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约拿情节”
2013-04-29郜益珊郑燕华
郜益珊 郑燕华
摘 要:在其半自传体小说《他们眼望上苍》中,赫斯顿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全新黑人女性形象——珍妮,她历经三次不幸的婚姻,仍不断地在各种需求层次中寻求自我;她敢于挑战命运,突破其被压迫的双重身份,最终实现自我。
关键词:赫斯顿 《他们眼望上苍》 约拿情节 需求层次 自我实现
亚伯拉汗·马斯洛(Abraham H. Maslow, 1908—1970),美国著名哲学家,人本主义心理学的创始人,被誉为“人本主义心理学之父”。马斯洛人本主义心理学是美国20世纪下半叶崛起的新的心理学派,他提出的“需求层次”理论,为后人本理论的深入发展奠定了基础。其“需求层次理论”包括五个层次:生理需求,安全需求,归属与爱的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的需求。同时他还就阻碍个人最终完成自我实现的因素进行了详细的总结。其中,“约拿情节”备受关注。
“约拿情节”(Jonah complex)是马斯洛根据《圣经》中的人物约拿提出的一个独特的概念。《圣经》记载道,上帝派遣约拿到尼尼微城去传话,这本是一种崇高的使命和很高的荣誉,也是约拿平素所向往的,但他逃避责任,不去传道,被鲸鱼吞入腹中三天三夜。在鲸鱼腹中他向神呼救、许愿,神便命鲸鱼将他吐了出来。马斯洛借用这一典故来说明在人身上存在着对成长的一种防御,即“逃避自己的命运”,大多数人都不能摆脱“约拿情节”的影响。马斯洛对这种现象分析道:“人们既惧怕自己最坏的东西,也惧怕自己最好的东西”。他认为,“约拿情节”使大多数人不能认清自己的命运和天性,失去了成长的勇气,不敢挑战命运,因而严重地妨碍了自我实现。达到自我实现的那一少部分人则是摆脱了约拿情节影响的佼佼者,赫斯顿的半自传体小说《他们眼望上苍》中,珍妮便是这样一位典型的反“约拿情节”女英雄。
佐拉·尼尔·赫斯顿(Zora Neale Hurston, 1891—1960)是20世纪30年代哈莱姆文艺复兴时期的三大女作家之一,她既是一位文学家,又是一位民俗学家和人类学家。赫斯顿的很多作品都具有自传色彩,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便是她的半自传体小说《他们眼望上苍》,小说描述了黑人女性珍妮反抗传统习俗的束缚,追求并实现自我价值的一生。身处种族主义和男权主义主导的社会,黑人女性常常被剥夺发言权,而珍妮敢于挑战命运,力争突破其身为美国黑人女性的双重身份。虽历经三次不幸婚姻,但珍妮摆脱种种阻碍,最终实现自我。
赫斯顿是一个多产的作家,她的代表作品主要有:民俗学著作《骡子与人》(1935)和《告诉我的马》(1938);长篇小说《约拿的葫芦蔓》①(1934)、《他们眼望上苍》(1937)、《摩西,山之人》(1939)、《苏旺尼的六翼天使》(1948);自传《道路上的尘埃》(1942),另外还有短篇小说、剧本及散文五十多篇。由于经济危机和哈莱姆文艺复兴已经结束,20世纪40年代末到70年代初,赫斯顿的作品几乎被人遗忘,直到60年代女权主义和女性批评的兴起,她的作品才重新引起人们的注意。21世纪以来,赫斯顿在美国和西方文学界已经成为研究热点。在中国,评论界大都专注于研究《他们眼望上苍》,也有了比较多的研究成果,其中期刊及硕士论文达一百余篇。这些研究成果涉及范围很广,包括黑人女性、种族主义、叙事手法、形式批评、狂欢理论、成长小说等批评视角,但很少有评论家从心理学角度对女主人公珍妮的自我实现之路进行分析。本文将结合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来探析珍妮是如何挑战命运,最终认识并实现自我的。
