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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与地坛》看史铁生的信仰探索之旅

2013-04-29刘广新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6期
关键词:我与地坛史铁生国人

摘 要:《我与地坛》抒写了作者在与他人、自然的“缘缘相系”中体会到生活的真意,展示了作者对信仰多层次的探索;无论是对宗教的探求还是对审美的执著,均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根深蒂固的影响,是当代国人精神之旅的一个缩影。

关键词:史铁生 地坛 信仰

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堪称旷世之作。在文学越来越边缘化的当今时代,在快餐文化大行其道的世界里,《我与地坛》的出现无疑像一道闪电,照亮凡俗的世间,并且定型为一颗星辰,让人们时时可以仰望,从中汲取生活的智慧和勇气。这篇散文展示了一个残疾人的不幸与对信仰的追求,却包含着当代众多国人对精神生活的探索。

一、当信仰成为必须

21岁的时候突然失去了双腿,变成了残废(20世纪70年代中国还没有“残疾人”这样的称呼),人生宛如灿烂的太阳一下子跌入到无尽的乌云里,个人与社会也瞬间拉开了距离。逃避,成了史铁生最初的选择:“两条腿残废后的最初几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我就摇了轮椅总是到它那儿去,仅为着那儿是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随着对外部世界探索的消退,对内心世界的追寻就开始了艰难的跋涉。由于解脱了外部凡俗事务的缠绕,个人的自我意识、独立意识反而凸显出来,思考的空间也变得广阔。我国当代著名哲学家邓晓芒研究指出:西方基督教的产生,正是有赖于西方人个体独立意识的建立,从而产生精神上的超越的追求。从史铁生的身上我们似乎也可以看到这样的轨迹。生活的近乎绝望,生死的问题被逼入他的意识里,并且成为开始那几年思考的主题:“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对死亡的思考,是人类精神世界里永恒的主题。也许正是在此意义上,加缪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大难临头的史铁生,在经过执著的摸索、思考之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段话可以载入任何一部关于生命哲学或者死亡哲学的典籍。海德格尔曾言:“人是被抛入这个世界的”,出生具有巨大的偶然性,无可争辩。史铁生将生死看作上帝的安排,在这个巨大的力量面前,人显得何其渺小,尽可依偎着这庞大的力量,坦然接受命运,不必争辩,不必挣扎。

“未知生,焉知死。”但正是因为意识到了死亡,才更懂得了生的意义。可是如何“活”对史铁生来说却仍是需要时刻面对的艰难状态:“剩下的就是怎样活的问题了,这却不是在某一个瞬间就能完全想透的、不是一次性能够解决的事,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就像是伴你终生的魔鬼或恋人。”在最灿烂的年华突然失去双腿,史铁生面对的是一个失落的世界。没有工作、没有出路,巨大的压力需要巨大的支撑。但是何以支撑?对史铁生来说,亟须一种信仰来救赎他的苦难。

二、今生今世的哀伤

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对于中国人的文化、信仰,李泽厚先生有着深入的研究。他认为中国文化、中国美学肇始于远古时代的巫君合一,其后由“巫”到“史”,日益理性化,形成“一个世界”中的“实用理性”。这种“实用理性”指的是一种“经验合理性”:中国没有先验理性,理性来自历史的积累、积淀,来自人类以制造、使用工具为基础的客观物质实践活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经验是它的直接来源;它没有超越性,其目的只是为了服务于人类的生存。与“实用理性”密不可分、协调发展的则是“乐感文化”,这种文化不同于西方的“罪感文化”,它不设彼岸世界,肯定人的现世生活,以今生今世的幸福生活为理想和目的,其最高境界是审美。中国的实用理性和乐感文化,注重在现实的世界里构建以血缘为根本的人际关系,人们就在这个“生生不已”的现实世界里世世代代追求着快乐感受。

正是因为这种一个世界里的实用理性与乐感文化,史铁生认为:“拯救,恰是在万物众生的缘缘相系之中才能成立。或者说,福乐逍遥可以独享,拯救则从来是对众生(或曰人类)苦乐福患的关注。”这“缘缘相系”之中,人与人的关系高于人与自然的关系。而人与人的关系中,血缘关系为重中之重,其中与母亲的关系,又是亲密之至。在这篇散文里,史铁生在交代了自己的不幸、哀伤之后,用整个章节来叙述自己母亲的痛苦、母亲的善解人意以及她对儿子的牵肠挂肚。这样的母爱必定有着强大的拯救力量。笃信基督的人面对苦难,要争取有所为以证明上帝的骄傲;史铁生的拼搏,却是要为母亲争一口气——他坦承自己写作除了给自己闯出一条通往幸福的路,也是为了让母亲骄傲。

