老太婆就叭在车帮上哇哇干呕起来。
扁桶对老娘的这一表现异常满意。
尽管扁桶说得头头是道,句句在理。但是扁桶肚里那把小九九,还是让刘乡长一眼就识破了。刘乡长黑着脸,一口就回绝了:
不行!我们在搞城乡环境卫生大突击,这是事关我们每个村民的健康的大事,是县上交给的硬任务,我们也是没法子,请大家支持支持……
刘乡长也满脸是笑,遗憾的是他这一套事关民生的理论并没有引起大家的共鸣。扁桶这人心太深,算计太精明,周围的人对他并没有好感。可是,这个时候,扁桶的小肚鸡肠和还在车上一边呕吐一边直哼哼的老太婆相比,本能的同情就让大家站在了扁桶这一边。看稀奇的人围着刘乡长直嚷嚷:
从中央到地方都倡导以人为本,啥环境卫生比人命关天的大事还重要?!
妈的,是啥鸡巴政府,连老百姓过路都要挡?
有了这些人撑腰,扁桶一下腰就硬起来。不过,扁桶并没有把脸皮撕破。扁桶苦着一张脸,说,乡长哩,这好端端的路,今天为啥就不能过了?
刘乡长说,这一段实行临时交通管制,环境卫生突击一结束就放行。
扁桶说,乡长,你不是成天教育我们要依法办事吗?我问你,法律上哪一条写了不准老百姓过路?你翻出来我看看,有这一条我就服,没这一条,今天我就要过去!
刘乡长呵呵一笑,说,我不跟你胡扯!这样吧,哪一本法律上写了要你扁桶过,你翻出来我就放你过去!
扁桶口气一变,说,实行交通管制需要提前公告,我们怎么不知道?交通管制是由公安机关实施,你有权实行交通管制吗?
刘乡长说,临时交通管制怎么实施是政府的事。如果你认为政府错了,你可以依法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
扁桶这几年学乖了,没事就看电视,读报纸,中央的政策,省上的政策,没事就用笔记下来,一张口那政策是一套接一套。问题是从今天的形势看,就这样慢慢磨下去,机会早就悄悄溜走了。扁桶小眼睛一眨巴,口气软下来,道:刘乡长,你为了你的乌纱,怕我去上访。我向你保证,今天我不去找领导的麻烦,我是去救老娘的命!大家都是人生父母养的,难道你就这么歹毒?……
刘乡长呵呵呵呵一阵笑,始终没发火。
刘乡长表面笑眯眯的,心里的无明火却一股一股往上冒。其实,扁桶的事刘乡长已经给他解释了几百遍。要是他的问题那么容易解决,前两任乡长就已经把这好事给做了,哪里还轮得到他头上。当然,最简单的就是依法提起诉讼,法院判下来,乡政府就是砸锅卖铁,该怎么赔就怎么赔,哪里用得着在这里天天说得唾沫横飞。可是,扁桶知道去法院占不到多大便宜,偏偏咬定就要走信访渠道,不满足他的要求缠着就是不放。
刘乡长心里很清楚,按照昨天安排的时间,领导的车队马上就要到了。
乡上有干部过来说,那边来了个亲戚,要刘乡长过去招呼一下。看到乡干部的眼色,刘乡长心里一惊:
娘的,说到就到了!
5
远远的停着一辆越野车,有两个人在路边打着电话。
刘乡长过去一看,脸色就变了。那是县里管信访的领导,专门下来打前站的。
领导指着前面这一拨闹嚷嚷的人,问是怎么回事。
刘乡长吱吱唔唔,还是和领导说了实话:乌地吉木村的扁桶要闹访,这个时候正在全力做工作……
刘乡长话还没说完,领导就发脾气了: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到乡,要是今天扁桶把老娘弄到公路上来,堵了领导的车,你这个乡长就算当到头了!
领导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领导的车队马上就到,你自己看着办吧!领导一脸的严肃,上车就往回走。
刘乡长看着远去的车直发呆。他娘的,领导下基层都是警车开道,呜哇呜哇一长溜车队一阵风样马上就过去了,除了方便记者作秀外,基层的问题还是一件也解决不了。本来基层有矛盾也很正常,可是这样的矛盾还得藏着掖着,生怕有丁点的风吹草动惊扰了领导,这样事做起来要多窝囊有多窝囊!
刘乡长赶紧过来,这边的气氛已经异常紧张。
扁桶的老娘早让这阵激烈的争吵弄清醒了。老太婆从那只旅行包上抬起头,趴在车帮上,一手习惯性地按着帽子,生怕风把帽子刮飞了,嘴里习惯性地哼哼着。
老太婆显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指着刘乡长的鼻子就骂开了:老娘病了,我儿子送老娘去看病都不准,他到底犯了啥错?去看个病都不行,你们这帮天杀的,还要不要人活呀,老天呐!……
老太婆耳聋眼花,可是嘴巴和年轻时一样利索。老太婆这一骂,周围看热闹的村民更是不依,也跟着帮腔。
更要命的是,老太婆见她儿子受委曲,除了用语言来声讨外,还颤微微地爬起来,挣扎着要往车下爬,准备要用实际行动去援助。
几个乡干部怕老太婆出危险,拼命把老太婆往车上推,不让她下来。
扁桶这个时候再也憋不住了,跳起脚骂道:刘长索,你这个畜牲,你刘家十八辈祖宗都死绝了!你绝天德丧天良,你狗日的连国民党都不如……
被人指着鼻子骂的滋味肯定是不好受的,特别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一点从刘乡长的脸色上就看得出来。刘乡长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又不好发作,只是凶巴巴的吼:
有领导要过来检查,全程实行交通管制,谁也不准过去!