“人是一种不断需求的动物,除短暂的时间外,极少达到完全满足的状态。一个欲望满足后,另一个迅速出现并取代它的位置;当这个被满足了,又会有一个站到突出位置上来。人几乎总是希望着什么,这是贯穿他整个一生的特点。”珍妮的三次婚姻及其最终孤独一人,正是她不断需求并寻求满足的产物:第一次婚姻,珍妮嫁于拥有六十亩田产的中年农夫洛根,以满足其生理与安全需求;第二次婚姻,珍妮与富商乔私奔并定居于伊顿维尔,以满足其归属与爱的需求;第三次婚姻,珍妮与甜点心相爱,两人相互尊重,以满足其受尊重的需求;甜点心去世后,珍妮选择回到伊顿维尔,在那里,她拥有财富,拥有房产,虽孤独一人并受人指点,但她内心是强大独立的。珍妮已经觉醒,她明确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这也正是女性解放的关键。生活在父权主义与种族主义的社会,珍妮敢于挑战权威,她正是赫斯顿所推崇的理想女性。
马斯洛认为,“人的需求中最基本、最强烈、最明显的就是对生理的需求(Physiological need)。人们需要食物、饮水、住所、性交、睡眠和氧气。一个缺少食物、自尊和爱的人会首先要求食物;只要这一需求还未得到满足,他就会无视或掩盖其他的需求”。珍妮由外祖母南妮抚养长大,南妮为了珍妮的健康成长,买了一小块地和一所小房子,尽力为珍妮创造一个独立的生长空间。十六岁时珍妮经常坐在梨花树下遐想,而梨花正代表了珍妮待放的性意识,朦胧中珍妮与黑人小伙泰勒接吻了。正是这初露端倪的性欲之吻,南妮意识到珍妮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生活在父权及种族主义的规训之下,当过奴隶的南妮从自身的经验与她们的处境出发,规劝珍妮嫁给富有的中年农夫洛根。在珍妮与南妮眼中,洛根拥有田产,在经济上可靠,能够为珍妮的生活提供良好的保障;他拥有独立的房产,“将珍妮从白人厨房中解救出来”,是珍妮生活上的庇护所,使得她在社会上有了一席之地。起初珍妮崇仰美好的爱情,不知生存需求的重要性,南妮这样劝说她,“白人是一切的主宰,也许在远处海洋中的什么地方黑人在掌权,但我们没看见,不知道。白人扔下担子叫黑人男人去挑,他挑了起来,因为不挑不行,可他不挑走,把担子交给了家里的女人。就我所知,黑女人在世界上是头骡子。我一直在祈祷希望你不会有同样的遭遇。”。听了南妮一番经验性的劝告,珍妮顺从了这个规训的社会,嫁给了洛根,从此她有了“一个一辈子可以依靠的靠山”,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满足了她的生理需求以及对安全的期望。
小说中介绍珍妮与洛根婚姻生活的篇幅很小,通过珍妮与南妮的对话,读者可以很清晰地看出珍妮嫁给洛根的初衷。婚礼当天,南妮客厅里摆满了食物,“三个蛋糕、大盘大盘的炸兔肉和鸡。吃的东西丰富得很”。接下来,珍妮乘坐洛根的马车走进了他那“没有任何情趣的房子”。婚后两个月的某一天,珍妮回家看望南妮,南妮第一反应便是“可别告诉我你已经怀孕了”,为丈夫传宗接代能使得女人在夫家的地位更加稳固。对于她们黑人女性来说,她们最多关注的就是肚子与房子,最基本的生理与安全需求几乎占据了她们所有欲望的全部。而珍妮确是这样一位反叛的角色,她敢于挑战传统与权威,去追寻自己的爱情与幸福。
