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喜福会》看母性制度化的危机
2013-04-29杨晓琼
杨晓琼
【摘要】谭恩美首作《喜福会》塑造了四位从传统反叛追寻自我的母亲形象。作者通过展示母亲爱恨两难的困境及其在困境中抗争和反叛,既是对父权制社会传统母亲形象的消解,也是对母性制度化危机的深刻解构。
【关键词】母亲;困境;父权制;母性制度化;女性主义
谭恩美首作《喜福会》主要描写的是四位来自中国的苦难女子,及她们漂洋过海,流浪他乡的生活经历。她们有着不同的出身、经历不同的故事和人生,却背负着许许多多同样的情感和苦难。这些美籍华裔女性作为被美国文化边缘化的少数族裔的边缘群体,在谭恩美笔下却展现出不同凡响的活力,因而也得到了许多国内外专家学者评论的青睐。国内外的评论更多地注重其作品中这个边缘群体作为普通的女性的经验,关注作品中男权社会下或者两种文化冲突中的女性身份的寻求,关注作品中在文化冲突背景下母女叙述和母女关系从冲突到和谐的变化,或者关注女性叙事在文本中的权威性。
但是母亲作为不同于普通女性的特殊女性群体,既有一般的女性经验,同时又背负着历史、社会、文化赋于的更多的不同的责任。因此,母亲在特定历史、社会、文化背景下在社区以及家庭中扮演着一个不同于一般女性的角色。谭恩美作品中的母亲群体,正是在这样一个特殊历史、社会、文化背景下,陷入了作为“母亲”这个特殊身份所特有的困境。程爱民先生在“论谭恩美小说中的母亲形象及母女关系的文化内涵”一文中也只是把母亲作为一种文化和历史的载体。本文正是在众多研究基础上,集中分析总结了谭恩美第一部小说《喜福会》中的母亲所无法摆脱的爱恨两难困境及其特殊的历史、社会及文化根源,把其笔下这些在传统角色与现代身份之间苦苦挣扎和抗争的形象更清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一、母性制度化
谭恩美笔下的四位母亲都生于中国的封建社会。整个封建制度以男权为中心建立,女性地位极其低微。西蒙·波娃《第二性》中指出:“女人完全由她同男人的关系来限定。……代表世界也是男人的工作。他们根据自己的观点去描绘它,并将这种观点混同于绝对真理。”[1]我们现在所熟知的母亲和母性的定义来源于女性没有任何社会权利和地位的父权制社会,当时女性只有“妻子”和“母亲”两个合法社会地位。那些没有完成妇女作为妻子和母亲职责或者没有被囊括在以男性为家长的家庭单位中的妇女被认为是对社会造成威胁的异类。轻则被认为因为个人缺陷而遭受苦难,重则被认为对社会造成性困扰。父权制社会理念极力贬低女性的其他价值,女性通常在毫无权利和选择的情况下成为母亲;社会同时又给作为母亲的女性施加压力。贝尔·胡克斯(Bell Hooks)也指出,父权制社会文化强加给人们一个固定思维模式,使我们认为女性比男性更适合当“父母”,她认为孩子的所有这些义务应该是父母共同承担的,而社会却单一的把这些义务强加在“母亲”一个人身上。这种被制度化的“母亲”和“母性”是完全根据父权的需要而定的。
传统的母亲总是那个应该照看小孩的人:让他吃饱、睡好,确保他健康;教导他为人处世行为规范;满足孩子物质和精神的需求;保护孩子免受伤害。总之,母亲是那个应当无条件的爱护孩子的人。一旦她没法完成这些责任,那么她便是一个不称职的“坏”母亲。父权制完全根据男性权利传统得到延续的需要来下定义,把母亲简单的分成“天使”和“恶魔”两类母亲形象:“天使”母亲无条件地把自己的爱心、时间、精力放在孩子和家庭的各种杂务;而对此提出质疑、拒绝或者因为不满抗议、发泄的母亲被归类为“恶魔”母亲。这个定义迄今仍被人们奉为“真理”,而且仍然影响深远。作者通过四位母亲和四位女儿的独白,淋漓尽致地把母亲在传统角色与现代母亲身份之间苦苦挣扎的形象成功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二、 “天使”母亲
“母性没有制度化,父权制是不可能持续发展的,因此母性制度化被奉为‘真理、‘自然,不能质疑……”[2]43父权制下一个合格的母亲应当给他丈夫至少生一个男性继承人,通常情况下越多越好,并且照顾整个家庭、生养孩子以及有关的杂事:煮饭、整理卫生、做针线活等等,不管她是否乐意、有无时间精力,都应该由母亲一个人来承担。谭恩美笔下的四位中国母亲都深受旧中国儒家文化的影响,她们全心全意的把自己时间精力全贡献给家庭和孩子,她们为了家庭子女牺牲自己时间、精力、事业甚至生命。