除去母亲,我们再来看史铁生这篇散文中的其他人物。美国著名作家戴尔·卡耐基曾经讲过一个“我没有鞋,他却没有脚”的故事,广为人知——人们很多时候是在比较中获得自信与幸福感。在史铁生的地坛世界里,他所关注的人物具有相似的特征:都是生活中或者生命里有着缺憾的人(或者有的是被作者赋予了这样的特征),但是这些人都倔强地生活着。散文首先描写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史铁生这样写道:“女人个子却矮,也不算漂亮,我无端地相信她必出身于家道中衰的名门富族;她攀在丈夫胳膊上像个娇弱的孩子,她向四周观望似总含着恐惧,她轻声与丈夫谈话,见有人走近就立刻怯怯地收住话头。”这对夫妇让他联想到《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和柯赛特。他们几乎风雨无阻地来这个园子散步,两个人的生活也许是平静、单调的:一般总是在园子里逆时针走一圈,一年里也总是穿着黑色、白色或者米色的衣物,两人就在这种平淡的生活轨迹里相濡以沫,似乎像时钟一样地生活着,慢慢地变成了老人。散文里描述的另一个人物是爱在园子里唱歌的年轻人。在史鐵生看来,“他的技术不算精到,在关键的地方常出差错”,而且他就只唱那么几首歌,却反反复复乐此不疲。再有一个酷爱饮酒的老者,其独一无二的饮酒姿态,体现着他从这种麻醉品的汲取中体验着一种生命的乐趣。还有一个捕鸟的人,他一次次地将撞入网里的鸟儿放掉,执著地等待一种罕见的鸟落入他的网里。另有一个优雅的女工程师,作者表示了对她的欣赏,却无端地担心她的这份优雅会被凡俗的生活毁掉。一位极有天赋的长跑家,他奋力要改变自己的命运,生活却似乎在跟他开着玩笑,让他次次愿望落空,生活的磨炼最终让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背运。正是从这些普普通通的人物身上,史铁生体味了生活的真意,感悟到一种平淡的美或者悲剧的美,并获得拯救的力量。他重笔描写了一个智障女孩,因为她拥有着与作者相似的境遇。正是从这个美丽女孩以及自己的不幸命运中,史铁生发现了世间事物的辩证法:“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良与高尚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呢?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世界是由矛盾构成的,苦难的一面注定要有人来承当,此事“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在这里,史铁生坦陈了生活的荒诞与对苦难的释然。“缘缘相系”尽管能给人精神上的慰藉,但是史铁生仍然不能彻底从苦难中挣扎出来,对救赎力量的探索依然继续着。

三、救赎之路的探索

“子不语怪力乱神”,国人的实用理性根深蒂固。邓晓芒先生认为国人传统上其实没有真正的信仰,因为真正的信仰是纯粹精神上的,而国人的“信仰”总要联系着物质,“天人合一”,再玄妙的思想都要与人的日常生活联系起来。类似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也只能称之为信念,而算不上信仰。他指出国人“信仰”的两个特点:一是信仰中夹杂着迷信;二是可以包容多种宗教。与西方的基督教文化不同,中国文化里没有一个彼岸世界供人去向往、追求,也没有一个上帝可以去倾诉,人格缺乏独立,继而精神缺乏超越性。

史铁生正是背负着这样的背景在自己的救赎之路上探索的。在得病之初,他曾求助于科学,但是科学与疾病总是处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状态,史铁生的期望很快成了失望。他曾在一篇题为《“神经内科”》的短文中写道:“我当年住院看的是神经内科。神经内科在医院里被其他别的科认为是‘诊断料。就是说它光能诊断病,不能治病。我住院进去,没有看见一个站着出来的。我在那里,各种检查,各种神经反射,全做了,各种洋名字全有了,但是,过了一年半之后,大家又把我抬出来了。”如果科学解决了史铁生的身体之痛,极大的可能是,我们将失去这位中国文学的大家,读不到那些感人至深的文学名篇了;正是这种肉体上不能解脱的困境,让他在精神上进行着似乎没有止境的征程。