“我希望结婚给我甜蜜的东西,就像坐在梨树下遐想时那样。”梨花象征着爱情,而与洛根的婚姻根本满足不了珍妮对爱的需求。正是珍妮这种“反约拿”精神促成了她第一次婚姻的破裂,她并没有像其他“约拿”类同的女人一样甘于平庸的衣食住行,她一直渴望着更高层次的爱情。洛根警告珍妮说道,没有他“(珍妮的)肚子就会伸出手来抓住脑子”,珍妮则用蔑视的语气反抗,“除了咸猪肉和玉米面包,你眼睛里没有别的东西”。乔的出现,让珍妮着实看到了“地平线”,在她眼中,乔“并不代表日出、花粉和开满鲜花的树木,但他渴望遥远的地平线,渴望改变与机遇”。珍妮开始动摇了,她挣扎于物质与爱情之间,她并没有被安稳的生活困住,因为在乔那里,珍妮体会到了被爱、被欣赏与珍惜的感觉。在乔眼中,“像你(珍妮)这么漂亮的小娃娃天生就该坐在前廊上的摇椅里”,他懂得欣赏珍妮的秀发,并允诺珍妮给予她“贵妇人般”的生活。寻求更高层次的满足,珍妮解开围裙,在“洒满花粉”的春光中,跟随乔去追寻那种爱与归属感。
“当一个人的生理需求与安全需要都很好地得到了满足之后,归属与爱的需要(Belongingness and love need)就会产生……他们被迫同自己的亲朋好友分离、同父母姐弟分离、体会到做一名过客,一名新来乍到者,而不是作为一名本地人的滋味……美国式的友谊的肤浅加剧了人们对接触、亲密、归属的无法满足的渴望以及对目前广为蔓延的异化感、孤独感、疏离感的需要。”珍妮选择与乔私奔有两个目的,一是满足自己被爱、被欣赏的需求;二是她自己内心的归属感,因为乔带她去的是伊顿维尔,一个“黑人城”,在那里珍妮可以与她的同胞们亲密的交流,再也不会受到白人的排挤与蔑视。赫斯顿赋予了伊顿维尔更深层次的归属意义,因为那里正是赫斯顿成长的地方,是她与珍妮共同的心灵栖息地。乔雄心勃勃地成为了伊顿维尔的镇长,带给珍妮更富裕、体面的生活,让珍妮自己打理一家商店。商店的门廊是小说中最为突出的场景之一,这里是黑人酣笑、畅聊的地方,更是珍妮寻找归属的场所。在那里,珍妮倾听黑人特有的幽默,感受同胞们的秩闻趣事,暂时忘却对外婆的思念,真正地融入到这个社区。
但是,乔是个典型的大男子主义,他爱珍妮,但是只是将她视为财产、玩物、供他观赏的笼中鸟。小商店的门廊是小镇上人们聚会的场所,珍妮渴望像其他同胞一样加入到这些聚会之中;但在乔那里,他要求珍妮“绝对顺从,而且要一直斗到他觉得她绝对顺从为止”;“女人的位置是在家中”,他从来不允许珍妮发言,也不允许她在众人面前出头露面,展露她的长发。珍妮是为爱而来到这个小镇的,当她发现乔并不是真正意义上地尊敬她,珍妮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内心“充沛的生命力”,她开始觉醒,在语言上重重地反击乔对她的不尊。珍妮不向命运与权威低头,她不是传统的黑人女性:为了自己的尊严与向往,她敢于挑战父权权威,在公众场合与乔争吵,讽刺乔的权威。即使迎来一顿毒打,珍妮也没有示弱。在乔卧病不起以后,珍妮仍然鼓足勇气与他争辩是非,“你一辈子为所欲为,恣意践踏他人,然后宁死也不愿听人家讲这些……我随你逃跑是要和你一起过美好的日子,可你不满意(尊重)我”。与乔生活在伊顿维尔二十余年,可见珍妮已经切实地找到了归属感,享受乔带给她的一切,但珍妮并不满足于这些,她追求更高层次的夫妻间的相互尊重。
“当生理、安全、归属与爱的需要获得满足之后,尊重的需要(Esteem need)就会产生并支配人的生活,它包括自尊、自重和来自他人的敬重……马斯洛指出,自尊包括对获得信心、能力、本领、成就、独立和自由等的愿望。来自他人的尊重包括威望、承认、接受、关心、地位、名誉和赏识。”甜点心以珍妮的追求者身份出现,他带给珍妮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富足,还有精神上的享受。赫斯顿用了大量笔墨描写两人之间的对话与浪漫情节,显然,两人的地位在赫斯顿看来是平等的,他们的爱是建立在互相尊重的基础之上的。甜点心常常以新鲜、富于想象力的趣事来逗乐珍妮,他教珍妮下棋、钓鱼、打牌,甚至枪法。两人在一起从来不在乎镇上居民的看法,甜点心从来不强迫珍妮也不限制她,相反还鼓励她发挥自己的潜能,并且邀请珍妮与他一起参加劳动。赫斯顿用大量笔墨描写两人在沼泽地参加劳动的画面,在那里人们的关系像自然一样淳朴、和谐。珍妮穿上工装裤平等地出现在田间,再也没有那种女性生来就有的自卑感。小说结局并不圆满,甜点心为救珍妮染上狂犬病,病情发作、精神紊乱之时,珍妮断然选择亲手枪杀了甜点心。丧失了爱情,但是珍妮最终获得了真正的独立。两人之间那相互尊重但不切实际的爱情也因此遭来后期评论家的批判,但是,这第三次婚姻正是珍妮不断寻求自我实现的必经之路。