尽管四位母亲刚到美国的时候在贫困中挣扎,生活艰辛,梦想破灭,她们仍然为了给孩子最好的生活而拼命。龚玲达和许安梅都在饼干厂里工作。即使在当时家庭经济情况非常糟糕,龚玲达还是努力改善女儿和儿子的境况。吴精美的母亲为了赚钱给别人家里做卫生。在家庭经济状况很糟糕,连杂志都买不起的时候,精美母亲仍然没有放弃培养孩子,总是尽力尝试开发孩子潜能。她为楼下的钢琴教师做卫生来换取孩子每天弹琴练习的机会。家里用破旧的电视,母亲仍然省钱给精美买了架钢琴。精美的母亲做出巨大牺牲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孩子能有更好的未来。
吴精美的母亲对孩子的爱还体现在:她在美国仍然坚持写信回中国寻找两个在战时失去的女儿。当吴精美用两个失去的女儿当武器来反抗母亲时“……希望我已经死了,就跟桂林的那对双胞胎一样!”这个坚强的母亲突然间“就像秋天一片落叶,又薄又脆弱,没有一点生命和活力”。[3]153最后因为太过思念两个失散的女儿,自责愧疚而死。正如吴精美的父亲和喜福会的阿姨说的“我想,你母亲的死,是因为她冒出一个强烈的欲望(找到失去女儿)。”[3]5吴精美的母亲对孩子的爱只有同样身为母亲的麻将桌上其他母亲能够理解,她们对吴精美说“你妈……她很爱你,更甚于爱自己的生命。”[3]29
天使般的母爱也体现在日常的母女关系中,即使母亲死了,也仍然存在。玛丽·艾伦·斯诺的格拉斯(Mary Ellen Snodgrass)认为小说结尾吴精美最后与两位中国姐姐的团圆,低声呼唤“妈妈”,姐妹见面时动作姿态以及情感流露都是伟大母爱延续到下一代的证明。[4]106
从四位母亲和四个女儿自传式的叙述,能显而易见的看见天使般的母爱。母亲们为了下一代的梦想牺牲自己的一切,这种无私的牺牲在日常生活中的体现完全符合了“天使”母亲的特质:毫无怨言的奉献自己。另外一方面,她们一直没有忘记自己曾经的梦想,她们对过往生活痛苦的失望、对现实生活的不满深深的埋藏在心里,总有一天爆发出来。为了保护自己反抗父权制的映映正是爆发的“恶魔”母亲。
三、 “恶魔”母亲
父权制下的女性不应该有欲望、自己的感情和自我。“我被培养成清心寡欲,吞下别人栽下的和自己种下的苦果,正所谓,打落了牙齿,连血带牙往肚里咽。”[3]241和许安梅一样,龚玲达也受同样的教育:“我开始认为天宇是天,他的意见甚至比我的生命还重要”[3]51。父权制下女性是完全属于男性的财产,她们的身体被非人化成“性伴侣”或者为男性生产下一代的生育工具;她们的思想也同样被机械化,灌输那些只为父权制服务的理念,把父权制社会意识一代代传下去。女性的命运不是实现自己的梦想,而是成为父权制所要求的合格的妻子和母亲。而母亲通常情况下面对着双重的压迫。“一旦她有了孩子,她所面临的是双重婚姻暴力的强奸(一个被认为是丈夫财产的女性就是被强奸的女性)和被制度化的母性。”[2]156
父权制社会下母性被制度化,因此要求母亲完全牺牲自我为父权的延续和繁荣服务。母亲没有任何权利,她们毫无自我的完全属于父权制父亲。一个“合格”的母亲必须管理、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和激情,永远柔和、温顺,不能表现出任何不满情绪。那些没有办法为父权制的意愿服务的,因为愤怒表示不满,或者是为保护自己而反抗的母亲被贴上了“坏”、“不合格”、“神经质”、“恶魔”的标签。“不是承认父权制对母亲的暴力压迫,相反的,社会把这些母亲归类为精神变态者。”[2]263在《喜福会》中“精神变态者”母亲就是映映·圣克莱尔,因为她杀死了未出生的孩子。然而从作者的描述中,我们能透过这一简单的事实看到父权制社会的真相。作者塑造映映这一个反叛形象,并用她自己的独白来控诉父权制对母亲的压迫。
映映生在一个相对富庶的家庭,父母宠爱有加,养成了天真浪漫的习性。十六岁便服从家庭安排结婚,却在怀上一个小男孩的时候遭到抛弃。在漫长岁月中等待自己丈夫的映映慢慢的从愤怒到失望到绝望,于是曾经有一度想投河自尽结束自己的人生。最后意识到父权制下婚姻的无望,她杀死了腹中未出生的婴儿,成为一个“恶魔“母亲。在她流产的同时,也把她自己深埋的绝望和对花心丈夫的愤怒暂时宣泄一空。玛丽(Mary Ellen Snograss)认为映映的流产是“保护自己,保护女性无力的身体”的一种方式,映映杀死她丈夫第一个男婴“剥夺了凌霄拥有男性继承人的权利,使得他无法光宗耀祖。”[4]33
作者塑造映映这样一个“恶魔”母亲的形象来控诉父权制社会对母亲的压迫。父权制下,母亲没有任何权利保护自己,只能任由男性随意摆布,她们只能把怨恨转向自身和孩子。映映的命运并不是凌霄制造的唯一悲剧。每个父权制下饱受压迫、欺凌的母亲都有这么一个潜在的自我,而她们做出如映映一样的选择而不是对父权制下的婚姻和家庭抱有幻想的行为是可以理解的。正如艾德里安娜·里奇(Adrienne Rich)说的:纵观整个人类历史,无数的女性杀死了她们知道经济上或者情感上无法养育的孩子,比如说因为强奸、无知、贫困、不幸婚姻……[2]258