正因为国人没有真正的信仰,而“实用理性”又使其具有强大的吸收能力,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各种信仰便容易乘虚而入,使得这偌大的精神空间里五味杂陈。当然这种现象并非现代独有,中国历史上便不乏各种信仰的交汇,如宋代著名的《虎溪三笑图》便描绘了儒释道的和谐交流,而明代的大航海家郑和则既是伊斯兰教徒又同时信仰佛教。史铁生对信仰的探索正体现了这样的特点:佛教与基督教甚至多种宗教交织。可以说,史铁生对宗教的探索是从地坛出发的。这个地点意义特殊,它是皇家用来祈神之所,是与神沟通的地方。史铁生在失去双腿之后就去离家不远的地坛思索人生的意义,他称之为具有“宿命”的因素:“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接下去他又说:“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也许从踏入园中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了对于信仰的思考与探索。他探索过多种宗教,在一篇名为《无答之问或无果之行》的文章中,他坦陈自己曾从佛教中得到教益。但是佛教教人离苦得乐,基督教则要人甘心吃苦,对于一个残疾人来说,病痛是一个无法祛除的时刻感受,因此史铁生更倾向于基督教,他在《神位 官位 心位》这篇文章里谈到对于佛教和基督教的比较,认为与佛教的注重酬报、结果比起来,基督教注重人的修行,指引人迈向永恒的追求。在《我与地坛》里,史铁生多处提到上帝:找到地坛,仿佛是上帝的安排;一个人的出生,“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而上帝早早地将母亲召唤回去,让“我甚至对世界对上帝充满了仇恨和厌恶”……尽管史铁生不断呼唤着“上帝”两个字,他在诸多文章中也一再谈论基督教的事情,比如在《病隙笔记》里,但他却不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基督教是由信生义,有着截然的此岸、彼岸两个世界,但史铁生对此是存疑的:“彼岸,我想并不与此岸分离,并不是在这个世界的那边存在这一个彼岸。”而且一个人不能侍奉两个主,史铁生则似乎对佛祖与上帝都有着信仰。在史铁生这里,上帝与其说是至高无上的神,不如说是情感寄托或终极关怀的代名词。

除了探索宗教,史铁生对美的探索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写作固然使史铁生安身立命,获取了诸多世俗的利益,但艺术本身的超功利性却给作者带来了生存的愉悦,使其在身体的苦痛中能超脱出来,让生命变得丰富而更具有意义:“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 “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瓢虫爬得不耐烦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 “春天是祭坛上空漂浮着的鸽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长的蝉歌和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对蝉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头的风铃响,冬天是啄木鸟随意而空旷的啄木声。”……在审美的境界里,作者心骛八极,物我两忘,精神超越于凡俗的生活之上。可以说,审美给了史铁生拯救自我的力量。

四、依然待解的难题

史铁生的信仰探索之旅,其实乃是国人信仰探索的一个缩影。李泽厚指出,实用理性和乐感文化是儒家思想真正的深层结构,这种思想注重情感、生命,肯定日常生存,在“一个世界”中乐观进取,使审美代替宗教成为可能并将人的感性生命推向极致,达到天人合一的审美境界。为此,他提出儒学第四期说,并将美学作为其历史本体论的第一哲学。邓晓芒认为中国很难引入基督教,而诸如“真善美”等一些具有绝对意义的价值却可以成为国人的追求,对这些价值的追求没有穷尽,因此可以成为信仰的目标。我国著名文艺理论家王元骧先生长期致力于美学的研究,他从康德对审美判断力的分析出发,认为审美这种“自由的愉快”可以使现代人从异化劳动中摆脱出来,为自己营造一个美好的精神家园,从而实现“现代人的自我拯救”……这些探索对于国人的精神家园建设有着非常积极的意义,但是建立这种信仰,需要个体意识的独立,并且具有丰富的精神世界及精神追求。对于知识分子来说尚有可能,对于普通大众来讲却显然高不可攀。因此中国普通大众的信仰所归,仍是一个待解的大问题。

史铁生的地坛将我们的目光引向了神性。因为《我与地坛》,史铁生这个名字值得永存人间。但是在生生灭灭的人间烟火中寻找一个可以让国人永远依偎的精神家园,其路途却显然漫漫且修远。

参考文献:

[1] 史铁生.我与地坛[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

[2] [法]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的神话[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

[3] 史铁生.无答之问或无果之行[J].北京文学,1994(11).

[4] 史铁生.“神经内科”[J].人民文学,1989(3).

[5] 史铁生.神位 官位 心位[J].讀书,1994(6).

作 者:刘广新,文学博士,浙江经贸职业技术学院人文旅游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学基础理论、美学。

编 辑: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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