自我实现的需求(Self-actualization need)是最高层次的需要,是指“人有发挥自己能力与实现自身的理想和价值的需要”。在珍妮理性地选择开枪打死甜点心的那一刻,她已经完全觉醒,浪漫的爱情不再妨碍她追求“自我本性”。珍妮生来就是一个反叛角色,她不服传统与命运,赫斯顿在唯美的画面中构造了这样一位“反约拿”角色。甜点心去世后,珍妮回到伊顿维尔,深受小镇居民的“群体酷刑”。面对他们的绯言绯语,珍妮没有做出任何反驳,她内心是强大的,也正是这孤独的生活促成她实现自我。珍妮并没有因为甜点心的死而伤心欲绝,她与菲奥比交谈中,表达出她更加热爱生活、珍惜生命:谈话过程中,她“泡着脚,想解解乏”,“津津有味”地吃着菲奥比带来的饭菜,还要求把窗户打开,“好让小风吹吹”。珍妮把她的故事讲给菲奥比听,并通过她去把自己对生活的感悟传达给仍被传统思想束缚的黑人同胞,来真正实现自身的价值。
“珍妮感到自己的生命像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有痛苦的事、欢乐的事、做了的事、未做的事。黎明与末日都在枝叶之中。”珍妮一生经历丰富,她从一开始就不服命运的安排,挑战种族压迫与父权权威,她是真正的新黑人女性。文中诸多环境与对话描写,一方面来源于赫斯顿的民俗采风,另一方面是赫斯顿的一种心理描写手法,在场景与对话中反应人物心理。可以说,这部半自传体小说更是一部心理成长小说,珍妮正是在对抗传统与寻求满足中不断实现自我价值的。赫斯顿不曾标榜自己的女性主义立场,但是凭借对女性社会地位的关注,她塑造了珍妮这样一位反“约拿”角色。小说中珍妮的故事再现于她与菲奥比的谈话中,其意义在于此叙事框架所产生的影响。听了珍妮追求自我价值的一生的讲述之后,菲奥比感慨地说道,“光是听你说说我就长高了十英尺,珍妮,我不再对自己感到满足了”。如果说菲奥比以自己的友谊、关爱慰藉了珍妮饱经沧桑的心灵的话,珍妮对于精神独立、女性价值的追求则唤醒了菲奥比甚至更多黑人女性意识的觉醒。这也正是赫斯顿创作该小说的意义所在。
{1} 赫斯顿另外一部著名长篇小说,由于国内没有中译本,所以研究甚少。书名《约拿的葫芦蔓》同样取自《圣经》里的典故:约拿是以色列12个小先知之一。上帝为了开导他学会怜悯,一夜间使其所住之地长出一棵葫芦为他遮光蔽荫,他十分高兴。第二天上帝又让葫芦被虫子咬死,使火辣辣的阳光把他的头晒昏,为此他对葫芦的死去深感惋惜。上帝教他去怜悯尼尼微城全城的人民。这部小说同样运用了"约拿情节"的逃离主题(小说主人翁约翰一生都在逃跑,每当面临威胁总是选择逃避),这说明赫斯顿写作《他们眼望上苍》时很有可能也曾参照《圣经》有关约拿的故事。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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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郜益珊,西北工业大学人文经法学院英语专业在读本科生;郑燕华,河南大学外语学院英语语言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
编 辑:郭子君 E-mail:mzxsguoziju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