扁桶双脚一跺:算了,人家不让我们过,咱老百姓惹不起躲得起,老子背着老娘去县城,看谁敢拦我们!
按理说,扁桶的迂回战术,听起来合情合理,刘乡长应该无话可说。可是,天天和扁桶这样的人打交道,扁桶心里那把小九九如何瞒得过刘乡长。刘乡长墙一样挡在路上,凶巴巴的声音提高了几度:
不行,车不许过,人也不许过!
这下看热闹的不干了,纷纷把矛头对准了刘乡长,泼起了冷水,道:啥鸡巴交通管制,怎么人也不能过去?……
你们瞎起哄个卵!刘乡长不耐烦地挥挥手,冷笑一声,厉声吼道:扁桶,你龟儿的啥时候这么孝顺?!真要送你老娘去县城看病,好办得很!
刘乡长回过头去,高声叫道:小马——!
小马是乡上的小车司机。刘乡长对小马说:去,把乡上的车开过来,马上送扁桶的老娘到县城医院!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村里人经常看见乡上的小车开进开出,真正有几个人享受过这种待遇呢?因此,在场的人一下静下来,只有扁桶的老娘还在哭天喊地地咒骂着。
小车马上开过来了。这车一坐,就意味着自己精心设计的宏伟蓝图瞬间化为泡影。扁桶急了,跳着脚骂道:呸,那都是些龟孙子坐的车,老子不稀罕,不坐!
看热闹的都以为气头上的扁桶在使小性子,一个个都在劝:
扁桶,你狗日的好神气哟,这么好的车你不会享受?
扁桶,你得为你老娘想想,小车快哩!
扁桶,你以为你是谁?你撒泡尿自己照照,人家这已经是给你脸了,你杂种别不识抬举……
舆论一下又倒在了乡长这一边。扁桶吃不住了,梗着脖子对大家说:
你们不要在这里瞎操心了!我老娘一坐车就晕。你们要她坐小车,晕死在半道上,这条人命你们赔?
果然大家都哑了口,眼光齐刷刷地盯着刘乡长,等着看他的洋相。
放心,出了事我负责!刘乡长扭过头,要小马去把医院的医生护士接过来,送扁桶和他老娘到县城医院去。
看热闹的都眼巴巴地盼着扁桶的老娘坐上乡政府的小车,更盼着自己也能有这样的福气,哪天能够到乡长的小车上坐一坐。可是,扁桶却没有这样的兴致,脖子一梗:老子活得骨气,就是死也不坐那龟孙子车!今天就是爬,老子也要把老娘背到县城去!
刘乡长嘿嘿嘿一阵笑,钉在路口上纹丝不动。还是小马一个不经意的电话,让这个故事划上了句号。
6
小马电话是打给县府办的,县府办秘书是小马的同学。小马打电话问问那边领导啥时候到,因为看这阵式,就这样耗下去,形势对这边越来越不利。
没想到同学在那边嗤嗤嗤一阵笑,说领导早看完现场,已经回到县上吃过午饭了。小马一听这话,赶紧把电话递给刘乡长。
刘乡长怔怔站在那里,嘴巴颤动了一阵,打出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啊——嚏——!
刚才过来打前站的车,见这里有人在公路上围着乡长吵架,估计有人要拦车缠访,立即通知后面的车队,采用第二套方案,从另一条路过去了。
刘乡长顾不得把流下来的鼻涕擦干净,向堵在公路上的那群人挥挥手,道:
走——!
看热闹的村民都在交头接耳,一阵嘀嘀咕咕过后,有人开始骂娘:
不是说领导要来吗,日哄你爹呀!
乡政府这帮饭桶,尽是说白话放空炮!
村民们受到愚弄,一个个都骂骂咧咧,心里万分委曲。
倒是小马还清醒,用嘴噜噜扁桶,悄声问刘乡长:
乡长,还送不送扁桶他老娘上医院?
啊——嚏——!啊——嚏——!!
刘乡长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拖着重重的鼻音:
送,怎么不送?!
刘乡长脸色铁青,长叹一口气,背着手就往乡政府走。
小马瞟瞟扁桶,说,还磨蹭个啥?上车——!
扁桶看着那空荡荡的公路,大腿一拍,恶狠狠地骂了一声:
老子操你先人祖宗哟!
扁桶一屁股坐在地上,眼里滚下一串泪来,噗噗溅起一阵烟尘。
雾已经散得干干净净,天空大镜子一样瓦蓝瓦蓝的,太阳依旧灿烂。有风轻轻掠过树梢,呜呜的,像什么东西在伊伊呀呀酣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