四、爱恨两难的困境
其他母亲选择了与映映不同的方式来排解在父权制社会和婚姻中的压抑。安梅从她母亲的死得到力量。同时安梅母亲的死也是父权制社会对母亲压迫的一个有力证明,安梅母亲为了摆脱欺诈性的婚姻和不幸生活,维护孩子的权益而自杀。龚玲达很幸运的用丈夫家的迷信获得自由,但是映映被丈夫抛弃后别无他法,她只能选择自杀或者毫无怨言的为他丈夫抚养孩子,等待他回心转意,而后一种选择无疑是精神上的慢性自杀。不管这些母亲生活境遇有很大的不同,她们存在共同点:她们都是毫无选择的结婚,然后被迫当上母亲。
男人可以因为一时冲动生孩子,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不需要再考虑孩子和母亲。在这种情况下,母亲通常面对一系列痛苦的选择:流产、自杀、抛弃孩子或者杀死孩子。映映选择的流产作为一种自我保护、获得自尊的方式。这个过程使得映映的生活得以继续,后来又能移民到美国。然而不幸并没有结束,在美国的生活便是证明。“不管她选择什么,身体都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她的思想不同以往,她作为女人的未来因为这件事而改变。”[2]12映映没法忘记那个还没出世的孩子,而她的下半辈子都一直生活在阴影中。她自己像幽灵一样的生活,而且影响了后来她女儿的生活。“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们房子四周,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怖。它们威逼着我母亲,使她恨不得把自己蜷缩起来竭力想躲进某个她自认为安全的角落。但那股无以名状的恐怖还是不肯放过她。多年来,我目睹着,它们正在一口一口地吞噬着妈妈,就像那个遭凌迟处死的死囚一样,直到她从人世消失并且变成鬼魂。”[3]105
流产只能是种暂时自我保护,它远不是母亲们反抗父权制社会解决问题的办法。母亲对孩子的爱不亚于父亲想要延续香火的欲望。这种母亲对孩子的爱也表现在另一个孩子的死亡事件。安梅最小的儿子宾在一次家庭到海边沙滩度假时意外溺水身亡。安梅没法接受儿子死亡的事实,一直不断的在海滩边上寻找,向上帝祈祷,在海滩边上等了一天又一天,希望上帝会把她儿子送回来。她的愿望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产生幻觉。她甚至用绳子绑一个救生圈抛向海里,希望能把她儿子救回来。意识到儿子死亡的命运不可逆转之后,安梅被绝望和恐惧淹没。
因为对孩子的爱,那些“谋杀”自己孩子的“恶魔”母亲,身体的一部分也随之死去。映映对她未出生的孩子的爱可以从安梅对宾的爱中看出来。因此随着未出生的孩子的死去,映映也“谋杀”了自己的一部分,剩下一个没有灵魂似的躯壳,终日如幽灵般生活下去。
正如米勒(J. Hillis Miller)在“文学中的后现代理论:后期的德里达、莫里森和他者”中指出的“人体的免疫系统,它排斥一切外来的入侵者,然后在所谓的‘自身免疫性中使自己的免疫系统转而反对自身。……在自身的免疫性里,某种东西会因免疫系统而出现错误。它会产生破坏自身细胞的抗体……某些更致命的使整个器官遭到破坏……”[5]这种免疫性和自身免疫性的运作是“机械的、自发的、不可避免的”[5],它不是社会成员选择的结果,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映映?圣克莱尔流产的行为同样是一种免疫系统和自身免疫性运作的结果,受到父权制的压迫和不幸婚姻的伤害,为保护自己从而转向自我伤害和毁灭。
结语
虽然不是每位母亲都如映映一样的极端不幸,她们仍然难以逃脱父权制压迫的命运。而且她们的命运单凭个人的努力无法改变,正如安梅想改变她女儿命运却发现徒劳无果。父权制社会给予母亲超负荷的负担,同时又贬低妇女作为母亲的价值。在父权制和母性制度化的绝境中,母亲只能在传统角色与自我身份两者之间苦苦挣扎,陷入爱恨两难的困境中无法自拔。通过四位母亲的叙述,作者谭恩美成功展现出母亲传统角色与自我身份不可调和的裂痕,并以此向父权统治下母性制度化提出质疑和挑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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